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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华未止第3章

发表时间: 2023-04-29

周彦什么时候想通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日我从玲珑绣庄回来,他简单收拾了下,与我辞行。


「我把自己卖给安王府了。」


他变了,眼神平静,如一潭死水,漆黑不见底。


我结结巴巴道:「那,那我怎么办?」


他沉默了下:「你好好待在绣坊,以后,找个人家嫁了吧。」


我摇了摇头:「可是,我跟你有婚约......」


少年眸光一紧,嘴唇紧抿,身上有几分戾气:「你是不是蠢!事已至此还提什么婚约,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我永远不必再见。」


说罢,他看都没再看我一眼,拎了个包袱离开了。


我知道,那包袱里仅有一套换洗的衣服。


他是和牙行的人一起去的幽州。


大宁朝皇帝昏庸,一心沉迷炼丹问道,不勤朝政,宦官弄权,早就激起民愤。


这几年皇帝身子已经被各种「丹药」掏空,子嗣又单薄,仅有的小太子才六岁,被太监调教的不成体统。


宦官外戚干政,导致各路皇室蕃王拥兵自重,趁早割据了地方势力。


安王并不是最出众的蕃王,但他血统最正,是已故洪宗帝最小的儿子。


周彦把自己卖了。


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


在他到了幽州一个月后,我就追了上去。


棣州,武定人士,三月入的府,倒是有一个改名叫长安的内侍。


他从府里闻讯出来,穿着青衣,身姿挺拔,少年风华。


那双淡漠的眸子,看到我后,倏的升腾起一簇火苗,怒气冲冲。


「你怎么来了?!谁叫你来的!」


我抱着包袱,怯生生的看着他:「我求苏掌柜帮忙找了辆马车。」


「阿彦哥哥,我只有你了,你在哪儿,秦俭就在哪儿。」


他是知道我的固执和蠢笨的,从前在周家犯了错,伯母罚我跪地三个时辰,我便一直跪着。


哪怕后来李妈妈拽着让我起来,我也会坚持说还没到时间。


伯母让我不许吃晚饭,李妈妈端来的饭菜放在桌上,第二天还是未动筷的。


为此周伯母总是说:「没想到这小牛犊子还是头小犟牛,比阿彦还要固执。」


周彦偶尔知晓,嗤笑一声:「又傻又蠢。」


我在周家四年,我的犟他很清楚。


所以他沉默了,最终咬牙切齿道:「秦俭,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要后悔。」


然后他牵着我的手入了安王府。


安王府太大了,气派巍峨,飞檐千里,巧夺天工。


我也改了个名字,叫春华。


管事的孙嬷嬷常说:「小春华,把头低下来,不要用眼睛直视人,你能留在安王府实属不易,若不是你哥哥求了吴公公,吴公公大发慈悲,我是不会要你的。」


我知道,她嫌我笨,不够机灵。


可我觉得自己还是有点脑子的,我知道吴公公没有那么好心。


周彦,哦不,长安把攒了一个月的月例给了吴公公,曾经桀骜不驯的少年,低下了头,脸上堆满了笑。


他还承诺日后我们兄妹二人的月例,都会抽出一部分孝敬他。


吴公公是安王身边最得脸的太监。


我进了安王府,后院一隅,不见天日,也不见长安。


王府规矩森严,气氛紧张,我整日和一帮姐姐们埋头浣衣,半点不得偷闲。


我的头一低再低,因为姜嬷嬷和孙嬷嬷一样严厉,偷懒躲滑,寻衅滋事,会狠狠打板子。


她们不在的时候,姐姐们才敢放松片刻,闲聊抱怨几句。


话题五花八门。


老太妃身子又不好了,王爷重孝道,请人去京中寻了名医。


王妃出身世家,为人严谨,重规矩,但也有世家女的大度,但凡王爷喜欢的女人,都愿意接纳。


青楼出身的如夫人却非常善妒,身边的婢女多看王爷一眼,都要被她狠狠抽耳光。


王爷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英俊倜傥。


姐姐们大都相貌普通,也爱做梦——


「我要是有机会见到主子就好了,说不定能被王爷看上,从此飞上枝头,再也不用洗衣服.......」


「你就不怕如夫人打你巴掌?」


「王妃都不过问,她一个妾室凭什么管这些,再说了打巴掌就打巴掌,反正比在这儿吃苦受累强,我的手都泡的裂开口了。」


「别做梦了,赶紧洗吧,洗不完饭也吃不上了。」


她们故事里的主子,我从来没见过,王府那么大,我连长安也很少见到。


我只能窥探到头顶那有限的蓝天,湛蓝湛蓝的,偶有成群的大雁掠过,也不知会飞去何方。


长安在吴公公手底下当差,是个给他牵马挑车帘的小厮。


冬天的水又冰又冷,我的手冻成了粗萝卜,肿的厉害。


顾不上别的,分发的衣服洗不完,连饭也吃不上。


每当这个时候,小雅姐姐拼了命的洗完自己的衣服,又来帮我洗。


她年长我八岁,对我很是照顾。


小雅姐姐的手满是冻疮,裂开了口子,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飞快的搓衣服。


她说:「快点小春华,待会馒头都被她们拿光了。」


于是我们俩奋力洗衣,洗完她拉着我一路跑,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馒头和菜汤。


有时候馒头和菜汤也没剩下,芬玉姐姐会得意的从袖子里掏出两块酥饼。


「给,特意给你们留的。」


我伸手就要拿,小雅姐姐拍了下我的手:「不许吃,脏。」


说罢,拉着我就走。


芬玉姐姐在背后呸了一声:「假正经,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后来听说,小雅姐姐和芬玉姐姐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但是芬玉姐姐和膳堂烧火的太监对食了,小雅姐姐从此跟她分道扬镳,再也不理她。


她愤恨的对我说:「小春华你记住,太监没有一个好东西,肮脏龌蹉的阉货,恶心透顶,令人作呕。」


那个膳堂的烧火太监确实不好看,模样猥琐,但是小雅姐姐的话也不全对。


我弱弱的想,阿彦哥哥就不是这样的,他一点也不恶心,也不肮脏。


而且我将来也是要给他做对食的。


但这话我是不敢说的。


我在王府洗了两年的衣服,周彦一共来看我三次。


每次都是悄无声息的来,隔着老远,清清冷冷的站在不显眼的地方。


有一次我在廊下狼吞虎咽的吃馒头,一抬头看到他站在拐角处,眸光深沉的看着我。


我有些欣喜,想开口叫他,可惜被馒头噎的说不出话,卡在喉管,脸红脖子粗。


还是他走过来,帮我拍了拍后背,顺了气。


可惜还未等我开口,他已经塞给我一个小布袋,转身走了。


我没来得及去追他,因为小雅姐姐过来寻我了。


那个小布袋里,装着几样好吃的点心。


香腻的红豆糕,甜甜的栗子饼,还有羊角酥。


填满蜂蜜的羊角酥,咬一口满嘴的甜,渗透到心里。


我踹在怀里,没敢拿出来分给小雅姐姐。


因为周彦似乎不想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还因为他是个太监。


小雅姐姐讨厌太监。


第二次见他是在冬天,那日我轮休,在房里睡觉。


我们住的是大通铺,一个屋里睡了十个人。


天气很冷,被窝也不暖和,我睡的十分难受。


因为手上的冻疮又疼又痒,被我挠的流血流脓,满被子都是。


后来迷迷糊糊,屋子里进了人。


等人站在我床头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半睁着惺忪的眼睛,开口道:「小雅姐姐?」


来的是周彦。


也算是心有灵犀,他是来给我送冻疮膏的。


我欣喜道:「阿彦哥哥,你来的正好,我的手快痒死了。」


说罢火急火燎的去拿那冻疮膏。


结果一伸出手,被他握住手腕。


那只冻成烂萝卜的手,肿的发亮,溃烂流脓,被抓的血肉模糊。


周彦眼底藏着我看不懂的情绪,眼眸氤氲着冷霜,凝结成冰,阴冷刺骨。


但我顾不上别的,心急的催他:「快给我呀,阿彦哥哥。」


他紧抿着嘴巴,表情凝重,将我两条胳膊从被窝里拽出来。


「别动。」他说。


那年我十三岁,趴在床上,裹着被子,仅露出两条纤细瘦弱的胳膊。


他蹲下身子,打开冻疮膏,一点一点,仔细的涂抹在疮口上。


我痒的抓心挠肺,冰冰凉凉的膏药散发着薄荷叶的香味,直钻鼻尖,奇异的让我畅快下来。


我眯着眼睛十分享受,眼眸弯弯:「阿彦哥哥,好舒服呀。」


他看了我一眼,缓缓勾起了嘴角:「又蠢又笨。」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嫌弃,但是又似乎不一样了。


周彦变化太大了,从前他骂我,是少年心性,桀骜不屑。


如今他骂我,竟有几分心疼和怜悯。


我愣了下神,猝不及防的掉下了眼泪。


他也愣了:「你哭什么?」


我抽泣着说:「好久好久,没听你骂我了。」


他沉默了:「......我以前经常骂你。」


「是呀,你以前总是骂我,还揪我头发。」


「以后不会了。」


「可是,我好想你继续骂我,揪我头发。」


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为何生出这么多的委屈,眼泪像泄了洪。


「我有时做梦,梦到你在欺负我,可是一点也不想醒来,因为梦里伯母和李妈妈还在,还有伯伯,我一点也不想醒来……」


周家没了,我掉过眼泪,但从没有像那日一样,哭的泣不成声。


仔细想来,那些年过的太苦,太压抑,好不容易见了周彦,顿时撑不住了,委屈的像个孩子。


周彦沉默无声,眼梢泛红,伸手抹了抹我哭花的脸,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


最后,他眸光落在我的手上,恍惚道:「我记得,这是双会刺绣的手。」


一瞬间,他眼中闪过狠厉,抹了把泪,转身离开了。


那晚我失眠了。屋里姐姐们睡的正沉,鼾声响起,我遥遥的望向窗外。


月色流水一般从窗户缝里透过来,树影婆娑,晃动伸展,夹杂着呼啸而过的风声。


如鬼魅一样。


周彦没有问我好不好,我也没有问他好不好,因为我隐约知道,我吃苦受累的时候,他一定也不好过。


周家没落后,我只知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是哥哥,是明灯,是人生走向。


我与他,是要一路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