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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玉为玺

FerretT 著

其他类型连载

一句话简介:强取豪夺偏执蛇蝎美艳屑女帝的奋斗史和虐男史。文艺版简介:尔玉为玺。宝玺者何?黄罗伞下,盖皇帝。她曾经贵为公主,也曾经沦落成泥,山穷水尽时,有一个人勾起唇角,俯身向她伸出手来。她毫不犹豫地抓住那只大手,化作一只雏鸟,踩着恶蛟的鳞片扶摇直上,在燃烧中羽化为凰。恶蛟皇叔为她加冕,麒麟将军为她铺路,谪仙太傅为她肝肠寸断。待得天下归心时,后宫俊彦三千人,何者可与君同归?

主角:赵成璧,赵元韫   更新:2022-12-15 09:3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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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赵成璧,赵元韫的其他类型小说《尔玉为玺》,由网络作家“FerretT”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一句话简介:强取豪夺偏执蛇蝎美艳屑女帝的奋斗史和虐男史。文艺版简介:尔玉为玺。宝玺者何?黄罗伞下,盖皇帝。她曾经贵为公主,也曾经沦落成泥,山穷水尽时,有一个人勾起唇角,俯身向她伸出手来。她毫不犹豫地抓住那只大手,化作一只雏鸟,踩着恶蛟的鳞片扶摇直上,在燃烧中羽化为凰。恶蛟皇叔为她加冕,麒麟将军为她铺路,谪仙太傅为她肝肠寸断。待得天下归心时,后宫俊彦三千人,何者可与君同归?

《尔玉为玺》精彩片段

大业一年,新皇更立年号,昭告天下,自领群臣往咸池祭礼,以示受命于天,神册永奉。

宫里御笔朱批的诏令下来,只道是“大业之化,庶从兹始,宜播嘉惠,咸与维新,可大赦天下,不咎既往。然后明罚敕法,以肃理官。”平头百姓们半懂不懂的,可街头巷尾,皆顺势传起了这位新帝的几出折子戏。

新帝身为女子,年方十八,正是戏文里最好的年岁,却行了那牝鸡司晨之事。

朝野上下诸多不服,可不消一年,女帝长辈手足皆被屠戮了个干净,就连赵氏同宗里几只巴狗儿都被抖搂出来,削了项上汗毛,呜呜咽咽地缩了脖子不敢再议。

那女帝显然也是善养恶犬的。没瞧见骠骑将军与临楼王见天儿地往宫里去吗?新帝登基以来,那正殿前已不知洒了几回热血,天一热便有蚊蝇滋生,若不是恶犬横行,她赵成璧一介纤弱女子,如何坐得稳这位子呢?

传闻女帝姿容绝艳,继承了先帝贵妃烟视媚行的做派,常与近臣通宵宴饮,太真醉酒,有玉山倾倒之姿。若非绝顶美人,如何能诱得虎狼前仆后继,将她扶上这世间至高处,任她驱策呢?

三月初九,开诏狱。

天牢里最深一层的犯人被牢头牵引着,回归人间。那是个青年男子,约莫二十许岁,因上了重枷而背脊微弯。他始终垂首不语,直至三月丽阳撞入他眼睫。

他螓首微抬,正对上一人视线。女帝一身锦簇大妆候在天牢门口,正俯下身子向他伸出双手。

“容珩哥哥,玉儿来接你了。”

赵成璧眯了眯眼儿,笑得一派自然。

可伸出的手始终得不到回应,她便也迤迤然将手收了回去,笑意不动,“一别数月,太傅清减非常,朕心中深感不安。朕已命人将未央宫倾云殿收拾出来,太傅且安心住下,好好养养身子。”

此言一出,众宫人皆眼观鼻鼻观心,莫敢观望那位昔日太傅的神情。未央宫乃后宫之中位,自古以来便是帝王正室的住所。如今这女帝登基半年有余,虽影传在朝中与人有些外四路的情事,但却不曾选秀,亦不曾大封后宫。偌大的宫苑中至今不过两位正经主子,且都是低位。

当今圣上做皇女时,倒有传闻,先帝欲将爱女与容家二郎议亲。只是时过境迁,容氏一族阴谋反叛,帝亲下旨夷其三族,骠骑将军周云柬率兵夜入容府屠戮满门,连六岁的女娃娃也不曾放过。树倒猢狲散,枝断再难依,这位曾誉满京都的太傅大人再出天牢,可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难不成女帝有意弃了将军与临楼王,独独将这位昔日的怨偶扶上后位,再续前缘?

女帝为人阴鸷,行事作风常出人意表。十八岁的少女,谁也未曾想过她能保住那个位置,至多不过是以色侍虎、保得一夕安稳罢了。可她偏偏在这波谲云诡的斗争中站稳了脚跟,更是拨弄风雨,将每一颗棋子都捏进了掌心。旁人不可为之事,她可为,且往往有意为之,岂不让人反复猜测以致震悚。

赵成璧满意地欣赏着容珩逐渐泛白的唇色,忽地出手扣住他的下巴往上一勾,叫他不得不望进自己眼里。

一片星火,一片死寂。

“太傅,是不愿么?”

容珩偏过头脱离她的掌控,俯身长拜于地,嗓音低哑漠然。

“臣……遵旨。”

看来数月的天牢折磨真剥去了太傅的一身傲骨。赵成璧微微一嘻,两指轻捻回味着容珩肌肤留下的滑腻。天牢里狱卒也是人精儿,知晓自己大赦天下的用意,赶着把容珩洗刷了干净才领出来。

自己本欲在这天牢前好好将其折辱一番,可他应得这样快,倒叫人索然无趣了。

赵成璧眉目微沉,拂袖而去。

容珩入未央宫的消息,便如油入沸水、石落平湖,转瞬之间传遍了宫闱。

玉棠宫中。

“陛下……果真让那容珩入了未央宫么?”

“回沈侍君,是……是陛下亲口下的令,如今宫里人人议论……”

沈宴阖眼轻叹,不自觉地攥紧了掌中宽袖,默然半晌,方敛了神色淡淡道:“旁人议论如何,本君不欲理会。只是本君不希望玉棠宫中也传出类似的风言风语。一切有关容……侍君的事,玉棠宫都要避之远矣,你可明白?”

“是,奴婢省得了。”

沈宴挥退侍婢,自个儿在窗边坐了一会子,终究耐不住心思亲下厨做了一碗桃花羹往宣政殿送。今日的宣政殿布置一如往常,殿前侍卫见是近来得宠的女帝侍君,便也不做阻拦,只讨好道:“沈侍君今日来得巧,陛下正念着您呢!”

沈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殿中,赵成璧正以手支颐,斜倚在龙座上懒懒散散地批着奏折。见沈宴来了,只翻了翻眼皮,随意道:“阿宴来了,坐吧。朕还有些折子没有批完,过会陪你可好?”

虽她还是同平常一般淡淡的,可沈宴却无理由地觉察出,陛下今日心情不错。于是便膝行近前,牵了牵她的衣袖小心道:“陛下辛苦,臣侍为您松松筋骨罢。”

赵成璧终于抬眸,戏谑的目光往沈宴身上一落,见他的手指正因畏惧而微微僵硬。好笑地与他僵持了一会儿,终于道:“阿宴,可是急了?”

沈宴不知如何接话,女帝的朱笔却已伸了过来,径直挑起他尖俏的下巴,叫他不得不扬首看她。女帝瞧着那杏眼中水波粼粼,似是委屈,又似是欲说还休的情谊,不禁俯身与他缠吻了一番。

“陛下……”沈宴以手抵了下赵成璧的肩头,似有推拒之意。

赵成璧还未尽兴,却也不恼,收了唇舌便又唤起天家气度,正襟危坐。

“予你些便宜,可够?”

沈宴咽下还未平复的喘息,双手抚上她削薄的香肩揉捏按摩,柔声道:“陛下所赐,臣不敢辞。臣侍今日做了一碗甜羹,陛下可要尝尝?”

“既是阿宴亲做的,那便喂朕尝尝。”赵成璧眉目不动,握着奏折走马观花似的翻了两页。

沈宴闻言大受鼓舞,噙着温柔的笑意舀起一勺羹,先用唇探了下温度,随即送到赵成璧唇畔,目光殷切。

赵成璧将汤羹抿尽,也不多言,于是沈宴便一勺接一勺地喂,直至小盅见底。沈宴用帕子轻柔拭去女帝唇边残渍,指尖也沾上胭脂的红晕。

赵成璧仍是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今日这羹,火候急了一些,不似沈卿手笔。下次,多熬一熬。”

沈宴手指一顿,随即深深拜下,颤声道:“臣侍……臣侍不敢……”

“沈卿说错了。”赵成璧将他扶起,纤指自其喉结处缓缓向下游走,到得衣襟方停。“你敢,朕才喜欢你这份心。”

沈侍君与女帝胡混了半日光景,待得出殿之时身上穿着的已不是原先那件,就连头发也能看出是新洗过又梳篦好的。有殿前侍卫见他出门,面上微露鄙夷之色——个破落小官庶子出身,靠着女人的恩宠一飞冲天,郎倌粉头儿似的,白日宣淫,不知廉耻。

然念及女帝的品貌,又是不由得心中怅然:这等出卖身子的腌臜事,偶尔倒也算得人间至美呢!

到得晚间,宣政殿一道谕旨下达,晋封沈氏为贵卿,位同从三品贵嫔,各色奇珍异宝流水价似的赐入玉棠宫。

原先女帝命人拾出未央宫给容珩居住,宫人便都猜测今后容太傅必将宠冠后宫。毕竟是曾经誉满京华的清流贵子,但见其貌,便如青山入怀,明月满江,何况又与女帝有一番青梅竹马的情谊。沈、秦二位侍君虽也不俗,但若与容郎相较,就只能称美玉有瑕,哪哪儿都要差上一截了。

可如今陛下此举,倒叫局势变得不甚明朗。原来这后宫争斗也如前朝一般,雷霆雨露尽是君恩,风向骤变之时总叫人摸不着头脑呢!

司礼太监刘福宁是人精儿里年老又掐尖的那一批,此刻领着手下小太监手捧珍宝鱼贯而入,点头哈腰地冲着沈宴连声恭喜。

这位沈侍君刚入宫时手段不显,人只道是个没家世的庶子,虽一张脸十分可人,但性子怯懦,在深宫里便是任人揉捏的份儿。岂料短短半年的功夫他便抓住了君王恩宠,若他自此恃宠生娇还不足为惧,偏偏他始终不温不火的,由得满宫称赞他温和平允,这等心思便十足深沉了。

沈宴恭敬叩首接过圣旨,轻声谢过刘福宁,又唤了侍女将打赏分发给众人,这才步入内室,将明黄的绢纸展开细细瞧了瞧。他伸指抚过女帝亲自撰写的凌厉字迹,唇畔笑意和宛。

凛箴规于图史,克勤克俭,表仪范于珩璜,有典有则。仰朕圣谕,以册宝封尔为贵卿。

他又记起午后的宣政殿,女帝神情慵懒,卧于他怀中,轻抚上他心口的红色胎记,缓缓道:“容氏进宫后诸事与从前不同,他不懂规矩,亟需教导磨砺。阿宴进宫以来,处事最合朕意,乖巧可人。不知阿宴可愿稍解朕心头之忧?”

沈宴怔忡片刻,讷讷道:“太傅何等人物,臣侍自知不堪……”

“你是朕的人。”赵成璧吻着他,神色却游离而清明。“朕不喜你妄自菲薄。若觉不堪,朕让你压过他就是。”

“臣侍如何配得上……”

“嘘。”赵成璧玉指抵住他的唇。

待得云消雨息,她靠在他心口歇了一会,起身捧起他的脸,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对着他,轻声道:“阿宴,好好教他。”

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似有若无的期待。深情款款,不知何来何往。

沈宴闭上眼,死死攥住胸口衣料大口地喘息着,手中圣旨悄然落地。

女帝对后宫向来是雨露均沾,把朝堂上那一套制衡手段也搬入了后廷。今日刚晋了沈侍君的位份,宠爱这码事,从来都是过犹不及的,是以侍寝之事便要由另一位秦侍君代劳了。

碧霞宫。

秦徵羽听罢宫人的传话,指尖流淌的琴音微顿,旋即长指一抚止住震颤的弦,起身沐浴更衣。

他步入池中,除去衣物,任由宫人摆弄清洗他身体的每一寸。伺候秦侍君洗浴的宫人资历远比赵成璧的年岁更深,从前服侍的,从昭明帝挚爱的异域贡女,到先帝宠极一时的惠娴贵妃,皆是后宫之中第一流的美色。饶是这般,宫人仍不得不承认,这位乐坊司出身的秦侍君,其惑乱君心的资本不亚于任何娇花,甚至某些方面还要远胜。

“侍君,该服香丸了。”

秦徵羽清冷的眸中闪过难以掩饰的厌恶,但却不做反抗,伸指将侍人呈上的丸药捻入口中,一闭眼吞了下去。喉结滑动,引人遐想。

殿中寂静无声。他就在这压抑的夜幕中独自守候他的君王,做一支待采撷的墨兰,清露欲滴。

有人自外间走近,脚步轻盈,似乎是刻意压着动静。秦徵羽不必回头,就知那定是赵成璧。她向来不喜通传,只爱瞧见他人或惊喜或无措的模样。

她也如他所料想的,如此前无数个日夜重复上演的那般,从背后环住他的窄腰,娇滴滴地轻蹭了蹭,曼声唤着,“容珩哥哥,尔玉想你。”

秦徵羽不敢出声,因为她的一只手已缓缓游走而上,扼住他的咽喉,一点一点地施加力气。

“容珩哥哥,你总是不爱理我。可是你今天为什么要答应入我后宫呢?我还有好多话,准备好了,却没来得及说……”赵成璧嘻嘻笑着,“容珩哥哥,你心里多少会有一点点我的位置吧。尔玉好高兴。”

“回答朕,是不是?”

赵成璧死死扼住秦徵羽的脖子,往他的耳里吹气,也轻吻着他颈间因无法喘息而浮现的青筋。他在挣扎,这让赵成璧的心中燃起暴戾,似乎是方才意识到掌中之人的真实身份,就连自称也从“我”换成了“朕”。

秦徵羽说不出话,只是无望地将脖颈扬成一弯写意的弧度。他整个人都像是美玉琢成,白鹤引颈,殿中有一线清辉泄入,愈发映照得他肤如凝脂。

赵成璧疑心他会在她掌中融化、夭折,是以渐渐放松了手指,安抚似的轻吻她掐过的印记,低声致歉,“朕没控制住,是朕的错。”

自古君王多薄幸,能主动向宠侍认错者少之又少。如赵成璧这般的,也能算是难得的有情人了。

秦徵羽主动解开了衣襟,刚沐浴过不久的肌肤蒸腾着异香,气味在繁花与书墨之间,又与两者皆不同,沁凉透脾。

赵成璧爱极了这个味道,凑上前胡乱嗅闻着,埋首在他颈间。二人不自觉缠绵到榻上,赵成璧扯下腰间束带,蒙住秦徵羽的眼,随后俯身咬了下他的唇。

她咬的有些重,但又明显地流露出一些娇意,好像刻意诱着他报复回来似的。可他只是位份不高的侍君,侍寝的规矩头一条,圣体不可损伤,他从出了乐坊司那日起便不敢有违。

赵成璧见他不动,心头掠过一阵不可名状的失落,旋即道:“今日朕还照往常那样,可好?”

秦徵羽双眼被绫罗缚住,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于是赵成璧便放心施展,唇如轻羽散落,听着他呼吸渐乱,心中涌起快意。

女帝在游戏之中总是富有耐心,因而能够占尽上风。她紧盯着他,他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好半晌,秦徵羽终于取下面上束带,跪在她脚边颤声道:“臣侍该死,冒犯陛下。”

赵成璧皱了皱眉,复又笑道:“无妨的,朕想取悦你。”

秦徵羽心如擂鼓,不知作何回应。见她果真没有生气,这才起身捧了温水和香茶,亲自为她擦拭干净。

美人情动宜笑看。

这是位顶尖的美人,琼鼻如悬胆,凤目似凝霜,与她比肩而立,宛若雪里梅花照芙蓉。且此刻情潮方歇,鼻翼与下巴尖上都凝出些细密的汗珠儿,衬得他唇下一颗小痣像是活了似的,一起一伏地翕动着。

天仙挥洒一滴墨,化作人间此郎君。

赵成璧就着他的手抿了口香茶,“你这里的茶很是不俗,比沈宴宫里还好些。果然,你比沈宴更叫人上心。”

秦徵羽不说话,赵成璧盯了他一会儿,便又自顾自道:“朕记得,年前朕是赐了一批寒潭凝碧到你宫里。只是朕,尝不得半点甜味。这九香叶炮制过的茶,你自己可喝过么?”

说着便将茶盏凑到他嘴边,强与他喝了一口,见他咽下,这才亲自以袖拭去他额上薄汗,温和道:“看来没毒,原是朕多想了。”

说是这么说,可那盏好茶还是被她掷在一边,再也不曾碰过。

秦徵羽闭了闭眼,静默良久,终于低声解释:“寒潭凝碧贵重,臣侍不敢擅用,每每陛下来时,臣侍才会命人备下……那九香叶炮制的法子,是臣侍从古书中看来,因此茶虽清热生津,对陛下来说却属寒性,与九香叶一同储存,才能寒热调和,更能激发出茶回甘的本味……臣侍自做主张,请陛下降罪。”

他跪下身去,虽衣衫不整,脊背却绷得直直的,真像是宁死不屈的志士了。赵成璧看得好笑,便伸出玉足点了下他的肩,“朕还没说什么,瞧你,吓得这样。”

秦徵羽不动,只是冷冷清清地跪着,好似方才在欲海中翻腾之人与他无关。赵成璧知他是着实委屈了,且他的做派又叫她不得不怜惜,便只好强拉了他上榻,捧住他的脸吻上去。

“朕在这个位子上,由不得朕不慎重。”赵成璧见他虽是任人摆弄,眼神却在闪躲,便又贴着他轻笑道:“平日倒没见你这样多话,今日朕委屈你,巴巴地说了一大堆,倒像朕不讲理一般。朕不过是想问你一句,谁同你说的朕爱甜味?”

秦徵羽双眸微张,羽睫如蝶翅般脆弱地扑闪了几下,似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是……是瞧着沈贵卿常做糕点和羹汤……”

赵成璧眯着眼微微笑了。

所谓九香叶,不过是她随口扯出的幌子,而他竟答得真真切切。果然美人戏,字字皆是虚妄,连根头发丝儿都是早便算计好了的,全不可信。

“原是如此么,朕还以为,”赵成璧意有所指地笑笑,给足了他用于危惧的时间。“还以为是哪位冤家好胆量,将手伸到朕的后宫里来了呢。”

言罢也不管秦徵羽是何表情,独自闭上眼睡了下去。她不说话,秦徵羽也无声,半晌,才下榻拾起衣物穿戴整齐,如往常一般行至侧间书房为她抚琴。

他所弹奏的只有两首,《长清》、《颐真》,重章叠唱、回环往复,琴音幽咽未绝,直至天明。

曲意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也。志在高古,其趣深远,若寒潭之澄深也。这样的曲子,于秦徵羽而言,是半点不相称的。至于与谁相称,他也不愿多做纠结,他所要做的,只是让他的陛下在琴音中放松心绪,久违地睡上一个好觉。

今日有人进宫。

秦徵羽在琴音的间隙轻叹一声。那个人,从前便是赵成璧梦里求不得的明月清辉,是生生从她心口剜去的血肉,也是他与沈宴日日铭刻在心底的梦魇。如今他终于来了,那么自己这张琴,也该到了空置之时了吧?

毕竟仿制的琴具,即便用上了最好的木料,却怎么也奏不出同等高华的琴魂。

晨光熹微。秦徵羽按下琴弦,起身回到寝殿。赵成璧在睡梦中脱去了一切乖戾,露出她这个年纪所本该有的稚嫩的脆弱感。他怔愣许久,终是屏住呼吸俯下身,鬼使神差地在少女发间落下一吻。


翌日一早,朝堂之上便是鸡飞狗跳。

赵成璧端坐高台之上,十二旒的大裘冕垂下一帘玉珠,遮住她的眉眼。她脸儿生得显小,平素总疑心不能服人,这时候倒显出一二分天威难测来。

这朝堂争斗一如菜市口泼妇骂街,来来回回的不过是为了一件事情反复撕扯。容家自前朝便世代簪缨,又从皇祖昭明帝那一辈起就打定了主意要做清流,故而在朝中积累了不薄的声望。

当初容氏阴谋反叛,证据确凿,众人还无话可说,如今赵成璧执意要容珩入宫为侍,倒叫那些郁郁多时的酸儒文臣似得了一口回神的仙气,抖擞了精神梗着脖子在堂上死谏,直道陛下此举不从礼法、有违孝悌,世家大族多少入仕子弟皆要因此蒙羞。

“陛下,此举万万不可啊!若容太傅入宫为宠,则天下人必将看轻我朝臣子,堂堂须眉当以身许国,岂可为妇人后院戏耍耳!”

“你这老匹夫,朝政议会之所岂容你放肆!陛下承天庇佑,为天下母,自当有好男儿为奴为配,那容珩乃罪臣遗孤,心思不明,血统下贱,岂能享天家供养,陛下又如何不知?小小的御史台秉笔,方才竟敢出言不逊冒犯陛下,还不速速向圣上请罪!”

大臣们一唱一和,倒是好戏连篇。可不论是先帝旧臣还是新皇走卒,都在暗地里达成了共识,绝不能叫容珩入宫,以免惑乱帝心。

大赦天下为的是谁,众人心中皆有评断。女帝登基不足一年,那天牢里刑具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天阴下雨时分多少犯人哀嚎不断,犹如鬼哭。虽行酷烈之法,可享太平之治,但朝野上下已是怨声载道,再也经不起波折了。

赵成璧听了半日的戏,养气的功夫修炼得愈发好了,此刻神情未变。

其实依她想的,收了容珩只是开弓一箭,回头能叼回几只落网的鹰隼还犹未可知。只是她不便同这些庸人解释。

况且,她也讨厌被胁迫。

“众卿莫动,听朕一言。”赵成璧双手置于膝上,掌下是九龙抢珠的云锦图纹,一派端庄,“朕自先皇早陨,年幼失怙,上无君父教导,下无夫郎提携,故,行事常有悖逆,以致教化不行,德治有缺。朕忝据圣位,深知难辞其咎,诚宜避正殿,减常膳,以示侧身修行之意。”

众臣一听此言,倒觉着有几分罪己诏的意味,女帝难得软化了态度检讨起自己,也算得是个好的开端。故而皆翘首以盼,巴望着女帝再说出些悔过之语,顺势将那容珩逐出宫去,君臣也好一团和气。

岂料赵成璧微微一笑,话风一转,“自咸池祭天归后,朕常有力所不怠之时,起坐理政,恍惚见先帝留影于前,讷讷不知其所言也。前日朕偶得一梦,梦中先帝痛斥于朕,曰‘当从父旨,永览前戒’,朕悚然兢惧。然白日果在御书房密匣中寻得一物,正是先帝生前手记。”

言罢示意大太监刘福宁近前。那太监手捧一物恭恭敬敬地走了几步,到得众臣面前,这才展开御笔手书,高声诵道:“朕之爱女成璧,素习文理,秉性慧达,朕欲以国事相托,又恐爱女势单力孤,以幼冲奉承洪业,不能宣流风化,而感逆阴阳,朕有愧祖训。故,令容氏二子容珩为皇女正夫,其人金声玉振,当尽心佐之。”

众臣哗然。

“虽说是先帝旨意,然时移世易……陛下三思啊!”

“先帝生前若有决断,当同三司六部共议后方能成行,此事我等从未听闻!”

“臣只怕有人伪作旨意,有心祸乱宫闱、颠覆社稷啊陛下!”

赵成璧听着有人质疑手书真假,立时冷下脸,几步夺过那太监手中的密旨往最前头的重臣面上砸去,“先帝笔迹,尔等安敢不认!”

那吏部和户部尚书二人被砸了个趔趄,又不敢叫先帝手书落地,只得胡乱接下了。太师程子光远远观望了片刻,捋髯沉声道:“确是先帝字迹无误。”

见皇帝已怒下高台,面前十二旒震荡不休,吏部尚书李彦之也知天子一怒当浮尸百里,此刻最妙是见好就收,是以借坡下驴道:“陛下言重,臣已验明正身,若为先帝亲旨,臣等自当勉力支持,再无疑虑。只是容珩的身份……”

赵成璧淡笑道:“容氏一脉犯上作乱,三族夷没,旁支子孙后辈皆充为奴籍,此事已成定局。是以,那皇女正夫一事就不必再提。朕虽重孝道,有意全了先帝遗愿,但朕也不是拘泥死板之人。容珩为族受过,罪大恶极,朕,当只给他最低的更衣位份,令他麻衣素服,日日诵经悔过。众卿可安心了?”

群臣喏喏不敢言,也不知心头是何滋味。只有清流一派多是一声感叹,两行浊泪打湿了山羊胡子。那样的青年俊彦,曾亲赴山川河谷编纂堪舆图、曾在万国来朝时一曲清音惊艳四座、也曾是朝堂上最耀目的新星,终究,还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和帝王的执念,永世被困重重深宫中了。

余下的时间便是如往常一般,众臣一个接一个地汇报着手头的活计。赵成璧听得百无聊赖,唯独在兵部出列进言时露出些真心的笑意。

八百里燕蹄传音,骠骑大将军周云柬在西洲大胜蛮兵,不日将班师回朝。

将军要回来了。许久不见,成璧当如何迎你才好?正一品神武大将军的封号不错,过些时日,该叫礼部早些预备下了。

下朝后,赵成璧正欲回转宣政殿,忽见一宫婢行至近前。赵成璧示意侍卫不必阻拦,端看她要做些什么。

那宫婢行止规矩,见了女帝纳头便拜,口中也是尊敬有加,“奴婢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金安。今日临楼王在府中设宴,请了您最爱的戏班子荣春源来唱曲儿,王爷有言:不知陛下可愿赏光踏足鄙地?”

赵成璧闻言点一点头,并不直接作答,而是将那婢女上下审视了一番,这才道:“皇叔的手伸的够长的。你又是哪个宫的?瞧着眼生。”

宫婢立时头磕如捣蒜,“奴婢是宣政殿王公公手底下的洒扫丫头,平日里无缘御前伺候,故陛下不识得。临楼王早向宫里递了帖子,却被椋鸟姑姑悉数扣下了。王爷家仆是奴婢的乡人,奴婢一时糊涂,收了他的银子……奴婢也是见陛下一向爱重王爷才……”

“椋鸟有什么脾气扣人帖子,你竟没想过,她所作所为许是朕吩咐的?”

那婢女闻言手脚一凉,登时少了几分争荣夸耀的心,头磕得血流满地,直喊着自己糊涂。赵成璧瞧着她的模样,目中涌起不具名的情绪,复又强自按捺下去,只挥袖命人上前将她带走。

“皇上!皇上开恩!奴婢当真是鬼迷了心肠,奴婢知错了!”

“能收下临楼王的贿赂,那大抵还不算糊涂。你这趟差办得不错,朕自然有赏。”赵成璧见她目中涌起希冀,这才缓缓开口,亲自打碎她的幻想。

“此功当泽被家人,且去慎刑司领赏吧。”

那宫婢被拖行而去,耳畔顿时清净许多。宣政殿掌事姑姑鹧鸪早跪在了地上,沉声道:“奴婢不察,手下竟出了这等浅薄背主之人,奴婢亦去慎刑司领十大板子。”

赵成璧亲手将她扶起,温声道:“姑姑不必如此。这宫里婢女千百人,你又如何能面面俱到呢?王福德那个老货倒是一向惫懒,该吃板子。此事容后再议。”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立于中庭赏了会景,这才又道:“晾了临楼王这些时日,也是该拨弄下钓钩了。”

午间,女帝白龙鱼服,至临楼王府上用膳。

临楼王府是京中少有的奢遮去处,其内亭台楼阁,不知其数,古风雅韵,不一而足。府邸原先虽建筑精致,却不算宽敞,待临楼王承爵、赵成璧上位后,又赐了临近空置的容氏府院与他,打通隔断后便十分豪阔了。

女帝入府,见荣春源的人马已尽数扮上,咿咿呀呀地摆开了阵势,倒是停下瞧了一会。

今日这一出,名曰《金玉奴》,又名《鸿鸾禧》,好戏,好词,恰如其分。

她停下步辇观瞧的功夫,有只花点子小巴狗远远地凑了上来,却又似被禁卫杀伐之气所摄,呜呜咽咽地不敢近前。

成璧瞥它一眼,朱唇轻蠕,却未有半句言语。

那小狗儿委屈地夹紧了尾巴,灰溜溜跑远了。

“尔玉,这里。”阁楼上传来男子唤声。

赵成璧拾起裙袂,一步步踏上木质阶梯。阁上视野正好,居高临下,能将庭中景致尽数纳入目中。阁中没有侍者,独一人以胡坐之姿候在桌后,手里摆弄着餐盘酒盏,嗓音低沉温厚,“且等等,这便好了。”

赵成璧见他亲自侍宴,也愿承了他这份情,“多谢皇叔费心。”

赵元韫提起酒壶,为他二人各斟了一杯,眉目之间似有悲悯之色。

“皇叔怎的?”

“陛下手段酷烈,慎刑司是何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今日那女孩子,只怕无幸了。”

赵成璧闻言轻笑出声,“尔玉不知,皇叔竟也是会疼人的。既然可惜,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自是欲见陛下而不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不得已施此下策。”赵元韫独自先进了一杯,茶色双瞳经酒色渲染,顿时如浴春水,满载着柔情落在赵成璧面上。“陛下狠心,臣却不能,唯恐与陛下渐行渐远。”

赵成璧微一皱眉,避开了他那惑人的双目,将心神落在庭中戏台之上。那饰演莫稽的小生一副好嗓子,嚎得是呕哑嘲哳难为听,南梆子一响,只听得他唱:“大风雪似尖刀单衣穿透,肚内饥身寒冷乞讨街头。大雪漫头,寒风刺骨,饥肠辘辘,气息奄奄!哎呀,眼见得就要冻饿而死了啊!可惜我满腹中文章锦绣,但不知何日里才得出头!”

赵成璧皱眉,闭一闭眼饮下酒液,只这个功夫那小生已然扬袖捂头,倒卧于地。自幕后转出个青春明媚的姑娘家,一身闺阁装扮,嗓音也是娇脆脆的。“方才听得门外扑通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不免去到门外望看!”

“哪儿寻来这么个巧宗儿,往年荣春源的戏本子朕也翻过多次,从没见这一出。况也不是京剧正音,多为乡下俚语耳。皇叔如今,竟爱上了这一道?”

见赵成璧终是未忍住出言讥讽,赵元韫不以为意,只为二人又续上酒,才缓缓道:“这个本子早传了百年,原不是我特意寻来的。只是今日听了,臣倒觉恰能合上旧年一段公案。就是不知,陛下是否还愿记起了。”

赵成璧沉默。

赵元韫不觉失落,又自顾自捡起旁的话题,“此处楼阁,乃是臣亲绘图纸命人打造,近日才成,其内布置臣不曾假手他人。不知陛下可还满意?”

女帝知他是爱做木匠活的,此刻也愿给他些薄面,点头道:“很是不俗。皇叔一向最知寡人心意……”

“建材耗费甚大,京中一时采购不着合适的紫檀,便只得……”赵元韫咳嗽了两声,面上一派歉然,“只得将那容氏宗祠拆了,这才凑够了硬木,以供陛下与臣,一度风月。”

当啷一声,是赵成璧的酒杯滚落于地。

女帝面色微白,失去了朝堂上纵横捭阖的天家气度,直愣愣地盯住赵元韫,瞳孔放大。她抬起手,似乎想给他一个巴掌,可面对他底蕴深厚的淡静从容,这一巴掌便再落不下去,只是震颤着落回了桌面,紧握成拳。

“怎么,陛下不是将容氏宅子赐予臣了么?臣只是动一动府内格局,陛下为何生气?”

“……朕说过,旁的都可,只宗祠、书房两处,朕不许你涉足!”

“陛下说过么?”赵元韫偏了偏头似在回想,复又笑道:“好似是有这么一句,臣忘了,抱歉。”

“赵元韫!”

赵元韫忽地出手如电,将成璧的纤手攥住掌中,随即用力一拉,那万人之上尊贵无匹的女帝顿时落入他怀中,任他肆意轻薄。他双指轻点着成璧丰盈的朱唇,虚心犯上,亵渎天子之仪。

“该叫皇叔,这个赵姓,臣不喜欢。”

赵成璧奋力挣扎,却不曾动摇他的臂膀,反叫他更亲近了些,将薄唇印在她额上。戏台上金玉奴正娇声念白,“您别生气,听我慢慢地跟您说”,成璧也渐渐止住动作,眼珠一轮,放软了身子向他怀里依偎而去。

她软了态度,则赵元韫反而有所顾忌,双掌微松。

“朕年纪小,偶尔脾气不能自控,皇叔可是生气了?”

“若生气了,尔玉要如何补偿皇叔?”

赵成璧敛眉垂首,羞涩一笑,闪闪烁烁地轻瞥了下眼前人,将自己的衣领拉开。“朕当自荐枕席,伺候皇叔冷暖……”

赵元韫一指点住她的额头,将她推开数寸,声音平平,“臣可不是没见识的小子,不会被陛下美人计所惑。不如,谈些实在的。”

“皇叔所求为何?若能办到,朕必当竭尽全力。”

赵元韫看了她一会,才缓缓道:“容珩。”见赵成璧神情凝滞,又一字一顿道:“臣要陛下杀了容珩,陛下也能做到?”

赵成璧说不出话。

“陛下年纪轻,自然有被美色蒙蔽之时。只是若要在臣眼皮子底下包庇罪臣之后,陛下恐怕是打错了主意。你如此殚精竭虑,想在本王手下保住容家血脉,付出的不可谓不多,这番苦心简直是感人肺腑。然那容家二郎何曾念你半分?”

见赵成璧闭上了眼,羽睫微湿,赵元韫也心生怜惜,放软了声音哄道:“陛下乖觉些,臣便不生气了。像那些伺候枕席的玩物,臣又何尝置喙过半分呢?臣要的是陛下这颗真心,万万不能施与旁人。若你我二人凤凰偕飞,共揽盛世华章,臣必当以性命相报,但为陛下,死而后已。”

“凤凰偕飞?”赵成璧嘲讽一笑,“皇叔一向是心大的,恐怕不愿委身做朕的皇夫,而是想娶朕做您的皇后吧。”

赵元韫搂着她,下颌抵住她的发丝,发出一阵畅快的笑。“陛下愈发聪慧了。”

“为了加快迎娶尔玉,皇叔可是又要将南地的案子栽赃给朕了?”赵成璧窝在他的怀中,轻戳着眼前坚实的胸膛,语气满带小儿女的俏皮,委委屈屈地哼道:“朕是臭名昭彰,独独显出皇叔清贵,乃国之栋梁。若女君不行,自当由宗室贤者代之,皇叔打得一手好算盘。只是朕,兴许不再应允了呢?”

“陛下允不允,端看臣的本事了。”

赵成璧直起身轻叹了一口气,“朕没良心,从来都是忘恩负义,倒像莫稽,只是没个好哥哥能做金玉奴的。皇叔是青眼识穷途,却不像那叫花子团头儿好拿捏,反叫朕进了山贼窝子里,被吞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赵元韫抓住她作乱的手,认真道:“如今陛下已登圣位,臣日夜忧惧,只恐被弃如敝履,落入江心……”

赵成璧白了他一眼,向桌上努了努嘴,哼道:“快些服侍朕用菜吧。都快凉了。”

那菜色单调,皆是糖醋、乳酪、红汁一类,望之甜腻难以入腹,赵成璧却面不改色,在临楼王的服侍下样样都用了些,更是面露孺慕之情,叫人难辨真伪。

她情真意切地唤着赵元韫,宛转地撒着娇:“还是皇叔这里好,样样合朕心意。”

临楼王似乎也极享受这等豢养雀鸟的行径,茶色双瞳中柔波微醺,“臣与陛下相识于微时,陛下的喜好,臣自然不曾忘却。”

二人这一场戏演得炉火纯青,不管背后演练过多少次,面上俱是恰到好处的情深一片,比荣春源的戏码要好看许多。待赵成璧出了王府坐上轿撵,立时便松了紧绷一天的弦,如瘪了肚子的水球一般趴在了座上。

鹧鸪挑帘时,女帝已整理好仪容,仍是端庄严肃一如平常,但那目中的淡淡疲惫却是不容错认的。

“陛下万安,今日可要唤哪位侍君预备侍寝?”

赵成璧抚了抚额头,扶着鹧鸪的手步出轿撵。“今日朕不知怎的,心气不顺,整个人怠惰得很。难不成真是父皇显灵,不愿朕扯了他来做虎皮?”她自嘲地一笑,复又眯着眼儿望向远处某间宫苑,喃喃道:“此处离明英馆不远。沈贵卿应当已开始教导容珩了吧?朕该前去看看,也算是……全了与他这番‘夫妻’情分。”


明英馆始建于皇祖昭明帝年间,乃帝嗣与诸王子女进学之所。赵成璧登基以来,因其膝下无子,故停了太学,明英馆也就此空置下来。

如今女帝命容珩在此学习侍奉君王之道,那又是有着不一般的意味。毕竟,正是在这里,容珩亲手执掌,教出了一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女帝。

沈宴立于明英馆门口,神色晦明难辨,踌躇了一阵,这才端着仪态往里行去。他刚刚晋封,今日装扮较从前更尊贵了许多,来前他曾偷偷揽镜自照,只觉已然掩住了小官庶子通身的穷酸气,可与那人一墙之隔时,仍不免担心露怯,失却了陛下亲赐的体面。

穿过长长的连廊,他瞧见殿中有一人背面独坐,静若佛子。

沈宴深吸了一口气,“容侍君。”

那人似乎不大适应这样的称呼,仍是默默地跪坐着,直到侍从们鱼贯而入,将侍礼所用器具摆放于桌上时,才转过身来,向沈宴回了一礼。

他的仪态无可挑剔,二十年钟鸣鼎食才养出这么一位九皋之鹤、灵蛇之珠,举手投足间俱是从容风雅。可他行的偏偏是臣子对后宫嫔妃的礼节,若换个心窄的瞧了,定会认准他是刻意羞辱于己。

沈宴的心原也不大,却并未发作,反而唤了侍从吩咐道:“取软垫来,给容侍君看座。”

现在的沈宴可以平心静气的端详容珩的形貌了。

若单论长相,沈宴从未觉得输过任何人,如他这等鄙陋出身能一朝选在君王侧,便是最好的证明。他至今还能记得女帝初见他时微微亮起的眼儿,如举炽火照夜,虽未靠近,他却像是已被那只玉手紧攥住心房,狠狠地任她予取予求,惟愿自此沉沦不醒。

然而今日望见容珩,他才晓得何为自惭形秽,也终于明白女帝目中的炽火,从来都只为一人而燃。

沈宴与容珩生得竟有三四分像。其余不像的,他也自觉都不及容珩,似那多一分则艳、减一分则幽的皮囊,应与仙人一类驭蛟同游,又岂是他这鄙陋之人可比的?

霎时间沈宴几乎不能稳住神情,双手撑住桌案边缘喃喃道:“本君是不是该谢谢母亲给了我这张脸,能有几分肖似太傅,是本君的福分呢。”

容珩平静地注视着他的失态,却无意与他对峙,只是漠漠然垂下眼帘。

“你为什么要来?”沈宴满心不甘与愤懑交织,出口愈发咄咄逼人,“为什么要进宫?你可知,因你一人,这整个后宫都成了你的影子,每日拙劣地扮演着你的模样,等候陛下的垂怜。你既选好了要背弃陛下,为何出尔反尔?”

容珩神色不动,似在思量如何作答,最终却只是嚅唇轻声道:“抱歉。”

短短两字言罢,容珩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原本瘦削的背也弯了下去,其声暗哑。许久以后,容珩终于止住咳意,嗓音还带了些难以平复的喘息。

“许是——人命天定。”

“好一个人命天定。果然是容家作风,两面三刀背主求荣的货色。”沈宴还待再嘲,见容珩已然闭上了眼,心里也没意思起来。

况且这殿中侍者众多,难免有女帝耳目。赵成璧虽许他遂心施为,可也多半容不下一个举止低俗的妒夫。在容珩面前自降身份,实属不智。

沈宴冷哼一声,容珩愈是淡静,则他愈是妒恨,这人直直衬得他像个没教养的忘八!出身高门又如何,还不是一朝打入尘泥翻不得身。不过堂堂太傅伏低做小,要由他来指教服侍天子床笫之事,倒也算得卧薪尝胆了。

“本君既承了陛下重托,自当尽心竭力,好好教导容侍君。侍君出身高贵,才学斗南一人,在风月一途难免有所疏漏。本君如何能让你这等粗人接近陛下,叫陛下不得安枕?”

沈宴随手取了托盘上一本秘戏图考掷在容珩眼前,笑道:“侍君且多学着些。陛下与本君在一处时,所钟爱者不胜枚举。来日侍寝,侍君可万万莫要错了规矩,惹得陛下不快。”

言罢甩袖而去,却在转出回廊时碰上一个人。沈宴见之,立时面色一白,不敢迎上赵成璧戏谑的目光,只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臣侍……给陛下请安……”沈宴声音微微颤抖,抬眼儿轻瞟了下女帝的神情,见她似笑非笑,倒不是暴怒的模样,这才稳住心神膝行上前,小心执起赵成璧的裙摆。

“方才说的什么,学给朕听听。”

沈宴嗫嚅不敢言,赵成璧便抬脚点了点他的心口,笑道:“好个猢狲,真会作怪。朕所钟爱者不胜枚举,朕怎么不知?”

沈宴闻言,一张俏脸如披霜雪,只得又安安稳稳地跪了回去,“臣侍知错……”

“说说看,错在何处?”

“臣侍……不该辜负陛下期望,不该争风吃醋欺侮容侍君……”

“又错了。”赵成璧见他着实慌乱,也收了几分逗弄的心思,直将他拉起,“朕可说要晋容氏为侍君了?自作主张,反而全了他的颜面。朕给他的不过是最下品的更衣之位,你又胡乱吃醋作甚?”

沈宴正与成璧执手相望,他怔愣片刻,忽地双掌微微用力,将女帝拉入怀中。他拥着他从未敢看透的一团幻梦,将下巴放置在成璧肩头轻蹭了蹭,语调是如初见时一般的怯懦,“臣侍……今日见着他了。”

赵成璧摸了摸他的发,也知他为何如此。鱼儿怕极了被抛下,若连被利用作饵的价值都不再有,那便十足可悲了。女帝心性不定,倒是未有遣散后宫的打算,此时多少该施舍些宽慰。

“见着了,又如何呢?”

“他……生得极好,与臣侍……天壤之别……”

“在你心中,朕是在意皮相的浅薄之人?”

沈宴将成璧拥得愈发紧了,声音却渐渐低下去,连手指都在轻颤。“臣侍斗胆,若陛下不在意皮相,那臣侍只怕……无缘侍奉驾前。”

赵成璧微愕,随即倚在他怀里咯咯直笑,“沈卿觉着,朕是因你像容珩,故而纳了你?那倒不是因为那个。”

感觉到沈宴放松了些,赵成璧挣开他不算牢固的桎梏,捧起他的脸悠然一笑。

“朕待沈卿,自然是有别的用意。卿自入宫以来,柔顺温婉,与朕也算朝夕相对,故而爱重,多少也有一些,沈卿可明白了?”

沈宴愣愣地看着她,似乎不理解她话中所言为何。但只片刻的功夫他便回神牵住她的手,一面哽咽,一面又勉力挤出些诚挚的笑,不像后宫君卿,反而与初尝情事的毛头小子无甚区别了。

“臣侍只怕……与陛下两相欢好,不过是臣侍黄粱一梦。今日得陛下此言,臣侍死而无憾了!”

“朕说过,你其实是个有心气儿的。朕喜欢你这份心,更喜欢你对朕用心。单这一点,便叫你与宫里诸人不同。”赵成璧顺势牵了他的手往宣政殿去,“何况你在风月一道上,是朕亲自点拨出师的。敦伦之法博大精深,朕一时还缺不得你。”

沈宴耳尖微烧,可又想起一事耽搁不得,“陛下不去瞧瞧容……更衣?他好似抱病在身,十分可怜……”

“叫他容珩便是了。他这个人,如同金銮殿上撞死了三五个老臣的那方石柱,是又硬又倔,朕给他体面,他不见得会要。朕同他置气,自己也要先怄得撞死了。且晾着,看他如何。”

“陛下!”沈宴封住她的唇,“怎可轻谈生死?”

“不谈生死,谈谈风月。”赵成璧拉下他的手,小指顺着他掌心的纹理轻轻滑动了两下,“朕今日在宣政殿处理政务,不知沈卿可愿随侍?”

女帝处理政务向来一丝不苟,不会为庸脂俗粉所扰。此刻正素手执笔,落于沈宴光裸的背脊之上,游走间燃起暧昧。

“贵卿好颜色,雪肤玉肌,犹胜泾县生宣。”赵成璧在他身上专心作画,“从前京中人道太傅是玉雕成,朕见阿宴也不差毫分。”

掌下肌肤随着她蟹爪笔的走势逐渐绷紧,肌肉轻弹了下,像是被捏住了尾巴的猫,明明蠢蠢欲动,却还要装作恬然乖觉的模样,当真可爱得紧。

沈宴有些受不得那样酥酥麻麻的磋磨,咬唇硬撑了半晌,终于颤着声儿告饶道:“陛下……臣侍怕痒……”

“怕么?朕看你明明是享受的。”赵成璧落笔不停,似在勾勒美人额发。

沈宴低吟一声不再言语,面上早红透了。

他抬手抚上自己腰间束带,正欲解开抽绳,却被赵成璧牢牢抓住。女帝挑起眉,笑容中含了些娇憨与顽劣,明知故问:“做什么呢?”

“臣侍……求陛下,给臣侍一个痛快的吧,臣侍真受不住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

赵成璧除去龙袍,沈宴想回身去捞他的天上之月,却被赵成璧死死抵住,十指紧扣着他贴在榻上,连喘息都不能。

他的脸愈发红赤,在卑劣中辗转,终于寻到一种膜拜神祇的欣悦感。

他奉献出他的一切心神骨骸,只为虔诚地靠近他的神灵。

赵成璧终于画完。

她望着画中人的眉眼静默良久,连沈宴都觉出她在恍神,正欲回身相询,她却已然露出一种似怨似嘲的笑意,随即俯下身吻住他的耳垂。

她的吻很轻,吻罢眼前人,复又吻上画中人。


“三月春和,当祭农神。朕将率京中命妇于北郊行亲蚕之礼,奖励农桑。宫中无后,沈卿位份最高,朕欲令卿陪祀,着鞠衣,带银钩。可否?”

沈宴双眼微瞠,惊得说不出话,“陛下当真?”

“若不愿,朕请徵羽代之便是。”

“固所愿也,如何敢辞?”沈宴小心翼翼地将成璧拥入怀中,“陛下如此抬举臣侍,臣侍不知如何报答,心中不安……”

赵成璧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由着他除去多余的衣饰,将他拖入一帘春雨。他们熟悉彼此的每一处轮廓,互相探索,绵绵不绝。

烟波朦胧间,她望进沈宴的眼帘。他的眼与容珩最不相同,眼尾微垂,白日瞧着温吞可欺,入了夜却显出别样的杏桃春情,长睫掩映下欲说还休,偏要诱着人去将那惊心动魄的红潮亲吻一番。

于是赵成璧便这样做了。

当她瞧见沈宴目中的自己时,她才醒觉,温柔解语偶尔也是她的一种偏好。

云收雨歇以后,沈宴服侍女帝擦拭了身子,又进了些夜宵。

赵成璧按住他置于她肩上的手,淡淡道:“宣政殿夜里不留人,阿宴回吧。”

沈宴手指微僵,白着脸儿讷讷道:“臣侍想为陛下舒缓一二,怕您白日不适……”

“规矩便是规矩。”赵成璧已看起了奏折,面上不留半点情意。“朕不能为你破例。”

沈宴默默地收回手,应了一声。

他回转玉棠宫,先是怔然呆坐了半日,而后满宫地寻一块琉璃镜。那御赐的琉璃有着寻常铜镜比不得的长处,一毫一发均能映得分明。他握着镜子双掌战栗,而后起身吹灭所有灯火,只留下一盏挈在手中。

沈宴剥下自己的贵卿服制,手指掠过身上点点春痕。他闭上眼,随即背转过身。

再睁眼时,已见画中人。女帝的丹青师承高明,不可谓不生动。画的是一矜傲青年,袍袖翩然、风流蕴藉,面容处一片斑驳瞧不分明。其心口有一处红色胎记,是御笔朱砂特此点就,艳烈如血。

沈宴抚上自己的心口,缓缓跪伏于地。

赵成璧这夜睡得不大安稳。有两段昔日图景在她眼前走马灯似的来回晃,而后又分别延伸出不同的结果,似乎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不能擅动。

有一个人从后搂住她,在她耳边唤着:“成璧……”

赵成璧不必回头,便知是她心心念念之人,立时便喜笑颜开:“容珩哥哥,怎么不叫我玉儿了?”

容珩只是拥着她,不让她回头,也不与她说话。

“容珩哥哥,上回的字帖玉儿已练熟了。改日玉儿去你府上再讨一些手记可好?父皇曾说,帝女当为天下闺阁之首,是以一言一行皆要谨慎随时,不能随意交游外臣。玉儿也觉得很是。所以下次,容珩哥哥带玉儿去宗祠见过各位祖宗爹爹,我们再行来往,也算是有名有份了吧?”

容珩笑了笑,一阵清气带着新梅覆雪的幽香,激得她脖子痒痒的。她想回头撒个娇,蹭一蹭他的胸膛,身侧却已无人应和。她惊惧莫名,直觉有恶灵在后追赶,于是提起裙袂向前奔去,跑着、跑着,越过九重宫阙,越过无数尸骸,来到了她所熟悉的掖庭。

“小贱蹄子,还以为自己是皇帝的掌中明珠呐?母妃秽乱宫闱,生下个没爹认的贱种,偷了馒头还想跑!”

她躲避着掖庭嬷嬷的追打,一面跑一面撕破身上单衣,露出纤瘦的手臂,莹白肌肤映着月光,影影绰绰地勾人。她小鹿一般轻灵跃起,刻意甩掉自己破旧的绣鞋,以算计好了的娇弱之姿盈盈跌落在一人怀里。

“虽有些小聪明,却只一心想走捷径,落入邪道而不自知。”赵元韫未去接她,只是任她摔在地上磕破了手心,“尔玉为玺。可还记得本王给你取的乳名么?”

赵成璧咬紧下唇,不愿再自甘堕落,却见赵元韫勾起唇角,俯身向她伸出手来。

她毫不犹豫地抓住那只大手,化作一只雏鸟,踩着恶蛟的鳞片扶摇直上,在燃烧中羽化为凰。

今日休沐,百官罢朝,宫中本该一片祥和,却因女帝晨起时无端的怒火而人人自危。宫人不知赵成璧在梦里撞了一夜的鬼,还以为是哪家大族又不开眼,在朝政上刻意挑起风雨与女帝为难,于是行事更为忌惮。

“听说了没,圣上昨儿亲口定下了容太傅入宫的位份,竟是这个,”小太监指了指地,啧啧叹道:“区区更衣,连乐坊司出身的那位都不如,也不知圣上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谁说不是呢,自古难测帝王心,早年间就传闻那容太傅待圣上极冷淡,如今二人又隔了那么多事,要再拾起恩宠,只怕是不能咯。”

司礼太监刘福宁路过明英馆,听门口几个小太监和奴婢凑趣聊闲天,吵吵嚷嚷的大不成个体统,便一甩拂尘赶上前去,掐着嗓子骂道:“你!你!没根基的东西,在这妄议起主子来了!是养了多大的狗胆,才叫你长了这么张嘴?趁早撕了你的。都给咱家上太阳底下跪着去!”

待骂退了宫人,刘福宁顿觉浑身精力满溢,似吃了仙丹一般舒爽,这便雄赳赳往馆中行去。见得容珩,立时恭敬一拜,尖声谄媚道:“奴才给容侍君请安了。听闻您身子不爽,圣上是愁肠百转、日夜忧虑,今儿特遣了御医前来为您诊治呐。”

容珩手里握着那本秘戏图考正不知想些什么,闻言目中神采仍是淡淡:“……侍君?”

“您可是听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一时难心了?”刘福宁仍弓着身子拱手笑,“奴才托大说句贴己的话,从前太傅与公主也是奴才看着长起来的。圣上的心思如何,旁人不知道,奴才多少还能猜得一点半点。今儿早晨圣上起身时半醒不醒的唤了声太傅,随后便发了好大的脾气,可摔了盏儿后还不是命奴才立刻带人前来医您了?您现在是没甚位份,圣上一时想岔了也是有的,过后好起来,莫说侍君,就算贵君之位也不在话下呀!”

容珩听着成璧曾梦中唤他时,便默默转开了视线,待老太监说到位份之事,顿时将手中的秘戏图考紧攥成一圈,一双眼清冷如潭,“没有人想从她那里求得什么。”

“您这话说的,害……”刘福宁虽想再劝,但也清楚这位主儿的性格,那是同皇帝拗到了一块去,除非其中一个先出手解了,否则旁人再掰扯不开的。从前的赵成璧性子软和,也愿凑上去跟他贴着哄着的,可如今又是什么景况,太傅怎能瞧不清楚呢?

但要再跟太傅说些什么后宫艰难、需为自己打算的话,那其实也是折辱他了。届时后宫风向一变,自己是两头落不着好儿。刘福宁思量清楚,便收了话头,只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近来陛下的身子也不大好,却紧着旁人使唤太医,当真是天子风度云云。

容珩手指微微一动。

恰在此时太医郑肃已诊治完毕,先是瞧了下大太监的眼色,随后便捋了捋白髯轻叹道:“天牢乃人间百种瘴气汇杂之所,有苦恨幽怨沉沦。太傅……受苦太久,寒气入脾,虚耗了身子,不过您年岁轻,恢复得也快,只需调养一段时日便可恢复如初了。”

容珩漠然点头,向郑太医施了一礼。“烦您费心。因珩自己亦懂些医道,此后便不必劳烦了。”

太医闻言微惊,待接到太监示意后才敢点了点头,携了药箱满怀心事地离去。

宣政殿中。

“究竟什么病?”女帝斜倚着引枕,眼皮有一搭无一搭地闪动着。

“这……”

“朕要你如实说。”

郑太医眉目一肃,立于殿中拱手道:“容太傅的咳症本无甚妨害的,可人却一日日沉郁下去,心脉也是驳杂不宁,微臣恐怕……是心病……”

“哦?他心里有病。那天牢朕也不是没有待过,当真是金尊玉贵的好太傅啊。”赵成璧将太医之语曲解了一番,见老头儿神情叹惋,才勉强按捺住将出口的讽笑,“这么说是治不好了。”

“微臣……恐怕力所不逮,俗语有言,心病还须心药医,微臣只开得良方,却不知何为心药啊。”

赵成璧挥退了太医,自个儿在殿内无所事事地赏了半日的庭花,终于耐不住唤了鹧鸪近前。

“传朕旨意,解了更衣容氏的禁足。”她刚一出口,便懊恼地摇了摇头,“解不得,会跑……罢了,明英馆后头是文津守藏斋,白日他爱看书便随他去,莫要拘着他了。”


女帝的旨令很快由人传至容珩处。于是容珩点一点头,扶了下几案起身往文津守藏斋走去。

三月的天已渐热了,暖风拂面,卷起满地落花随着他的步伐徜徉。他在天牢中蹉跎太久,倒是辜负了好春光。

文津守藏斋仍是旧时模样,他做太傅时,散学后便停于斋中读一卷书,也顺势候一候那位总是有着诸多问题的公主。开始仅是遵循皇命答疑解惑,后来却渐渐变了。哪日若公主未至,他心里反而怅然若失。

容珩扶着庭中花树低低咳了一阵,身形愈发萧索。他走入书斋,发现其中已有人声似在争执,与女帝声线截然不同。

原来赵成璧并非又借此地折辱于他。容珩不知作何感想,又走近了些,忽地身形一晃顿在原地。

任谁猛然瞧见一个“自己”立在眼前,心里定都要翻上一番的。

斋中之人一身后宫君侍锦袍,乌发高束,长身玉立。他看起来品阶不高,用不得沈宴那般的名贵衣料,却很好地用衣上纹案的绣工掩盖了这一点。一行仙鹤自他腰间攀上肩头青云,行走间云霭浮光波折,如引真鹤在其中游动。

这个背影便如少年时的容珩,清高矜傲,从不曾为谁妥协。

那人听见动静便转过身来,向容珩点一点头,“太傅安好。”

容珩淡淡回:“我已非太傅,称容珩即可。”

秦徵羽略一皱眉,摇首道:“礼节不可废。臣侍已寻着欲寻之书,太傅请自便吧。”言罢便携了两本古书越过容珩向外行去,身侧宫人也立时跟上。

当他与容珩擦肩而过时,浓郁的香气自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与寻常人血肉中天生蕴含的气息不大相同,并非厚积薄发,而是似刻意地堆出这么一个印象,凉幽幽诱着旁人的同时冷眼旁观。

“侍君留步。”

秦徵羽回眸,不明所以,“太傅还有何事?”

容珩敛眉思索了一阵,缓缓道:“方才在外间听得斋中有争执之声,侍君可是遇着什么事了?”

“……是训斥了下不听话的侍童,让太傅见笑了。”

这个短暂的沉默便十足耐人寻味了。容珩无意深入探究,待他走远,自己便行至先前秦徵羽所处之地,将面前书架细细扫视了一番。

这一架的书俱是讲的百草性状、医理阴阳一类。容珩从前闲暇时翻过几本,对内容所记不多,但好在他闲时曾编纂过文津守藏斋全书目录,库中珍本暂且不论,单就架子上的,哪处空当应叫什么名儿,他只需稍稍思索便知了。

缺的书一共两本,《千金要略》、《百毒内经》。

女帝的秦侍君,好像并不简单。只是不知,此举是经由女帝属意,还是有人特地为赵成璧量身定制了这么一位。举手投足间气质卓然,像极了他年轻时候。而他自己如今失魂落魄,已寻不着当时的心境,自然比不得那精心雕琢出的赝品风骨。

赵成璧,你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沈宴与秦徵羽留在身边?

容珩随意拿了一本《余氏药理》,借着窗边挥洒下的曦光读了一会,字句皆没有入心。他好像失却了年少时的钻劲儿,只觉万事万物都了无生趣,他在世间不过尘埃刍狗而已,量世间于他也应如是。

草草翻了几页,书中忽掉出一片阔叶,叶片发黄干硬,不知是谁旧年弃置于此。容珩将那叶片翻了个个儿,眸中涌上难以辨明的情绪。

“今见容珩哥哥脸色不好,许是秋燥伤身,宜用川贝雪梨熬汤,方法在此页之间。”

那字迹熟悉,间架结构圆润幼稚,是明英馆里被他训斥过多回的那个模样。后来他不再教授于她,她却不知何时自学成才,一手行楷如刀削斧刻,凌厉笔锋直指人心。

“成璧……”容珩抚着叶上枯萎的脉络喃喃自语,其声微不可查。

他独自静坐了一会,期间不时咳嗽得弯下腰去,直至日影西斜时分才将那叶片夹回书中,归纳到原点。待出门时,阶下挑灯的宫人们俱觉察出容珩比前日多了些精气神,最起码他唇边终于挽出一点幽微的笑意,虽然细看去又近似于无,但终归是安宁的。

容珩回到明英馆。不知何故,平日里板着神情传授侍寝规矩的教习嬷嬷今夜一个都不在馆中,容珩微微松了口气,却又在凄清月色中涌起不安。

殿中太静。那些洒扫小仆平素最是粗手笨脚,入了夜也常有步声来回,不该如此之静。

容珩四下里看了看,原来他这几日下榻的床上早多了一个身影,此刻正双手抱膝温温柔柔地候着他。

他走上前挑开纱帘,那身影便雏鸟归林一般扑入他怀中,连鞋子也顾不得穿,殷殷唤着:“容珩哥哥……”

容珩任她抱着自己,却没有施与半点回应。

不必他做甚,赵成璧已自己先松了手,又往后退了半步,这才道:“回来了?”

“陛下不该在此。”

“那朕该在何处?”

“……”容珩默了一会,缓缓道:“沈贵卿与秦侍君,姿容俱是不俗,可配帝尊。”

赵成璧噗嗤一乐,止不住笑得身子打抖,“你这是夸他们呐,还是夸你自己呐?他二人姿容不俗,你当是取二者之长又发扬光大了些,如此姿容,除却帝王,有谁配享?”

容珩一向是争不过她的,因她总有些或离奇或刁蛮的说辞,叫人难以招架。成璧见他缄口不言,便又试探着依了上去,“好太傅,朕如你说的磨砺耐心,上一次你入天牢,朕不过忍了一天就想见你,这次朕足足忍了三天,太傅瞧瞧,朕可是有长进了?”

赵成璧吻上容珩皱紧的眉头,固执地要将他眉间沟壑熨平,两手也都拉着他的,像寻常女儿家那般冲着情郎娇嗔,“太傅最熟悉明英馆,应当知道此前这里并没有床。是朕特从宣政殿选了一张平日里起居常用的,老木油润,最能安神。太傅歇一歇吧?”

见他不动,她便又道:“朕知你爱书,怕你拘得很了,那文津守藏斋便随你去。只是千万莫累着自己,误了规矩可怎么好?朕就从来不觉着书有什么趣儿,太傅是觉得书比朕有趣么?也同朕说说可好?”

“太傅,太傅……”

她这么一意唤着,唇间如含了蜜糖,黏黏腻腻、絮絮叨叨,字句钻进人心眼里便要发烫。

她是一意孤行的君王,凭他是谁,只要她想了,便伸出手去勾去缠,搅得他不得安宁。

“太傅怎么不同朕说说话呀?”

容珩转开视线不去瞧她明媚的笑颜,漠然低语,“你我之间,早不复当年,何苦做这小儿状,累人累己。”

赵成璧僵了一霎,收起笑容。

“许久未见,朕原想与容更衣续续旧。谁料没甚旧情可续。”赵成璧自嘲一笑,忽地肃起眉目,斥道:“没规矩的贱侍,见了天子还不跪下!”

容珩便依言跪下,向女帝深深叩首,面上并无强迫之色,甚至连情绪都淡。

“臣……容珩,叩见陛下。”

“错了,重来。”

容珩闭上眼,又伏了下去,跪姿愈发恭敬,只是口中仍道:“臣容珩,叩见陛下。”

“又错了!”

赵成璧迫着他一次又一次地叩拜,起先容珩还在重复那一句,到后来他磕破了额头,蜿蜒血流延伸至鬓角,反而不再张口,只是机械性地拜着,如同人偶。

赵成璧将掌下衣料揉成一团,指节挣得发白。她再也按捺不住,径直出手扼住他的下颌,不让他再叩下去。

“你什么意思?以为这样就能赎清你、你们容家的罪!”赵成璧死死盯了他一会,突然暴起一脚踹在他肩上,“果然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博取朕的怜惜,你还差得远呢!”

“后宫之人,该自称臣侍。你已不是朝臣,还做什么家国伟业的春秋大梦。你对朕唯一的价值,不过是伺候枕席的玩物而已。”

“赵成璧,我虽入宫,却不会对你曲意逢迎。”容珩拂去唇畔血渍,“臣自知性情孤僻,从未奢望能得君王垂怜。若陛下厌极了臣,还请赐毒酒一杯。”言罢便垂首跪立,决绝无转圜。

女帝不以为忤,反而慨然笑道:“朕很久未听你这般唤朕了。原来朕的名讳由你念来,竟这般动听。朕觉着,容更衣所言不对。”

“既不会曲意逢迎,那么那日天牢中,太傅求朕……便是真心的了?”

“赵成璧!”容珩猛然抬首怒视她,“我何时求你……”

“需要朕帮容更衣回忆一下么?”

成璧俯身拥住容珩,不顾他的挣扎舔舐着他额上血迹,以唇作安抚,“朕幼时,曾听先皇笑谈,容家代代出情种,凡容氏嫡脉男孙,多历情劫。这其中又有一桩秘闻,容家男儿心口的胎记,乃是一脉流传,平时不大明显,唯独动情时,色艳如血。”

成璧以指在容珩心口画圈,在他耳边轻声道:“朕已验证过了,那色泽艳烈,只一眼,便叫朕再难忘怀……”

容珩只能缄默,耳尖却已烧得通红。

“容更衣,那夜天牢中你的模样,真的是美。”赵成璧胡乱吻着他,“朕不需你曲意逢迎什么,身为朕的君侍,只需解了衣服承宠便是,更衣若觉得疲累了,朕也可居上位代劳。”

“不……”

赵成璧狠狠咬他,吞下他未尽的拒绝,“朕自掖庭时,便发下誓愿,若有朝一日能掌权柄,则无一人可以再忤逆于朕。”

容珩反抗渐弱,终于在她怀中化作一个木人儿,连呼吸都无声。他任她推搡着跌到一方桌案之上,毫无反应地看着她。

女帝埋首去吻那处红痕。他未动情,故而其色浅淡,更像是一道旧伤。

她耳膜边满是鼓胀的隆隆声,仿佛是她的施虐欲在沸腾。

“你我身下的这方桌子,是朕当年进学时的那个位置。朕喜欢这里,因为一抬首就能看着太傅执笔时,凝神的侧脸。太傅,也是喜欢的吧?”

容珩不回半句,只微微侧了侧头,连视线都不知该落于何处。

“太傅怕看见朕,也怕看见这明英馆中的一切。”赵成璧了然,却出手强行将他的头掰正,迫着他直视自己。容珩再也无从躲避,眼睫不断颤动。

“太傅当年英姿俊挺,与朝中重臣笑谈锦绣文章,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朕在这方小桌上无媒苟合吧?”

赵成璧引着他的手抚上书案一角,是旧年刀刻的痕迹,抚平毛刺后隐隐显出一个珩字。“亵渎斯文,不是一件值得快意之事么?”

“朕平生最后悔的,不过是当年错信了你。你与你那好父亲对朕的母妃所做之事,朕会一样一样,报复回来。”

“慧娴贵妃之事,非我父所为。”容珩闭上眼低低分辩,却听那女帝嗤笑一声,“那阴谋造反,联络亲王,扶持叛军,一桩桩一件件,也非你父所为?”

见逼得他又没了声,赵成璧愈发痛恨,扯掉二人腰带,将容珩双手分别缚住,另一头则牢牢拴在桌腿。

“臣……还未习得侍寝规矩,只怕伤了龙体……”

赵成璧不理会容珩的逃避之语,淡笑道:“不熟有不熟的好处,朕想在宫里尝个鲜儿还不得,今日劳烦太傅了!”

容珩生得白,此刻周身血流涌动,额上伤口又渗出血来。赵成璧拱了拱身子凑上前,轻吻着他的额发,柔声问:“痛么?”

“朕也曾这样痛。朕天真无邪时,曾愿效鸳鸯与鹣鲽,日日与君好,可惜终不能成。如今朕,只想让太傅将朕的痛,尽数同尝一遍。”

“成璧……”容珩无望地挣扎着,“成璧不可……”

成璧咬唇推他,目光似有些恨恨的,“太傅从了玉儿这次罢。”

容珩益发不敢看她,只怕又入了八天障的迷香阵,魅妖的手臂重重缠绕着他的魂灵,此生再不得出。“帝王怎可行此邪淫之举……”

“太傅好好瞧瞧自个儿再说这话,死物哪里比得太傅邪淫?朕若当不成贤君,则必是你狐媚惑主。还当自己是朕不可侵犯的圣贤之师呢?”

容珩羞得说不出话,只得又闭上眼。

赵成璧却不许他露怯,她正欲浅尝一番,却见容珩直了身子勉强正声道:“有正事同陛下说……”

“何事?”

“陛下的侍君……秦徵羽……”

“太傅吃醋了?继续说。”

“……他似有心事,且,行事诡异,陛下不应同臣耽误时间……”

赵成璧抬起头,笑意幽深,“太傅这是在担心朕?”

容珩已不必说了。赵成璧从没有个正经,他愈要提,她便愈是纵情施为,直逼得他哑了嗓子,咳嗽不止。

“太傅歇一歇。”赵成璧给足了他预备的时间,这才终于出手解了自己的衣。

她在风月之中游乐多时,竟还一丝不乱,只是华髻微松,团凤累丝的赤金步摇随手掷在地上。

她用她的发去撩着他的前胸,又用最柔软处与他相对,两种相反的触觉纠葛缠绕,世间万物莫敢奔逃,皆尽溶解在她温软掌心。

他的眼倒映在她眸中,神光迷茫,寂静无声。

许久以后,成璧功成身退,双手撑着下颌惬意地欣赏着他。

“容更衣,朕的服侍,可还能入眼?”

女帝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衫,又将那金凤步摇插回发间,未挽上的散发自容珩胸前拂过,激起细碎的酥麻。她并未真正获得他,却好像什么都已拥有。

“朕今日冒犯了。”

成璧吻了下容珩的面颊,很轻,似越过他在与时光之外的人相吻。

赵成璧回到宣政殿已近四更天,休沐已然结束,这时间不早不晚的,还不如熬度过去直接上朝的好。

女帝心情似乎不甚顺畅。想起她临别的那一吻,掌下容珩茫然失措的目光,以及他醒觉后分明的回避,一时心里便懒懒的。

如果一个人会在这样的报复中获得快乐,那么她无疑是罪恶的。很遗憾的是,她在过程中的确体会到了无上的快乐,几乎欲罢不能,这便叫她不得不警惕。

她想找些事情做,又不欲翻开奏折,于是唤来椋鸟,问及近来信件,椋鸟便笑道:“周将军刚有信来,这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成璧亦十分惊喜,不自觉将紧攥了许久的拳头松开,待椋鸟呈上信后迫不及待地拆开便看。

“陛下亲启:西洲大败,国将不国,不日即可直捣王庭。然有一事,臣思度难以决断,需呈于陛下一观。西洲北有小国,名曰天水,其国中盛产金银寒铁,却饱受西洲劫掠之苦。今我朝退西洲,天水差人与臣相交,言愿以皇子之尊许为女帝良姻,携珠宝、马匹、布帛等物及无上寒铁矿图嫁入我朝,但求帝以正室之礼待之。”

信中字迹端正,虽不是名家笔体,到底也能看出是认真写的。只是这张完了,其后又另附了张纸,字迹就拖沓了许多,似是封信前犹豫许久才加上的。但见其上写着:“寒铁虽好,但天水小国寡义,不可不防。臣以身许君,征战沙场,可保我儿郎勇壮之威不亚寒铁。且帝宫中若有外域之人,难保横生事端,帝慎思之,切记切记。”

成璧捏着信纸噗嗤一乐。将军补了这么多话,她只瞧出一句,便是想她。正巧,她也有些想将军了。


女帝将天水国所求与身侧婢女笑谈一番,“却不知那天水国有几个皇子?”

“陛下是真不知,还是考较奴婢呢?自是只有一个,天水王老来得子爱如珍宝,如今养到十八岁上,巧的是还正与陛下生在同一天。”

“小道消息倒是不少。”成璧笑着睨了眼椋鸟,“所以是天定姻缘?这是要将自家太子送上朕的龙床,以声色犬马、兵戈利器事大国,求得一时庇佑呢,还是想麻痹了朕再打朕的秋风?”

“奴婢不知那些个算计,奴婢只觉得,”椋鸟掩唇嘻嘻而笑,指点了下信纸,“周将军真是个好的,忠义沉稳,一心事君啊。”

“他这么好,朕打发你嫁了他何如啊?”

“哎呀!”椋鸟连忙盈盈跪倒,哼道:“陛下折煞奴婢了。可不敢让天子喝醋,否则伏尸百万,奴婢罪大恶极!”

成璧指尖弹了弹那信,也不看她做作,只叫她磨墨备纸,自己写下回信。

椋鸟探了下头,似想瞧瞧女帝作何回复,成璧已然淡淡开口解她疑惑,“朕已打算应了天水。”

“帝王心术,奴婢不敢置喙,只知晓您必有缘故。”

“缘故么,无非是,想看看这位太子能不能活着嫁过来呀。”成璧执笔在砚上舔了舔,毛峰吸足了墨汁,油亮如针,“天水送嫁,女帝娶夫,表面上乃双赢之事,若得寒铁相助,则我朝实力大涨,朕的皇位也能坐得更稳。这时候如有人不想朕坐稳这位子,该当如何呢?”

“自然是……在礼成之前,刺杀天水皇子,将罪责推给西洲余孽,如是则结盟不成反交恶,国体大损,陛下两面难讨好,也要吃瘪。”

“是也。你果真进益了。”

椋鸟俏皮地点头,“是陛下熏陶有度,奴婢耳濡目染而已。”

“哼,这时候你倒谦逊起来。”赵成璧将回信一气呵成,取了印泥封好口,将那信掷进椋鸟怀里,“敕燕加急送去。另派黑骑秘密赶赴边境,候朕指令。”

椋鸟应诺。

早朝毕。宫城正门宣德楼上彩绸飘舞,旌旗猎猎。本朝帝宫前廷有三殿,大兴、紫宸、宣政,分别对应大朝、日朝、常朝。女帝自大兴殿送走众臣后,便换了身赤凤紫英珠的常服,行至紫宸殿正位落座。此殿金钉朱漆,琉璃碧瓦,檐台高挑,乃帝王赐宴之所。

花朝节在三月中,从昭明帝时便有惯例,每年此日在宫中设宴,延邀诸臣子女眷、青年才俊共聚一堂,齐襄盛事,尔后开放上林苑供诸人赏玩,以示天子与臣同乐之意。这里面也有一层含义,便是给闺阁女儿提供为数不多的机会,得以在群雄之中相看挑拣一二。

此次的宴会又是有着不一样的意味。上一年花朝节时先帝已然病重,因而停了宴饮,阖宫上下一片惨淡。今度是女帝登基以来扫除魑魅后的第一宴,自然万众瞩目。臣子有心,不论官职大小,均从族中翻捡着好儿郎,但凡平头正脸、年岁相当的,都叫自家夫人领着往宫里送,打扮得也是妖妖巧巧,走一种馆阁柳巷的轻浮路数。

也有些独具慧眼的,知晓女帝虽情史丰厚,却独与前太傅容珩付了一段真心,故而应是爱着清冷矜持那一道。只是这样的却不好寻,若一味的往上靠了,总显得故作清高,三两句话便要丢丑露底,故而只作观望状。

吏部左侍郎卢卷夫人闺名云舒,年方二十,长袖善舞,乃是女帝幼时挚友。今日卢夫人来的甚早,远远地便听着一串娇笑飘来,“云舒给陛下请安了,许久不见,陛下风姿更胜从前,妾身恭贺陛下又添新禧!”

成璧不禁露出些真心的笑,故意迎着她道:“卢夫人所言朕有些不解,喜从何来啊?”

“陛下能瞒过旁人,可断断瞒不过我的。”云舒走近了些,福身与成璧见了礼,这才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太傅真绝色,陛下可算是如愿以偿了?”

成璧但笑不语。

“怎么,还没得手?妾身记得陛下从前没这样能忍呀。”云舒见她神情似有些郁郁,便自然而然岔开话题,“那便不算。单论今日城中风云大动,多少店铺一夜卖空了脂粉,可不都是为您一人来的?陛下还是多进些补品,免得晚间宠幸新人时,威风不振呀。”

言罢唤了自家仆从上前,捧出一方锦盒叩首道:“妾吏部左侍郎正室卢云氏,向陛下献礼,愿吾主长乐安宁,扫清六合。”

成璧挑开礼盒扫了一眼,见是一支硕大的老参,盘根错节须尾俱全的,竟是连大内也鲜见的珍品,唬得忙道:“左侍郎俸禄有几个子朕还是清楚的,你这是要把那老儿家底尽数掏空了?”

云舒讽笑两声,“妾与他横竖过不到一处去,旁的倒也罢了,银子总不能便宜了外人。”

“这么说来,夫人是将朕当家里人了?”

“从前那样艰难,咱们两个都不曾撂开手,如何不是一家人?”云舒眨了眨眼,“陛下那日说的,妾已考虑清楚了,妾——”

成璧虽面露喜悦,却不忘止住她的话头,悄声道:“急什么,待会儿宴毕,朕谴人来寻你。”

云舒应了声是,面上仍是如寻常一般游刃有余的神色,扭着腰肢回转席中落座。众女眷见独她一人能得圣上青眼,虽有幼时情谊之故,但也不能否认这位卢夫人确实善于经营,是以皆围拢上来虚心请教。

也有些心思沉稳的,有心为自家老爷在朝堂上助力一臂,言语间便试探着圣上话风的方向,只是皆被云舒不咸不淡地挡了回去,言道圣心难测,我等女流之辈当规劝着自家夫婿谨言慎行、为国尽忠云云,其余的一概不论。

“卢夫人,小侄敬您一杯。”

一清秀男子起身向云舒敬酒,他今日穿的是百蝶穿花的锦缎长衫,发丝精心打理过,眸光闪动间温柔如水,欲说还休。论年纪,他原与云舒差不多大,此刻却执了晚辈礼毕恭毕敬,口中道:“小侄不知圣上喜好,还请夫人提点一二。”

云舒便将那男子上下看了个通透,点点头:倒是个有些姿色的,难怪一心要攀这处高枝儿,成璧当真艳福不浅。于是也客气回:“如郎君这般的,倒是不必特意准备,顺其自然便好。”

那男子羞涩一笑,与她吃了一杯酒便回去了,面上薄薄红晕始终未散。其余青年不知他究竟得了什么好处,不免的嫉恨起来,彼此道:“鱼四郎好重的心思,竟先讨好了圣上的手帕交,如此一来我等岂不是全然无望!”

“我瞧着他今日打扮花哨得很,正经人家哪家儿郎同他一般,直如卖屁股的小倌儿似的……”

“张兄噤声!人家是打定了主意要做天子‘妃嫔’,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你这话说的,仿佛你们李家带你进宫就不是为的以色侍人一般。”

那姓李的迂腐小儿发觉自己将周遭众人都骂了进去,连忙一打嘴巴懊恼道:“原不该说的,虽是这么个心思,但摆到明面上来,还是有辱斯文……嗟哉,与此类俗物同堂相竞,吾命多艰!”

殿中男子年纪都不大,鸡同鸭讲的,编排出好大声响。席中独有一人挨着自家娘亲凛然正坐,冷眼旁观,一张小脸儿上满是矜傲,“一群蠢物,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的模样,陛下怎会瞧上你们!”

“和舟,记住娘的教导,沈家儿郎自有风骨,不屑于与俗人争宠。”那沈家妇人妆容精致,发间斜插了逾矩的镀金长簪,却从无人敢横加指摘,于是更为傲慢,视殿中人直如草芥一般。

“连你大哥那等货色都能入宫为侍,你的容貌才学,哪一样输给了他一个庶子?板上钉钉的事儿,娘自不担心,只是娘需得嘱咐你,入宫以后,当以大局为重,尊敬天子,友爱君侍,固宠的事儿莫要跟你大哥争抢。毕竟是贱人的种儿,骨子里流的都是下三滥的血,一身奴颜媚上的好本事。你性子单纯,与他交锋,反而要落了下乘。”

那沈和舟应了声是,只是眉宇间仍满载不服之色,似乎正预备着要与他的好大哥沈宴抓挠一番撕破脸去。

“沈宴那小杂种,都不知是不是爹的血脉,凭什么能独占圣宠晋封贵卿!圣上这是被贱人蒙蔽了双眼,我如何能容他放肆!”

沈夫人宠溺地拍着他的手,温声道:“待你立足稳固、与圣上有了皇子,想收拾他还不简单?娘给你的准备可带好了?”

“放心吧娘,儿子可是贴身放置,绝对妥帖。”


二人一番密谋暂且不提。时至正午,人已来齐,宴会在太监的唱喏中正式开始。赵成璧举杯祝酒,说了两句常规的客套话,便话风一转,正声道:“自朕登基以来数月有余,海内祥和,五谷丰登,诚赖宇内四民勤劳勇毅,耕种随时,保得我大胤金瓯永固。今春和景明,朕有意效仿古礼,于仲春时节亲率众臣及诸女眷于京畿田郊行先农、亲蚕二礼,以示教导耕作、奖励农桑。”

这是正经的好话,且也流露出寻求迎合的真意,是以大家都给予热烈回应,纷纷道:“妇人、晚辈无知,却懂得此举利国利民,我等当竭力协助陛下备礼之事,福泽社稷。”

“嗯,如此甚好。”赵成璧欣慰地点头,接着道:“亲蚕礼本该皇后率命妇主持,然朕登基以来,后位空悬,宫中惟贵卿沈氏居于高位,且素性温良恭俭,处事稳重。朕有意令其随祀亲蚕,配银钩鞠衣,以顺阴阳。”

此言既出,殿中寂然无声,许久才闻当啷一声响,原是席位末流有位小官的夫人碰洒了酒壶。

赵成璧对此反应似不甚满意,又接着抛出一招,“中宫后位,关系国本立嗣,不可久置不定。前日朕与天水使臣相谈甚欢,言及其国内大皇子钟灵毓秀,仰慕大胤文化风气,故愿嫁与朕为君侍。域外之人与我朝教化不同,却能皈依于我,朕感其诚意,愿许正室之位以养,两相通好,盟同秦晋。”

话音刚落,连男客席中的酒壶也是洒了一地。

这两重动作着实砸晕了诸人,若抬举沈贵卿还能算作中宫无后的妥协之举,那迎天水皇子为后的决定更是如将无数人的未来打入了冷宫一般。

原本诸多男儿皆是瞧着女帝无后,后宫清净,决意浑水摸鱼为家族谋取利益,岂料这一入宫便要多了个顶头的忘八,还是个别族异种的,大胤男儿尊严甚重,岂可屈居人下乎!

但也有不少人矢志不渝丹心不改,譬如那鱼四郎,从瞧见成璧真容的那一刻起便芳心暗许,手脚皆是紧张得不能动作。听了成璧之语,直如晴空霹雳,眸中波澜悬悬而落,真好似被她玩弄一番又就此抛弃了的怨夫,叫人观之大惭。

成璧却不理会殿中一干人等的自作多情,起身冷然道:“朕近日身上不爽,有些疲惫。众位且自便吧。”

紫宸殿中丝竹声起,喧闹欢愉,众人却再无心思观赏歌舞,凑得近便聚在一起议论起来。

独云舒装模作样地执了柄团扇,悠悠晃荡两下,这才应了旁边夫人的发问曼声道:“陛下的心思,妾身如何瞧得透呢,许是有些人……心思浅显得兜揽不住,陛下才不得不直率些,出一两招推拒着。鱼夫人,您说可是啊?”

“……很是。妾受教了。”

鱼夫人瞥了眼自己失魂落魄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地咬了咬牙。如她这般虽受了些讥讽,到底没有出得大丑。可沈家那边又不一样。

沈和舟狠狠一拳捶在桌上,恨声道:“小妇养的——”

沈夫人忙将他的嘴一掩,“大庭广众的,你这是骂谁?不要命了!”

“还能骂谁,不就是沈宴那贱人,不知出了什么蹊跷花样儿哄骗着陛下,如今他受抬举,我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言罢便伏在桌上呜呜哭起来。

沈夫人面色也是阴晴不定,可到底年岁长了许多,得以勉力维持着从容安抚儿子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不过是取他功用而已。毕竟宫里其余两个都是提拎不起来的,一个乐坊司的伶人,一个罪臣之后,陛下一时没得挑选罢了。我的儿,你的福气在后头!”

这话声隐隐绰绰地传至周边人耳里,激起一阵讽笑:这又是哪家破落户,好生不要脸面。明明没有影踪的事情,话赶着话儿,直如自家儿子已成了女帝正室一般。岂止是不守本分,连礼义廉耻也都一并忘却了吧!

云舒那边左右逢源,收了一肚子各家夫人的体己话,自己却没抖搂出半句。不多时,有宣政殿掌事姑姑鹧鸪来至云舒跟前,言女帝有请。

云舒了然,辞了众人便与鹧鸪同去。

彼时女帝正于偏殿听琴,乐坊司新调弄出的伶人手艺甚佳,一曲《长清》如潇湘落雨,幽然百转。

成璧斜倚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听身侧太医道:“明英馆那位身子不大好,貌似是风邪侵体,不宜久置馆中啊……”

“果真病了么?”

“臣已探过脉相,做不得假,且更衣已烧得不辨人物,若拖得久了,虽无性命之虞,却难免损害根本。”

赵成璧静静出了会神,才道:“那便暂停教习,送回未央宫好生将养。”

太医应了声是,躬身退出大殿,却正在门口处撞见云舒。那云舒手执团扇步伐翩翩,一摇三晃地走近女帝身前,左右看了看,立时掩唇一笑:“陛下在这儿携美躲懒好不快活,独留妾与那群女眷逞口舌之利,妾可不依!”

“朕知晓你是惯会投机取巧的,谁人能在你身上讨得便宜?将门虎女,即便在女人堆里也是脂粉豪杰,半点不落人后的。”

云舒面上掠过一瞬低落之色,似憾似怨。随即又捡了女帝的短儿嘲道:“陛下宫里是没得会弹琴的了么?回回来时皆是这一首,您也不腻。”

“这首好听。”成璧淡淡回。

“听闻侍君秦氏最善此曲,因而得帝青眼,拣拔于优伶之中,得道飞升。妾便有些好奇了,秦氏的《长清》果真奏得与那人一般好么?”

听了这话,赵成璧倒是一阵恍惚,垂下眸子想了一会,这才道:“徵羽的技艺,与殿中这位你听着的也差不离。这都算好些了。朕在乐坊司遇着他时,他那琴技尚不入流。”成璧似想起什么,顿了顿,才又续道,“曲有误,周郎顾,这也是他招数不是?”

“这倒奇了。”

云舒没有细言奇在何处,只因处处皆奇。

单提一点,乐坊司为皇室养艺伎,其中乐人不是十年如一日的童子功夫,便是各州府拔尖的苗子。成璧却道那秦侍君的水准原不入流,那么他是如何通过层层选拔进得乐坊司的?

不过今日二人相约,却不是要言这些。成璧挥手命琴师退下,又唤来鹧鸪细细嘱咐一番,这才拉了云舒的手郑重道:“你可真定下了?”

云舒点头。

“朕的镜花三司,下属山鬼、湘君、隐士,一为刺杀,二为情报,三为埋伏。此三司成立日短,各处筹备尚不成熟。朕与云卿自幼姐妹相称,相知相许,相近相惜,故,朕今以大业相托,感卿不负,朕自当竭诚以报。来日功成,朕当拜卿为国夫人,权势彪炳,仪比将相!”

“你我二人之间无需多言。”

云舒眸中野心如星火闪烁,一颦一笑皆是对权力的渴望,“当年陛下为奸人所害落入掖庭,妾孤立无援,不得已为后母所迫,嫁了个年逾五旬的糟老头子。陛下受难之时,妾亦自觉此生无望,无数次欲投井、自缢,总之是了无生趣。如今陛下登临至位,乃万万人之上尊,妾蒙陛下不弃,如何敢辞!”

“好!”赵成璧大悦,“不知云卿愿往哪一司行事?朕即刻传令诸暗子奉你为主。”

“妾草絮之才,不敢擅专,愿为湘夫人,尽绵薄之力,任君驱策!”

二人定下大计,成璧便唤来湘君司原代司主椋鸟,使二人交接一番。又道:“朕今与云卿两心剖白,此间隐秘无需再瞒,传隐士司司主!”

一女子垂首自外间走进。云舒记忆不差,只觉此人装束在花朝宴上似有过一面之缘,可终究未见其真容。

待她抬起脸见礼时,云舒立时骇得倒退数步,悚然失声:“竟然是你,容瑶!”


“故人相见,容瑶这厢有礼了。”那妇人温婉一笑,眼角已有了纹路,可觑见其人过去的日子,多半不大顺遂。

云舒想起容瑶的曾经。真论起来,贵女圈子里容瑶是头一等的闺英惠质,一贯的被诸臣女眷用以教导自家女孩儿,连云舒和成璧幼时也被比得自惭形秽过。她比成璧要长一轮,在闺中时是琼花仙草、瑶台明月般的人物,如今打眼望去,竟然光华全敛,黯然无声。

她还有一层身份,便是容珩同父同母的嫡亲长姐,比容珩大了八岁。因生母早逝,容瑶不免要拉扯着幼弟读书习字,说是身兼母父之责亦不为过,因而二者情谊与旁人不同。容家谋反暴露那日,容瑶正携了六岁的女儿在容府上省亲,谁料天降横祸,女帝下旨尽诛容氏三族,这位也应当是死在那日血祸之中,如何今日安安稳稳地站在此地?

“云舒妹妹有疑惑,容瑶当尽数解之。”

云舒张口结舌,终于回过味来,转身甚不恭敬地指点着成璧,恍然道:“陛下好谋算!这竟是你们二人做的局!容瑶一介女流,想来是告密之后无以为继,只得以死遁改头换面,从此大隐于市了!”

成璧抚掌一笑,“果然是朕瞧准的湘君司主,心明眼亮,再不需朕多费口舌了!”

“那么容家其余人等……”

“是真的死了。”容瑶神情不动,仿佛谈论的不过是庄子上又新收了几只风鸡野鹿,隐隐的似还有些畅快之意,“容竟联络肇宁王,欲从宗室立幼子为主,又欲奉肇宁王摄政,自己为辅政大臣,手揽大权,窥伺日月。妾自得其密信之日便明白,容家诸人罪无可赦。”

她口中这个容竟,是她的生身父亲,而肇宁王,是她嫁了十余年的夫君。

“……弑父弑夫,实在耸人听闻。妾疑惑,容瑶姐姐是如何下得了决心去做的?”

容瑶并不回避,只是坦然直视着云舒道:“妹妹记忆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女中光华,其质皎洁。”

容瑶闻言微微一笑,“世人对女子有个珍珠、鱼目的论断,妾年轻时还不敢尽信,待成婚后才明白,所谓鱼眼珠子一般的妇人,不论是弄权的伥鬼,无趣的贞女,又或是泼皮的悍妇,都需要三分侥幸才能当上。不怕妹妹笑话,妾出嫁前早与一人情投意合,无奈不能相守。妾那时年纪轻没主见,满心皆是些忠义孝悌的大道理,一味随着君父之意嫁了个糟糠似的男人。婚后妾也有心与夫君举案齐眉,想着情爱之类本是人间罕物,能相敬如宾便是好姻缘了,岂料那肇宁王……”

容瑶深吸了口气,提起袖口显露出一道道旧疤,望之可想见当年景况之惨烈。

“肇宁王,衣冠禽兽耳。嗜好作践女子,秽乱淫辱,极尽暴虐之能事。妾不愿从,他便打,直将妾打得数次落胎……好不容易将将保住了一个月盈儿,却因着妾规劝他一事,一脚便让妾再不能生育。妾初闻肇宁王有望荣登大宝,心境真如槁木死灰一般。”

这等辛酸过往,成璧已听过数次,故而仅是眉关微锁。一旁云舒早忍不住红了眼眶,心中涌起几分同病相怜之情,哽咽道:“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想必容瑶姐姐是为着月盈儿才痛下决心。姐姐所作所为,虽有违礼法,不为世人所容,却能扶正朝纲,免了生灵涂炭之苦,妾当三拜九叩以谢之!”

容瑶忙扶住云舒,摇首道:“此诚赖陛下之功。我容瑶自认情感淡薄,此生有愧于容家门楣,却无愧于忠君报国四字。两害相权,妾取其义。说到底,妾无畏冤魂厉鬼,无畏史书工笔,只求心安,仍算是自私自利,妾无颜受妹妹一拜。”

赵成璧走上前,将三人的手执在一起,温声道:“我辈女儿何必自怨自艾?向使容、云二卿为男子,想必建功立业,已在此时。如今,朕建镜花三司,取水月镜花,不可捉摸之空灵境界,其中往来之人皆为女子,行男儿所不能之事。当令其人以你二者为首,摒弃鱼目之言,即便是砂石土壤,亦可磨洗成珠!”

二人互相对视一眼,皆笑而应是。独容瑶又细细看了眼女帝神色,似藏了些话未能出口。

云舒笑道:“时辰不早,紫宸殿那边应是已往上林苑去了,先我来时闻听他们欲办一赛诗会,陛下若是连面也不露,那诗作岂不是没了主角?”

“朕本来连这花朝宴都不想办的。白白花了银子不说,还赏了一整日刷白的‘俊颜’。你说这世间男子倒也奇特,有的是油光光的看了发齁,有的则跟那老墙皮子一般,扑簌簌直往下掉粉。朕倒想扩充后宫,可真没瞧见几个调和匀称的。”

云舒看了看容瑶,笑道:“陛下品味卓著,世间又有几人能比得容太傅呢?”

她虽对容瑶心生怜悯,却不免还留了二三分提防,一是本性使然,二则是她仍觉着似哪处不通。此刻出言便是有意试探着容瑶,是否会偏帮自家亲弟。

成璧不觉有他,只略收了神采淡淡一笑。容瑶眉目低垂,亦不作回应。

“云舒,朕有一事要嘱咐你。如今容瑶的身份,是钦天监中官灵台郎夫人,那灵台郎张硕也是朕的人。容瑶成婚后久不在京中露头,形貌也与当年有所不同,故而旁人即便瞧出相似,却也未必敢认。旁的若有疑难之事,朕一时力所不能及,烦请云舒帮衬一二。”

“咱们二人还说甚请不请的?这是自然。”云舒言罢便挽了容家大姐儿,亲亲热热地往外头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方才陛下与妾商议花朝诗会的彩头,状元郎当与帝一亲芳泽,陛下可万万别误了时辰!”

成璧无奈地摇摇头,不理会她的挤兑,心知此女一向随机应变,机敏过人,既然三邀四请的,那必是这诗会有什么可看之处,她既无事,前去凑趣也好。


女帝觉着自己身上赤凤紫英珠的常服若要在上林苑中行走,太过隆重,也不轻便,于是便唤来梳洗婢女重换了一身碧水夭桃的宫裙,简单挽了个坠马髻,揽镜自照时竟如未出阁的少女一般清丽出尘。

待到了正地儿,众人的目光便无法从女帝身上移开,但凡男儿皆眼饧骨软,更有甚者一时酥倒在那里。

原先大妆是本着端正严肃的路数,平白地将成璧化老了几岁。如今这一妆点与她年岁相衬,便再遮不住她骨子里的灵与魅,类比桃夭,尽态极妍。

“诗会可开始了?”

鱼四郎忙忙地凑上前来,柔声道:“帝王未至,我等如何敢先行事?请陛下为我等择一字开场赋诗吧。”

成璧看他一眼,发觉神情动作皆有些眼熟,想必是比着沈贵卿暗地里下了一番苦功。这样的机心巧构,她品得有些腻味了,故而兴趣缺缺。

随意指了下枝头花苞,“便取一个‘桃’字。”

鱼四郎又道:“不知意象可否出现在句中?”

“均可,随意。”

于是众人皆或搔首望天,或斟酌低吟一番,陆续地念出诗作。鱼四郎赋了一首乐府诗,遣词明快,然拘泥于情爱窠臼,失之高格。旁的诗作更是小家子气,更有甚者磕磕绊绊地念出几句,明摆着与意象不符,可以想见是家里捉刀所作,此刻便是生搬硬套、一股脑儿往外扔甩罢了。

成璧越发失了兴味。她幼时所学,皆是圣人箴言、名家词赋,所见所闻高出常人一筹,又有容珩这位被先帝钦点的辞藻先生谆谆教诲,心境豪阔不下须眉。本以为能听着些慷慨高论,谁知只劈头盖脸罩了一鼻子酸腐气,一时面上神色便微妙起来。

众人正翘首盼着女帝决出花间状元,忽见一小厮从人群中跃出,高声道:“诸位可作完了?我家主人也赋了一首,请小人务必吟与圣上,小人这便——”

“这是谁家下人?好没规矩!天子面前岂容你放肆出言!”

“既来此赋诗,何不自行吟出,是自觉容颜鄙陋不敢面圣么?”

“恐怕是上行下效,一水的没个教养!”

众人正骂得畅快,却见那小厮转了转眼珠,狡黠笑道:“我家主子你等却也识得,乃是赵氏同宗临楼郡郡王尊上,众位还有何话说的?”

“这……”

闻听此言,诸人唬了一跳,立时自打嘴巴缄口不语。莫论品阶,单说临楼王与女帝那一段情事,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哪个还未登堂入室的,敢在正主儿面前摆谱?且那临楼王爷脾性不好,是正经的公老虎,谁敢叫他喝一壶醋,自己就要被强灌着饮下一缸,惹不得,惹不得!

小厮见众人面露退缩,立时志得意满,展开手中绢纸恭声念道:“秾华开灼灼,其叶未蓁蓁。凭栏花也愁,帘拢空月痕。隐士常自嗟,不得伴仙人。各自擅风流,同赠一枝春。”

言罢将一枝新桃递到女帝近侍手中,叩首再三,方才起身。

赵成璧两指夹起那枝花,贴近轻嗅了一口,微笑道:“皇叔有心了。此篇当为魁首。”

若真论起来,此诗意象驳杂,实在是乱写一通。可魁首的评判标准从来不在于诗本身,而在于人,众人即便心下不服,也只得按捺不动。

鱼四郎有些失落,正欲张口再询,女帝却已越过他往上林苑深处行去,气得他眼眶微红。

上林苑在宫城北,占地极广,其内景致兼有精巧与雄奇,远比内廷的御花园更为壮丽。苑中冈峦起伏笼众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差,一带碧水联通外郭,迂回曲折。

成璧呼吸着春日的草木芬芳,才觉自己已然数年未来此踏青,苑中景致已更新数度,一步一景,满是新奇。她行至昆吾池畔一处亭中,背着手在一人身后默立片刻。

“尔玉来了?莫急,臣这一杆定能钓上一尾大鱼。”

赵元韫手握钓竿,怡然自得地倚着亭柱,似乎万事万物皆不入心。

“皇叔好悠闲。可是朕今日花朝宴前,好似并未给临楼王府上递去请帖呀?”

“怎么,臣不能来?”赵元韫回眸一笑,“花朝盛宴,延邀的是官家子弟、青年俊彦。臣是家世配不上,门第配不上,还是生得丑陋,让陛下难心了?”

“皇叔年届而立,却以长辈之尊与小儿胡闹,岂不是要让旁人看了笑话?”

“若能博得陛下莞尔一笑,臣也算是得偿所愿,痴心无悔了呢。”

赵成璧猝不及防间与他视线相触,立时稍作避忌,免得他一贯勾魂摄魄游风弄月的把戏入了心去。赵元韫眼瞳色泽浅而透亮,是浸了蜜枣的一盏凤凰单枞,又甜又毒。他一开口,便有人间盛景纷涌入怀,沉郁缥缈。

“尔玉今日美极了。”

“只今日美,往日便不美?”赵成璧故意笑吟吟地撩拨着他。

赵元韫扶额,“调皮。臣的尔玉自然是无一日不美的。只是陛下需得当心,臣不修夫德,为人善妒,若遇着美而不可控的,不免总是想要折断了她,束之高阁。”

成璧也不怕他,寻了亭中一联长椅独自坐下,悠然望着昆吾池中远山倒影。

“夫德?原来皇叔已自认是朕的夫婿了?”

“陛下没看出么?那么臣还需得多加努力才是。”赵元韫一手握着钓竿,另一手抚上她满头冰冷的珠翠,“总要叫陛下认清楚,自己究竟是谁的人。”

赵成璧掩唇嘻嘻一笑,眼波斜飞,“那皇叔听闻朕已定了皇后,岂不是要愤而抢亲?社稷之贼,哪是那么容易做的,皇叔偶尔也让让尔玉吧。”

“臣不会抢亲。天水那位嫁过来,利国利民,臣若阻之,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先帝?再者说了,”赵元韫挑起她的下巴,目中深意绵长,“陛下能容下天水皇子,是不是也说明,臣的胜算更多了一筹?”

皇叔这话原有一典故在内,外人不便言说。因赵元韫这一支,祖上原是昭明帝的胡人家臣,因尚公主才获赐赵姓,而后血脉通婚,终于并入皇室宗谱,这才由得今日成璧七拐八弯的捡了一个皇叔的称谓唤他。

归化了的胡人子孙,明面上起一个雅字正名叫赵元韫,可家谱本子上写的还是老长一串鬼画符,成璧只偶然见过一次,犹记得仿佛是阿史那思韫一类字样。

“皇叔大能,岂可与夷族相提并论?正经的大胤儿郎,也没有几个如皇叔这般生得齐整。”

成璧用脸颊去蹭他的手,他却退避三舍。成璧又这般再三行事,却接连被他避过,这不免让她有些着恼。她伸出玉指轻戳了下赵元韫肩侧,指尖立时被抓住,随即整个人都跌入他怀中。

“皇叔这是要做什么?”她笑得媚眼弯弯。

“不是陛下一直勾着臣么?”

“朕只是贪玩,可没有别的意思。”

“臣也没有别的意思。”赵元韫收了线,将钓竿靠在一边,捧起她的脸缓缓欺近,“瞧你闹得,鱼儿都不上钩了。”

“谁说没有鱼儿?”赵成璧将那鱼钩往自己袖上一扣,“朕这不是,被皇叔钓到怀里了么?”

赵元韫神色震动,贴着她的掌心逐渐发烫。他忽然一抬手将成璧紧紧拥住。

成璧贴住他的心口,只觉耳畔比平常多出几许紊乱的杂音,她终于在那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投下一枚顽石,激起千层浪。接下来她所要做的,便是继续伸出手搅乱风雨,直至瞧着他将她这枚致命的钩吞入腹中,心甘情愿。

“臣欲向陛下讨一赏赐。”

“皇叔想要什么,尔玉听着呢。”

“方才花朝诗会,帝亲点臣为花间魁首,却未行赏赐,臣心中不快。”

“那朕赏你绫罗玉器……”

赵元韫轻笑着,将她的纤腰压近自己,沉声道:“陛下再想想,赏臣什么?”

成璧抿了抿唇,娇嗔一声:“晌晴白日的,皇叔也不怕人瞧见。”

赵元韫已吻住她,伸出舌尖缓缓勾画着她耳廓的形状,湿湿热热的一阵酥麻,将她欲出之语尽数堵了回去。

花间状元的彩头,左不过是与帝王一亲芳泽,成璧自忖最是大度,便予了他些许便利。

待到二人气息皆急促起来,成璧知晓不可不停,是以鼹鼠一般缩了头小声道:“皇叔轻些,硌着尔玉了……”

她这么推拒着,眉头似蹙非蹙,手上却将他的衣襟抓得牢牢的,当真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赵元韫始终觉得,他的小姑娘虽到了叛逆的年纪,可内里却还是他所钟爱的那个模样,一味地依赖着他,有一种未曾落地的娇气。

若她与他对垒之际处于弱势,难免是要哭鼻子的,届时该怎么哄?不如且再让让她。

于是他便抚着她的发道:“南地的那个案子,臣已查明是有歹人利用容家门生传播谣言。那经南督学身为天子走卒,为稳固民意棒杀了门生,虽暴戾恣睢惹得儒生痛骂,但却不掩一颗丹心,此罪不应连坐,放其回乡去吧。”

“皇叔是早就查清了,还是朕赏你时才查清的?”

赵元韫搂着她笑,俊容明朗而不藏私,“陛下赏赐得多一些,臣便查得更清楚些,陛下可明白臣的意思了?”

“那下次皇叔可要再多让着朕些。”成璧从他的怀中脱身,食指点了点自己丰盈的朱唇,眨着眼笑道:“尔玉还等着赏皇叔春风一度呢。”

碧霞宫中。

一向清冷寡言的秦侍君正握着一枚香丸怔怔出神。宫人见他久久未动,便凑上来道:“侍君可千万别错了主意,主子那儿上下都盯着呢。”

“滚出去!”

宫人不理秦徵羽的暴怒,仍是躬身肃立,“老奴得瞧着您吃了药才能走。”

秦徵羽闭了闭眼,将那香丸往唇间一抹,喉头微动,随即道:“我已用了药,你出去。”

宫人检查了他的衣袖和舌底,见那香丸确然没了影踪,这才露出点笑模样,点头道:“老奴这便出去了,侍君好好想想,若歪了心思,在这宫里可就不中用了。”

待人出了殿门,秦徵羽才俯下身去沉心运气,不多时吐出一口血水,其内正夹杂着那枚香丸。

在他枕边放了本书,微风拂过,页上一道折痕掩映着一行小字,隐约见得是:

毒入脏腑,贻害子嗣,女子久用之下则血如山崩,药石难医。


“陛下目前可还有充实后宫的打算?”

临楼王与女帝携手徜徉在上林苑中,悠游闲适。成璧闻言不假思索道:“朕为国事夙兴夜寐,哪儿来的精力厮混于床笫之间?天水那位可还在路上呢,若他性情娇蛮,到时候也真够朕喝一壶的。”

“那臣便有此一问:不知后宫之中,帝心属意何人?”

成璧抬眸看他,“皇叔仍是为着容珩的事情吃醋?”

赵元韫笑道:“多少有一点。臣不自信,自知难得宠于上,是以欲知陛下对男子的偏好,臣也好依样行事,小意殷勤着供陛下娱乐。”

“皇叔竟有此志向,真叫尔玉难以担待了!”成璧假作惊讶,小口微张思索了一会,才徐徐道:“若真论起来,沈贵卿温和柔顺,秦侍君淡然自持,两处风情一时伯仲,朕难辨高下。皇叔倒是不用一壁地想着那容珩,朕对他,是求而不得的执念居多,真到手了也就那样。他为人无趣,如何比得皇叔风致翩翩?”

此话一出,便引得赵元韫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尔玉这张小嘴越来越灵光,尽说些臣爱听的。不过臣还是有些好奇,既不爱那容珩,陛下又为何总比着他的模样纳侍呢?”

成璧轻声一叹,“什么都瞒不过皇叔。只是皇叔仅知其一,却不知其二。朕待容珩,说是掏心掏肺也不为过,他却不识好歹,好似朕迫着他一般。既如此,朕寻一二相似之人放在宫里,让他日日恭敬拜见,岂不是最好的折辱?”

话到此处,成璧小指勾了勾皇叔的掌心,嘟着嘴轻哼道:“皇叔非要尔玉说出这些女儿家心思不成?明摆着上不了台面的,这么一剖白,朕羞也羞死了。”

赵元韫低低笑了两声,好似并未尽信,只是她一露出娇态,他便不自觉地放松了些,又淡淡道:“庶子与琴师,更爱哪一个?”

“沈贵卿柔而无才,相处久了便也腻了。徵羽到底有些手艺,不至于一味逢迎着朕,反倒似山中高士,引得人一品再品。说起来,皇叔与徵羽倒有几分相通之处呢!”

赵元韫莞尔,“如此甚好。只是陛下年轻气盛,须记得万不可沉湎于后宫美色,免得伤了根基,日后难以为臣绵延子嗣。”

“皇叔!”成璧羞得面如枝上桃夭,恨不得卷起瓣子将自己整个埋了,喏喏直道:“谁要为皇叔绵延后嗣!”

“陛下是想臣断子绝孙么?”

“谁爱生谁生去,朕才不要。”

成璧将他的手一甩,红着脸儿往前紧走了几步,与赵元韫拉开了距离。她刚走过一处假山,忽有一人哎哟一声跌进她怀里,显然是蜷伏已久,腿酸脚软得再藏不住了。

成璧唬了一跳,忙将其人往地上一推,叱道:“放肆!你是何人,竟敢偷听朕与朝臣议事!”

那地上的人忙忙跪下叩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草民是……是从七品朝请郎沈钧之子沈和舟……”

赵成璧怒而反笑,以足尖挑起他的下巴,“沈钧的儿子?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朕怎么见你有几分熟悉?”

“草民的哥哥正是陛下后宫君侍沈宴……”沈和舟在心里过了几遍长兄往日矫揉造作的模样,小心地往她跟前凑了凑,又勉力用一双委屈的眼儿将她望着:“陛下明鉴,草民真未听着什么,只是一心想与陛下亲近罢了。草民自知卑如蝼蚁,绝对不敢窥伺朝政啊!”

“想与朕亲近?”赵成璧一足蹬在他面门上,冷笑道:“就凭你也配!”

那沈和舟被踢了一个趔趄,却也不敢擦拭唇角血污,只是膝行上前又抓住女帝的裙摆,神情倔强,“哥哥会的把戏草民都会,草民一点儿也不比哥哥差!和舟是真心仰慕陛下,求您收了和舟吧……”

“皇叔还在那看戏?是非要朕请你不成?”

“臣以为,陛下饱受爱戴,该多享受一会呢。”

赵元韫抱着膀子闲闲而立,倒没有插手的意思。于是成璧便也勾起唇角,冷冷端详着脚边人梨花带雨的俏脸,“你想进宫服侍朕?须知这一进来,便不能反悔了。”

沈和舟喜得忙道:“是!草民不悔!”

“嗯,那便让朕好好瞧瞧你的本事。”赵成璧从他手中抽回裙摆,旋身而去。

“劳烦皇叔传朕旨意。朝请郎沈钧之子沈和舟冒犯天颜,狂邪悖乱,不思悔改,着即刻打入内务监,施以宫刑,去势后掖庭留用!”

赵元韫取出一枚竹笛奏响,立时便有两名暗卫闪身而出,左右挟上那沈和舟的臂膀就往外拖。沈和舟骇得面无人色,手刨脚蹬地挣扎着,口中咿咿呀呀连声唤着陛下。

见成璧并不回头,沈和舟被逼至绝路,忽地似福至心灵一般亮起眼,大叫道:“陛下饶命!草民有要事相告!此事关系到宫闱君侍,有人试图以阴私手段争宠啊陛下!”

“哦?”成璧顿住脚步,兴味盎然,“朕登基至今后宫不过三人,且其中两位量你也接触不到。难不成,你这是想要大义灭亲?”

女帝一挥手,示意暗卫松开钳制,让沈和舟得以安安稳稳地将话说完。沈和舟神情如破釜沉舟一般,深深一叩首后高声道:“草民要告发贵卿沈宴,私用禁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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