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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下长安

佚名 著

美文同人连载

本书为四卷系列小说《李世民》的第一卷,卷名《秋风下长安》,性质为“历史人物小说”,大部分内容依据史实。有时候很难相信,我们曾经真的有过那样的时代。那时候中华文明当之无愧地立于整个世界的巅峰,散射出的万丈光芒穿越千年时空,至今仍在照耀每一个中国人的心灵。那时的中华帝国是世界上疆域最大、人口最多的文明国度,全盛时版图超过一千万平方公里。首都长安是全球第一个居住人口超过百万的国际性大...

主角:   更新:2023-08-08 04:4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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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的美文同人小说《秋风下长安》,由网络作家“佚名”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本书为四卷系列小说《李世民》的第一卷,卷名《秋风下长安》,性质为“历史人物小说”,大部分内容依据史实。有时候很难相信,我们曾经真的有过那样的时代。那时候中华文明当之无愧地立于整个世界的巅峰,散射出的万丈光芒穿越千年时空,至今仍在照耀每一个中国人的心灵。那时的中华帝国是世界上疆域最大、人口最多的文明国度,全盛时版图超过一千万平方公里。首都长安是全球第一个居住人口超过百万的国际性大...

《秋风下长安》精彩片段


隋开皇十八年十二月末的一天,陕西武功县境内的官道上,几个劲装男子策马飞奔,铁蹄嗒嗒扬起漫天黄尘。
时值隆冬,本应天寒地冻,但不知怎么回事,近几日内阳光普照,天气骤然回暖,竟似有点“小阳春”光景。道旁的灌木荒草下,几点嫩绿萌发,远近天廓下盘旋觅食的鸟儿也比前段日子多得多了。
奔驰一阵后,马速渐缓,骑行在最前头的一个仆役忽然惊呼:
“十四郎,看!蛇!”
那被叫作“十四郎”的骑手,身着利落的翻领胡服,裹幞头带长刀,一看就是以尚武著称的北朝贵族。听到仆役叫喊,他转头望去,果然看见两条小草蛇在路边蜿蜒爬行,大概是被突然转暖的气候迷惑,以为春天已经到来,提早爬出洞来觅食了。
皱皱眉,他笑骂下人一句:“少见多怪!”一提马缰,继续前行。
转过前面那个山坳,他的目的地就要到了——唐国公李家在武功县的“别馆”。
这个男人名叫李神符,他的祖父李虎,曾经是北朝八家最有权势的大臣之一,历经北魏、北周、隋几代,李家也成为以武功见长的新贵门阀,并袭封了“唐国公”的爵位。
李神符排行第十四,在同辈兄弟中最小。目前,李家的族长、现任“唐国公”,是他的嫡堂兄,李渊。
李渊是当朝皇后的亲外甥,有了这层关系,加上自身也比较能干,李家的荣华富贵没有衰败的迹象。李渊个性宽厚仁爱,将家族打理得相当和睦,李神符就很是尊敬这位长兄。
几天前,李神符受李渊派遣外出办事。事情一办完,他就急急忙忙地赶回李渊夫妇目前暂住的武功别馆,除了为回报结果外,还有一层原因——
李渊的正妻窦夫人,就要生产了。
古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渊与夫人成婚十年,只在第二年生下了一个男孩——长子李建成。随后,窦夫人与几个侍妾比赛似的,接接连连生下了五个女儿。十年来,夫妇俩膝下就只有建成这一根独苗在风中摇坠……
数百年前汉朝灭亡后,历经三国两晋南北朝,天灾不断,战火绵延,瘟疫流行,人们的生命短暂而脆弱。另外,象李家这样的军事贵族,常常要举家上阵打仗,子弟阵亡也是常事。只有一个儿子来传承香火,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李渊今年已经三十多岁,心里的忧急焦虑可想而知。几个月前,正妻窦氏夫人再次传出怀孕喜讯时,李家上下都翘首期盼着她能再生个儿子。不料产期临近,李渊却被皇帝转调为陇州刺史——算是小小的升官了。
李渊的姨丈皇帝杨坚御下很严,他既不敢耽搁去上任的时间,也不愿把临产的妻子丢下不管,思前想后,只好备了车轿,带着家眷上路。毕竟车马劳顿对孕妇影响很大,走到武功县境内,窦夫人就出现了产前征兆。好在李家在这里原本就有一幢别馆,李渊夫妇只得暂时住下,等到窦夫人产后再走。
一路想着,李神符等人不觉已纵马驰近李府别馆。这里是一个小市镇,山脚下窄短的黄土路边,十几所木石房屋接幢而立,李府别馆是其中之一。路边一处空地上,摆着几个贩卖果蔬布匹的小摊,行人也多起来,挑担吆喝的贩夫走卒与过路士人军官夹杂间行,挨挨挤挤的煞是热闹。
李神符没心思去顾别的,放缓马速穿过人丛,直接进了李府别馆。
这一套普通的前后两进院落,并不富丽轩敞。后院直接依山而建,庭中几棵大树已有合抱粗,夏季荫凉蔽日,此刻时值隆冬,则是苍虬劲展枝丫朝天。不少仆妇下人在前后院落间进进出出的,神色慌张忙成了一团,竟无人理会刚刚进来的李神符一行。
李神符在花厅里抓住一个下人,略问了几句,得知窦夫人果然正在生产,李渊则与几个清客老友一起候在后院侧室,边下棋边等待消息。
本打算直接去见嫡兄李渊的,李神符一转身,却发现花厅角落里,站着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身影。
“大郎?”李神符走过去,疑惑地询问这个九岁的小男孩,“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唐公李渊的嫡长子建成抬起头,圆圆的脸蛋上有几分踌躇表情:
“我……不知道……”
作为家中独子,这孩子一直以来都习惯了周围人全围着他转。如今,由于窦夫人是半路生产,身边服侍的人本来就不太够,几乎所有人都在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忙碌着……突然发现自己成了“被忽略者”,对于李建成来说,这大概是出生以来的第一次吧?
“大郎,你想让你娘给你添个弟弟,是不是?”李神符笑问,轻拍这孩子的肩膀,“这样以后你就能带着他读书写字、跑马练箭,不用成天听一群妹妹哭闹了!”
歪过圆脸想一想,李建成郑重点头:
“对,我想要个弟弟!”
李神符微笑——九岁的未来唐国公,倒还没显出有什么特别聪明之处,但来自父亲的宽厚天性却时时表露,让家族上下都安心不少。毕竟,如果将来的族长是个刻薄主儿,偏房次房的日子就会难过得多了。
后院仿佛起了一阵骚动,隐隐的,有婴儿啼哭声传来。
李神符直起腰望望,揽住李建成肩膀,刚想带他一起去看看,花厅的厚帘子扑啦一声被掀开,一个清脆娇嫩的小女孩声音叫响:
“大哥!大哥!你在哪儿呀!”
“三妹……”李建成刚刚出声应答,哒哒脚步声响,李神符眼前一亮,一个头梳双抓髻、身着鲜红小袄的四五岁女孩一团火似的烧过来,绑在抓髻上的两根缎带也是红的,随着她跑步起伏摇来摇去,煞是逗人。
“大哥!你躲到这儿来干什么呀!快来快来,娘生了个弟弟呢!”一连串炒崩豆似的喊声迸出小嘴后,小姑娘才看到厅中多了一人,“哎?十四叔你来啦——我娘生了个弟弟!”
看着她欢欣雀跃的小模样,李神符忍俊不禁。这是李渊的第三个女儿,也是窦夫人唯一的亲生女,容貌象母亲,漂亮活泼,很受宠爱,今年五岁,已经开始跟着大哥建成一起读书学骑马了,而她其余四个庶出姐妹没一个有此优待。
目送这兄妹俩手拉着手跑进内院去看新生的弟弟,李神符长吁一口气,只觉身上轻松了不少,拔步向李渊所在的侧室走去。
侧室里也是一片喜气洋洋,陪伴在李渊身边的清客老友们争先向他恭贺道喜,什么天赐石麟、啼试英声、德门生辉、熊梦呈祥……现成的贺辞成堆成谷滚滚而来。三十三岁的唐国公也笑得合不拢嘴,捻着髭下短须欣然受贺。看到李神符进来,只向他点点头,示意办事结果待后再说。
“唐公的长子宽仁端敬,酷肖乃父,必能承袭家业,现今又添一个麟儿,真是双芝竞秀,棠棣联辉呀!”一个文士摇头晃脑,“怪不得我前夜梦见一个金甲神人口宣谕旨,说我等正在侍奉真人,不日定将攀龙附凤,骥尾其上哪!”
这番话立刻惹起一阵鼓掌欢笑,众人纷纷附合,李渊虽口中逊谢“岂敢岂敢”,却掩不住满脸得意。侍立在门边的李神符一面随众大笑,一面想:生子之前梦到神人,这种事虽然“常见”,可通常做这梦的人是孩子的亲生父母。如今我嫡嫂生孩子,梦到神人的却是先生你,这……
只听又一人说:
“苏先生所言不错,唐公新添的这位小公子绝非常人!昨天黄昏,我外出散步,突然看见一片五色祥云笼罩在唐公别馆上面,灿若明霞久之方散,这真是天降祥瑞大吉大利哪!”
房中掌声笑声再起,李神符也禁不住拍手喝彩,因为想起来,昨天这位老兄明明跟自己一起在五里地之外的小酒家里喝酒,半斤浊酿灌下去不省人事,在酒家长凳上从中午一直躺到天黑,最后还是叫下人把他背回家去的。他眼前看见乱舞的金星倒较有可能,看到云彩……难度大了一点。
这还不算完,第三人又高声发言:
“不错,不错,有理,有理!君不见唐公的二郎诞辰越近,天气就越暖和?时值寒冬,而这里天象如此异常,如果不是小公子身怀异能,又该怎么解释?唐公,此子将来必能为君光大门楣哪!”
这一次,李神符忍不住抢先笑了出来——据他所知,此地方圆数里之内人家很多,也有在这几天生孩子的。这么多身怀异能的小孩同时降生,气候天象不反常也不行啊!
见嫡兄李渊望向自己,眼色中带着诧异,李神符灵机一动,连忙充当下一位报祥瑞者:
“四哥(李渊在兄弟中行四),小弟也亲眼看见祥瑞了!就在我回来的路上,两条青龙蜿蜒游动,昂首挺胸,向着我家别馆的方向拜伏不已!真的,跟我一同出门的下人们也都亲眼看见了,都惊讶极了!”
他话音还没落地,众人的赞叹声就快把屋顶都掀翻了。李渊兴奋得满脸通红,象喝醉了酒一样,一边摇手说“你看花眼了、毛头小子不知轻重随口乱说”,一边仰天大笑。
正乱着,忽有一个家僮进来禀报:
“老爷,门外来了一个穷书生,说他会看相,说咱们府上正有喜事,想求见您一面。”
“哦?他竟然已经知道我家有喜事?”李渊兴致正浓,一口答应下来,“这一定是个奇人了,快请进来吧。”
当这位“奇人”在家僮带领下迈进后室时,立在门边的李神符不得已向后连退两步,以避开那一股扑面而来的汗腥酸臭味。
只见他:幞头软脚成丝缕,袍衫圆领尽污渍,袍下横襕七八段,乌靴带洞露脚趾。虽然是士人打扮,落魄模样还不如寻常农夫。房中众人见他这般模样,纷纷掩口偷笑。
毕竟贵人有慧眼,唐公李渊向身边众人送出一道目光,警告他们:不得以衣冠取人!
这穷书生倒也不在乎,大大方方向李渊一拱手,开口便道:
“唐公面相,贵不可言!且贵人当有贵子,不知公膝下……”
“哦,”李渊这半天满心都是喜获次子的欢悦之情,不遐思索脱口而出,“拙荆方才刚刚产下一儿……”
“果然如此!”那书生双掌一拍,“小可方才远远便望见公馆之上霞光万丈瑞气千条,已知唐公家有大喜事。既然如此,能否容我谒见令郎一面?”
李渊稍一犹豫,毕竟已被奉承得飘飘欲仙,得意夸耀之心占了上风,于是点头应允,命人去内室把生下不久的次子抱出来。
这是一个健康的男孩,刚刚被奶妈哄得止住了哭,皮肤呈现娇嫩的粉红色。刚被洗濯过的胎发又黑又亮,眉毛和睫毛也比一般新生儿浓重得多,显得十分俊秀精神。众人一拥而上,围在怀抱婴儿的奶妈身边,争相探头窥看。
“此子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书生语出惊人,掷地有声,“年将二十,必能济世安民!”
轰地一声,众人交口称赞这书生果然是风尘异人,游戏人间,慧眼识英,造福无量……李渊也大喜过望,忙唤下人打赏。风尘异人也不推辞,接赏后只淡谢一声,飘然而去。
忙乱了半天,前来道贺的诸人一一辞别,李渊也总算有功夫坐下来喝碗茶水了。这么定下心来一想,年轻的唐国公忽然皱起双眉,招手将堂弟李神符叫到身边,问:
“你看清方才那书生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似乎是东边?”李神符努力回忆,刚才是他代兄送客,看着书生出门的,“他往武功镇上去了……”
“唉,我刚刚得意忘形,虑事不周啊!”李渊叹息,“今天这事,别的也就罢了,那‘二龙之符’‘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济世安民’等说辞,岂是为人臣者能擅用的?主上……唉……你知道……”
李神符默默点头。他当然知道,当今隋帝杨坚,以前朝末代皇帝的外公身份篡位自立后,心怀不安,对朝中大臣、特别是曾经同殿为臣的北朝军功贵族们特别猜忌,动不动就抄家灭族。李渊幸亏有亲姨母独孤皇后护着,平时行事又小心谨慎,“圣眷”尚好,但如果今天这些戏谑言语传进朝廷里,那就是现成的罪名不用罗织了。
“没办法,保家要紧,”李渊一咬牙,下令,“十四弟,你带几个人,去追那书生,追上以后--”
他提起手,凌空虚砍,李神符心领神会,点头出屋。
追踪那书生,倒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毕竟那人形象奇特,李神符一路打听,骑马奔行,很快驰入武功镇里坊街区,按照路人指点,在一家中等宅院前下马。
这宅子是一个当地乡绅的别室,门里门外也有些仆妇进进出出的,面带喜色,跟李家别馆里的情形差不多。李神符自称想要拜会主人,趁下人不注意,自己偷偷溜到正房窗外,果然听到那书生熟悉的声音:
“郎君是贵人,必有贵子!这就是小公子啊……果然不出所料,此子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年将十八,必能济世安民!……什么?原来是位小姐啊……哈哈哈,坤顺承天,载物无疆,此后妃象也,令嫒将来是娘娘命……”
李神符发了一阵子呆,悄悄退出宅院门外,打马回府。
“小弟已将追上那书生,可一阵风起,那人眨眼间就不见了,”他一本正经地对堂兄李渊解释,“这是上天降下的神人啊!”
“看来的确如此,”李渊叹息,俯身逗弄襁褓中的次子,“济世安民……也好,至少我想起来该给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了。”
一丝笑纹在他微髭的唇边荡漾开:
“就叫做李世民吧。”
——几十年后,大唐的史官们在史书上恭恭敬敬地记下这一笔: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名讳世民,是高祖李渊的第二个儿子。他生在武功县的李氏别馆。当时,有两条龙在馆门外游动嬉戏,直戏了三天才离开。有个书生说自己会看相,求见高祖李渊,说:‘您是贵人,而且有贵子。’见到太宗,说:‘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年将二十,必能济世安民!’
高祖李渊怕他的话泄露出去,刚想杀了他,忽然找不到这人了,才知道这是天神下凡,所以就采用‘济世安民’的意思,为儿子命了名。”



`秋末冬初的冷风一阵凉过一阵,卷起满地枯黄落叶,漫天飘舞在长安城的宽阔大道与重重屋垣之间。
十月天气,大隋京都正是渐入寒潮时节。南北十一条大街和东西十四路大道两旁栽植的槐木垂柳上空枝落拓,残叶寥寥,却愈显蓝天下的黑瓦屋宇高敞壮阔,临街的灰褐坊墙也如刀切出来般整齐划一。西落夕阳的余辉穿过屋舍行树,在黄土路面上投下高矮不一的阴影,推车挑担的行人们就在阴影之间匆匆走过,连几辆牛车的驾辕老牛似也伴随吱吱呀呀的声音和地面上扬起的尘土,加快了一向慢吞吞的脚步——太阳就要落山了。
这是隋大业九年的黄昏落日,整整三十年前,大隋开国皇帝杨坚将都城从西北部的汉代长安城旧址,迁到这位于龙首原上的“乾阳六爻”吉祥之地,契合着大隋一统南北重铸华夏的赫赫威势,一座前所未见的宏伟都城就此拔地而起。城北为皇室居住的宫城、朝廷处政的皇城,城南则由横竖街道分割出一百多个整齐里坊,供臣民居住衍息。
当初都城刚刚兴建之时,来自四面八方的官人百姓拖家带口争先恐后入城栖身,几条主要城门大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龙,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到处一片崭新繁华景象,老一辈的人至今记忆犹新。三十年过去,当年的新瓦白墙上,如今也生出了无数衰草,和着秋风落叶瑟瑟摇动。
蹄声骤响,北皇城之东的永兴里外横街上,几骑身穿官府黑衣的骁果武士飞驰而过,马蹄溅起的黄尘裹住路边躲闪不及的行人,惹来一片怨声载道。一个汉子“呸”地吐出嘴里的沙子,骂道:
“这些挨刀的真他妈猖狂!堂堂国都,天子脚下也敢跑马?京兆尹是干什么吃的!”
“你少说两句!”他身边一老者警告,“杨玄感那反贼刚刚杀头,眼下官府正满天搜罗他的余党,这些人准是奉了上命来抓人的!就这些天,城里城外怕不已经抓了上千人,你也想去凑个热闹不成?”
正说着,附近不知哪个里坊传来踹门声、喝道声、女人哭声、小孩子杀猪一般的尖叫惨嗥声……顺着秋风飘来,路人们听得人人身上战栗,都低了头匆匆走开,但也全属见怪不怪了——自从五个月之前,大隋已故宰相杨素的儿子杨玄感,趁当朝皇帝第二次东征高句丽之际在黎阳起兵反叛,东都洛阳与西京长安同时戒严,缉骑四出,到处搜捕“乱党”,这般兵荒马乱的景象持续了近半年。虽说八月份,杨玄感兵败身死诛灭九族了,但各城里坊盘查更严,搜捕力度更大,估计还得搅扰好一阵子才能平息。
甚至,能不能最终平息下去,都还很难说啊……
隔过只到人肩的坊墙,永兴里内一块空地上,就三三两两聚着几个闲汉,听当中一人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惨哪,真惨哪!我就站在刑场外头看着,那杨玄感的弟弟叫杨积善的,被宇文大将军绑到木桩子上,用个车轮子套住脖子,让九品以上文武官儿们拿着兵器乱砍乱射,一眨眼,那杨积善就被射得象个刺猬!身上怕不有一百七八十个窟窿,血糊拉的碎得不成人形了,可脑袋还套在车轮里,没断气!他还叫唤哪,说是他亲手杀了他哥杨玄感,求天子饶他一命,你们猜宇文大将军说什么?”
“说什么?”旁边人问。
“宇文大将军说:呸!只有夜猫子才出窝吃老娘,你就是只夜猫子!给我杀!于是就把杨积善和那些杨家乱党拿下来,再五马分尸,尸体砍成碎块烧成灰,倒进河里地里,叫他们永世不得投胎……”
绘声绘色地描述完,几个闲汉都有一阵没说话,末了有人叹道:
“杨家兄弟死去的爹杨素老相国,当年那可是大隋江山的顶梁柱哪!他家在延康里的大宅子占了半坊地面,那个华贵深严,比皇宫大内也不差甚么!府门外天天都有多少大小官员们等着求见,车马轿夫在道路两旁一直排到里坊门外头去!上天子对他家的恩宠就更别提了,满朝文武谁不羡慕他杨家的威风富贵?如今老相国死了还不到十年,全家就给杀得一干二净,宅子入了官,连老相国自己也被挖坟掘墓、挫骨扬灰……人哪,这是怎么说的?”
人们点头感叹之际,忽听远远传来一阵鼓乐吹打之声,渐行渐近,竟是直向这永兴里而来。
几个汉子出了里坊,循声望去,街南转角处,先是出现了一对身着锦袍、骑行骏马的英俊“函使儿郎”,紧接在他们身后,轿夫们肩扛着的抬舆一乘接一乘,在街上连成了望不到头的长长一串。抬舆内堆放着五色彩缎、上好束帛、高如小山的澄净光亮新五铢钱堆、杀好剥净缚了红绸的肥猪壮羊、成囤米面、猎禽野味、做成新巧花样盘供的面果子、甚至油盐酱醋椒姜葱蒜……一箱箱、一盘盘,全都露天置于抬舆内,依次经过街上人们的眼睛。
街道上的行人早自觉避让到路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这是哪家贵人官爷娶亲啊?场面可真不小!”
“是啊,这年头还有这么大手笔的,肯定不是寻常富家庶民!”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家住永兴里的中年汉子笑道,“这是我家邻居高府的表小姐要出阁了,听说攀了门好亲,要嫁给当朝唐国公的二公子呢!”
他的话引得不少好奇人究根问底,这汉子却也再说不出什么来了,只道,听说高府是已经灭亡的敌国北齐皇族,进长安时间还不长,高家主人官职也不甚高,而且此次出嫁的小姐,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只是他一个守寡妹妹所出,听说是姓“长孙”——至于他家的姑娘怎么能高攀上“国公府”的公子,那就不是外人能知道的了。
正打听议论间,不知谁喊了一声:
“新郎官过来喽——”
众人齐齐望去,见长列的抬舆队过后,又是两匹骏马,马上各乘一位二十多岁的华服青年,是男家的“迎亲儿郎”,通常由新郎的平辈亲属充任。这两人中间夹着一位骑乘三花鬃白马、身着绯色瑞兽团花绫锦长袍的少年,少年手里抱一团用五彩绫罗裹紧的事物,与左右两位迎亲儿郎说笑而来——这才是今天的新郎官了。
三骑之后,用五彩锦缎缠绕扎花的迎亲毡车也出现在街角,车子前后有十几位以幂籬遮面罩身的迎亲妇女骑马相随,幂籬四周垂下的薄纱不断被秋风吹荡,在渐黯的暮色里,时不时露出脸容身形。队伍最后,是几十名步行陪同的里坊壮汉,身穿杂色短衣,有的还夹挟长刀木杖,一面走一面喧哗呼号,煞是热闹。
这一行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走向永兴里里门,街上好事者大多注目那少年新郎,行到近前,只见这位国公府的公子约十五六岁年纪,肌肤作浅麦色,五官轮廓极为深刻鲜明,显然是北朝常见的胡汉混血儿,眉梢眼角斜飞入鬓,只这么略一顾盼,便觉英气迫人不可逼视。虽是手抱奠雁身着婚衣,但看他挺直腰板昂然行进的架式,不象是上门迎亲,倒象刚刚开疆拓土打了胜仗凯旋归来一般。
“大郎,”他身右的迎亲儿郎笑向另一位华服青年道,“我识得二郎也有两三年了,从来没见过他有脸红害羞的时候!我说新女婿,你今天可是接娘子来了,就不能给岳家留点斯文温雅的好风评么?”
此言一出,迎亲队伍中所有听到的人都哈哈大笑。被称做“大郎”的青年约有二十四五岁,圆脸蚕眉,五官轮廓与少年新郎依稀有几分相似,却没那股子锐利英气,反而颇具温厚宽和之态,他也打趣道:
“我识得我二弟十五年了,一样没见过这小子害臊的模样!——二弟,你收敛一点,高家门第就要到了,预备着应付人家弄女婿吧!”
北朝风俗,新郎上门迎娶新妇时,女家亲眷都要对女婿百般戏弄刁难,甚至有绑缚禁拘棍棒相加者,据说“越是热闹喧嚷,越是吉祥喜庆”,娶亲男子人人都要过这一关,今日的新郎官——唐国公次子李世民自然也不例外。听送亲的大哥李建成这么说,李世民信心满满地笑答:
“我怕什么?我们家兄弟谁不是从小刀枪剑戟里练着功夫玩大的,三姐夫更是京都关中出了名的剑客大侠。要是今天高家闹得太凶,姐夫你绝不会坐视不管的,是不是?”
“亏你好意思说出口,”右边那高瘦白净的迎亲儿郎柴绍娶了李家的三小姐,提到“弄女婿”,他深有感触,“两年前我到贵府迎亲时,合府上下只差没把我苦刑拷打绑起来送官……”
“不关我的事啊!”少年新郎大笑,“两年前我还是十三岁的毛孩子呢!”
“不关你的事?”柴绍斜睨,“我到唐公府门前时,别人出来打杀女婿,手里不过拿个扫帚面杖什么的,只有十三岁的毛孩子二郎你,从兵器房里抡了方天画戟出来……”
三骑男子的笑声中,后面一位拥随花车的妇女纵马上前,隔着幂籬纱娇嗔:
“二弟那是舍不得我出嫁,挺身护着我这个三姐呢!绍郎你还记仇不成?”
“不敢,不敢!”柴绍拱手而笑,这少妇正是他妻子,唐国公李渊的第三女李慕兰,“不捱一番狠辛苦,哪能迎得娘子归?——高府到了!”
众人抬头看,果见前面那两骑“函使儿郎”进了一户人家披红挂彩的乌头大门,抬舆行列转入宅后,那两扇大门砰一声紧紧关上。
坊内看热闹的人群,甚至迎亲队伍里的轿夫妇女们都乐得前仰后合,纷纷转头来看新郎官如何应对。怀里抱着活雁的李世民大皱眉头,下马走上前,以手叩门,清清嗓子,高声道:
“贼……贼来须打,客来须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
吱呀一声,乌头门开了条缝,几个女子的格格笑声传出来,一个半老妇人的声气问道:
“本是何方君子,何处英才?精神磊朗,因何到来?”
这时迎亲的李建成也上前站到弟弟身侧,代答道:
“本是陇西君子,公府次男,年已成立,腆至高门!”
门内又是一阵笑声,换了个女子声音问道:
“既是公府世子,贵胜英流,不审来意,有何所求?”
“闻君高语,故来相投,”这次换柴绍对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乌头门里哗然,两扇门猝不及防打开,四五位巾帕裹头身着窄裙的妇女操帚执杖,冲出来就是一阵乱扫,那半老妇人的声气喊道:
“还会引《诗经》,这是伙子风liu雅贼!娘子们看紧门户,守定家里的千金小姐哪——”
四下里欢呼大笑,门前的三个青年男子抱头闪避,哪里闪得过去,头上身上都挨了不少杖帚。毕竟李家是武官世家,柴绍更是长安侠客,两个迎亲儿郎左右护定新郎官,趁着众妇女乱打一气之际向前直抢,三步并做两步挤进大门,身后迎亲行列也借此一拥而入,算是冲破第一关。
女家当然不会就这么罢了,一众妇女男子围定新郎,七嘴八舌嚷嚷:
“既是英才,快示学问!出口成章,方明心意!”
“咏诗!咏诗!否则这下至大门第一步就过不去!”
被众人揉搓拉扯得没脾气,十五岁的新郎稳稳站定当地,好一阵子,等身周人声渐静,才开口咏道:
“昨夜鸟生春,惊鸣动四邻。今朝妆楼下,定有咏花人。流星浮酒泛,粟稹绕杯唇……”
“太扭捏了!不够劲!”这一嗓子居然不是来自女家,而是花车后跟来迎亲的那群汉子喊出来的,并且得到众人纷纷响应,都叫唤“不过瘾哪新郎官!”
李世民回头向那群汉子瞪了一眼,稍稍提高嗓音,脸不红心不跳地咏完最后两句:
“……何劳一片雨,唤作阳台神?”
静了片刻,各方人齐齐爆出哄堂大笑,为诗中太过明显的艳情寓意。
高府是北齐皇族之后,现主人高士廉又以文学知名,与南北才子士人多相交好,他家中人等也颇通文墨,对这入门诗再调笑一番,总算放了迎亲队伍进来。此后再至中门、逢门上有锁、逢院中结彩扎堆、走到中堂阶下、推开正堂门等,都依样葫芦戏弄着新郎官,不断勒令他吟诗作赋。
这本是风行的礼俗,李家自然也早有准备,迎亲儿郎李建成和柴绍分别代弟咏了几首诗,对高家众人出的其他难题也一一应付过去。当太阳完全落下,高府内外灯烛火把幢幢点亮之际,新郎李世民终于怀抱活雁登堂入室,将与新娘子见面行“奠雁”之礼了。
高家的正堂里高燃十二枝红烛,堂中却用行障和腰扇隔成内外两所,身处外间的李世民举目望去,透过行障上蒙着的桃红薄纱,隐约可见屏障那边,一位头梳髻鬟身着朱色礼服的女子,屈膝跪坐在马鞍上,面目看不清楚,娇小的身型却是十分稔熟……
心跳之际,迈步刚要过去,却见横里穿插出一个少年男子,笑吟吟挡在面前——这少年的面貌却也再熟悉不过,李世民苦笑道:
“无忌,你不会也来难为我吧?”
这少年是新娘子的亲哥哥,姓长孙名无忌,跟母亲和妹妹一同寄住在舅家。他与李世民同年,两人从小就是好友,妹妹与李家订下聘约后,两人更是亲上加亲,向来不拘形迹。此刻见入门的妹夫发问,长孙无忌只是笑,抛下句“催妆时再说”,转身走入行障之后,与女家其他人一起伴在小新娘身边。
李世民运了运气,上前两步走到行障薄纱前,吟道:
“雁随时而南北,不失其节,飞成行、止成列,明嫁娶之礼,不相逾越!”
手臂轻挥,向前一送,将怀中以红罗裹身、五色绵缚口的活雁掷出去,越过堂中屏障飞到那一边。长孙无忌等几个女家人发一声喊,张开早准备好的绫罗接住,又将大雁裹上一层,不令它挣扎出声。
这时李世民绕过屏障,面对几个满脸坏笑的女家人,无奈地从怀中取出新钱串来“赎取”奠雁,抱回怀中,整整衣衫,向坐在堂中马鞍上的新娘子走去。
马鞍旁一支红烛轻轻爆开脂焰,令得火光一摇。瞬间闪过后,髻鬟下清瘦优美的脸庞含羞微侧,让烛影勾勒出明暗相间的轮廓。
这新妇年纪只十三四岁,容貌也并不特别艳丽惊人,但清秀的眉目间隐隐透着书卷气,肃容跪坐的腰杆挺得笔直,甚显端凝雅致。对于来迎亲的李世民来说,这张俏脸是熟悉、甜美而令人安心的——小字“无瑕”的长孙家小姐,几年前还常常跟着哥哥与“李家二郎”共同读书玩耍,这两年订了亲,虽说不再轻易出来见人了,但在府里或偶然相遇,小姑娘转身趋避之时,飘过来的动人秋波,也足以让情窦初开的少年朝暮难忘……
十五岁的新郎官怔怔的出了神,直到妻兄长孙无忌在身后大声咳嗽,方才醒过来,朝向北面单膝跪下,低头将怀中大雁放在新妇身前。再抬头时,两道眼波在空中正正对撞在一起——
髻上花钗步摇叮当作响,小新娘转过脸去,颊上飞起一抹粉色霞云,却不知是映自桃红轻纱,还是来自花烛焰光?
“奠雁礼毕!新妇梳妆!”
女家傧相适时发一声喊,几人上来扶起新娘子,只当没看到新郎的怨愤目光,架了人就走——去戴凤冠、妆裹新娘嫁衣。
新郎想接人?苦吟“催妆诗”吧!
十三岁的新娘身不由已,腾云驾雾一般又回到自己的闺房之内。她的母亲高氏、舅母兼养母鲜于氏带几个侍婢,都在这里等着为她上头。寡母已经哭过几次了,眼睛仍是红红的,一边动手为女儿打散云鬓梳理,嘴里一边絮叨说过几万次的话:
“进了李家门,可得小心做人,毕竟是公府门第,规矩大得很……娘见过几次唐公,看上去脾气还好……你婆婆窦氏夫人虽然精明,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娘最担心的是,二郎年纪还轻,性子急了些,你也是个有主意的,就只怕你们小夫妻争执起来,你不肯让……瑕儿啊,出了门当人家媳妇,千万要做小伏低,受了气娘可没法子再护着你了……”
抽咽一口气,高氏又拭泪道:
“唉,倘若你爹爹仍在,那有多好……”
长孙无瑕一直微笑着听母亲唠叨,至此才眼圈一红,回身抱住了母亲手臂,轻拍抚慰:
“娘,您别难过了……爹爹的在天之灵,看到您这般含辛茹苦抚养哥哥和我成人,看到舅舅一家对我们如此爱护关照,一定会含笑九泉的……”
“长孙将军看到瑕儿要嫁的女婿,也一定会高兴满意,”高家夫人鲜于氏也笑劝道,“国公府的公子,少年英俊,前途无量,最难得的,从小就一块相处,脾气性格都知根底,这门好亲,打着灯笼去哪里找啊……”
正说着,窗外就传进那个“前途无量的英俊少年”高吟催妆诗的声音:
“今宵织女降人间,对镜匀妆计已闲。自有夭桃花菡面,不须脂粉污容颜!”
听到这尚带稚气的吟咏声,房内妇女们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连高氏都忍不住带泪而笑,擦拭着脸上泪珠道:
“嫂嫂说得是,我们母女是被长孙家赶出门的,瑕儿能结上这门亲事,我就是死,也对得住她爹爹了!”
无忌、无瑕兄妹俩的生身父亲长孙晟,本是名震八方的大隋右骁卫将军,深受两代皇帝器重信任,他在四十多岁妻丧后续弦高氏,老夫少妻倒也恩爱,但大业五年,长孙晟在五十八岁上去世,留下寡妻连同一双小儿女,竟被他发妻所生的年长儿子逐回娘家。从那以后,长孙兄妹就一直在舅家高府容身,也视舅父舅母为养父母。
窗外催妆诗吟毕,又传进一阵男人们粗声大气的叫嚷:
“新娘子,快出来!新娘子,快出来!新娘子,快出来……”
这却是步行走在迎亲队列之后的那群里坊壮汉了。鲜于氏微微皱眉,笑道:
“要说起来,这唐公府也真是吓人。他家位高权重,财大人多,这些都罢了,我可没想到李家在长安城的街坊曲巷里头也有这么大势力——你们瞧瞧,窗户外头跟着来迎亲的那些汉子,听无忌说是‘长安大侠’史万宝亲自带了手下儿郎们来凑热闹呢!瑕儿啊,别说日后,光是眼前入门‘弄新妇’这一关,你就不好过哟!”
十三岁的新娘子眉尖也颦起来,咬着樱唇思索片刻,轻推母亲:
“娘,你去窗边往外看看,李家三姐姐来了没有?”
高氏依言放下手中花子,走到窗边,觑着窗缝向外张望,只见夜幕下的火把映亮一个圈子,圈子正中是那辆锦缎结彩的毡车,车右,十几位来迎亲的妇女都摘下了遮身幂籬,正凑在一起说笑,立在最前头的一个青年女子长身玉立,明艳爽朗,正是之前见过几面的李家三小姐慕兰。
“李三娘子也来了。”
“那就好了。”长孙无瑕抿嘴一笑,安心了不少,“三姐姐不会让我吃亏太多……”
新娘与女眷们在室内耽搁着,门外催妆诗一首接一首而来,什么“两心她自早相知,一过遮栏故作迟”,什么“更转只愁奔兔月,情来不要画蛾眉”,男子的催车呐喊声也是一浪高过一浪。长孙无瑕不慌不忙,束正凤冠花钿,整好绣金嫁衣,又等到母亲和舅母都妆扮完毕,方在屋外沸反盈天的千呼万唤中款款出门。
这时已是繁星满天了,高家在堂前院中挂起灯笼,摆下座位,男主人高士廉早笑眯眯坐定,等着以新娘子养父的身份受礼。
高士廉名俭,“士廉”是字,这一年其实才只三十二三岁,生得五官清秀,眉目如画,唇上留了两髭微须,举止言谈颇具风雅。他以北齐皇族之后,又素有文学名望,眼下在朝中任“治礼郎”一职,要论品级与唐国公李渊是差着一截,但李渊性子随和,交游广泛,与高士廉算是老相识,高士廉更十分器重李渊英俊勇武的次子,将自己甥女许婚后,两家走动往来很是亲密。
此刻他在院中长桌后的胡床上坐定,待妻子和寡妹也在身旁左右坐好,见那一对未婚小夫妻肩并肩站到一起,彼此目光不敢相接,就在要纳头下拜之时,院外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圣敕到!治礼郎高俭奉敕!”
***
这一声嗓音并不算十分高昂,但此刻高家院内人声渐静,人们都在看新婚夫妇拜别女家长辈,因此这传敕声喊进来,人人都是心头一震。
回头望去,只见张灯结彩的大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乘人马,人马都在火光圈子之外,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面目,隐约间似有一股寒流从这几骑那边散发而出,渐渐侵压住院内热火朝天的喜氛。
那几十个来迎亲的壮汉本来将从大门到院堂的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此刻受那寒意沾袭,不知不觉退向两旁,让开一条通路。已经坐好的高家主人高士廉也惊骇起身,分坐他两旁的高氏、鲜于氏亦随之站立,那一对并肩立好的新婚小夫妇左右退后,一时间,满院只剩下火把的劈啪轻爆声。
靴声櫜櫜,渐行渐近,院外的几人下马,大步走进乌头门内的火光圈子。
当头一人四十来岁,体型肥胖,脚步虚浮,颔下胡须分左右两缕编成须辫下垂,双眼却是微微上翻,极傲慢地在院中一站,双手托起一轴黄帛,喝道:
“高俭奉敕!”
高士廉认得这人是当今皇帝的宠臣、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听他宣敕,不敢怠慢,就地撩袍跪倒,院中旁人也随之黑压压跪了一地。
“治礼郎高俭,本系伪齐余孽,”宇文化及展开黄轴敕旨,不紧不慢念道,“蒙我天朝深恩,朕拔擢于不次之间,高俭不思尽忠报主,乃与逆贼杨玄感交游结党,共相怨望。今玄感伏诛,高俭着免治礼郎,出为硃鸢主簿,其诸子随父赴任,敕到之时即行启程,不得徘徊观望,此敕!”
敕旨读完,院中仍是一片寂静,蓦地,高氏以绢子捂嘴,呜一声哭出来。
“硃鸢……在哪儿?”高家夫人鲜于氏颤声询问,跪在她身边的新娘子长孙无瑕低声答:
“舅母,硃鸢是在岭南……千山万水之外,瘴疠丛生之地……”
说了两句,她自己也掩住朱唇,说不下去了。女眷们的哭泣声中,高士廉惨白着脸,叩下头去:
“臣高俭……奉敕谢恩。”
伸出双手,接过那一轴黄绢,年轻的高家主人再拜起身,勉强向来传敕的钦使笑道:
“宇文将军远来辛苦,又恰逢舍下嫁女的大喜日子,就请入内略加歇息,用些水酒……”
“免了吧!”宇文化及一口回绝,“士廉公,不是我有意为难,主上圣敕里说得明明白白,命你和令郎们即行赶赴岭南,不得耽误!瞧瞧,连护送你们上路的军卒我都带来了,就请府上牵马出来,咱们走吧!”
此言一出,院中群情耸动,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却无人敢出面抗命拦阻。眼见宇文化及挥手之间,几名军卒上来就要拿人,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突然响起:
“岂有此理!”
两名壮汉左右闪开,一名身着赤色短襦霞红长裙的青年女子越众而出,怒斥:
“圣敕里说得明明白白,高大人只是贬到岭南去当‘主簿’,仍然是朝廷命官,不是流放发配的犯人!宇文将军你带兵来擒拿朝廷命官,可是奉了圣上特敕?还是你有意曲解圣敕,成心和高家过不去?”
宇文化及一怔,大怒:
“哪里来的小女子,竟敢对朝廷钦使无礼!”
“大哥,”这时一直隐在他身后的一个男人走上前,轻扯他衣襟,耳语道,“这好象是唐国公李渊家的人……”
出面指斥的,正是李渊的三女儿李慕兰。她一现身,李渊长子李建成也忙赶过来,拦回这冲动的妹子,举头望望宇文化及那边,正看到那刚刚出面的男人,大喜叫道:
“宇文三郎!”
叫宇文化及“大哥”的男人,是他的三弟宇文士及,素来与唐国公李渊交好,跟李家上下都很熟悉。此刻被李建成一口叫出来,宇文士及也不好再躲藏,略带苦笑地回应:
“原来是建成大郎啊……怎么你们在这里?难道跟高家有甚么瓜葛吗?”
“正是。”李建成答道,“舍弟与高府的表小姐长孙小娘子订有婚约,此时正在行亲迎大礼。还望三郎看在与家父的交情面上,周全则个!”说罢深深一揖。
作主人的高士廉也跟着向宇文兄弟一揖,嘶哑着嗓子道:
“高俭获罪于主上,并不奢望能得圣主原宥,自岭南生还,也不敢耽搁启程时辰。只是我这甥女命苦,八岁丧父,她死去的父亲长孙季晟将军曾与宇文将军同殿为臣,万望将军看在逝者份上,容得高俭片刻时分,让我将甥女发嫁完毕,莫要误了她的终身大事……”
“曾经与我同殿为臣者太多了,”宇文化及冷笑,“一一周全起来,下官这差事还办是不办?误了圣敕主上责罚,难道我能把长孙晟从地下挖起来顶罪不成?”
这话说得十分无礼,院中人人听了都怒色满面。李家的迎亲儿郎柴绍向壮汉头领——人称“长安大侠”的史万宝使了个眼色,史万宝会意,大声道:
“宇文将军太不近人情!谁家没有个急事难事哪!唐公还是皇亲国戚呢,李家也和你宇文家交情不浅,他家娶媳妇,你不来送贺礼也罢了,这么横插一杠子阻挠捣乱,简直天理难容!”
史万宝本是这一方民间豪侠头领,他开了腔,随同来迎亲的汉子们也七嘴八舌叫嚷:
“是啊是啊!你这是成心跟唐公大人过不去嘛!”
“都在一个长安城里住着,相互照应些好,别把事做绝了!”
“出门多行善,头上三尺有神明!”
被这一群地头蛇们的当头哄闹,宇文化及勃然大怒:
“放肆!高俭,李建成,你二人想违抗圣命、聚众造反不成!待我奏明圣上,调兵来诛你们九族!那逆贼杨玄感就是你们的榜样!”
他嘴上虽然硬气,但额头已经见汗,似乎是被哄闹得心虚了。李建成见状,挨近身去恭敬道:
“李建成万万不敢抗命!只是恳请贤昆仲通融片刻,让舍弟行完亲迎大礼,再催高大人上路……”
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一锭压字“喜庆如意”金饼,塞进宇文化及手中。宇文化及暗暗掂量,足有三四两重,立时心花怒放,口风也为之一变:
“这个……大伙说的也有道理,圣敕是天理,行天理也要顾人情嘛——三弟,你说该怎么办?”
宇文士及将李建成塞金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神色——他娶了当朝皇帝的长女南阳公主,家中富贵,绝不象大哥化及一般贪财下作——但念着与唐公李渊的交情,本也有意周全,答道:
“圣敕命高氏父子即刻动身,那就让高家下人赶紧去准备马匹行李吧!准备好之前,高大人想做什么,自然请便。”
“那好吧,就这么办。哼,真是便宜你们了!”宇文化及向高李两家人瞪一眼,又阴阳怪气地笑道:
“现下高家小娘子可不是北齐皇族,而是罪臣之后了,也不知身为皇亲国戚的李家公子,还肯不肯娶这敌朝余孽罪臣之女哪……”
李建成回头去看弟弟,略一犹豫,一直被姐夫柴绍拦在身后的新郎官李世民挺身排众而出,什么话都不说,径直走到娇小的新娘子面前,牵起她冰凉的纤手。
双双走到院中,面对高士廉夫妇兄妹三人,少年新婚夫妇恭敬下拜,李世民朗声道:
“陇西世袭唐国公次男世民,年已成立,未有婚媾,承贤第甥女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结高援,自此而后,千秋万岁,不离不弃,永结同心!岳母养育劬劳,舅父母抚恩深重,世民夫妇夙夜不敢忘怀,唯今之后,常侍膝下,以报深恩!”
一叩首下去,便听三姐慕兰在人丛后高声喝彩“好样的!”,迎亲汉子们也跟着呼叫“好儿郎!”“有骨气!”,大声起哄喧嚣,新婚的洋洋喜气一下子如潮涌回,冲散了方才宣敕那一幕的阴暗森冷。
十三岁的新妇长孙无瑕将樱唇咬得发白,方敢松开,一字字清晰道:
“舅舅舅母和娘的养育之恩,女儿永不会忘。女儿既已归许李氏,必将恪守妇德,孝事舅姑,为我高氏长孙门楣增光……”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高士廉点头嘱咐,凄然一笑,又加一句,“瑕儿,自己保重……”
鲜于氏和高氏含泪将女儿扶到花车旁,抖开一方叫做“蔽膝”的大红巾子,蒙在长孙无瑕头上,蔽住繁星满天的夜空,蔽住灿烂燃烧的灯火,蔽住亲人们慈爱悲哀的神色,蔽住院中表情各异的人群,温柔地遮隔了她眼前熟悉的世界。



红巾蒙住的天地血影幢幢,惊骇起伏的心潮汹涌如海。
十三岁的新娘端坐在毡车之内,娇小的身子随车子辘辘前行而微微晃动。强忍着丢开蔽膝、跳下车跑回家跟亲人们抱头大哭的冲动,甚至,连满腔泪水都要拼命约束在眼眶之内,不让它们流落出来。
否则,弄花了脸上精心施敷的脂粉,她怎么能带着一张狼籍泪容来面对公婆贺客呢?
其实她也不剩什么眼泪了吧——长孙无瑕在心底对自己凄然而笑。八岁那一年,丧父又被赶出家门的小姑娘,几乎天天泡在泪水中度日。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多少眼泪,能让人无穷无尽地流泣?
八岁那年,最终渐渐止住她啼哭的,是舅母的慈爱抱搂和舅父的温言慰藉。如今,舅父一家被薄薄一道圣敕,发去了穷山恶水瘴疬遍地的岭南蛮荒,而她也从那个稚气要强的娇小姐变成了公府深宅里的新媳妇,一切都变了,有的在惴惴不安的意料之中,有的却在雷霆万钧的揣度之外——怎么会这样呢?
长孙无瑕知道,她的舅舅高士廉才华横溢,待人接物洵洵儒雅,在朝野士林中甚有名望,家中断不了宾朋往来,连北朝声名最著的诗人薛道衡都是座上常客。已故的老相国杨素也是当时文林领袖,他的儿子杨玄感会和舅舅“结交”,并不奇怪。然而,象这种事,竟然也能成为把一家数十口打入十八层地狱的“罪名”?
她弄不懂,也想不通,更加无力去改变甚么。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咬紧牙关,挺直腰身,平静坚强地履行完婚姻大礼的种种关节,向世人宣展出一个知书达礼、教养端庄的高家表小姐。
耳听得花车在街上且行且止,不断有人众出来“障车”,拦着迎亲车马不准通过,李家人一一奉送酒食财物化解开去,得了彩头的障车人众讴歌起舞示谢,歌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一路不曾消停。好容易到了位于“通义里”的李家大宅,爆竹声中,花车稳稳停下,车帘掀开,火光映入,两个女子上车,扶了蒙着巾帕的新娘子下来。
两只左右扶持着她的手,长孙无瑕都能猜度出来。左边那瘦小柔弱的,是她的贴身侍女陪嫁婢含英,右边那纤长有力的手,则应属于三姑姐李慕兰——也早就是她的闺中好友。
一阵熟悉的衣香幽幽袭来,伴着李家三小姐温柔的语声:
“瑕妹,你且宽心,一切都会安好……”
是的,我会宽心,小姑娘告诉自己,昂起被蔽膝和凤冠压得沉重无比的头。在左右的搀扶下,踏着铺在地上随步而转延的毡毯,走进唐国公李府家的正门。
之后的种种仪注,在她的记忆中并不清晰。似乎是被扶持着拜了炉灶与堂屋,又按当朝风俗,引入前一天娘家妇女来在李府院内铺好的毡帐“新房”内坐床。床面上撒了不少银钱花果,一不小心就被硬硬的硌到,又似乎有带着男子气息的身躯在她旁边坐下,“千秋万岁,保守吉昌”的咒愿文念诵声伴随而来……
她所能记得的,是头上蔽膝被揭开后,花烛映照下,面前这张十五岁的少年脸庞。
并不算陌生,毕竟她到舅家不久,就跟哥哥一起认识了唐国公李家的几位公子,自然包括据说是唐公夫妇掌上明珠的“二郎”。但不知是光线太过黯淡,抑或情境太过异样,她竟觉得这不是那个她所识得的、明朗直爽爱说爱笑的李家二郎,他脸上刀削斧凿一般的线条太过凝重,乌黑如墨的眼睫光芒闪烁,唇角是在笑着,眸子却在认真地深思与审视——审视什么呢?
在评估打量他的小新娘吗?
长孙无瑕转过脸去,心头涌起惶然与不确定,随即森然地压下去,包裹上一层不动声色的坚冰,连帐外汉子们的哄闹声也充耳不闻了。
也许因为得知了新娘家的变故,来李家的贺客“弄新妇”时颇留情面,比高家“弄女婿”宽容得多了。却扇、诘问、交拜、同牢共食、喝合卺酒、共结镜纽……各种花样节目都似只是一晃而过,里坊汉子们稍有僭越过分,李家的三小姐甚至新郎本人即出面解围,小小的新娘子就只是直直坐着,强颜欢笑,嘴里说些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应对言辞。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象是沉入一场又一场醒不过来噩梦里——然而我可以坚持住,她对自己一遍又一遍重复,我可以做到,我不会给舅舅母亲丢脸,我不在任何人面前失礼退却……
毡帐内红烛高照,毡帐外火光映天,一面帐壁高高卷起,同坐一床的新婚夫妇迎对着一拨又一拨贺客,直到晓星低落东方发白,院中方才人声渐稀。几个妇女放下帐壁——终于,充作新房的毡帐里,只剩了新婚夫妇对坐独处。
沉默了一阵子,似是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长孙无瑕垂下头去弄衣纽,看自己苍白的指尖,在冰冷中微微颤抖。
男性的手指抚上她颈子,抬起她瘦削的下颔。十三岁的小新娘望向十五岁的新郎,看他眼眸中蕴含的怜悯、敬重与笨拙无措,听他翕动的嘴唇里只吐出两个字:
“哭吧……”
声音很轻,却清脆地两下敲穿她胸中森立的冰墙,透上来不可抑止的酸热。岸堤崩溃,大潮席卷,长孙无瑕伏入李世民手臂哀泣,渲泄出忍了半夜的委屈苦痛,让泪水冲刷掉不必再为别人涂饰的脂粉,露出苍白的稚嫩脸庞。
——是的,这是她识得的李家二郎,是她要嫁的丈夫。
***
成婚第二天清早,新媳妇盛装拜见公婆,是通行千年的周礼仪节,北朝风俗亦不例外。但按礼记,公公婆婆应当在正堂东南西北端坐四次,受新媳妇四拜,唐国公夫人窦氏沉疴在身卧床已久,却受不得这份折腾,因此折衷而行,新妇长孙氏只在正堂拜了公爹李渊,随即进卧室,参拜婆母窦氏夫人。
虽然身子病弱行不成正礼,窦夫人也不肯太过苟且,还是挣扎起身,略加梳栉,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禇色长裙,端坐在床上受礼。
眼见次子小夫妻俩并肩恭敬下拜,命侍婢收了新妇呈上的枣栗脯醢等献盘,窦夫人笑说“罢了,在自家内室,不必那么规整讲究了”,一面却又咳嗽起来。李世民夫妇连忙上来扶母亲躺下,窦夫人却只要了个迎枕,靠坐在床头,一手拉住一个,道:
“娘今天觉得精神还好,你们陪娘说说话……”
长孙无瑕答应着抬头,细看婆母,虽然年过四旬且苦病已久,挽作半翻髻的满头青丝犹不见一根白发,憔悴气色掩不住美艳英爽的眉目轮廓,当年“北国第一佳丽”的风采仍然依稀可见。
她知道窦夫人的母亲是前朝的长公主,北周武帝宇文邕的亲姐姐。窦夫人刚出生时胎发过颈,长到三岁,一头黑发便如飘摇的华丽乌缎遮了全身。子女很少的周武帝宇文邕极喜欢这个漂亮的小外甥女,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带进皇宫里养育。
那时候,宇文邕娶了突厥族的女子作皇后,那是一桩纯粹的政治婚姻,他对皇后毫无情感,待她很是冷淡。刚刚读了几年书的窦家小姑娘背着别人跟舅舅说悄悄话:“我们的国家还不统一,突厥强大,舅舅最好委屈一下,对皇后好一点,把北方突厥笼络住,这样攻打南朝时就不会有后顾之忧了。”宇文邕既好笑又惊讶,欣然听从。这件事后来传扬得极广,长孙无瑕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叔伯在家中议论过。
再后来,武帝宇文邕去世,隋帝杨坚篡周自立,窦家小姐也出宫回到家中。等到了及笄之年,美艳惊人的窦小姐惹来无数王孙公子上门求亲,最终经过一番周折,是与年轻的唐国公李渊结缡成双,近三十年来一直主持着李氏大家族的内务,生育了四子一女、夫妇和睦伉俪情深,在朝中民间传为佳话。
早在与李家订亲前,长孙无瑕就识得窦夫人,月前还曾不避嫌疑地到李府来探病。此刻改了口,小新妇略带腼腆地向婆母道:
“娘……的气色比上回好得多了,吉人天相,母亲一定会很快康复……”
“康复不康复,都没什么打紧了,”窦夫人笑着拍拍这个她亲自相中的儿媳妇,“媳妇平平安安过门,我就放心了,不然家里一出丧,三年不得嫁娶,还真是麻烦……”
“娘!”李世民打断母亲,“娘又在胡思乱想了,前天不是刚请了吴太医来看过,说是不要紧、安稳将息就能好起来吗?”
“好了好了,你当娘是没见过世面的三岁小儿?”窦夫人白儿子一眼,“当着我的面,吴太医自然那么说,可他开给你们的药方子,你们怎么就死活不肯给我看?”
“我们明明拿给娘看了……”
“是啊,是拿了个方子来给我看,”窦夫人叹息,“可是你造假造得太心急,连请别人代笔抄写一遍都忘了——儿子啊,你那笔字是娘从小手把手一笔一画教你练出来的,难道娘会认不得?连作奸犯科都没个章法,叫娘说你什么好呢!”
长孙无瑕转头去瞧丈夫,十五岁的少年弯腰猛咳,旁边陪他们来行礼的李家三小姐慕兰却笑得花枝乱颤,喘着气道:
“娘,无瑕妹妹刚过门……当着媳妇,你就给二弟留点脸面吧!他那些丢人出丑的把戏,不妨以后慢慢再说……”
窦夫人也笑了一阵,示意儿女媳妇都在身边坐下,慢慢的道:
“这里没外人,瑕儿虽说刚进门,是从小就来往知根底的好孩子,娘说话也不用顾忌什么……昨天夜里的事,我都知道啦……”
长孙无瑕低了头,窦夫人轻抚她手背,温言道:
“你放心,你舅舅虽然上路去岭南了,可你母亲、舅母和哥哥还好好的在家里侍奉你外婆。如有什么难处,我们家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理……”
“外婆长年卧病,这回孩儿发嫁,都没敢惊动她老人家,”长孙无瑕垂头道,“可舅舅贬窜蛮荒流配千里,这消息传进她老人家耳中,该当如何是好……”
房中静默片刻,床边铜鹤尖嘴中吐出一缕缕缭绕的白檀香气,将对坐的四人笼罩其中,再和上房里浓重的药香,四散弥漫开奇异的微苦味道。
“其实,说句没良心的话,这时节贬窜岭南,未必是坏事,”窦夫人淡然开口,眼望直棂窗外的秋色落木,“那地方虽然荒凉,却是只有毒蛇猛兽,而中原繁华花花世界,眼看就要再度卷入战火烽烟,各地草莽揭竿而起,千家万户流离失所……大乱之下,中原和岭南,到底哪里更安稳一些,真的很难说啊……”
三个儿女辈都抬起头来盯视她,迎着含蕴各异的目光,窦夫人一笑:
“怎么?你们真的当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无知病妇?”
“娘是女中诸葛,巾帼子房,”李世民笑道,“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娘的耳目?——照娘的看法,这杨玄感叛乱平息之后,大隋天下仍然得再动荡一番才能安定下来?”
“恰恰相反,”窦夫人摇头,“杨玄感之叛,不是结束世事板荡的余音,而是更大祸乱的启封揭幕……”
一阵咳嗽逸出她喉咙,离她最近的长孙无瑕连忙移过去帮婆母抚背顺气。边轻拍怀中这瘦弱的身体,边思忖她话中含意,李家新妇想着自从“今上”杨广登基以来,大隋王朝先后征发二百多万民夫修造洛阳东都离宫、调集一百多万百姓开通从中原到江南河北的通济渠、邗沟,乘坐上万艘龙舟下江南巡视、带领数十万军队游狩北疆……就在去年,皇帝更征集一百多万大军,御驾亲率前往辽东,去讨伐那胆敢违抗他意旨的小国高句丽君主,却损失三十万军队惨败而归,今年再征辽东,战事正激烈时,杨玄感在大军背后叛变,迫使皇帝丢下堆积如山的军资辎重仓皇回师,先剿杀内部作乱的反贼……
“娘的意思,是说主上还会再三征高丽?”李世民蹙眉问,“儿子也听爹爹说起过,杨玄感之乱刚刚平定,主上确实又在与近臣商议再伐辽东的事项,可是朝中众臣大多都不赞同,一些忠直之士更是誓死谏阻。依我看,主上未必去得成吧?”
窦夫人被扶着躺靠在大迎枕上,喘了几口气,脸颊掠过一抹红晕:
“世民,娘问你,主上为什么一意孤行,非要亲征那个小小的属国高句丽?”
刚成婚的少年侧头思索,谨慎回答:
“因为高句丽隔绝属国新罗的朝贡道路,让主上收不到有名的新罗美女了?”
“……”
李世民自己先笑起来,浓密的长睫毛弯成两道黑弧线,一瞬间显露出与年龄相符的稚气单纯。于是做母亲的也笑了,骂儿子一声“贫嘴”,听他答出真实想法:
“因为高句丽国主高元违背圣敕,不敢亲自入朝迎接圣驾,主上认为失了天朝上国的颜面,才大怒发兵,要讨伐那个小小藩国。”
“这只是最浅近的理由呢,”窦夫人微微摇头,“娘再问你,杨玄感身为宰相国公之后,任职尚书将军,家财千万,势力遍布朝野上下,他为什么要冒着诛九族的风险,悍然起兵反隋?”
“……他野心勃勃,想趁着民怨沸腾之际灭隋称帝?”这次回答的语气迟疑得多了,李世民想想,又反问:“娘以为原因是什么?”
窦夫人笑笑,没有直接回答儿子,拿闲话岔开:
“几个月来东都西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血流满街人人自危,这情形,我倒是似曾相识呢……三十多年前,先帝文皇以皇太后之父的身份,当上北周朝总理国政的宰相不久,就对北周的皇族宗室大开杀戒,调集兵马满城捉拿搜捕‘谋反逆贼’,砸开一户户王府国公家的大门,凡是姓‘宇文’的皇族男子,连怀抱里的婴儿都不放过……”
咬紧牙关,当婆母的对新媳妇笑:
“你舅家还只是被杨家皇帝流放发配,我舅家可是被杨家皇帝满门抄斩了!当时我才十岁左右,比你现今还小一点,只记得我母亲宇文夫人、北周朝的襄阳长公主,日日以泪洗面,眼看自己的兄弟侄儿一个个被抓起来砍头而无能为力,甚至,生怕姓杨的杀得兴起,连宇文家的女子外甥都不放过!为了保全丈夫孩子,我母亲万般无奈,提出要我父亲写休妻书,和宇文家断绝关系,活生生拆散我们全家,幸亏我父亲说什么都不答应……”
忆起幼时经历过的血腥惨况,窦夫人眉宇间透出刚毅怒色,一瞬间,长孙无瑕只觉婆母半点都不象缠mian病榻多年的中年妇人,倒是隐隐然有拔剑而起一去不还的侠士气概。
“杨坚就是这样报答我舅父武帝对他的恩遇啊!”窦夫人长笑,“当年多少人都劝舅舅,说杨坚有反相,舅父不肯轻易疑人,还提拔杨坚当大将军、袭国公爵,又聘他的长女为太子妃,礼敬有加,结果呢?舅父和我表哥尸骨未寒,杨坚这个‘国丈’就篡了他自己外孙的皇位,杀尽宇文氏!我真恨啊!那时候我扑倒在榻上,捶床大呼:‘恨我不为男儿,以救舅家之难!’要不是父亲捂住我的嘴拦着,我真不知道会不会拔刀出门去做蠢事——”
气愤填膺的结果就是——凶猛的咳嗽声堵回了下面那些怨愤话语。
长孙无瑕一面抚慰婆母,一面安抚自己受惊的心跳。转头望望卧室内外,好在除了几个心腹侍儿在门口垂手听呼,并没有外人,否则,只凭窦夫人直呼先帝名讳,就足以构成杀头的“大不敬”之罪了。
“娘,”李世民努力转换话题,“要说南北朝的第一圣明君王,那就得属舅公北周武帝(宇文邕)了吧?”
“那是当然,”提到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的舅父,窦夫人脸上顿时现出骄傲与崇敬,“武帝雄才大略,深沉睿智,他即位后亲手除掉把持朝政的权臣,又灭佛尊儒,从一众寺院中收没大宗田地,令浮滥僧尼还俗耕种务农;他力行均田,为穷苦民众分发土地,让他们有了种养生息之本;他创立府兵制度,免除府兵的赋税徭役,使男丁们农忙时种田,农闲时操练,战时上阵冲杀英勇无敌……正因为武帝是有道明君,北周才日渐兴盛,一举灭掉了原本比北周强大得多的北齐,再度统一中原北地……”
说到这里,她又对刚过门的媳妇笑笑:
“倒是对瑕儿不恭了,瑕儿的舅家高氏,正是原北齐皇室。算起来,是我舅舅灭了你舅舅家呢。”
“娘说笑了,”长孙无瑕微微苦笑,“高氏子孙自己不争气,北齐王朝暴君辈出,荒淫无道,又杀大将自毁长城,不亡国才是怪了,怎么能怨得别人?”
四人默然,都想着南北朝北魏末年,两大名将宇文泰、高欢分据长安洛阳,割裂中国北方,其后分别建立北周、北齐,隔河对峙四十年,期间交战无数,大多是北齐高家占了上风,就是在周武帝宇文邕最后亲征灭齐那场战争中,一开始北齐军队也并不落下风,可是当时的北齐皇帝高纬昏暴好色,带着宠妃上阵迎战,先是为了与宠妃围猎而耽误军机,后又因宠妃一句惊呼而率先弃军逃跑,导致强悍的齐军人气尽失溃败无地……周武帝由此灭齐,统一了北半个中国之后,掉过头来,信心百倍地准备发兵攻打南朝灭陈、重铸华夏金瓯,可是……
“天不假年,攻灭北齐的次年,舅父就染急病崩逝,”窦夫人戚然道,“继位的我表兄宣帝,是个不成器的,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沉溺女色,竟然同时立了五位皇后,在位三年就酒色过度而死,白白便宜了他正宫皇后杨丽华的父亲,隋的‘开国皇帝’高祖……哼,杨坚在周一无大功二无卓名,就只靠了女儿是皇后,趁外孙年幼时入朝辅政,欺负自家女儿外孙这一对孤儿寡妇,篡周自立,创建他家的隋朝。真容易!真便宜!自古立国开基者,还有比杨坚运气更好的吗?”
“娘一说到杨坚篡周,就是满腹不平,”李慕兰赶紧缓和气氛,“可在女儿看来,杨坚虽然得位手段不光明正大,治天下的本事还是不错嘛!文帝勤勉俭朴,知人善任,开皇之治,南下平陈,北击突厥,中原一统,天下太平,男耕女织,仓廪富足……”
“你说的是实情,娘都承认,”窦夫人叹道,“不错,文帝治国有方,他杨家基业才能屹立三十年不败,可如今呢?如今的纷乱世事,难道只是因为文帝听信妇言、废了长子杨勇、改立阴险凶暴的当今皇帝杨广为嗣?”
“……娘觉得不是?”李世民讶然发问,“文帝直到崩逝,大隋仍然富强繁盛。如今这乱像,可全都是当今皇帝一手炮制的啊……”
窦夫人摇头,以怜悯眼光瞧着年轻的儿子:
“你还是想得太浅……好比说,文帝当年废九品中正,开科举士,当今又设进士科,录取出身寒门庶族的士人入朝做官,难道真的是因为皇帝可怜那些读书人十年寒窗、皓首穷经,而发善心给他们报效国家光宗耀祖的机会?”
三个小辈睁大眼睛盯视母亲,等待解答。
“杨家和我们李家的家族势力,都来自北周,”窦夫人道,“北周时天下征战未休,烽火连年,宇文氏重武灭佛,延袭西魏旧制,将全国划分十二府,府中农人良家子闲时耕田,战时出征,每府都由一位大将军统领,每二府又隶属一位‘柱国将军’管辖……我李家的先祖襄公(李虎)、先考仁公(李昞),就都是当年西魏北周的柱国将军,要说起来,当今皇帝的祖父杨桓公(杨忠),在魏时还只是十二大将军之一,算是我先祖襄公的属下呢……”
“娘还忘说了另一位柱国将军独孤家,”李慕兰笑道,“大司马独孤郎可是与北齐兰陵王高长恭齐名的美男子啊……当年他少年英俊,风度卓异,万众瞩目,一日外出回城之际,头上帽子被风吹歪,第二天早上,发现全城人都学他侧帽而戴……而且,独孤家也是爹爹的舅家!”
她把“美男子”三个字咬得很重,眼发异光,声调也颇不寻常,惹得房中人笑个不停。窦夫人松开儿媳的手,指住女儿:
“三丫头总这么没正形的,独孤大司马是你祖母的生身父亲,要是你祖母仍然健在,听你口气如此不敬,不罚你跪上几天几夜才怪!”
“是了是了,祖母她老人家那脾气,我和大哥从小就领教过多少次了,比她妹妹先帝独孤皇后也不差什么,”李慕兰笑道,“当年祖母卧病时,几个婶母姨娘都不敢近身,唯有娘善解人意举动伶俐,能伺侯得了她——不过祖母年轻时也是美人哪,独孤皇后更是光艳动天下,可见她们的父亲独孤大司马一定名不虚传……”
窦夫人瞪这肆无忌惮的女儿片刻,自己也笑了:
“不是没道理……咱们自己家里说话,文帝杨坚的相貌虽然贵重,可日角龙庭,上身长下身短,实在算不得好看,当今皇帝却是风度优雅颀长俊秀,显然酷肖其母独孤皇后……”
“爹爹年轻时也是美男子!”李慕兰踊跃道,“否则怎么能娶到身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娘……”
长孙无瑕肚内暗笑得转快筋了,扭头去看丈夫,见李世民以手扶额,满脸的头痛无奈——这就是嫁入公府豪门的新妇来参拜的婆母和大姑子?
“娘,三姐,你们……”
“好啦好啦,不说这些有的没有啦……都是兰儿这疯丫头,嫁了人都没点稳重气象。”窦夫人摇头而笑。李慕兰也笑,伸手拍拍少年弟弟的肩膀:
“二弟,放心,你身上也有独孤大司马的血脉,也能算得上北朝英俊男儿……”
李世民仰天长叹,努力拉回话题:
“娘,北周的八柱国家和文帝的开科举士有什么关系?和今上征高丽、杨玄感起兵叛乱,又哪里能牵扯到了?”
“你用心想想啊,北朝的立国之基,就是我们这些出身边镇、胡汉合流的尚武贵族,”窦夫人叹道,“北周是府兵制度撑起的八柱国家,北齐呢,最重崔、卢、郑、王等各郡望大姓,南朝那些王谢旧族世家就更别提了,不管怎么改朝换代,这些门阀始终牢牢占据高位……我方才也说了,他们杨家,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势力雄厚的门阀旧族,全靠撞大运才据有天下,所以他们心里不踏实哪,他们始终觉得旧族门阀不服,特别是我们这些曾和他家同朝为臣的边镇贵族,对他家的底细一清二楚,他杨家对我们就更为忌惮——他家能欺负孤儿寡妇篡了宇文家的皇位,我们这些人一旦有时机,难道就不能依样葫芦篡他家的帝国?”
三个小辈齐齐点头,李世民恍然大悟:
“原来杨家父子开科举士,是为了引入庶族臣僚,用以对抗我们这些门阀士族?”
“你终于有点明白了,”窦夫人微笑,“一面拔举寒门庶族,一面清洗关陇旧臣,从而消除对他家皇位的威胁……当年杨广以次子夺嫡,老相国杨素对他助力最大,可杨广登基后,转过身来就猜忌杨素拿他开刀,以至于老相国忧愤成疾,拒医而死……”
“这才是杨玄感起兵的真正缘由!”李世民拍案叫道,“他一定看透了皇帝对他家的疑惧,知道杨广早晚不会放过他,才先下手为强!”
窦夫人点头,轻轻吐出一口气,又道:
“还不止如此……杨广即位以来,几乎从不在关陇旧族聚集的京都理政,年年出外巡游,兴建洛阳东都也好,开凿大运河也好,发兵出塞炫耀武功也好,百万大军东征高丽也好,他做这些前无古人的宏大壮举,都是为了向天下人证明他杨家高贵威严无所不能,可这又表明了什么呢?表明他实际上,很是心虚啊……甚至或许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其实知道他根基浅薄,这万里江山无穷基业,不是他家胼手胝足流血流汗打下来的,而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文帝是聪明人,知道自己的不足,就加倍兢兢业业的守成,而今上杨广啊,哈,当惯了公子少爷的人,你还能指望他些什么呢……”
她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再度咳嗽起来。三个儿女忙又为她抚胸捶背,长孙无瑕劝道:
“娘说得太多了,劳心费神伤气,还是多歇歇吧……”
“是啊,”李慕兰也发觉了,“这几年娘都没一下子说上这么多话,果然是累着了,都怪我们粗心……”
“不妨事,”窦夫人咳嗽渐止,轻声道,“娘今天高兴,好久没跟你们说说心里话了……”
这时,门外侍婢叩了下门扇,通报:
“老爷和大郎回来了。”
门帘掀开,唐公李渊和长子李建成走进来,慕兰和李世民夫妇均起身迎接行礼。
李渊这一年四十七岁,虽然身体发福,但肩宽胸阔的威猛之态仍在,颔下黑髯垂胸,额上幞头裹发,举手投足雍容大度。隋帝杨广之所以一直不喜欢这位姨表兄,除了他家族强盛、故友知交遍天下外,这副当世推崇的“仁主”外貌也起了很大作用。
此刻,“仁主”的神色是阴郁的。入室问了问夫人的病情,在她床边坐下,又命儿女们也坐,李渊告诉妻子:
“我方才带建成去了宇文三郎家,探问昨夜事的来龙去脉。”
此言一出,房中人人关心。李世民急问:
“爹爹,高家到底是怎么着?”
李渊回头看次子一眼,苦笑:
“高家的事是没法子了,士廉平日里往来结交的薛道衡、房彦藻、斛斯政、杨玄感,全是主上厌恶必欲杀之后快的人物,这‘朋党助逆’的罪名,放在别人头上,早就抄家灭族了。好在士廉为人敦厚,名声还好,主上对他无甚恶感,这才判了个贬窜岭南,算是从轻发落。”
粗重地喘一口气,李渊沉声道:
“宇文仁人(士及字)方才特意警示,我李家也即将大难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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