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台城南门，仁虎、神兽石阙下，摆放着一口棺材。
什么人如此大胆？
竟敢一早在皇宫正门放口棺材！
南朝，梁，普通二年九月，位于台城以北、鸡笼山以南的同泰寺落成。
寺内的标志建筑，是一座代表着佛家最大功德的九层佛塔。未及见寺，远远就能望见佛塔高耸入云。
这座寺庙本就是奉皇帝敕命所建，如今建成，梁武帝萧衍准备舆驾亲临，入寺礼忏。
深受梁武帝宠信的鸿胪卿朱异奉敕随行，一早，便穿戴整齐入宫候驾。
自从天监四年，经老师、五经博士明山宾举荐，皇帝亲自考较学问，得到赏识，朱异进入大梁权力中枢。
十几年过去，不管官职如何升迁变化，朱异始终兼任着中书通事舍人的职务。
这个职务主要负责皇帝各种敕令、诏书的起草、传达，相当于皇帝的高级秘书。
才思敏捷、精熟庶务，又能够察言观色、迎合梁武帝心思的朱异，备受皇帝宠信，无人可以替代。
未几，萧衍从居殿出来，准备登舆。
却见一名内侍碎步疾行，匆匆而来，神色有些慌张。
注重礼节的萧衍有些不悦，神色不善地令内侍上前禀奏。
“启禀圣皇，后军行参军郭祖深在宫门外求见，说要上疏言事。”
内侍跪倒禀奏，却又有些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
萧衍看出来了，厉声喝问。
“他，他，……郭大人是抬着棺材来的。”
内侍一惊，声音竟有些哆嗦。
“让郭祖深东斋见驾。”
萧衍眉头微皱，吩咐内侍去传令，转身走向寝宫东斋。
走到一半，萧衍停下脚步，跟随在后的朱异快步上前候命。
“派一名防阁带人去端门，一大早抬副棺材，成何体统！哪儿来的，抬回哪儿去！”
被扫了兴头的萧衍，话语间有些火气。
“诺！”朱异领命，匆匆去安排。
东斋内，萧衍正襟危坐，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看看奏疏，再看看肃立下方的郭祖深。
侍立侧后的朱异，冷汗涔涔。
方才，朱异奉诏诵读奏疏，读着读着，皇帝变了脸色。
察言观色，朱异立刻住口，将奏疏放在御案上。
这个郭祖深的胆子太大了！
郭祖深的上疏，奏有司宽纵枉法，以至于权贵豪门横行无忌；奏朝廷重商轻农，以至于上至公卿，下至庶民，人人贪财好利，非长久之道；更是奏佛法盛行，误国害民，人丁流失，租赋失征。
哪一条都是在戳皇帝的肺管子！
够砍好几回了！怪不得抬着棺材来。
三年前，萧衍受菩萨戒，自称“皇帝菩萨”，臣民尊为“圣皇”。
上有好，下必甚焉。
自大梁立国，皇帝带头崇佛，佛法日益盛行，宫内、宫外，朝野士庶，纷纷追随。
“南朝四百八十寺”，不但没有夸张，反而是缩略。仅京城建康，大小佛寺便有五百余所，僧尼超十万人，更不要说还有地方。
朱异心下并不信奉佛教，不过为了迎合皇帝，对经义也有深入研究，尤其是萧衍对佛经的见解。
皇帝崇佛有自己的政治目的。
萧衍看到了佛法的广普性，试图用佛法来统合这乱世里散乱的人心，实现政教合一。
大梁立国的天监初年，萧衍就设立管理天下僧人的僧官——大僧正，并企图自己来兼任这一职务。
遭到了佛门强烈反对，南朝三大高僧轮番论辩，措辞激烈，迫使萧衍放弃，另择高僧担任了大僧正一职。
不过，这没有妨碍萧衍在崇儒修文的同时，大力倡行佛法。
虽然态度恭敬，可郭祖深立得如青松一般刚直，承受着皇帝目光中的怒意，没有丝毫屈服的意思。
忍了又忍，萧衍压抑着胸中的怒气。
郭祖深是元从“襄阳举义”的雍州刺史府旧人，当年追随他一路东征建康，建立大梁。大梁立国后，又跟随司州刺史蔡道恭在义阳与北魏血战，为了大梁，出生入死。
后来，义阳失守，陷于北魏经年，郭祖深矢志不移，辗转逃回建康。
虽然不识大体，不能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可是忠心耿耿，这份刚直也是可取。
正在考虑该拿郭祖深怎么办？
忽然瞥见御案一侧放置的文稿，萧衍心底一动，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朱异瞥见皇帝竟露出笑意，不禁有些疑惑，顺着萧衍视线看去，顿时恍然。
那是不久前轰动京城朝野的一篇文章——《钱愚论》。
是皇次子、豫章王萧综仿晋人鲁褒的《钱神论》所作，专刺备受皇帝厚待的皇六弟、临川王萧宏的骄奢淫逸、贪腐无度。
此文一出，立刻被广为流传。
萧衍下令封禁、销毁，并召萧综来严厉训斥了一通。
其实，皇帝并不像表现得那样愤怒。
读完《钱愚论》，皇帝自言自语地笑骂：“言虽有理，却因小失大，罔顾大局，拆自己的台，糊涂！文笔倒是不错。”
脸上分明还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情。
皇次子萧综的生母吴淑媛是前南齐东昏侯宫中旧人，艳冠大梁后宫，一度受到皇帝专宠。临川王萧宏的宠妃江无畏本姓吴，与吴淑媛同出建康吴家，算是同族姐妹。故而皇帝有“拆自己的台”之语。
萧综出生之后，便有流言，说他是其母所怀东昏侯遗腹子，隐匿不言，诈作皇帝之子。
朱异对此流言不屑一顾。
当时，圣天子正值壮盛之年，洞悉人心，精明过人，岂是可以轻易蒙骗的。
萧衍从来没有怀疑萧综不是自己的儿子，对他的宠爱与其他诸子无异。
这就说明了一切。
当年的流言与当时朝廷议立储君恐怕脱不了干系。
事涉储位，那是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的，朱异可不想掺和进去。
如今，皇长子萧统自幼年被立为太子，已经快二十年，朝野交口称赞，士庶尊奉景从。去年四月，天降甘露于慧义殿，宫内、宫外皆传乃是太子至德所感
皇帝屡屡优诏嘉勉，还增加太子的特殊待遇。
可身为近幸之臣，朱异知道，皇帝高兴之余，多少还心有嫌隙。
这是历朝历代为太子的不易。
储君，对臣民是君，可对皇帝仍然是臣。大梁天下，天命所归，受到朝野尊奉景从的只能有一人，那就是皇帝。
太子，做得不好，皇帝要考虑是否立错了人；做得太好，又要招皇帝的忌。
哪怕是父子！
一出生就被流言困扰，被诸皇子孤立，朝臣们不愿接近的皇次子萧综，得到皇帝的悄然扶植。
帝王权术，制衡之道。
一等高门、陈郡谢氏的谢举被任命为豫章封国内史，至今已经七年，皇帝还没有换人的意思。
又安排豫章王萧综与士族高门、陈郡袁氏结亲，如今位列朝右的尚书令袁昂正是萧综的岳父。
看皇帝的意思，似乎是想把郭祖深这钢刀一般的人物也交到豫章王手中。
长呼一口气，萧衍平复了情绪。
“卿之意，我已明了，且先回去，等候敕命。”
郭祖深犯颜上疏，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是皇帝既不杀，也不抓，连句斥责都没有，就这么让他回家。
出乎意料，回到家中，郭祖深还有点懵。
次日，皇帝的敕令来了。
郭祖深升官，调任地方，任所是豫章封国，钟陵县。
皇帝敕：
擢郭祖深为豫章钟陵令，加员外散骑常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