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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语冥冥

百惗1 著

其他类型连载

寻找身世之谜的大怨种黎纪,和他热衷于收集骨头的奇怪朋友云楼。偶然间得到了身世之谜的线索,两人再次出发,从一块块骨头里窥见不为人知的往事,看透不可明说的恩怨情仇,揭开三界风云诡变的秘密。

主角:云楼,黎纪   更新:2023-01-14 18: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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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云楼,黎纪的其他类型小说《骨语冥冥》,由网络作家“百惗1”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寻找身世之谜的大怨种黎纪,和他热衷于收集骨头的奇怪朋友云楼。偶然间得到了身世之谜的线索,两人再次出发,从一块块骨头里窥见不为人知的往事,看透不可明说的恩怨情仇,揭开三界风云诡变的秘密。

《骨语冥冥》精彩片段

青云山,破庙。

一场大雨刚刚停歇,天色已经接近傍晚,黎纪收了纸伞,撩开破败庙门前垂落的经帷,快步进入佛堂。

雨后的寒气,连带着空气中潮湿但莫名新鲜的气息,随同黎纪一起灌入内室。眼前隐约浮动着细碎的流光,城郊荒山,人迹罕至的破庙,黎纪暗暗吐槽为什么每次见面都要选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害他一通好找,若不是瞧见荒山上空浮动的浅金色灵气,估计现在还在绕圈子呢。

随着最后一块残破的经布掀开,黎纪站住脚,此行要见的人就在面前。

“云楼。”

“你来了。”

供桌前的空地上早已燃起一个火堆,一个身穿素白长袍的人静静坐着,宽大的兜帽戴在头上,足足遮住了大半张脸。云楼略微抬头,露出线条完美的下巴,唇角轻勾,哪怕眼睛被兜帽遮住了,黎纪也能猜到他的眼睛,必然像嘴角一样微微弯起。

帽绳末端坠着一块通体透明的石头,火光映照下泛起诡异又漂亮的光,黎纪忍不住将目光落在这块坠饰上,心里总觉得奇怪。

似是料定黎纪必然不会缺席,云楼身侧还放着另一个石凳,他随手一指,示意黎纪坐下烤火。黎纪扫了一眼灰尘痕迹凌乱的供桌,猜到云楼必然是把上面的破布拿来生火了。

“虽说这间破庙荒废很久了,好歹也是别人的地盘,怎么能随随便便烧这里的东西。”

黎纪用下巴指了指供桌后面巨大的石像,嘴巴一噘。

“尤其这位还特别小气,担心下次碰面了,他找你麻烦。”

“那就碰见的时候再说吧。”

云楼淡淡一笑,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黎纪也拿他没办法,从善如流坐在为他预留的石凳上,手掌凑近火堆搓了搓,扭头问云楼。

“这次走了大半年,怎么突然回来了?”

云楼并不着急回答,他手掌轻抬,掌心凭空出现一杯热茶,垂着眼帘慢悠悠喝了一口。黎纪也不催促,他知道云楼的行事作风总是这般古怪,但云楼如果决定了要说,无论过去多久都会开口,相对的,他不愿意说的东西,一辈子都不会开口。

雨停的时候黎纪才到破庙,一路走来确实沾了不少寒气,他缩了缩脖子,看着火堆嘟囔如果这里有红薯就好了,还能烤来吃。

“我得到了一块龙骨。”

云楼突然开口,下一刻,手里的茶杯变成了一块青色的指骨。

“我窥骨识踪,瞧见了龙骨主人的部分记忆,并且发现在青龙一族的圣池里……有你身上的烙印。”

“什么?!”

话音落地,黎纪动作一滞,瞪大眼睛看着云楼。

龙骨记忆里的圣池已经被毁坏了,云楼尚不清楚镇守一方的青龙族圣地为什么会遭到破坏,这种事情本就不可能发生,在这之前也没有半点消息传出,因此说一半藏一半,没有告诉黎纪。

黎纪表面看只是一个凡人,实际上存世至今已经两百年了,他明确知道自己不是人族,人族不可能有这么长的寿命,但是关于过去的记忆一片空白,黎纪无迹可寻,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什么,于是把追寻身世真相的希望寄托在右臂的青色龙形烙印上。

于是在遇见云楼时,黎纪同样在寻找的路上。

云楼在找骨头,而黎纪在找来处,生命中都有大片空白,正因如此,他们才能成为彼此唯一的朋友。

黎纪在这座小镇落脚不过一年,半年前云楼不告而别,黎纪原本想继续云游,可是转念一想,前路漫漫,路途遥远,暂时留下来歇歇脚似乎也没有什么过错,况且如果那个不辞而别的人突然回来,找不到自己岂不是很可惜。

黎纪孤独久了,确实很喜欢和云楼同行的日子。就在云楼掏出龙骨的这一刻,黎纪隐约猜到他们又可以启程了。

“黎纪。如果你想知道答案,我可以陪你去青龙一族的驻地看看。”

果然,云楼淡淡开口。

黎纪双手撑在身后,仰着脑袋看向破庙庙顶,那里塌了很大一块,此刻天色已暗,过不了多久就有明月高悬。

黎纪抿了抿唇角,思绪随即变得深远。

“青龙一族的驻地啊……还真是遥远的地方。我怎么会和那里扯上关系呢?”

两百年前,黎纪第一次苏醒的时候身在佛域,周遭全是碎石和爆冲的灵气,佛尊秋灵山一击劈开将黎纪团团围住的青焰屏障,佛域随后山川震动,铺天盖地全是清圣梵音。白莲化作了枷锁,牢牢锁住了黎纪体内暴动的力量,黎纪足足休养了三个月,等到体能恢复了,也没有请求佛尊解开封印,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控制不了被封印的力量,干脆就不要触及了,从头开始修炼。

佛尊拈花不语,恰好云楼也在佛域,那时就是他们的初见。

佛域临近白虎一族的驻地,与青龙境相隔甚远,分明是一个在最东边,一个在最西边,而黎纪如果真的属于青龙族,当年怎么会横跨万里来到佛域呢?

黎纪越想越不对劲,就在他陷入沉思时,突然闻见一股烤红薯的香气。黎纪立马回过神来,正瞧见云楼用树枝穿了一个红薯在火堆上翻烤。

“哇,你这人,简直是行走的储物袋。怎么什么都有啊?”

想什么来什么,这个朋友没白交。黎纪喜笑颜开,他本就是一个容易开心的人,愁绪都被烤红薯的香气吹散了。

“人间愁苦,唯有烤红薯不可辜负。”

“看来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你真的难过。”

云楼把红薯递给黎纪,他知道黎纪一定会去寻找失去的东西,哪怕为此翻山越岭,跋涉万里。

黎纪念旧又长情。

果然,黎纪狠狠咬了一大口红薯,烫得他直吹气,同时也笑得明朗。

“去,天亮就走。我倒要看看我究竟是什么东西。”

“好。”

云楼低头笑了笑。

雨歇雾散,天地和暖。两人从小镇出发,仍旧和从前一样不紧不慢的速度,只是这次目标明确,只需要一路向西。

云楼能够得到龙骨的地方,必然离此地很远了,毕竟这些妖界大族不会离开自己的驻地太远,而云楼还能不辞辛苦折回来找老朋友,黎纪想想都很感动。虽然云楼有日行千里的本事,但他能有惦记老朋友的这份心,并且陪着黎纪步行,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黎纪想一次感动自己一次,进入丽溪镇后直奔酒楼,说要掏腰包请云楼大吃一顿。云楼对人族的食物有着莫名的兴趣,其他事情还能不为所动,一听黎纪要请吃饭,云楼迈出的步伐自然而然跟着黎纪换了一个方向。

黎纪在等待云楼的这一年时间里,攒了不少钱,他心思活络,挣钱比修炼快,此刻摸着鼓鼓囊囊的腰包,说不出的底气十足。两个人顺着人群涌动的方向往最热闹的地方去,果然瞧见了镇上最大的酒楼。

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气,还有醇厚浓烈的酒香,满满的人间烟火。黎纪深吸一口气,刚想说点什么,眼角余光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再回神的时候,发现云楼早就已经进入酒楼了。

“这人……也就吃饭的时候积极。”

黎纪哭笑不得,正准备追上云楼,突然瞧见不远处人群异动,隐约传来凄惨悲痛的哭嚎声。黎纪愣了愣,下意识往那边走去,他一贯爱凑热闹,见此情景怎么能不过去看看呢。

人群中是一对父女,衣衫褴褛,骨瘦如柴,老父亲躺在竹席上奄奄一息,而哭泣者是个姑娘,容貌清秀,脖子上挂着一块木板,歪歪扭扭写着“卖身救父”四个字。

人间悲苦总是如此相似。黎纪在人间行走百年,遇见过很多卖身葬父、卖身葬母的可怜人,有男有女,每一个都让黎纪心生怜悯。他曾在佛域听经三年,佛尊说他是天生的慈悲心,黎纪原本不相信,但他总是控制不住地与人共情,他不明白这算不算是慈悲,于是尽力把自己的行为向“慈悲”挂钩。

包括这一次,黎纪拨开挡在前面的几个人,径直走到低声啜泣的姑娘面前,朝破碗里放了几两银子。做完之后,黎纪转身就走,一眼都没有多看那个姑娘,也不管她的挽留和道谢。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黎纪身上,似是不明白为什么他掏了钱,却不把这个女人带走。

竹席上的老先生一息尚存,拿了这些银子,或许还能救回一条命。黎纪这么想着,背着手大步往外走,突然又听见一声极为沉痛的叹息。

“可惜了。药堂人满为患,得了钱,怕是也救不活了。”

“为什么这么说?”

黎纪眉头轻皱,停下脚步。

眼前这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毕竟做了好事,那人也愿意和他多说几句,只是脸上的愁色不减反增。

“半年前镇上害了病,死了不少人,现在各个药堂人满为患,根本挤不进去。只有棺材铺发了大财。”

那人嗤笑一声,叹着气走开了。

“唉,根本无药可救啊。”

“……”

难怪在来的路上,会碰见不少人家送葬。黎纪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话语中透出的冷漠让黎纪很不舒服,他环顾四周,刚刚的对话也有其他人听见,可是他们全都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模样,很难想象这是一座重病之下死了不少人,并且还在继续死人的镇子。

黎纪感觉到了怪异,像是有一只作怪的手遮住了所有人的眼睛,掐住了想要呼救的喉咙,他细细观瞧,竟看不出一丝人间的鲜活生气。

难道……

黎纪眉头紧皱。

这些人都在等死吗?

黎纪回头瞧了一眼酒楼,最终还是朝药堂走去。


如那人所说,药堂确实人满为患。

部分病人挤不进去,只能瘫坐在门口哀嚎,更多的人挤在内堂,连走动都十分困难。

丽溪镇一共三家药堂,其中两家的药材已经耗空,一个月前关了药堂,药师也已经逃离了丽溪镇。得病的百姓没力气外逃,只能朝仅剩的那家药堂涌去。

艾草点燃后熏得人几欲落泪,哀嚎声在耳边挥之不去。药师们个个以帕巾覆住口鼻,匆匆忙忙穿梭在病人中间,一边用药,一边观察并记录病人喝药之后的病情变化,以备修正药方之用。

黎纪站在药堂门口观望了一阵,不断有病死的人从里面抬出来,如此众多的患病人数,如此迅速又难以阻拦的死亡,

黎纪心中一惊,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两个字。

瘟疫。

黎纪去过几次闹瘟疫的村子,无不尸横遍野,惨烈如人间炼狱。他曾和那些药师一起奋力救治患病的百姓,可就算最后疫病消除了,结果仍旧是伤亡惨重,整个村子几乎死绝了。

而现在,惨剧又要在丽溪镇重演了。

黎纪医术一般,好歹有过几次阻治疫病的经验,他穿过病患大步走进药堂,经人指点来到一位低头忙碌的年轻人面前。

这就是药堂年轻的掌事人,镇上最厉害的药师,今年不过二十四岁。

“乔大夫。在下黎纪,偶然路过丽溪镇,见镇上疫病肆虐,诸位药师分身乏术,碰巧在下识药典,能否留在药堂帮忙?”

黎纪笑着,简单说明来意。

乔瑾岁刚刚喂患病的大娘喝下汤药,匆忙抬头看了黎纪一眼,正想说点什么,大娘突然猛烈咳嗽起来,紧接着浑身抽搐,喝下去的汤药也尽数吐了出来。

乔瑾岁暗道不妙,赶忙替大娘把脉,黎纪也蹲下查看大娘的病情,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喂大娘吃下之后,情况逐渐稳定下来。

乔瑾岁松了口气,目光扫过黎纪装药丸的木盒。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也不清楚眼前这人的医术如何,但是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黎兄,情况你都看见了,如果黎兄不嫌辛苦,愿意出手相助,当然是济慈堂之幸,镇民之福。”

“客套话都省下了,咱各忙各的吧。”

乔瑾岁脸上有着遮不住的疲惫,纵然他医术高绝,这么长时间下来仍旧是独木难支。

黎纪拍了拍乔瑾岁肩膀,干脆利落走向其他病患。

乔瑾岁微微怔愣,但他没有让自己停歇太久,叮嘱完大娘的儿子后,又端起药碗走向不远处的孩子。

丽溪镇的疫病来势汹汹,竟比黎纪之前遇见过的情况都要凶险。

病人个个面色铁青,浑身抽搐,伴着高热不退,身上冒出的冷汗很快浸湿了衣襟。一旦发病,就只能眼看着病人的生命一点点枯竭。

黎纪原本已经配制出了针对疫病的药丸,这些年一直随身带着,为的就是途中再遇瘟疫的时候,能够多救些人。可是药丸在这些镇民身上效用极小,只能暂时吊着性命而已,要想彻底治愈,还是差了很大一截。黎纪有些失落,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知不觉间忙到天黑,依然有新的病人送到药堂。黎纪悄悄来到侧门,低着头坐在石阶上,开始思考药丸最原始的配方,是否是差了什么?

就在这时,黎纪眼前多了一双白靴。

黎纪猛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兜帽下云楼略显不悦的面庞。

糟了。

黎纪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哎哟,你瞧我,怎么把你给忘了。”

刚说要请云楼大吃一顿,扭头就把人晾在酒楼里。黎纪赶忙站起来,嬉皮笑脸的。

“等久了吧?我这坏毛病,就是爱凑热闹。”

“习惯了。”

云楼语气淡淡。他这位老朋友总是容易被“拐跑”,上次也是一转眼黎纪就不见了,再见面已经是半年后,黎纪还一直以为是云楼不告而别,对云楼一顿教育。

黎纪心中的愧疚在云楼说出“习惯了”之后达到顶峰,他羞愧地低下头,下一秒,黎纪突然双眼放光地看着云楼。

“云楼,你神通广大,能不能救救这些镇民啊?我配制的药丸好像不起作用,真是太奇怪了。”

黎纪说着,掏出木盒,里面只剩下四粒药丸了,径直递到云楼面前。

云楼接过来,低头闻了闻,又还给黎纪。

“药没有问题。”

“那怎么会不起效呢?”

“黎纪,我们该出发了。”

兜帽遮住了云楼大半张脸,语气淡淡。黎纪听出了他的态度,似是不愿意蹚浑水。

凡人自有命数,或许这就是他们命中的大劫,迈过去了万事大吉,迈不过,命数也就到此为止了。

黎纪喉咙发紧,突然觉得遗憾。他知道想让云楼出手是要付出代价的,云楼会收取他们的一节骨头,但人骨平平无奇,云楼显然不感兴趣。

云楼转身要走,黎纪没有动,于是云楼也停下来看着他。

黎纪不会强人所难,所以这件事,他决定自己去做。

“多留几天吧,让我试试。”

黎纪笑了笑,握紧了木盒。

云楼静静看着他,没有劝,也没有告诉黎纪,药堂上空,甚至是整个丽溪镇上空都飘满了殃云,这是大凶之象。

此地不宜久留。

“……好。”

云楼沉默片刻,还是点点头。黎纪既然想试试,那就让他试试吧。

疫病发生不久就有镇民携亲眷外逃,当时为了防止官府得知消息后封堵道路,把镇民都堵在这里等死,丽溪镇发生瘟疫的消息一直没有上报。深夜守着炉子熬药时,乔瑾岁向黎纪说起这一点,黎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要镇民四散开来,一定会把疫病带到其他地方,做出瞒报决定的人真是自私又恶毒。

黎纪拍案而起,反问乔瑾岁是谁不准向官府上报?

乔瑾岁默默扇着蒲扇,陶罐里药汤翻滚,苦涩刺鼻的气息让人哑口无言。

“是镇民不让说。”

“一个镇民?”

“全部。”

“……”

黎纪张了张嘴,突然说不出话了。

乔瑾岁扭头看他,无奈摇头。

“黎兄,医者治病救人,可是人心不是药典能治的。”

从他们决定瞒报,并且举家逃离丽溪镇的那一刻起,其他地方的无辜百姓的性命,在他们眼里已经不再重要了。

黎纪搓着手,重新坐下。乔瑾岁的话虽然尖锐,却也是事实。人间行走百年,黎纪从来没有奢望读懂人心,也没想过要去纠正或者评判是非黑白。

“其他药堂都关门逃命了,你怎么不走?”

“我是大夫,都指着济慈堂救命呢,如何能走啊?”

乔瑾岁脸色苍白,写满了憔悴和疲惫,但他没有半点恐慌。

“识药典,懂医理,自然要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纵然有错,却也是一条条人命,何况现在还留在镇上的这些人,是知道自己就算逃走了也活不下去的,虽然有些夸大,但济慈堂……如今已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乔瑾岁不想去评判那些逃走的人,他只想尽力救下逃不走的病人。黎纪能明白他的心,不由得多了几分敬佩,这个年纪轻轻的药师,确实有惊人的韧劲和慈悲。

“别灰心,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只要是病,总会有治它的药。”

黎纪爽朗一笑,握住乔瑾岁肩膀拍了拍。

乔瑾岁受他感染,也笑着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自己的手腕,抿紧唇角。

“多谢黎兄出手相助,等到疫病平定,诸事了结,你我一定要把酒言欢。”

“好,我等着这一天。”

“不好了!乔大夫,出事了!”

就在这时,一名小药童着急忙慌跑过来,在他身后隐约映出火光,黎纪心头一紧,往前迎了几步。

乔瑾岁站起身,忙问。

“怎么了?”

“药堂失火,连着库房一起烧起来了!”

小药童胡乱擦了擦汗珠,着急到险些咬了舌头。

“有人朝堆放干草的偏房点了把火,火苗顺着杂物蹿上房梁,一直把前院和库房都烧着了!火势太大了,药堂里都是些病人,根本救不下来啊!”

如果库房里的药材付之一炬,丽溪镇最后的希望也就随之破灭了。乔瑾岁倒吸一口冷气,赶忙朝火光蹿起的方向跑去,小药童也赶紧跟上去帮忙。

黎纪追了几步,突然听见衣袂翻飞的声音,他下意识站住脚,回头看向月夜下的围墙。

云楼背着手站在围墙上,宽大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夜风吹动他的素白长袍,宛若皎月一般清寒。

“黎纪,我们该走了。”


药堂库房失火,此刻看见云楼,无异于瞧见了救星。黎纪当场笑起来,比任何时候看见云楼都要高兴。

尽管云楼一开口就是催促黎纪快走。

夜风撩动了云楼飘扬的衣袂,他就像是一株清贵的白玉兰,负手立于月夜中。黎纪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围墙下,仰着脑袋看云楼。

“云楼,那边失火了,快帮帮忙吧!”

黎纪总是会忘记,想让云楼出手,是要付出代价的。云楼低下头看着黎纪,没有说话,突然觉得这位老朋友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

黎纪愣了愣,一拍脑袋,一边说一边转身要走,“我又忘了,你是不会无缘无故出手的。我还是赶紧去前院看看吧。”

“这场瘟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云楼突然开口,声音随风而去。

黎纪脸色一沉,他回头看了云楼一眼,仍旧大步跑向火光冲起的方向。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要抢救库房的药材。

云楼目送黎纪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前院隐约传来杂乱的声音,肉体凡胎无缘得见,此刻聚拢在药堂上空的殃云里,夹杂着丝丝缕缕荧绿的邪光。

黎纪也瞧见了,在他仰头看云楼的时候就瞧见了,但他不能确定那是什么,干脆闭口不谈。

云楼足尖轻点,飘然落于屋檐。他悠悠前行,步子轻若浮毛,只有衣袂翻飞的声音,最终停在那里,冷眼看着前方火舌蹿升,滚滚浓烟直冲云霄。

前院一片兵荒马乱,惊慌失措的人们提着水桶奔来跑去,火海中传来房梁断裂倾倒的巨响,似那烈狱中逃出的勾魂索命的恶鬼在阵阵欢呼。

前院付之一炬,库房在劫难逃,病重不及逃脱者一并葬身火海,徒留亲人在外痛苦哀嚎。乔瑾岁看着眼前可怕的一幕,脑海一片空白,火势难以压制,难道就此功亏一篑了?

“瑾岁!快躲开!”

一截烧断的木头突然砸向乔瑾岁,不远处正在扑火的靖霄一把拉开他,仍在燃烧的残木狠狠砸在两人脚边,也砸醒了乔瑾岁。乔瑾岁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惊喜多过惊吓,下意识抓住靖霄袖子。

“靖霄,你怎么回来了?!”

“说来话长,现在先救火吧。”

久别重逢,靖霄也想同他长谈,然而此刻热浪扑面,火势危急,实在不能耽搁。

乔瑾岁连忙点头,靖霄将水桶递到他手里,转身拿起另一个空桶去打水,而乔瑾岁咬了咬牙,跟着黎纪一起拎着水桶冲向库房。黎纪早已满头大汗,反反复复打水运水,一步也不敢停。

黎纪原本的力量被佛尊用白莲枷锁锁住了,从此与凡人无异,纵使后来重新开始修炼,受体内枷锁影响,努力蓄积的灵力还不够黎纪一次挥霍。

因此,黎纪存世两百年,仍旧和凡人一样,为了救火忙得灰头土脸。

云楼站在房檐上看着他,轻轻叹气。

“……黎纪,你总是这么爱凑热闹。”

坠在帽绳上的透明宝石幽光一闪,云楼前踏半步,无形气劲四散开来,悍然劈开滚滚热浪。宏大气劲拔地而起,卷动翻飞得火星如同火龙冲天,云楼身后逐渐浮现出古兰法印,兜帽吹得晃动,他反手抽出腰间玉扇,朝着药堂上空振臂一挥。

聚拢在药堂上方的邪祟绿光被风吹散,下一刻,夜幕中惊雷炸响,所有人同时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被火光映亮的夜空,终于在四方雷霆皆动之后,落下了倾盆大雨。

“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我们有救了!”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太好了……”

乔瑾岁丢掉手里的木桶,脱力般瘫坐在地,疫病开始至今,第一次发自内心笑出声来。靖霄小跑着来到他面前,满脸焦急,低声询问他怎么了?

乔瑾岁低头看着手心里磨出的血泡,傻笑着不说话。靖霄一看,更加担心了,赶紧把他扶起来,捏着乔瑾岁起水泡的手掌,拉到面前吹了吹。雨水又急又猛,很快淋湿了两个人的衣服,也逐渐浇灭了原本势不可挡的火焰。

这雨……

黎纪看着欢呼的百姓,突然想起了云楼,他心中一喜,连忙跑到开阔的院子寻找云楼,没见人,又笑着跑向外院。刚刚出了院门,果然瞧见云楼站在那里。

浅金色的浮光环绕在云楼周围,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屏障,倾盆大雨没有一滴落在他身上,与他相比,黎纪早就淋透了。

黎纪抹了把脸,他知道云楼就是特意在这里等着自己的,干干脆脆朝云楼那边跑过去,穿过那道屏障,果然没有雨了。

“好小子,我就说你不能袖手旁观。”

黎纪甩了甩头发上的水,像是一只抖毛的大猫。

云楼联想到了,默默朝旁边挪了一步。

黎纪也不管云楼是什么反应,仰头看着屏障外势头不见减弱的雨水,眼睛亮晶晶的。这些雨水不仅灭了火,还浇灌了丽溪镇逐渐干枯的希望,济慈堂里那些病人的欢呼声,竟让黎纪也跟着心动。

“这雨真大啊,一眨眼就把人浇透了,灭这点火,肯定不在话下。”

“要不我停了?”

“别别别,多下一会儿。”

黎纪搓着手笑起来,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不是说不会帮忙吗?那这场雨的代价要算在谁头上?不会是我吧……?”

黎纪表情逐渐凝固,警觉地把手背到身后,藏起自己的宝贝手指。云楼收骨头偏爱收小指指骨,黎纪不止一次吐槽过他。

云楼瞥他一眼,笑得意味深长。

“不找你,我找山上那人拿。”

“什么山上?”

黎纪来兴趣了,顺势搂住云楼肩膀。

只可惜云楼没兴趣跟黎纪多解释,他拉开黎纪的手,慢悠悠朝青石路尽头走去。

云楼一走,挡住雨的屏障也走了,雨水重新落在身上,黎纪抹了把脸,现在已是深夜,云楼这是要干什么去?

“云楼,你走了,我怎么办?”

“拿着。”

云楼头也不回,往后丢了一把纸伞。黎纪稳稳接住,笑着挥挥手。

“慢走。完事了记得回来接我。”

云楼没有回答,脚下运劲,很快就出了镇子,来到一座荒山脚下。

山腰处有一片茂密竹林,夜幕映照下尤为诡秘,云楼凝神细看,果然有不少荧绿邪光穿梭在竹林里。云楼抬手拉了拉兜帽,快速上山,就在踏入竹林的那一瞬间,一阵阴风吹起了满地枯叶,响起阵阵瘆人的窸窣声。

……看来竹林里这位,已经知道有人闯入了。云楼眼眸微抬,暗暗发笑,穿梭在竹林里的身影始终从容,直到来到竹林正中央,这里有一大块空地,就在月光投落的地方,立着一座幽光灼目的石台,也是邪光最盛之地。

云楼刚刚站住脚,竹林突然像是活了起来,枝叶扭曲晃动着,就连根系也开始移动,很快就遮住了来时的路,让出了更多幽冷月光。穿林而过的阴风撩动袍角,云楼面向石台站着,一言不发,直到竹林深处传来一声质问。

“你是何人,为什么要插手丽溪镇的事。”

“我是拾骨者,云楼。”

此言一出,竹林里的声音突然安静了,显然是听说过拾骨者的。

云楼也不着急,果然没过多久,声音再次响起。

“走吧,这里没有你想要的骨头。”

“您好歹也是仙界的疫君,为何这般躲躲藏藏。”

“呵。”

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竹林深处传来一声讥笑,下一刻,林中狂风大作,地上干枯的竹叶随风而起,又随风狂舞,铺天盖地卷向那座石台,最终,一位玄袍绿襟的仙君现身当场。

脸色苍白如皑皑白雪,身形单薄如弱柳扶风,确实是一派病态。

“仙界?我带来疫病,是不详,凡人可不把我当仙人。”

疫君元伯撩袍坐下,两指捻起一片翠绿竹叶,不过是拿到鼻下轻轻一吸,竹叶立马干枯破碎,化作了指尖的飞灰。

天空中殃云涌动,荧绿邪光迅速向石台那边聚集,宛若游蛇一般环绕在疫君周围,元伯狭长的眼眸中邪光隐现,斜瞥了云楼一眼。

“小子,你不依不饶,不会是想收我的骨头吧?”

“是。”

兜帽下,云楼露出的下半张脸唇角轻勾,倒也坦荡。

“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是我?”

“因为根源在你。”

云楼抬起手,话语一顿,指向元伯挂在腰间的锦囊。

“还有他。”


纵然倾盆大雨浇灭了大火,库房里的药材还是烧了大半,剩下的那些也因为房顶倒塌,被雨水泡透了,基本失去了效用。

新的药材从征集到运送尚需时日,勉强救出的几袋药材少得可怜,面对丽溪镇超过半数,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增加的病患,不过是杯水车薪,不出一日必定耗空。

没有药,纵然有绝好的药方也是无济于事,何况到现在为止,死了这么多人,就连这绝好的药方,也还没有编写成功。

乔瑾岁面对眼前乱局,本就疲惫憔悴的面庞又多了几分苍白,他三岁识药典,九岁开始治病救人,年纪轻轻,成了方圆百里最好的药师,世人赞他是千载难逢的神医之才。可是这些天真真切切经历的事情,真真切切无可阻拦地死亡,却让乔瑾岁觉得力不从心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病变速度之快,对身体摧残之惨烈,远远超过医书上面的记载,让人心惊胆战的同时,竟也无从下手。几乎每个人的病情变化都不相同,纵然乔瑾岁用药稳住了病势,病人看似痊愈了,回家不出两日又会病倒,并且二次病发之时,就是殒命的时候。

就这样反反复复地熬了大半年,丽溪镇死了很多人,乔瑾岁捏着编写修改了几十遍的药方,突然觉得自己疯了,某一瞬间竟然会觉得这场瘟疫是活的。

只有有生命、有思想的活物,才能懂得随机应变。

被烧伤的病人已经挪到了内院,有几个伤势过重,还是没能撑过去。于是这些本就病恹恹的人开始恐慌绝望,开始骚乱,哭喊着“天要亡我,丽溪镇已无生路可走”。在如此绝望的氛围中,陆续有病人离开济慈堂,嘟囔着不如回家等死,火灾之后没有了救命的东西,留在这里也是白费功夫。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黎纪和靖霄陪在乔瑾岁身边,谁都没有说话。

乔瑾岁一张一张翻看着药方,像是有了某种决定,亲手撕毁了药方,突然叫住那些正在离开的病人。

黎纪和靖霄心中一惊,都不知道乔瑾岁究竟想干什么。

等到所有人停下脚步,乔瑾岁走上前,带着莫名的坚毅与决绝。

“诸位乡亲,能否再相信乔某一次?”

“乔大夫,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当然相信你。”

离乔瑾岁最近的病人笑了笑,扭头和其他人对视。其余病人纷纷点头,七嘴八舌说着我们都相信你。

乔瑾岁突然觉得有些悲哀。

“我知道,疫病发生这半年里,有很多人怀疑过我的医术,说我治不好病,救不活人,根本就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庸医。”

“没有,没有,大家伙都是相信乔大夫的……!”

“是啊是啊!”

“乔大夫,你可不能这么想。”

镇民们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忙解释。

天边已经泛起白色,这个让人绝望的夜晚终究是要结束了。

时间有限,乔瑾岁不想在这上面多纠结,他摆了摆手,语气更加沉重恳切。

“济慈堂储存的药材已经毁坏大半,再这样空等下去,丽溪镇只有死路一条。乔某是医家,悬壶济世本是乔某毕生所求,倘若乡亲们相信我,那就等我一刻钟,我去找治病的方法。”

乔瑾岁话音落地,周围突然陷入了死亡一般的安静,所有人面面相觑,各有各的思量。

靖霄意识到了什么,心中一惊,瞪大眼睛看着乔瑾岁。

可惜乔瑾岁并不看他。

“乔大夫……这大半年都没能找到救命方法,一刻钟怎么够啊……?”

“是啊,万一还是没找到,那要怎么办?”

“镇上其他两家药堂都关门了,如果不是济慈堂一直在收治病人,我早就离开丽溪镇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在其他地方找到活路了。”

“牛三,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济慈堂耽误你了?!”

“难、难道我说错了吗!”

“闭嘴!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

场面再度混乱起来,一群病人竟然还能吵得脸红脖子粗。黎纪一手拉一个,劝架劝到头昏脑涨,他虽然爱凑热闹,却也最怕遇见吵架。

乔瑾岁嘴里发苦,他不怪他们会犹豫,疫病发生至今已过大半年,死了这么多人,如今已是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有些犹豫和质疑也是正常的。

乔瑾岁不再多说,转身走向内院,进了一间厢房。愿意留下的人当然会留下,不愿意的,出去自寻生路也好。

“真是一群白眼狼!”

靖霄目睹这一切,突然间怒不可遏,朝这些镇民怒吼。

“乔大夫为了救你们费尽心力,舍生忘死,你们不感激他也就罢了,怎能恩将仇报诬他名誉!要走便走,济慈堂不欠你们的!”

此言一出,果然有不少病人径直离开,黎纪看着眼前这一幕,竟也哑口无言。

靖霄骂完了,快步朝内院走去,黎纪也跟在他后面,两人一起进入厢房,映入眼帘的场景让两人无比震惊。

只见桌上放着一盆水,乔瑾岁站在桌前,脸上无悲无喜,一把匕首丢在脚边,而乔瑾岁被割伤的手腕正在源源不断往外涌出“鲜血”,一滴一滴落入水盆里。等到彻底看清楚了,黎纪猛然发现乔瑾岁的血竟然没有颜色,水一般,落入水盆之后根本没办法分辨。

……又或许,盆子里装的本就不是水。

黎纪皱起眉,靖霄却先他一步跑到乔瑾岁面前,二话不说掏出帕巾替乔瑾岁包扎手腕。乔瑾岁还想再放一点血,推了靖霄一把,没有推开,也就只能由着靖霄了。

靖霄这种反应,不像是第一次知道乔瑾岁有异于常人的地方。黎纪暗暗想着,来到桌前查看盆子里的“水”,隐约闻到一股腥甜气息。

没有血的鲜红颜色,却有血腥味,实在怪异。

“乔大夫,莫非这就是你要找的办法?”

黎纪不认为乔瑾岁割腕是为了寻死,他扭头看着两人。

乔瑾岁愣了愣,艰难地点头。

靖霄反倒是生气了。

“瑾岁,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用自己的血了吗?”

“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难道要我眼看着丽溪镇镇民全部病死吗?”

“……”

“丽溪镇能跑的都跑了,连药师都走了,剩下这些老弱妇孺,他们都是穷苦百姓,他们跑不了,所以就要眼睁睁等死吗?”

一连串的反问,果然让靖霄哑口无言,他也不是铁石心肠,说不出让那些苦难的人们自生自灭的话。

乔瑾岁激动的情绪再次跌落谷底,他低着头,讥讽一笑。

“他们说得对,我只是一个庸医,耽误了那么多人。现在,我也只能靠这东西了……”

屋里突然间安静到过分。

黎纪叹了口气,他与他们不同,黎纪已经见过了很多次地狱里的挣扎,知道疫病过后的村落乡镇里是怎样的残酷惨烈。

那是连太阳都不想照亮的土壤。

“所以,这是什么?”

黎纪回过神来,指了指盆子里的东西。

——

“还有他。”

荒凉竹林里,云楼话音落地,元伯下意识按住腰间的锦囊。

两人不过是刚刚碰面,云楼竟已窥破了这么多。元伯暗暗心惊,直觉告诉他,此刻与云楼多纠缠不过是白费功夫,若是就此脱身,恐怕也不容易。

竹林一片静谧,两人面对面僵持着。

元伯解下锦囊,取出里面一小块黑色的骨头。云楼有些意外,嘴唇微张,他猜到了锦囊里可能有什么稀罕物,没想到竟然稀罕到这种程度。

元伯手里捏着的东西,正是一块可遇不可求的鬼骨。

不同于其他族类,鬼魂没有实体,要想从这虚无缥缈的东西里取走骨头,常人看来始终是天方夜谭。而鬼骨形成的条件极为苛刻,只有生前遭受极大冤屈,死后仍旧怨天恨地的鬼,才能取出一块鬼骨。

云楼遇见过不少冤死的恶鬼,几次尝试取骨,均以失败告终。终于,他明白了化骨最关键的一点,是要在极恶之中,仍存一丝善念,而云楼遇见的那些恶鬼,全都被怨恨侵蚀了心肠,化作了厉。

时至今日,云楼收集到的骨头里仍旧缺了一块鬼骨。

“疫君怎么会有鬼骨?”

云楼首先开口,声音隐隐透着几分兴奋,正如黎纪评价的那样,云楼原本就是一个爱骨如命的疯子。

“不愧是拾骨者,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什么东西。”

元伯笑了笑,因为容色苍白憔悴,显得这个笑容格外瘆人。

“这块鬼骨的原身是个可怜虫,碰见我,倒也算是他的幸运。这感觉真奇妙,极少有人遇见我能称得上幸运的。”

“疫君与凡人还有牵连?”

“他可是我的信徒啊。”

说到这,连元伯自己都想笑。

受疫病侵害最惨烈的便是人族,怎么可能还会有一个人族信徒?

云楼没有多问,元伯反倒有兴趣多说几句。

“很难相信吧?瘟神也会有被人求助的一天。”

“缘分亦是天意,本就奇妙难解,这是祖神留给六界共同的谜团。”

“是啊,真让我没想到。”

“所以疫君听见了信徒的请求,在丽溪镇散播了瘟疫?”

“如你所言,我只是在回应信徒的祈求。”

元伯垂着眼,落在他周围的原本翠绿的竹叶全都枯黄了,处处透着不详。

天边逐渐泛白,黎明将至。

元伯笑了笑,看着鬼骨,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

“他叫梁梦山,死时不过十六岁。那天我碰巧从他头顶路过,一个将死之人,竟会有那么强烈的怨气与不甘,纵然我不想管,却也迈不出步子,只能停下听一听他的诉求。”

当人诚心向上苍祈求,路过的神灵不可不应。

这就是祖神对弱小人族的偏爱。

元伯无奈又想笑,人族祈福求愿的地方往往是寺庙和道观,元伯是怕麻烦的,也知道自己在人族眼中实在晦气,因此总是绕着这两处地方走,生怕听见凡人的祈求而不得不降临。没想到东躲西躲,那天路过一处荒郊野岭时,还是遇见了一个愿力和怨气都极强的可怜人。

元伯第一次停下来,因此,他将梁梦山当做了他的第一个信徒。

“拾骨者。我可以解除丽溪镇的瘟疫,前提是你要带上这块鬼骨,找到一处福泽之地安葬它。好让这孩子……来世能享荣华富贵,不必活得如初辛苦。”

“好。”

兜帽下的眼眸微阖,云楼抬起手掌,准备承接鬼骨。

后会无期了,倒霉的小家伙。元伯最后看了一眼鬼骨,觉得自己也算是庇护住了信徒,他心情大好,下了法座,一步一步来到云楼面前。

鬼骨落入掌心的那一刻,属于鬼骨原主的记忆突然浮现,如同画卷一般在云楼眼前缓缓展开。

依稀见到那一年大雪,一个骨瘦嶙峋的孩子倒入雪中。

寒风中吹来一声声呼唤。

梦山,梦山。

山不见我,我亦梦山。


十六年前,丽溪镇出生了一位“天煞孤星”。

生时丧母,三岁丧父,但凡有点血缘关系的亲戚都陆续死去了,于是镇上开始流传一种说法,这个孩子命里带煞,他们家连一条狗都活不了。

父亲死后,梁梦山开始在镇上流浪,以乞讨为生。可是镇民们嫌他晦气,巴不得他早点死去,并不愿意施舍他一口吃的。

梁梦山忍饥挨饿,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翻过酒楼的泔水桶,和狗抢过吃的,野草一般艰难活到了五岁,身形远比同龄的孩子瘦弱许多。

五岁生辰时,梁梦山发现家门口多了两个馒头。

原以为是谁不小心掉落的,梁梦山毫不犹豫捡起来大口吃下,早就凉透的馒头竟然烫得他泪如雨下。

之后每一天,家门口都会出现两个馒头。

事出反常,梁梦山开始在院门附近蹲守,从白天蹲到黑夜,他想找到这个偷偷帮助自己的人,然后找个办法报答恩人。

馒头依然每天都会出现,可是放馒头的人,梁梦山始终没见过。于是,梁梦山拿着馒头去书院夫子那里换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八个字,“今日之恩,来日必报”。

云楼站在梁梦山记忆的边缘,看着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家门口放下字条,然后缩在角落安心睡去。

云楼扭头问元伯。

“是谁在帮他?”

元伯神情复杂。身为散播疫病的瘟神,此刻脸上竟然浮现出丝丝怜悯。

他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土地庙。

“是此方土地爷。”

云楼不说话了。

梁梦山九岁时,丽溪镇天降大雪,压塌了房顶。寒风裹着飞雪灌入本就残破的屋子,屋内屋外其实已经没有了差别。

天寒地冻,梁梦山必须另找栖身之地,否则尚且年幼,又格外瘦弱的他,必定熬不过这个冬日。然而时至今日,镇民们依然非常厌恶他,生怕梁梦山会给家里带来厄运,没有一户愿意收留。

那个暴雪纷飞的寒冬,九岁的梁梦山在镇上游荡三日,终究还是支撑不住倒在了雪地里。

云楼瞧着雪堆里无声无息的人,本以为这就是梁梦山生命的终结,没想到恰在这时,一位少年拨开飞雪,急忙忙朝这边跑过来。

宛若暖阳刺破阴霾,少年一把拉起梁梦山,发现他一息尚存,只是身子冻僵了而已,少年极为明显地松了口气。也不嫌弃梁梦山身上不干净,少年直接背起他,咬着牙朝不远处的破庙跑去。

少年看起来也不过是十四五岁,两个孩子而已,到达破庙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了。少年来不及喘口气,赶忙捡来枯枝,生了一堆火,半搂半抱着梁梦山待在火堆边。

火光映照下,两个小小的影子依偎在一起,恰好投落在云楼和元伯正前方。就在他们脚下。

……绝处逢生。

云楼唇角轻勾。人族总是有绝处逢生的特权。

元伯一直静静看着,情绪归于平静,像是早就看过了梁梦山的一生。

火焰的温度逐渐唤回了梁梦山,他于尘埃深处睁开眼睛,第一个念头是好饿,第二个是好冷,第三个,才是眼前这个陌生人是谁?

少年见他醒了,露出一抹灿烂笑容,竟比梁梦山这个刚刚从鬼门关前爬回来的人还要高兴,连忙喂梁梦山喝下热汤。

肠胃暖了,四肢也暖了,梁梦山终于提起力气,慢慢挪到一边去。他知道自己身上脏,破衣烂衫的,而眼前这位恩人衣着整洁华丽,实在是云泥之别。梁梦山卑微地低下头,颤抖着嘴唇道谢,少年并不介意他的远离,又笑着凑上去,像是对他很感兴趣。

真是暖阳一般明媚的人啊。

梁梦山最怕遇见这种人。因为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自处,反倒显得自己卑微低贱,万分可怜。

“听说你是这镇上的人?叫什么名字?”

少年眼睛亮晶晶的,像邻家兄长,微笑着坐在梁梦山面前。

梁梦山本想告诉他,突然想起镇民们说他不祥,会给人带来厄运,梁梦山嘴唇动了动,不说话了。

“不想说吗?没关系,那我先告诉你。”

少年伸出手,穿过破庙里晃动的火光,掌心轻轻落在梁梦山肩头。

梁梦山突然鼻子一酸。

“我叫徐千澈。记下了吗?”

“……嗯。”

千山飞跃,万象澄澈

云楼默念着,忽然觉得祖神留下的谜团,确实有喜有悲。

随着徐千澈的到来,梁梦山的记忆画卷变得生动起来,那股侵扰每个角落的阴寒逐渐消失,紧接着开出了鲜花,迎来了飞鸟,连站在记忆边缘的云楼和元伯两人,都感受到了记忆变化而带来的暖意。

“看来梁梦山很在意徐千澈。”

“嗯。”

元伯指了指云楼手里的鬼骨,随口回答。

“徐千澈,就是梁梦山遗存的善念。”

云楼再次看向不远处的两人,一眨眼几年过去,梁梦山和徐千澈已经长大了。

到了梁梦山的十六岁。

——

“所以,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血。”

乔瑾岁坐下来,突然轻松了很多。

“生来无色,像水一样。父亲不让我往外说,怕镇民们把我当怪物。世人的成见是会杀人的,我见过他们逼死了一个所谓的生来不祥的人。”

“……我早就说过他们罪有应得。”

靖霄和乔瑾岁对视一眼,他知道乔瑾岁此番,是准备和黎纪说清楚了。

说清楚这些年藏在他心里的秘密,那些压在他身上的大山,早就让乔瑾岁喘不过气了。

“我确实三岁识药典,九岁便能治病救人,可是九岁那年……真正救命的是我的血。”

“乔大夫,你的血能治病?”

黎纪颇为惊讶。

入世百年,黎纪也算见过不少奇人异事,每次见到都让他倍感惊奇,因为这些人于尘世而言是如此格格不入,就像是神遗落在红尘中的例外,是故意埋下的破绽。

乔瑾岁猜到了黎纪的反应,微笑着点点头。随后再次叹气。

“说来惭愧,当我知道自己的血有治愈百病的功效后,直到十八岁都在依靠血来治病。很多时候只需要一滴,什么病都没有了。有了如此捷径,不用点灯熬油翻阅药典,不用费尽心思摸清病情,我懈怠了,医术竟然再也没有了精进和提升。当他们说我是庸医的时候,我心里竟然也是认同的。”

“这……人性如此。”

难怪乔瑾岁身形单薄,看起来总是气血不足的样子。黎纪原本以为是这大半年的疫病让乔瑾岁无比劳累,才会容色憔悴疲惫至此,原来是他早些年损耗太多,伤及了根本。

能治病的血,是恩赐,也是诅咒。

靖霄眼中闪过一丝心头,伸手握住了乔瑾岁肩膀。

乔瑾岁抬头看着他,眯起眼睛笑了。

“我以为我能靠放血过一辈子,可是靖霄告诉我,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药材。世间事讲究一个此消彼长,如果一直耗损气血,我的命不会长久。而我也想明白了,我是医家,如果连最根本的医术上的本事,都总是要靠捷径的话,岂不是坐实了世人口中的庸医之名?”

“……没有人觉得你是庸医。瑾岁,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靖霄轻声说着。

乔瑾岁摇摇头,目光落在桌上的盆子里,看起来有些沮丧。

“我原本想证明不需要血,我也能治好瘟疫,可是现在看来……我还是太差了。学艺不精,输得一塌糊涂,拖着那么多人去死。”

“……”

屋里没有人说话,突然安静了。

乔瑾岁深吸一口气,端起盆子,交到黎纪手里。之所以不选离他最近的靖霄,是因为靖霄在听完这番话后,手指抖得厉害,乔瑾岁怕他端不稳盆子。

“黎兄,这‘药’,就拜托你拿出去分给镇民吧。”

黎纪接过小半盆‘药’,心里五味杂陈,分明算不上多重,某一瞬间竟让黎纪觉得端不动了。乔瑾岁脸色更加苍白,像是寒冬腊月的皑皑白雪,他撑着桌沿沉沉喘气,累得说不出话。

可他还是看向了靖霄。

“靖霄,你也跟去帮忙吧,黎兄毕竟是外来人,镇民不信他。”

“那你呢?”

靖霄反问一句。

乔瑾岁愣了愣,苦笑一下,这位老友还是和从前一样精明,很难糊弄过去。

“我累了,在这里等你们。”

“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

“好。”

尽管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靖霄还是选择相信他。

两人刚刚踏出房门一步,乔瑾岁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天快亮了,等太阳升起的时候,记得带人去溪边打水,然后喂给所有得病的人。”

靖霄和黎纪同时回头。

乔瑾岁笑了。

“千万要记住,别错过时辰。”


乔瑾岁最后的神情实在复杂,黎纪和靖霄急着救人,根本来不及读懂。

两人端着“药”回到前院,此时留下的病人已经少得可怜了。靖霄本就替乔瑾岁鸣不平,心里也有赌气的意思,便让黎纪先救这些人。

至于那些已经离开的白眼狼,就等他们自己回来喝吧。

黎纪盛了满满一碗“药”,正准备走,靖霄拉住他,把“药”又倒回去不少。

“这东西宝贵,省着点喝。”

黎纪看着碗里只剩一口的量,忍不住笑了。

靖霄一派侠士作风,喜怒分明,对待乔瑾岁倒是格外护短。黎纪没有多说,径直走向靠坐在墙角的,已然奄奄一息的病人。准备喂“药”时,几个尚有余力的病人围了上来,想要瞧一瞧碗里的东西。

“这……这就是乔大夫想出的办法?”

其中一位病人脸上闪过迟疑,与其他人面面相觑。

于是他们又开始摇摆不定了。

“分明就是一碗白水嘛。”

“是不是糊弄我们呢……?”

“我就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如果真的有办法,半年前就该拿出来了。”

黎纪听着这些议论,没有理会,专心观察起病人喝“药”后的反应。

果然,原本半个身子都跨过鬼门关的人喉间滚动一下,下一刻,猛然睁开眼睛,迫不及待从地上爬起来。

“我好了,我好了!我的病全好了!”

他兴奋得手舞足蹈,所有病态一扫而空。

话音未落,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病人一个接一个站起来,巨大的喜悦使得他们在原地连蹦带跳。那些持有怀疑态度的病人见状,也争抢着扑过去喝“药”。

“乔大夫果然医术高超,我们丽溪镇有救了!”

“感谢乔大夫,感谢乔大夫!”

“爹,娘,你们有救了!”

大难不死的喜悦最是纯粹,黎纪受他们感染,也跟着笑起来。就连一直臭着脸色的靖霄也叹了口气,同时也感到担忧。

要想救活丽溪镇数量如此之多的病人,岂不是要放空乔瑾岁所有的血?

靖霄想到这里,眉头一皱。他见识过这些镇民的残忍冷酷,当年对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尚且欺压凌辱到了尘埃里,如今更是关系到自身性命的危急之事,为了活命,他们必不会放过乔瑾岁。

到了那时,无论乔瑾岁愿不愿意,他的血都是留不住的。

“黎兄,等到消息传出去,肯定还会有更多人回来喝‘药’,这里就麻烦你看顾着,我回去瞧瞧瑾岁,实在不放心他。”

“好,这里交给我,你放心去吧。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叫我。”

“多谢你。”

靖霄朝黎纪抱拳,随即快步走向内院。

这一晚上又是救火又是救人,简直忙得脚打后脑勺。黎纪从不把本就不多的灵力浪费在维持体力上,导致他也像普通人一样颇感疲惫。正准备坐下歇一歇,突然听见一声凄厉尖叫。

黎纪猛然抬头,正好看见一个镇民浑身抽搐,翻着白眼重重倒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黎纪心惊,他赶忙冲上去查看情况,与此同时,原本已经好转的病人们一个接一个倒下。

祥和喜悦仿佛昙花一现,黎纪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眨眼,前院又被打回了地狱。

乔瑾岁能治百病的血失效了!

黎纪意识到这一点。

病人们倒在地上痛苦扭曲着,有几个甚至当场断了气。黎纪详细了解过,乔瑾岁也曾用药治愈过病人,可是用不了多久,这些人又会再次发病。

并且第二次发病的时候,就是这些人的死期。

怀里的人很快咽气,黎纪瞪大眼睛,根本说不出话。周围逐渐陷入死寂,黎纪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他环顾四周,很遗憾,已经没有幸存者了。

……这不是普通瘟疫。黎纪咬了咬牙,抬头看着天边逐渐升起的太阳,突然得到了答案。

这是诅咒。

黎纪迅速跑向内院,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乔瑾岁,险些和急忙忙跑出来的靖霄迎面撞上。

“靖霄,怎么了?”

“瑾岁不见了!前院这是……?!”

靖霄急切说着,远远瞧见了前院地板上躺着几个人,他也愣住了。

黎纪简单说明了刚才发生的变故,再想起乔瑾岁最后说出的那番话,心中顿感不妙。

前院有黎纪守着,乔瑾岁只可能从后门离开。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追出后门,朝着横穿丽溪镇的溪流跑去。

病人死了,证明就连乔瑾岁的血也治不了这场瘟疫,如果乔瑾岁真的打算牺牲自己,只会是白白丢掉一条命而已。

天光大白,太阳已经升起。

乔瑾岁没有特别说明打水的位置,也就是说无论从哪里打水,效果都是一样的,要想做到这一点,乔瑾岁只能去那个地方。

靖霄咬了咬牙,径直朝溪源跑去。

两人匆匆忙忙赶到水源处,果然找到了乔瑾岁,然而仅仅是一眼,便让人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晨露打湿了衣袍,寒刃掉在草丛里,乔瑾岁躺在溪边,手腕处的伤口皮肉外翻,完全浸泡在水里。乔瑾岁的血没有颜色,靖霄只能看见清澈溪水从他掌心流过。

一只蜻蜓落在乔瑾岁脸颊上,又在靖霄靠近时振翅飞离。

此刻骄阳东升,清风徐来,粲然光辉悠悠落于肩头。黎纪停下脚步,眼看着靖霄将乔瑾岁抱入怀中,发了疯一般,一声一声喊着乔瑾岁。

看来攒了十几年的灵力,今天要一次性耗尽了。黎纪想着,没有觉得可惜。他在乔瑾岁面前蹲下来,掌心聚起一团浅青色的柔光,在靖霄惊讶的目光中,一点点融入乔瑾岁体内。

就在这时,黎纪脸上闪过一丝惊奇。他在乔瑾岁体内,竟然感知到了一丝不属于凡间的,极为神圣的气息。难道这就是乔瑾岁的血能治病的原因?

靖霄还没来得及问那是什么,乔瑾岁突然咳嗽一声,皱着眉缓缓醒来。就连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也消失不见了。

见此情景,黎纪和靖霄同时松了口气。只是比起黎纪,靖霄显然更加高兴,仍旧抱着乔瑾岁不撒手。

刚刚乔瑾岁面如死灰的模样,确实把他吓坏了,还以为自己来迟一步,就要永远失去这个人了。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你们……你们怎么找来了?”

乔瑾岁发现自己还活着,下意识看向手腕,以为是放血的过程被提早打断了。

靖霄恨不得给他一巴掌,打醒这个从小就不懂爱惜自己的人。

“你以为就你聪明?我们都是傻子?”

靖霄腾出手胡乱擦了擦眼角,又气又高兴。

“我告诉你,没有人会感激你的。今天如果没有黎兄,你这条命就算是白丢了。”

“什么叫白丢了……?”

乔瑾岁缓缓坐起来,感激地看了黎纪一眼,很快又意识到了不对劲。

幸好靖霄没说救活乔瑾岁的办法。

黎纪暗暗松了口气,与靖霄对视一眼。

“乔大夫,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件事。你的血失效了。”

“什么?!怎么会没有用?”

“前院喝下血的病人确实好了一阵,但是很快又再次病发,现在已经全部病亡了。”

“怎么会……?”

乔瑾岁瞪大眼睛,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突然身子一歪,险些瘫倒在地。

连这保命的东西都不能力挽狂澜,时至今日,乔瑾岁才算是感到了彻头彻尾的绝望。

“又是这种情况……之前也是全面好转,明明状态比寻常人都要好,可是用不了多久又会……”

“所以我认为,这不是瘟疫。”

黎纪看着乔瑾岁的眼睛,一字一字说着。

“这是诅咒。”

——

梁梦山生在初春,那时正是冰雪消融的好日子。

天地回暖,万物复苏,明明一切都有一个很好的开始。梁梦山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凄惨的一生,却总像是被遗留在了冬日的苦寒里。

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因为没想过会有人来到身边,所以被欺负的时候也不难过了,梁梦山浑浑噩噩地活着,直到遇见了徐千澈。被他所救。

徐千澈是丽溪镇有名的大才子。他家世好,模样俊秀,为人谦和有礼,走到哪里都备受欢迎。不少人想要与他结交,提亲的人踏破了徐家大门,可徐千澈不知道怎么了,眼里似乎只能装下那一间小小破庙。

早在那年足以刺痛骨髓的飞雪里,徐千澈便已认定,梁梦山才是他唯一的朋友。就连梁梦山也觉得不可思议,两个明明有着云泥之别的人,怎么还会越靠越近呢?

梁梦山不聪明,身无一物,心也纯粹一些。徐千澈爱找他聊天,只有在这时,心里才会觉得没有负担。他跟梁梦山说自己会遂了爹娘的愿,离开丽溪镇,到京城考个功名。

梁梦山坐在他旁边,眼睛亮晶晶的,他相信徐千澈一定能做到,并且非常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可是徐千澈又说,等到金榜题名,他一定要辞官远游,真正开始为自己活着。

我会回来带上你的。

徐千澈微笑着,对梁梦山这么说。我们要一起走。

梁梦山低下头,突然不敢回答。

镇民们始终不理解两人的友谊,谣传是梁梦山这个晦气的东西迷惑了徐千澈,于是,针对梁梦山的敌意与日俱增。日子越来越艰难,梁梦山经常无缘无故挨打挨骂,有时只是从别人门前走过,便被诬陷是偷了东西,免不了一顿拳打脚踢。

镇民们警告梁梦山远离徐千澈,徐千澈是丽溪镇里最有希望高中状元的人,将来整个丽溪镇都要靠徐千澈扬眉吐气,他的前途不可限量,绝不能因为梁梦山沾上污点。

梁梦山从不和徐千澈说起这些事,挨了打也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了。徐千澈并不相信,他知道镇民一直敌视梁梦山,说要替梁梦山讨公道。梁梦山紧紧拽着他,不让他去,突然间泪如雨下。

梁梦山十六岁生辰前几天,徐千澈约他一起去溪边野食。带上美食美酒,算是在离开丽溪镇之前,最后为梁梦山庆一次生。

从两人认识开始,徐千澈一直在追问梁梦山的生辰,梁梦山不肯说,直到三年前才松口告诉他。于是之后的每一年,这一天,徐千澈都会找他,为他带来生辰贺礼。

随着日期一天天推近,梁梦山的记忆画轴也逐渐变得黯淡,宛若清风吹过水面,整个世界开始荡起涟漪。这代表着梁梦山的悲惨命运已经接近尾声。

于是,云楼和元伯眼看着生辰这一天,梁梦山欢欢喜喜抱着一坛酒,脚步匆忙地往约定碰面的地方去。就在路过一处街口时,一辆马车飞驰而来,一把将梁梦山拽了进去。

酒坛砸碎在地,周围明明有旁观者,却没有一人上前阻拦。

就在距离此地仅有一条街的地方,徐千澈拿着贺礼站在桥上,也在笑着。

笑着等候那个答应要来赴约的朋友。

云楼和元伯远远看着并不知情的徐千澈,纵然他俩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突破光阴长河,提醒这个明明近在眼前,实际远在过去的人。

很快记忆画轴开始扭曲,场景变成了疾驰出丽溪镇的马车,里面传出不堪入耳的骂声,还有击打皮肉的一声声闷响,有几滴鲜血被甩出马车,溅落向尘埃深处。终于在一处荒郊野岭,濒临死亡的梁梦山被丢出马车,重重砸在荒草堆里。

马车扬长而去,梁梦山再也没有了求救的力气。血泪从眼眶滴落,嫩绿的草芽沾染后竟然枯萎了,他拼尽全力看向天空,恨到眼球充血,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此生从未作恶,为何苍生欺我年幼,辱我名节,夺我性命?

如此不公。

如此不甘。

一声一声,祈求上苍垂怜,为他报仇雪恨。

某一瞬间,梁梦山头顶的阴云开始涌动,也就是在这时,疫君元伯聆听了他的怨恨。

梁梦山彻底死去,画轴消散,两人又回到了竹林。

“……人族分明弱小,对自己的同类却是残忍至极。”

云楼声音异常冰冷。他本就不喜欢人族,若不是因为黎纪,云楼根本不会来这里找疫君要解药。

元伯垂着眼,讥笑一声。

“梁梦山一定要等徐千澈离开丽溪镇之后,才开始他的复仇。我为了帮他,在这里多等了几个月,这可不是我一贯的作风。”

元伯背着手,慢悠悠踱步回了石台。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得格外得意。

“所以我一气之下,对丽溪镇下了诅咒。只有欺辱过梁梦山的人才会死。”

冷风吹动了兜帽边缘,云楼仅仅露出的下半张脸上满是冷峻。其实他早就猜到了,如果只是普通瘟疫,丽溪镇上空不会聚起那么多殃云邪气,云楼一直提醒黎纪快走,不要掺和这些恩恩怨怨。

说到底,始终是冤有头债有主。

“你帮鬼骨找一处福泽之地安葬,我便解了这诅咒。”

“好。”

云楼将鬼骨收入怀里,转身就走。

竹林里再次刮起大风,元伯开掌结阵,召出了笼罩整个丽溪镇的咒印。

新一天的清风会吹走病痛,而那初升的太阳,将会照亮雾霭深处。


疫君确实遵守诺言,解除了丽溪镇的诅咒。

可在他解咒之前,丽溪镇所有病患已经全部病亡了。

云楼走过死气沉沉的街道,纵然骄阳撒落的光辉照亮了角角落落,这里依然弥漫着死亡的阴冷。

元伯睚眦必报,梁梦山又实打实地激起了他的同情心,或许元伯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给他们留活路。云楼也不想多问,所有真相,所有恩怨,所有因果,都已经在梁梦山的记忆中看得清清楚楚了。

没有什么好问的。

丽溪镇病的不是人,而是一颗颗原本跳动着的人心。死亡在这时,竟也成了一种彻底的根治方法。而那些幸存下来的镇民,将会重整丽溪镇,时间会逐渐淡去这场劫难带来的伤痛,淡忘那些是非对错,他们以及子孙后代将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这也是人族延续至今的原因。

云楼回到济慈堂前院,碰巧看见黎纪正在打扫着地面。

一夜之间死了那么多人,四面八方都有哀乐奏响,风中飘着一张张或黄或白的纸钱。

黎纪偶然抬头,瞧见云楼,他轻舒一口气,径直朝云楼走去。

“回来了?有什么收获吗?”

“得到了很难得的东西。”

云楼直接掏出鬼骨给黎纪看,但没有告诉他,鬼骨里藏着一段如何凄惨的记忆。

黎纪小小“哇”了一声,他和云楼认识这么久,见他收过不少骨头,还是头一次瞧见这么特别的。

“这是什么骨头啊?怎么摸起来……让人如此悲伤?”

黎纪只是摸了一下鬼骨,一股极为浓重的悲伤从指尖一路蹿到心头,竟让黎纪鼻子一酸。

黎纪的感知能力一向敏锐。云楼将鬼骨移到阳光下,上面隐约浮现出丝丝缕缕幽绿的光。极为诡异。

“这是鬼骨。”

“鬼骨?!鬼也有骨头?”

黎纪瞪大眼睛,赶忙把云楼的手按下来。

“你快别照了。鬼魂本就畏光,难得取出这么一小块骨头,别给晒坏了。”

“我答应疫君,要把鬼骨安葬在福泽之地。而他会解除丽溪镇的诅咒,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你也看出这是诅咒了?”

黎纪下意识反问一句,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简直在说废话。

黎纪摸了摸鼻子,轻轻拐了云楼一胳膊肘。

“你这家伙,对骨头执念这么深,好不容易得了一块如此特殊的,却要让你老老实实找块地埋了。还真是为难你。”

“虽然舍不得,但我讲信用。”

云楼拉了拉帽边,露出的下半张脸上嘴角上扬。和黎纪互相逗趣,是他仅有的放松方式。

黎纪白他一眼,显然不认同这句话,下一刻,黎纪皱眉捶打起自己酸痛的胳膊。

虽然云楼的眼睛完全被兜帽遮住,可他依然能看清所有东西。

“黎纪,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疲惫?你身上的灵力呢?”

“刚刚救人时用光了。没关系,我再攒就是了,况且路上有你陪我,也轮不到我出手。”

黎纪轻松一笑,并不在意这些得失。

突然,黎纪像是想起了什么,往前凑了一步,压低声音同云楼讲话。生怕别人听见一样。

“云楼,刚才我在救乔瑾岁的时候,发现了他体内有一缕清圣的气息,不像是这凡间能有的。”

黎纪比划着,表情非常丰富。

“而且这个乔瑾岁,他的血竟然没有颜色,像水一样,还能治愈百病,真是太奇怪了。我遇见过几个这样的怪人,总觉得……他们是例外。”

突破某种规则或规律,能够力挽狂澜改变某些结果,这样的存在,就像是神预知到了结果,提前留下了破绽。

于是,他们就是藏在红尘中的例外。

云楼听完,突然不说话了。黎纪知道他在思考,并不催促,只是一个人在旁边絮絮叨叨说着那些“怪”人各自的“怪”处。

长风吹过,两人袍角翻动,云楼突然开口。

“也许,他曾与神有过一面之缘。”

“这怎么可能……?”

黎纪并不相信,声音也低下去了。只因为神族早已销声匿迹。

位于仙界之上的神界,久远前便仅存一位武神,而武神上一次现世,距今已有五千年。

如今神界封闭,其余五界没有人能准确说出神的踪迹,更加无从知晓,神是否已经全部身归混沌了。

更何况,黎纪清楚记得古籍曾有记载,神走过的地方会开出玉灵花,放眼整个丽溪镇,哪有这东西?

“……雷霆雨露具是天恩。万事皆有可能。”

云楼抬起头,微笑着沐浴阳光,手掌抚了一下坠在帽绳上的透明石头。云楼再次想起了祖神留下的谜语,而他,其实早就找到了答案。

不必寻神。

远远眺望的山,奔腾向东的水,迎面吹过的风,擦肩而过的人,都有可能是与神的相逢。甚至包括此刻落在身上的温暖阳光,也是神在低语。

神没有踪迹。

神本就无处不在。

“黎纪,我们出发吧。”

这是云楼第三次提及出发。

黎纪扭头看向济慈堂,顿了顿,终是点了头。

“好。”

丽溪镇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确实该走了。

——

“黎兄,你真要走了吗?”

虽然相处时间短暂,好歹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这时候说分别,乔瑾岁脸上浮现出不舍,缓缓站起身来。

一夜之间,丽溪镇的病人全部病亡,之后竟然再也没有新的病人出现了。这场疫病来得突然,走得突然。

没有病人,济慈堂终于闲下来了,身为丽溪镇仅有的几个青壮年之一,乔瑾岁和靖霄需要帮助镇民处理这些病亡者。乔瑾岁本来想好了,等忙过这阵子,一定要兑现和黎纪把酒言欢的约定。

没想到就在这时,宛若神兵天降的黎纪,要走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而我还有准备到达的远方。”

当初掺和丽溪镇的事情,也不过是起源于看热闹。黎纪爽朗笑着,他没有进屋,就站在长廊外同乔瑾岁道别。

乔瑾岁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他主动走下长廊,来到黎纪面前,抬臂鞠身,礼送好友。

黎纪一向快活,也不喜欢把气氛搞得伤感,他笑着在半道扶住乔瑾岁,这个礼也就没有行完。

云楼静静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黎纪扭头看他一眼,突然笑了。

“乔大夫,我问过我的好兄弟了。”

“什么?”

“他说你曾与神有过一面之缘。”

黎纪拍拍乔瑾岁肩膀,顺势指了指天空。眼睛清澈又明亮。

“所以你的血才会如此特殊。因为这是神的恩赐。”

“神?……我只是一个凡人,我怎么可能见过神?”

乔瑾岁显然消化不了这番话,他呆愣住,开始努力搜寻着记忆,可惜始终找不到格外突出的那一个。

于是,乔瑾岁只能仰头凝望着晴空。

长风远去,碧空如洗。竟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乔瑾岁目光深远,心底突然涌出莫名的悸动,他鼻子一酸,紧接着眼眶也湿润泛红。这种被眷顾的感觉真是太奇妙了。

三界众生寻寻觅觅,穷极一生都找不到神的踪迹,却不想早在不经意间,已经见过了。

“不用多想了。天意不可违,天意不可言,天意不可测。既是恩赐,也请你万分珍惜,不要再为了谁耗损自身了。”

黎纪言尽于此,他后退一步,郑重抱拳。

“乔大夫,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乔瑾岁擦了擦眼泪,相遇至今,黎纪第一次见他发自内心的笑容。

云楼率先转身,大步走去,黎纪也不再停留,干脆利落跟了上去。

姗姗来迟的靖霄急忙忙跑出长廊,却只能看着黎纪已经走远的身影,略显失落地嘟囔着。

“我特意为黎纪准备了礼物,这下子算是砸手里了。”

乔瑾岁忍不住笑起来,见他手里捧着的不过是一盆花,干脆朝靖霄伸出手。

“那就送我吧。”

“你喜欢?尽管拿去!”

靖霄一扫失落,欢欢喜喜把花递到乔瑾岁手里。两人有说有笑,并肩同归。

好戏散场,就在几人相继离开后,清风吹过济慈堂,内院的墙角处突然有浮光起落,紧接着……

开出了一朵玉灵花。


【八】是兄弟就看我挨揍

云楼不止一次说过黎纪有爱凑热闹的臭毛病。

黎纪并不认同,爱热闹只是人之常情,怎么能说是毛病呢?

直到现在因为凑热闹被一伙山匪盯上,黎纪才开始认真思考云楼对自己的评价,并琢磨出了几分道理。

离开丽溪镇后,两人沿着官道往西,打算去京城看看。

途中听一位满载而归的樵夫说,附近有一条山道能更快绕过这座山,到达邻近的州县。明明人生地不熟,黎纪却突然涌出莫名的自信,拉着云楼就往山道里钻。

不出意外,两人在山里迷路了。

黎纪好不容易积攒的灵力,都已经在乔瑾岁身上耗尽了,他现在就像一个凡人,很快感到了疲惫,提议停下来歇一歇。

云楼爽快答应。

此刻天色渐暗,估摸着一时半会找不到出山的路。黎纪到附近拾取树枝,打算生火,晚上能取暖,也能驱赶一下山中野兽。

就在这时,黎纪隐约听见树林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活动。好奇心驱使着黎纪放下手里的树枝,轻手轻脚朝那边走过去。

黎纪轻轻拨开树叶,瞧见林中空地上燃着一堆篝火,一群人围坐在那里烤肉。看他们的打扮,以及凶神恶煞的模样,竟是一群山匪在这里歇脚。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黎纪不想惊动他们,转身往回走,没承想脚下踩断了一节枯枝,不大但极为突兀的声响瞬间吸引了山匪们的注意。

眼见有人在旁边偷窥,山匪们瞬间暴起,抄起长刀就追,怒喝着让黎纪站住。

好歹也是重新修炼了两百年,怎么能被人族追得抱头鼠窜?

黎纪自己都想笑,撒丫子狂奔,慌慌张张中竟然迷失了来时的方向,被山匪们追着绕了几圈,最后手脚并用爬上了一棵树,暂时躲避。

刚才看热闹的时候说走就走,也没有知会云楼一声,导致现在连个帮手都没有。黎纪抱着树干,疯狂祈祷云楼能突然出现,救他一命。

如果真被人族砍死了,那可丢人丢大发了。

山匪刚刚抢劫了一伙过路的商队,精神还没有完全放松,误以为黎纪是官府派来的探子,在后面穷追不舍,非要灭了黎纪的口。

树林里突然安静下来,黎纪低下头,屏息凝神,看着这些提着刀的恶徒一个接一个从树下走过。

就在黎纪以为他们不会发现时,抓在手里的树枝突然折断,黎纪猛地晃动一下,急忙忙抓紧另一根树枝才没有掉下去。

然而这点动静还是吸引了山匪的注意。

“臭小子,跑挺快啊。”

一个满脸横肉的匪首推开手下,扛着大刀,怪笑着来到树下。

“怎么不跑了?缩头乌龟一样躲在树上,看老子不剁了你。”

“话别说太满,你能上来再说。”

黎纪仗树欺人。

匪首打量了一下树的高度,心知肚明以自己的体格,爬上去抓黎纪确实有些困难。匪首思索片刻,招了招手,叫来两个土匪。

黎纪眼看着三人围在树下,胳膊抡圆了开始砍树,很快大树开始摇晃,伴随着枝叶折断的声音轰然倒地。黎纪抓紧时机往外一蹦,才不至于被树压在下面。

黎纪借势摔到了枯草堆里,还没缓过劲呢,脖子上架上了一把长刀。

“小子,服不服?”

匪首狰狞的面庞上挤出一抹怪笑。

黎纪甚至能闻见他衣服上的血腥味,应该是刚溅上去不久。

真是一群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快说,是谁派你来的?老老实实交代,爷还能留你全尸。”

“兄台,我真是碰巧在山中迷路,又碰巧撞见你们了。都是误会。”

“少来这套,快说!”

“我说的都是实话嘛。”

黎纪不敢轻举妄动,一边试图稳住山匪,一边思考着如何脱身。

就在这时,树林深处突然传出一声虎啸,飞沙滚滚,连地面都颤动了一下。

山匪们顿时惊慌。

“当家的,这附近有老虎!”

“怕什么!”

匪首率先恢复镇定,朝地上“啐”了一口。

“人都能杀,老虎又算什么?不过是畜生而已。”

匪首迅速看了一圈,目光又落回黎纪身上,既然有老虎,那就先解决了这个来路不明又形迹可疑的小子。

匪首高高举起长刀,刀锋闪着寒光朝黎纪脖子劈下去,千钧一发之际,林中再次传来虎啸。

声音非常大,听起来比上次距离更近了。

匪首短暂愣神,下一刻,一道身影从他侧后方窜出,一脚便将匪首踹飞出去。

匪首在地上滚了两圈,这一脚力气奇大,几乎就要把他的骨头踹碎了。匪首吐出一口血沫,奋力抬头,正好看见一位英姿飒爽的女侠落在黎纪面前。

女子手中握着一把弯刀,刀柄处嵌了一大块紫色宝石,她再度提刀,遥遥指向匪首心窝。

“多谢女侠出手相助!”

黎纪感动到热泪盈眶,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女侠斜瞥他一眼,又把黎纪从头看到脚,似有不解,她想了想,还是让黎纪先退到一边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然而还没等黎纪挪窝,其余山匪已经一窝蜂扑了上来,其中两个直奔黎纪。

“过来了过来了!”

黎纪下意识嚎了一声,脑子突然转不过弯,不知道要往左躲还是往右躲,于是在原地蹦跶了两下。

为了腾出发挥空间,也为了黎纪不被山匪砍翻,女侠当机立断,以刚才踹匪首的方式,一脚把黎纪踹进了灌木丛里。

杀向黎纪的两人扑了空,只能杀向稳稳站在那里的女侠。

“该死,一群人族的杂碎。”

女侠眸中寒光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出,山匪们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便被她手中弯刀夺了性命。

血雨腥风扑向匪首,女侠弯刀斜劈,果断斩下他项上人头。

“姑奶奶叫弦绣,做鬼也给我记住。”

匪首头颅落地之后,裹着尘土和枯叶滚出了很远,恰好停在黎纪不远处。

黎纪好不容易从灌木丛里爬出来,正好和匪首没有闭合的双眼对视上。

黎纪倒吸一口冷气。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黎纪赶忙双手合十,就着趴在地上的姿势,对着头颅念叨着。

弦绣弯刀一震,上面的血迹全部抖落在地。

空气中的血腥味还没有消散,玹秀收起刀,听见黎纪的声音,笑着朝他走去。

“你是佛门中人?”

玹秀居高临下看着趴在地上的人。

“看着也不像是和尚啊。”

“不是,我、我只在佛域住过一段时间,不算佛门……”

黎纪见过不少温婉贤惠的女子,也见过快意恩仇的江湖女侠,可是眼前的姑娘和她们都不同,身上似乎有一种极为强悍的压迫感。

是一种睥睨众生的王者之气。

“姑娘,你把他们都杀了?”

“叫我弦绣吧。”

弦绣回身,目光逐一扫过地上的死尸,最后踢了匪首的头颅一脚,咕噜噜又滚到了另一边。

黎纪目瞪口呆,更加肯定弦绣来头不小,毕竟没有哪个姑娘家会胆子大到把人头当球踢。

“这伙贼人盘踞在此有段时间了,附近百姓受他们侵扰,路过的商队也被他们洗劫一空,无恶不作,死有余辜。我过来的时候,还看见了被他们杀害的商人的尸体。”

“原来如此,怪不得非要杀我。”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下黎纪。”

听见弦绣问自己的名字,黎纪赶忙从地上爬起来,随手拉了拉衣服。

“本来打算与友人前往京城,途中听樵夫说只要穿过这座山,便能更快到达邻近州县,没承想进来容易,出去难。”

“这么说,你们迷路了?”

“是。”

黎纪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

“可你明明不是人族,怎么还会迷路,还会被山匪追杀呢?”

弦绣一语惊人。

黎纪心头一颤,猛然抬眼看向弦绣,恰好看见了弦绣眼中的质疑。

原来弦绣刚刚对黎纪从头到尾的打量,是在疑惑他为什么不对人族出手。

而弦绣既然能看出黎纪不是人族,恰好说明她也不是普通人。

“我……”

黎纪张了张嘴,正想解释一番。

“什么人?!”

突然,弦绣眸光一冷,果断抽出腰间弯刀,朝着侧后方甩了出去。

刀锋破开冷风,悍然钉入一截树干,就在不足半米远的位置上,立着一个宛若鬼魅的白色身影。

兜帽遮面,衣袂翻飞,云楼居高临下站在树枝上。

仅仅是看见他的第一眼,弦绣便知道此人不好对付,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在那里看了多久。

长风突然穿林而过,周围却有了一瞬间的寂静。

终于,云楼开口了。

“黎纪,刚刚那一脚,要不要我帮你讨回来?”


本就不妙的气氛,随着云楼话音落地,立马被推到了剑拔弩张。

黎纪没有要争论的意思,可云楼,怎么看都是来挑事的。

弦绣瞬间眉头紧皱,有一种“有胆你就试试看”的狠劲。

“别这样,别这样,都是误……啊!”

黎纪一看,赶紧朝弦绣身旁挪去。弦绣手掌回招,钉在树干上的弯刀自行向她飞来。刀柄恰好撞在了黎纪下巴上,也撞断了黎纪即将出口的话。

今天真是时运不济。

黎纪痛呼一声,捂着下巴蹲下来。整个表情都皱巴在一起,身上也疼,下巴也疼,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像是什么揍都挨了。

云楼足尖一点,从树梢飘然落地。

“白虎族人,怎么会到这里?”

这话显然是对弦绣说的。

“哦!”

黎纪眼睛一亮,见缝插针来了一句。

“原来刚刚那声虎啸,是你啊!”

可算是见到活的母老虎了。

白虎族本就是镇守一方的霸主,向来是遇强则强。云楼周身气势比黎纪强悍许多,弦绣面对他,不可能像面对黎纪一样轻松自然。

弦绣唇角抿紧,满脸戒备,握着刀柄的手掌用力到关节泛白。不清楚眼前人的底细,弦绣决定不回答他的问题。

“姑娘倒是侠义心肠。”

云楼扫了一眼周围的死尸,继续说。

“只是人族之事,应由人族来解决,再往上,也还有仙界在管辖。姑娘贸然插手,不怕招来天罚?”

“那又如何。”

弦绣烦了,不想再听说教。

“人也杀了,事也管了,怎么,你要来审判我?”

云楼唇角一勾,没有针锋相对,但也不会和善。

眼看这俩人就要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了,黎纪赶忙凑上去,绕到弯刀的另一边,双手合十冲弦绣拜了拜。

“弦绣姑娘,消消气,云楼没有要审判你的意思。他那人就是性子古怪,又怕麻烦,不会多管闲事的。”

“黎纪,你又替我决定什么。”

云楼背着手,袍角微动。

上山是黎纪决定的,现在要化干戈为玉帛,也是黎纪替他决定的。云楼突然想笑,自己这位朋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能如此自然的替他下定论。

黎纪朝云楼摆摆手,示意他安静点,别捣乱。

“弦绣,我俩真是好人,对你没有敌意,说不定我们还能成为朋友。”

“朋友?”

弦绣瞥了黎纪一眼,好歹放松了几分。

黎纪眼见有希望,笑着连连点头。

“是啊,我们最喜欢交朋友。”

“……”

弦绣看了云楼一眼,显然不相信这句话。

黎纪轻“咳”一声。

“我们的目的刚刚也同你说了,等到天亮,山中雾气散去,自然会去寻找出山的路。弦绣姑娘如果不放心,可以跟我们同行。”

“我对你们没有好奇心,至于出山的路,我确实能找到。”

极其敏锐的方向感,夜幕中明亮如白日的视线,一直是虎族人的优势。弦绣唇角上翘,有点小小的骄傲。

“哎哟,这可太好了。”

黎纪笑容灿烂,趁热打铁忽悠弦绣入伙。

然而下一刻,又被弦绣泼了冷水。

“可我还要去抓偷了我东西的小偷,恐怕没有时间给你们带路。”

弦绣话语一顿,转向云楼。继续说。

“况且这位没有礼貌的朋友,不见得真的找不到路吧?”

云楼下巴微微一抬,没承认,也没有否认。

黎纪眨了眨眼,他心思简单,也不爱思考。

但是足够热心肠。

“什么小偷?偷了什么?有我们能帮忙的地方吗?”

“此番出白虎境,就是为了追回我的坠子。那个可恶的小偷,偷什么不好,偏偏要偷那个。”

弦绣越说越生气,狠狠挥动了两下弯刀。

刀刃带起的劲风,连黎纪额前的碎发都撩动了。

黎纪刚刚被弦绣一脚踹进了灌木丛,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弦绣斩杀这些山匪,但是面对这闪着寒光的弯刀,总觉得脖子发凉。

“是一只狐狸吗。”

云楼突然开口。

语气笃定,不像是询问。

弦绣发疯的动作一顿。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

“在你杀山匪的时候,有一只狐狸趁乱出山了。”

“该死,真该死啊!又让她跑了!”

弦绣气得低吼,隐隐约约夹杂着几声虎啸。

“要让我抓到,姑奶奶非扒了她的狐狸皮不可!”

“云楼,你看清楚她往什么方向跑了吗?”

黎纪难得开始动脑子,朝云楼挤眉弄眼。

云楼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看清楚了。往东边。”

“哎呀!那岂不是往附近州县去了!”

黎纪右手握拳,轻敲左掌。

“樵夫告诉过我们,翻过这座山,能更快到达那里。”

“走,我跟你们一起走!不用等天亮,我现在就带你们出山。”

弦绣上钩了,收起弯刀,大步朝前方走去,示意黎纪和云楼抓紧跟上。

虽然性子彪悍,但意外地好忽悠。

黎纪低头笑了笑,拽着云楼跟上去。

“你们上哪来着?”

“去京城。”

黎纪看着天色渐暗,深深吸一口气。笑了。

声音乘着晚风远上。

“京城之后,还有更远的地方。”

——

闽州,玉鹿城。

尽管走了捷径,路上还是花了三天时间。

这三天里,吵也吵了,打也打了,三人相处起来自然了许多。虽然黎纪总是被莫名牵连的那一个,但最开心的,依然是他。

毕竟多了一个能结伴凑热闹的朋友,黎纪很难不高兴。

弦绣也是第一次离开白虎境,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她的好奇心不比黎纪少,闯祸能力也不比黎纪差。再加上是个热心肠,一路走来,做好事就花了大半时间。

偏偏黎纪非常支持,弦绣做什么他都去打下手。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黎纪却觉得弦绣这姑娘很不错,值得深交。

如果没有云楼在旁边催促,三天时间根本进不了闽州,也到不了玉鹿城。

云楼不喜欢凑热闹,他俩的快乐,云楼不懂,也不想懂,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待在不远处。黎纪总要时不时看他一眼,确认云楼还跟着自己。

进入玉鹿城后,黎纪和弦绣一拍即合,直奔人最多的闹市。

云楼原本不想去,但又不想被黎纪倒打一耙,说他总是一声不吭玩消失,只好跟在他俩后面。

还说是来抓贼的,自己倒是玩得不亦乐乎。

云楼看着弦绣兴奋的模样,腹诽一句。果然女人的心思不好猜,无论虎族,还是人族,都是一样的。

“相传在上古时期,天地初开,祖神历世,曾有一只神鹿伴随祖神左右。”

熙熙攘攘的闹市中,有一名说书人坐于高台,手中醒木拍桌,声音清亮。

黎纪第一个被吸引,拉着弦绣挤到最前面。

弦绣啃了一大口糖人,第一口就把糖人的头咬掉了。

……哪有人这样吃的?

黎纪再次觉得脖子发凉。

“祖神行至闽山之东,见荒原,隐约有生命之火。祖神大喜,为此方生灵开蒙启智,驱逐恶兽,建起城墙,并留下神鹿镇守此地,故名玉鹿城。每逢灾祸,必有神鹿现世,救民于水火。”

台下众人聚精会神。

说书人抿了一口热茶,清清嗓子,继续说。

“距今两百年前,曾有人看见玉鹿城东山之上,有一只通体雪白,身带金光的巨鹿从林子深处走过。此人回城后立了一座庙,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诸位,仅仅只是见了神鹿一眼而已,福报便如此深厚啊。”

“是不是真的?”

听书的人群里突然传出一声质疑。

不少人听见了,骚动起来,也开始七嘴八舌讨论着。

“别说鹿了,东山上连只野猪都没有。”

“你傻啊,都说是神鹿了,岂是我等凡人可以随便瞧见的?”

“城北倒是有神鹿庙,可是庙顶早就塌了,神像也砸坏了一半。”

“不知道现在去拜还有没有用?”

“你这叫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

此言一出,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弦绣不是人族,自然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她三两口解决掉糖人,拉着还在傻笑的黎纪退出人群,慢悠悠朝前走。

黎纪还在思考说书人的话,瞧见弦绣不为所动,黎纪笑了笑。

“弦绣,你相信有神鹿吗?”

“我爹是白虎王,我们虎族什么都不怕,只有人族才会去拜庙,寻求强者的庇护。什么神鹿不神鹿的,我才不信。”

弦绣昂首挺胸往前走,似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

“不过我们妖界倒是有另一种说法。”

“什么?”

黎纪最爱听这些。

弦绣瞥他一眼,颇为嫌弃,不能相信一个大男人竟然会这么八卦。

“妖界历书记载,祖神行走世间,陪在他身边的其实是玄武王,玄澹。才不是什么神鹿。”

“我知道玄武王。他是四王之中存在最久的妖王,睿智温和,擅长药理和占卜,与自然共存。”

黎纪说着,目光中多了几分崇拜。将来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见一见这位传奇又智慧的妖族王者。

弦绣颇为认同,忍不住“噗呲”一笑。

“我爹最喜欢和玄武王逗乐子。玄武王存世那么久,我爹在他眼里跟小孩一样,可我爹最能闹,总是叫他老乌龟。”

“什么?老乌龟?”

黎纪也笑了,很快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笑,又轻咳一声。

难怪弦绣这副样子,原来是随了白虎王这个不着调的爹。

云楼跟在他俩后面,静静听着。

黎纪扭头看了云楼一眼,确认他还在,又把注意力移到弦绣身上。

“那玄武王不生气吗?”

“像他那样的智者,已经不会对这些东西有反应了。”

毕竟谁会和幼稚的“小孩”计较?

弦绣耸了耸肩。

三人虽然没有商量过,但步伐不约而同走向了城北方向,打算去神鹿庙看看。

弦绣继续说。

“每年春天,会有一种叫‘溟’的小妖怪到玄武境取种子,之后撒落世间各处,用来修补人界的地脉,让江河奔腾,草木生长。因此,与人界联系最深的其实是玄武境。”

“人界草木生长的灵脉源头也在玄武境。”

云楼突然接了一句。

黎纪笑了。

原来云楼一声不吭,也在听着他们谈话。

“云楼,你去过玄武境吗?”

云楼勾了勾唇角,没有回答,只是指向前方。

黎纪和弦绣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竟是一座破败的庙宇。

“到了。”

街道上空无一人,庙门歪倒,屋顶塌了大半,立在坛上的鹿形石像也缺了鹿首,破布盖在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

黎纪率先走过去,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没有什么稀奇的。

正准备走,突然发现祭坛下边,摆着一堆已经枯烂的苹果。最上面的苹果还算新鲜,应该是前几天才放下的。

“看来这里还有人来祭拜。”

难道也是听了神鹿传说,来这里碰运气?

黎纪蹲下身,用枯枝戳了戳那个苹果,没想到苹果滚落下来,径直滚到了角落。

比起庙里的破败,有没有祭品已经无关紧要了。

黎纪拍了拍手里的尘土,突然发现云楼站在石像前,像是在看着什么。

“云楼,怎么了?”

黎纪来到云楼身旁,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也许是气氛太过怪异,连弦绣也靠拢过来了。

云楼没有说话,指了指鹿首的断口处,那里有一大半都被破布盖住了。

“那里有什么吗?”

黎纪眯起眼睛,看得更加仔细。

没想到,云楼接下来说出的话,竟让黎纪后背发凉。

“那里,有半截指骨。”

云楼向来对骨头感兴趣,只是这番话放在这里,多少有点突兀。

黎纪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弦绣瞧了瞧,直接抓住破布一角,猛地扯落下来。

神鹿庙本就荒废多年,弦绣莽夫一样的举动,导致破布上厚厚的尘土飞散开了,迷了黎纪的眼睛,令他直咳嗽。

“真的有。”

弦绣声音竟然有点兴奋。

“云楼你属狗的?找骨头这么准。”

“……”

“哪呢哪呢?”

黎纪低着头揉眼睛,等到缓和一些,赶紧看向石像。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鹿首断口处确实有一小截骨头。

不是横放,而是竖直朝天。弦绣刚才扯破布的力气非常大,连石像都晃了晃,竟然没有让它倒落下来,证明这骨头和石像是一体的。

黎纪瞪大眼睛,一个可怕念头在脑海中浮现。

原来这些祭品不是祭拜神鹿,而是……

祭拜被浇筑到石像里的人。


神鹿庙本就残破,在发现石像里的秘密后,更让人觉得阴森森的。

黎纪抖了抖,往后退了两步。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也不是怕鬼,只是觉得庙里的气氛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好像是有天大的怨气。

弦绣拍去衣服上的灰尘,摸着下巴思考,突然问云楼。

“你能不能看出来,这石像铸成多久了?”

“有两百年了。”

云楼淡淡道,莫名勾唇。

“倒是跟你一个寿数。”

这话是对黎纪说的。

黎纪本来就心里膈应,一听这话,马上跳起来反驳。

“这叫什么话!我只是从两百年前开始有记忆,不是说我两百岁!”

“看你模样挺嫩的,原来两百岁了?”

弦绣也来劲了,笑着打趣黎纪。

“我已经三百了,快叫姐姐。”

黎纪更着急了。

“再说一遍,我不是两百岁!”

“行了行了,那么大反应干什么。”

“那我说你两百岁你乐意啊?”

“咱又不是人族,在乎寿数干嘛?”

弦绣倒是敞亮,一句话就把黎纪堵住了。

……确实是这个道理。

黎纪张了张嘴,又气哼哼闭上了。

云楼不过是抛出一句话,就让两人闹成这样。云楼轻轻笑了,难道黎纪和弦绣没有意识到谈话的重点完全偏了吗?

“石像里是个女孩,看骨头……不过十八岁。”

云楼再次开口。

随着话音落地,庙里突然安静下来。

黎纪喉咙发紧,目光下意识落在鹿首断口处那一块骨头上。

“原来还这么年轻啊?真可惜,不会是……不会是活着就?”

“是死了才放进去的。”

“那就好,没遭罪。”

黎纪松了口气,突然又觉得不应该感到庆幸。自古以来,落叶归根,入土为安,这才是正理,而一个风华正茂的小姑娘,死了还要这么被折腾,岂不是魂魄难安?

搞不好,这姑娘还在庙里。

想到这里,黎纪抖了抖。恰好有一阵阴风从他面门吹过。

“要不……我们还是先走吧?”

黎纪小声提议。

弦绣瞥他一眼,更嫌弃了。

“你能不能硬气一点?不就是死人吗,看姑奶奶把石头敲碎了拿出来。”

弦绣拉了拉衣袖,作势要动手。黎纪眼疾手快拦住她。

莽夫。

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莽夫成这样?

“别别别,别冲动。动静闹大了别人还以为我们是贼!”

“贼?”

提到贼,弦绣又想起了偷她坠子的臭狐狸,她和黎纪拉扯的动作一顿,反手扯着黎纪往外走。

“此言有理,我们还是去抓贼吧。”

“慢点慢点,你揪到我肉了,好痛!”

“闭嘴,真婆妈。”

“……”

云楼看着两人撕扯的样子,无语凝噎。是说过了这么多天,弦绣才想起来自己是在追贼吗?

一眨眼的工夫,弦绣和黎纪已经走到了街对面,云楼再次看向石像,顿了顿,也离开了。

三人回到闹市区,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来。

客栈外的地段不错,恰好有一个通往三条街区的交叉口,白日里人来人往,算是人流密集的地方。黎纪的房间在长廊尽头,站在窗前往下看,能将街景尽数收入眼中。

云楼住在黎纪旁边,弦绣在三楼,可他俩现在都挤在黎纪这里。

黎纪心思还在石像上,他坐在窗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

突然有了疑问。

“你说这些百姓,他们知道神鹿庙的事吗?”

“十有八九不知道,那里都荒废成那样了,平时肯定没有人去。”

弦绣凑到他旁边,手里拿着一个香喷喷的鸡腿。

如果黎纪没记错,她刚才明明已经吃过一个鸡腿了。

云楼竟然舍得把两个鸡腿都让给她。

“被人遗忘的神明,以及一个死后也不得安宁的姑娘。难怪我爹不让我出虎族,这尘世果然复杂。”

说完,弦绣咬了一大口鸡腿。明明才说完尘世不值得,现在吃到了美食,突然又觉得值得了。

“唉,真可怜啊。”

黎纪叹了口气。他总是有用不完的同情心。

弦绣坏笑着,拐了黎纪一胳膊肘。

黎纪怕她把手上的油沾到自己身上,往旁边躲了躲。

“怎么了?”

“黎纪,别想了。大不了等你死了,我也把你铸成石像,摆在庙里供着。”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黎纪刚刚喝下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云楼依然坐在安静的角落,客栈的饭菜显然不合胃口,云楼一口都没动。勉强有食欲的一只烧鸡,还被弦绣掰走了两只鸡腿。

此刻正是中午,碧空万里,清风徐徐。黎纪饮尽最后一口茶,正准备回桌吃饭,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骚乱。

“李府死人了,李府死人了!”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小厮敲着锣,一边呼喊一边在人群里穿梭,朝着城南方向跑去。

“李家大公子,被周府的大小姐杀了!快去看看啊!”

百姓纷纷驻足,七嘴八舌谈论着,有几个人确实跟着小厮一起去了。

黎纪撑着窗框探出头去听,目光一直追在小厮身上,直到他转过街角,带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往另一条街走去。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走过一位道长。模样俊秀,身姿挺拔,背着一柄长剑,大步走向城南。

道长的存在非常醒目,以至于黎纪一眼就能在人群里发现他,然而道长走得很快,一转眼就走远了。

莫不是道家也喜欢凑热闹?

黎纪努力想要看清,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弦绣突然抓住他后衣领,一把扯回屋里。

“有什么稀奇的,你担心从这里掉出去。”

“我瞧见了一个好看的道长,也往那边去了。”

黎纪比划着。

进入玉鹿城到现在,不足一日,所见所闻怎么都跟死有关?

弦绣嫌晦气,原本不想搭理,听见黎纪说有好看的人,竟也探出头去看看。

“哪呢?”

“往那边去了。他走得太快,就像是脚底生风。”

“是道家的驭气术。纵然日行百里,也不会觉得疲倦。”

云楼拿筷子戳了戳烧鸡,淡淡道。

黎纪恍然大悟。虽然道长刻意收敛了许多,速度看起来还是比寻常人快。

弦绣初来人间,还是不太懂。

“道士去干什么?”

“人族的习俗。一些富贵人家如果有白事,会请和尚或者道长去家里做法事,超度亡者。”

云楼难得耐心解答。

弦绣“哦”了一声,同样恍然大悟。

这件事就此作罢。

晚饭过后,弦绣终于想起了她的抓贼大业,气势汹汹出门去了,想在城里找找有没有狐狸的线索。

黎纪热心肠,想去搭把手,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了问云楼去不去?

云楼没说话,默默换了个方向坐着,只留给黎纪一个背影。

黎纪明白了,云楼不想去。

那就不勉强了。黎纪带上门,快步追上正在下楼的弦绣。

玉鹿城的夜市同样热闹,但不知为何,到了城南这边,突然间就冷清下来了。

街道上一个百姓都没有,每一家都关门闭户,与其他地方的热闹相比,这里就像是被单独隔绝开了。

……不对劲。

黎纪慢慢往前走,他的预感总是很准确。这里肯定发生过什么事。

夜色遮掩下,万物隐去了白日里光鲜亮丽的外衣,显露出诡异荒凉的内里。风中似有不成曲调地哀吟在飘荡,短短几步路,黎纪硬生生走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猫叫,一只黑猫跳上墙头,尾巴轻甩,于月夜中看向黎纪。

就在这时,角落里开始传来十分奇怪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像是风吹过树叶,又像是人在动作时衣服布料摩擦的声音。

可是现在没有风。

周围也没有人。

黎纪警觉起来,再次看向黑猫时,却发现黑猫早就不见了。

“弦绣,你不觉得这里瘆得慌吗?”

黎纪朝弦绣那边又走了几步,冷汗都下来了。

他很少走夜路 ,就算走,身边也有云楼陪着。黎纪不得不感慨一句,云楼给人的安全感真的不是一点两点。

“怕什么,只有人族才会惧怕鬼怪,要是有不长眼的敢在我面前冒头,姑奶奶一刀一个。”

弦绣毫不在乎,昂首挺胸大步往前走。

黎纪都快崇拜她了。

“我身上灵力耗尽,动起手来,和凡人没有区别。”

“怕什么。”

弦绣戳了戳黎纪心窝。

力气很大,戳得黎纪踉跄了一下。

“你体内有佛尊留下的法印,鬼怪也不敢轻易靠近你。”

“……真的?”

黎纪马上腰杆挺直了。

他丝毫不奇怪弦绣能看出自己体内有什么,黎纪现在只觉得吃下了定心丸,一瞬间神清气爽。

然而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极为明显的脚步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追上来了。黎纪猛然回头,身后的街口空空荡荡,分明什么都没有。

黎纪刚想说自己疑神疑鬼,突然从黑暗中冲出数条荆棘,宛若游移的毒蛇,迅速蹿动,直奔黎纪而来。

“小心!”

弦绣低吼一声,然而只是一瞬间的呼吸错乱,荆棘便已缠住了黎纪的脚踝,紧接着有一股奇大的力量直接将他拽倒在地,拖向黑沉沉的死角。

弦绣瞳孔骤缩,金灿灿的兽眼在月夜下极为明亮,她迅速抽出弯刀,猛虎的爆发力令她像是闪电般冲了出去,只见寒光一闪,弦绣直接切断了缠住黎纪的荆棘。

然而事情没有结束,下一刻,黑暗中爆发一般冲出更多荆棘,从四面八方一起缠向黎纪和弦绣。数量多,速度快,弦绣弯刀挥动如疾风骤雨,仍旧只能守住自己这一小块天地,而黎纪没过一会儿又被重新缠住,拖向了另一边。

千钧一发之际,弦绣一把攥住黎纪的手,拼命想要拉回他。

数量众多的荆棘汇集在一起,拉扯的力气也变得非常大,弦绣根本拉不住,连带着两个人一起被拖行。

黎纪的眼睛几乎就要被黑暗遮住了,他咬紧牙关,锁在灵脉深处的白莲枷锁开始颤动,黎纪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发热,身上因此浮现出熠熠佛光。

荆棘被佛光灼痛,确实有过一瞬间的松缓,黎纪以为看见了转机,然而下一刻,荆棘竟然顶着佛光灼烧的刺痛,再次把黎纪死死缠住。

糟糕……!

黎纪被勒得眼前发黑,脸色煞白。

荆棘本身带着小刺,挣扎中刺破了黎纪的衣服,直愣愣刺入皮肉。疼痛感从身体各处传来,黎纪耳中阵阵嗡鸣,闻到了逐渐浓烈的血腥味。

“弦绣,松手吧……!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拖走的!”

“废什么话!抓紧了!”

弦绣一边拽着黎纪,一边挥刀斩断扑向自己,以及扑向黎纪的荆棘。虎族的嗅觉非常敏锐,弦绣同样闻到了血腥味,她意识到黎纪已经受伤了,更加不可能松开手,眨眼间,两人被拖出去很长一段路。

弦绣咬牙,暗骂一句,偶然抬头,竟然隐隐约约看见黎纪身后有一团模糊又扭曲的黑影,正朝着黎纪伸出形状怪异的利爪。

该死的东西!

弦绣弯刀一震,周身法力暴涨,风中传来一声声浑厚凌厉的虎啸,正准备蓄力一击将它们全部驱散,谁知刚把黎纪拉回来一点,周遭突然狂风大作。

所有堆积在墙角的黑暗像是得到了某种召令,齐刷刷冲天而起,扭曲着、盘旋着凝聚成一团黑色的雾气,竟然直接把黎纪拽离弦绣身旁。

耳中尽是破风声,带着足以刺痛骨髓的寒意扑面而来,弦绣硬生生被逼退数步,而那一团黑气卷着黎纪冲出去,跃过一面高墙,彻底消失在月夜下。

“黎纪——!”

弦绣急追两步,黑气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该死的,抢人抢到姑奶奶头上了!

弦绣悍然将弯刀插入地面,指捏法印,一双兽眼灿若骄阳。周遭再起狂风,弦绣满脸怒色,她衣摆翻飞,手上咒印起起落落,终于,弦绣双掌蓄力狠狠拍向地面。

气劲贯地,整个城南为之一颤。

“找人!”

弦绣怒喝。

巨大咒印逐渐浮现在她脚下,下一刻,大地震动着,有数十只金虎从法阵中心蹿出,咆哮着朝四面八方跑去。

与此同时,客栈内。

狂风突然吹开木窗,发出一声刺耳又突兀的闷响。

云楼喝茶的动作一顿,他抬眸,自窗户看出,瞧见城南的天空亮起一大块。

冷风灌入屋内,吹倒了摆在窗边的兰花,就连桌上的杯子也在晃动。

云楼轻轻放下茶杯,身影突然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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