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类型连载
从亡国公主变成阶下囚需要几步?一、爬上城墙二、登上台阶三、纵身一跃然后以倒栽葱的形式被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抓住脚腕,脸蛋和城墙来了一个亲密接触。苏瑾坐在囚车上揉着脚腕想,输给这样训练有素的军队,燕国竟也不算丢人。——一个一心求死的女子重获新生的故事。
主角:楚云琛,苏瑾 更新:2023-01-15 16:10:00
扫描二维码手机上阅读
男女主角分别是楚云琛,苏瑾的其他类型小说《医心散记》,由网络作家“溆子儿”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从亡国公主变成阶下囚需要几步?一、爬上城墙二、登上台阶三、纵身一跃然后以倒栽葱的形式被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抓住脚腕,脸蛋和城墙来了一个亲密接触。苏瑾坐在囚车上揉着脚腕想,输给这样训练有素的军队,燕国竟也不算丢人。——一个一心求死的女子重获新生的故事。
“当——当——当”,三声沉闷的钟声回荡在楚国上方,苏瑾知道,宫外的人家应该已经出门做事,内宫也应有勤恳的大臣陆陆续续地进来准备上朝。
可她呢?
苏瑾动了动胳膊,便是一阵钻心的疼。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愣是咬着牙换了个姿势。背上的伤口混着血水早已化脓溃烂,现在靠在坚硬的石墙上,真是生不如死。
苏瑾从没想到,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她就从一个受尽白眼的公主变成了无人在意的阶下囚,她甚至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毕竟在她为自己和楚国安排的结局里,她是应该以身殉国的,用自己的身躯,为奢靡狂乱的楚国盖上最后一层体面的遮羞布。
半个月前——
楚国皇帝命当时的九王爷,也就是如今的朔王楚云琛带领十万大军攻入燕国都城临安,而当时的楚国已是昏君在位,奸臣当道,百姓民不聊生,竟希望楚君早日攻入都城来解救他们。
苏瑾为这样的局面添了一把火,从而使楚云琛不费吹灰之力地占领了临安城。苏瑾冷眼看着自己的父亲,那位亡国之君苏盍带着两个宠爱的姬妾躲进了井里,又很快被楚军找到,宫中皇族王亲尽数押入囚车,未来的命运或奴或仆或是流放。
苏瑾抚摸着自己脸上贴的那块触目惊心的红斑,忽觉满目怆然,她那为君不仁的父亲造下的孽,今日也算是做了个了结,而她,也该让自己恣意一回了。她慢慢地登上那处破旧的城楼,幼年时她也曾和人一起来过这里,看着战争留下的印记,彼时的她就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倘若此后真有一天万念俱灰,这里应该是她最干净的归途。
至少后世为这奢靡无度的国度作传时,还能以一句“公主以身殉国,死得其所”来描述她草率荒凉的一生,她倒也能知足。
苏瑾别无他念了。
然而就在她纵身一跃的那一瞬,一只孔武有力的手紧紧抓住她的脚踝,将她尽力抬起,然后用倒栽葱的姿势将她拎下城楼,扔进了囚车。
时临岁末,大雪忽至,燕国已灭,群雄并起,乱世江山,鹿死谁手?
苏瑾再次醒来,是在楚国的牢房里。
从一个看不见的牢笼,竟到了一个看得见的牢笼。苏瑾在牢里呆了三个月,总算向自己倒霉的命运低下了头。
空荡的牢里不时传来几阵撕心裂肺的哭声,这里是死牢,关押的是楚宫犯了错的妃嫔和他国的女性战俘,因此,苏瑾也不知道这些夹杂着癫狂笑声的哭声是来自于哪个国家的谁,或许过去的某一年她们曾在某一场宴会上觥筹交错,而现在的她们与自己关押在同一所牢房,这样微妙的感觉让苏瑾有些恍惚。而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牢里剩下的神志清醒的人不多了,她苏瑾就算一个。
求人不如求己。狱卒送来的饭虽难以下咽,但她还是尽力让自己一口都不浪费,做人,难的不是高贵到云层上,而是低贱到尘埃里。只是这里的狱卒多少有些不近人情,说话时油盐不进,苏瑾也只好另寻他路。
又过了半个月,就在苏瑾以为自己会在这牢里腐成一团烂泥时,机会到了。
这日苏瑾正吃了午食,窝在潮湿的茅草上闭目养神,听着角落里的老鼠窸窸窣窣。
当人的眼睛休息时,耳朵就变得格外灵敏。苏瑾听见牢房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接着是一个沙哑的嗓音,“本王自己进去,你们不用跟着。”
苏瑾猛的睁开眼睛,这半个月来,还没有除了狱卒之外的人来过这里,她都快怀疑楚国皇帝把他们都忘了呢。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她听到他自称“本王”,大楚王爷不少,这个时候能来地牢的,应当不是寻常闲散王爷。难道是楚云琛?可苏瑾虽未见过楚云琛,却知他是闻名列国的少年将军,而这人嗓音暗沉沧桑,怕是已过而立之年了。
随着这人的脚步越来越近,苏瑾在昏暗的牢房中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对劲。
远处女人们讥笑怒骂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整个牢房逐渐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中,这在平日里怨声载道的牢房中,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来人给她们用了药,或让她们昏迷,或让她们失声。
越来越近,已经要走到自己的牢房门口,本就暗无天日的过道被对方的身躯掩盖住全部的微光,脚踩在过道杂乱的茅草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一股淡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香味传来,苏瑾刹的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连角落里的老鼠,都随着来人衣衫的摆动而渐渐停止了动作。
那人并未注意角落里的她,径直向更深处的牢房走去。
“阿宁,今日是初七,可有想我?”
故作温柔的声音在这空荡的牢房中乍然响起,不知那叫“阿宁”的女子是何感受,苏瑾倒吓了个激灵。
她从未注意过西边那间牢房,那里一向都很安静。
对方并未搭话,这位王爷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听人说,你已经好几天水米未进了?天气还未转暖,如今饭食还是凉得快,我虽叮嘱了狱卒好生关照你,却也不能时时盯着你吃饭。”
“阿宁,你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苏瑾似乎听见一声带着不屑的轻哼。
“来,阿宁,瞧我给你带了什么?你从前在王府最喜欢的云片糕,我特意向阿澈借了兰姨为你做的,来,尝尝?”
带着不容置疑的诱惑,楚云沧从食盒中拿出了云片糕,目光缱绻地望着静坐在对面的女子,即使是一夕跌落尘埃,她也依然是那样的娴静美好,与这脏乱的牢房格格不入。
此时快要憋死的苏瑾缓缓放开了自己的呼吸,那股香味已经淡去,想来效果并不能维持太久。
“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苏瑾支起耳朵,这是一个温婉宁静却带着嘲意的女声,如三月的清泉,清流中掩藏着暗冰。
“阿宁,不想过去的事了好不好?你乖乖吃饭,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
殷宁冷眼看着楚云沧,只觉厌恶至极。当年的事孰是孰非已成云烟,她也终于明白,自己一腔真心终究是错付,石头就是石头,暖不热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殷宁忽的笑了,死寂的牢房里回荡着她凄厉的笑声。她笑自己天真,笑自己眼拙,更笑自己引狼入室,最终家破人亡。
楚云傲说得对,她就是个蠢货!
“滚,你滚,我不想再看到你!带着你的东西滚!”
殷宁像疯了一样把楚云沧带来的吃食甩开,隔着栅栏向楚云沧大喊。
楚云沧不是第一次见到殷宁这样了,或者说,每一次他来,殷宁都会是这个反应,不是对他不理不睬,就是嘶吼着让他走。
司空见惯的场景并未让楚云沧面色大变,他将地上散落的云片糕拾到食盒里,笑着对殷宁说:“阿宁入宫许久,想必口味也变了,我已经吩咐了厨子,这几日都按着你在宫里的口味来,阿宁觉得如何?”
殷宁置若未闻。
楚云沧知道药效很快就要过去了,他留恋地望了殷宁一眼,提起食盒向牢房外走去。
殷宁没有看他,只是失神地望着地上糕点零星的碎屑,被几只老鼠分吞抢食。
随着楚云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苏瑾的心也如擂鼓般越跳越快。
来了,来了。苏瑾如一只蓄势待发的野猫,在昏暗的牢房中静静蛰伏等待着时机。
就在楚云沧鸦青色的斗篷出现在她视角的那一刻,苏瑾将手中的银针向楚云沧掷去,只听“咻”的一声,楚云沧吃痛地叫了出来。
“大胆!谁在那里?!”他冲着银针来的方向嘶吼。
昏暗的牢房中,苏瑾目光炯炯,楚云沧的角度看不清楚苏瑾的脸,苏瑾却借着过道的微光将楚云沧大致打量了一下,在心中推断他的身份。
“怎么样,是不是感觉自己右颈很麻很痛?”
楚云沧闻言,果然感觉自己整个脖颈都有些酥酥麻麻的痛感,并且这痛感还有扩散的趋势......
“诶,是不是想拔出来?不能哦。”苏瑾站了起来,楚云沧注意到这个女囚身材矮小,坐在茅草堆上,若是不说话,谁会注意到她?!谁会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被她盯上了?
“这针尖可是淬了毒的,你现在把它拔下来,只会让毒在你的体内行得更快,到时候,你可未必能站着离开这里。”
“怎么样,是不是连胳膊都开始麻了?”
楚云沧的手从脖颈上拿开,狠狠瞪着牢内的女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对你很重要吗?”
“你!”
楚云沧不傻,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惹事上身,眼前的女子虽不知她是什么来头,但若不是对他有所求,也不会在这里伤他。
“你想怎么样?”楚云沧感受着肩膀上一阵越过一阵的麻,这麻中又带着细细密密的疼痛,让他几乎难以自抑。
苏瑾笑了,这人可真上道。
“很简单。把我从这里弄出去。”
“你是死囚,本王如何能把你救出去?更何况,”楚云沧不屑道,“雕虫小技,你以为本王会被你蒙骗?”
“你是不是想着出去以后找个最有名望的医者,解毒再简单不过了?我劝你可别这么想,我既选择用它威胁你,就不会给你自救的机会。”
楚云沧这时才真正慌乱起来。
时间过了许久,苏瑾很有耐心地等着楚云沧,仿佛胜券在握,这样淡然的她,无形中给了楚云沧不少压力。
“三日?不行,十日。”楚云沧皱眉。
这次苏瑾笑出了声,“十日我自然是等得起的,不过,你能不能等得起,那我可说不准了。”
“你的意思是,三日后,这毒便无力回天?”
“实话告诉你,除了我,无人解得。”
楚云沧听后深吸一口气,想要说什么却被疼痛噎在喉咙里,他不甘地握紧拳头,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你,很好。”
苏瑾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她是很好,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楚云沧带来的迷药药效很快就要过去,他没再多说什么就离开了,只是离开时的步伐已远不似来时稳健,看上去更像一个受了情伤的老男人了,如果忽略他脖子上那根针的话。
苏瑾重新坐了下来,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抖得不像话,尤其是那只甩出银针的手。老实说,她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刺中他脖子上的穴位,只是这人浑身被斗篷包裹,她只能选择脖子下手,万幸她赌赢了。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有些后怕——这可是一位王爷啊。她苏瑾可真是出息了,连王爷都敢威胁了。
牢房里的人渐渐苏醒,牢房又恢复了之前的嘈杂,苏瑾没有听到西边牢房传来什么异动,便安心地闭眼小憩。牢房外的太阳高高悬挂在天上,让这终年阴寒的地方也沐浴了几分日光。
夜色笼罩了整个皇城,朦胧的星光下呈现出一种鬼魅般的气息,就在苏瑾安然睡去的这一夜,楚宫深处,几声呜咽几声呛。
院内的海棠花已陆续绽放,飘散着淡淡的香气,那是楚君亲命花房匠人一株一株移植过来的,住在这里的人,其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只可惜,这花还是照常开,楚君却是很少来了。
院里的几盏灯依然亮着,按规矩早就该熄了。
江长婉辗转反侧依然无法安睡,只好披衣起身,走到门口。
门口守夜的小宫女正靠在门边,手里握着一盏宫灯,人虽睡着了,宫灯却攥在手心不敢放开。看着小宫女安静的睡颜,江长婉无端生出几分感慨来——这样天真,这样纯粹,像极了刚入宫时的自己。不过那样的自己终究是回不去了,她的青春年少,就这样在尔虞我诈中逝去了。
小宫女并不敢熟睡,或许是感受到了江长婉幽深的目光,她睁开惺忪的睡眼,便看见自家主子冷着脸站在自己面前。小宫女一个激灵便跪在地上开始磕头,她想起了早上刚被主子处罚的同伴,顿时更加瑟缩,连一句“饶命”都说不完整。
许是想起了往事,江长婉平静的出奇,她没有理会身边的宫女,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下台阶,向那片繁盛的海棠花走去。
“娘娘贵体,仔细感染风寒。”小宫女忙提着灯笼跟了上去。
“你倒是机灵。”
江长婉抚摸着花瓣,“皇上几天没来了?”
小宫女一愣,“有半个月了......”
“今晚皇上宿在了哪里?”
小宫女想了想,“回娘娘,是...芙蓉殿。”
芙蓉殿的许容华,是楚君的新宠。就连芙蓉殿,也是因楚君一句“芙蓉出水似佳人,玉立婷婷笑在尘”而得。
江长婉的手指,折断了手中纤细的花茎。
小宫女见状,惴惴不安道:“娘娘息怒啊,皇上对许容华不过是一时新鲜,您才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啊娘娘。”
“是吗。”江长婉冷笑一声,自那异域美人被进献给楚君后,楚君已很少来她这里了,或许楚君对那许容华是一时新鲜,可这位的新鲜劲过了还有下一位,楚君的目光,不会为任何一个旧人停留。
“各国来使开宴的日子在什么时候,你可记得?”
“似乎是下个月初,满打满算有二十天。”
江长婉皱了皱眉,“二十天么......”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楚云沧黑着脸回到王府时,他的两臂已经抬不起来了,后颈那根细长的针就这么突出地扎在脖子上,他边大步流星回屋边命人将府中的吴先生找来。
吴先生是半年前来到王府的,因医术高超,为人又不摆架子,与府上众人很是相熟。
淡香袅袅的卧房内,楚云沧倚在软榻上,身后是吴先生在为其验伤。
“先生,本王的伤如何了?”
楚云沧虽不信苏瑾的话,但身体的痛感是不会消失的,他觉得自己整个上半身都快要失去知觉了,话语里也带了几分烦躁。
“王爷,您所中之毒十分蹊跷啊。”
他并不知道,身后吴先生的手竟有些颤抖,他细细观察楚云沧颈上的那根针,目光有些幽深。
他知道楚云沧去了地牢,那么这毒,便是地牢里的人给他下的,只观此针位置与力道,竟是医中老手了。思及此处,吴先生的心跳有些快了起来。
“果真是毒吗?”楚云沧不可置信,他没想到只是一个卑贱的女囚,竟害他至此!
“先生可有解毒之法?”楚云沧有些焦急地问道。
“王爷,此毒乃几种毒草药共同研磨融合而成,在下若贸然解毒,只怕会相克啊。”吴先生这话倒是没有骗他,他对此毒,其实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楚云沧的心一点一点地下沉,吴先生的医术有多高明他很清楚,怕是宫中的太医都比之不及,而他都说解不了......
难道真的要靠那个连身份都不清楚的女囚吗?!谁知道她会不会再下一次毒给他?
不行,他不能做一个颈上一直顶着一根银针的王爷。
“来吉,”楚云沧沉默许久,“去请朔王来。”
朔王?吴先生抬头看他,连朔王都要牵扯进来吗?
楚云琛来的时候,正好与吴先生在廊下打了个照面。楚云沧府上养了一位医者并不是秘密,来吉并未将二人的寒暄放在心里,自然也忽略了吴先生和楚云琛一瞬间的眼神交错。
楚云琛没想到楚云沧这个时候会叫他来——毕竟一般从地牢回来的楚云沧是需要自己独处几天来治疗“情伤”的;他更没想到进了屋见到的是一个身着浅色中衣,面色苍白,双臂无力地垂着,后颈还扎了一根细长的针的楚云沧——更离谱的是随着楚云沧的走动,那根针还随之颤动。
楚云琛按了按眉心。
“我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狼狈吧?”楚云沧坐在楚云琛对面,以他往日的做派应该与楚云琛手谈一局,然而他没有这个心思,连棋局都没摆。
“是在地牢里遭了暗算?”楚云琛浅酌一口清茶。
看着楚云琛淡然的眉眼,楚云沧深深一叹,“我不知对方是什么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求助九弟你了。”
楚云琛心中微哂,那地牢里关着什么人他最清楚,竟不知还有这样的人物在其中。
“对方何故伤你?”
“她......”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楚云沧纠结万分地说道,“她要我救她出去。”
如此看来,此人在牢里也并非手眼通天,不然也不会求助一个不知底细的人。
“你答应了?”
“我......是。她说我只有三日时间,否则药石无医。”
想起刚才在廊下吴先生的目光似乎别有深意,楚云琛眯了眯眼睛,他看向楚云沧的手臂,果然已经呈现淡淡的青色,竟有些灯尽油枯之相了。
什么人的医术这般炉火纯青,竟让吴先生也束手无策么?
楚云琛并未立刻答应。回到朔王府,楚云琛命飞云在外面守着,自己径直去了听风阁。此阁四面皆用碧影纱围起,在初春时既可遮避夜晚劲风,又可别添一番景致。
吴先生果然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晚辈来迟了。”楚云琛略带歉意道。
吴先生比起在沧王府时又多了一份超脱物外的闲适,笑着摇了摇头。
“先生约我今日见面,是对三哥所中之毒有异议?”
吴先生道:“此事说来话长。”
吴先生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再次看到这种奇毒,只是这毒比他从前见过的要更加来势凶猛,毒发时间只要三日,且毒素蔓延的速度,比他曾见过的快许多。这样的手法,他只在一人身上见过......
“老朽认为,此人擅用毒,对太妃娘娘的病,或许比老朽的把握更大。”
楚云琛早已猜到吴先生的意思,“所以,此人,非救不可了。”
吴先生点点头,把对对方身份的猜想压了回去。不管她是谁,救舒太妃才是第一要紧事。
“先生对子澈之恩,子澈永志不忘。”
子澈,是楚云琛的字。吴先生于他之大恩,让他不禁以上礼相拜。
吴先生终究是三王府的人,楚云琛命飞云护送他回去,便一人独坐于听风阁,看着纱幔被夜风吹起,目光沉沉不知所思。
楚云琛打定主意就不再拖延,毕竟他的好三哥已经倒在了榻上。
白天去太过显眼了,毕竟是从牢里带出一个人来,楚云琛选在了傍晚。楚云沧“病倒”了,他替楚云沧来看看被楚君贬谪的心上人也无可厚非,后宫知道这些旧事的人对此并不敢多言。苏瑾这几日却是结结实实地睡了几个好觉,那日楚云沧离开后她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下楚国皇室的排行,楚国先帝生了多少个皇子公主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当今的楚君登基时也算是经历了一番波折,如今留下的封了王还未去封地的皇子们,有惊才绝艳的九皇子楚云琛,也就是如今横扫千军的朔王,还有先皇后所出的四皇子,如今称桂王,早早地去了封地,以及后来艳贯列国的莹姬所出的十皇子,如今称宸王。但这些人年龄都不大,唯一已至而立之年的王爷,便是那沧王楚云沧。
想明白那人身份后苏瑾便更加有恃无恐了。她虽不了解楚国皇室中人,但推己及彼,没有人会在自己身体清楚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时无动于衷,尤其是习惯了养尊处优的王爷。
如今是沧王需要她,她有什么可怕的!
不过当牢房门在不该开的情况下开了时,苏瑾还是一下子绷紧了全身,留意着门口的动向——即使牢房里漆黑一片,她连来的是男是女都看不见。
牢房里嘈杂的声音再次消失,苏瑾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身下的茅草。
熟悉的淡香很快飘了过来,对方的脚步也越来越近。苏瑾很明显地感觉到了不一样——这次的人不是楚云沧。苏瑾也预料到了,毕竟现在的楚云沧连床都下不来了才是正常,但这次来的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的气场,即使还未走到苏瑾面前,苏瑾却有一种被人即将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楚云琛提着食盒向前走,他没干过这种事,一步一步只觉得荒唐——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个胆识过人的女囚在哪间牢房。但经过苏瑾的牢房时,他的脚步顿了顿。
一个正在憋气的、浑身紧绷、时刻准备出手伤人的女子。
这是苏瑾给他的第一感觉。
楚云琛想,一个小小的地牢竟如此藏龙卧虎吗?这与当时亡国的燕国皇室给他的印象不同。
他很久未见殷宁,见了也无话可说,只是沉默地将食盒放在门口,远不像楚云沧那般嘘寒问暖。殷宁看到来的人是他,面色微微一变。
那天苏瑾威胁楚云沧的话她全部都听到了,如果不是真的病入膏肓,楚云沧一定会亲自前来。
那女子......竟有这样的魄力。
于是她破天荒地对楚云琛说道:“他......死了吗?”
苏瑾一怔,问得可真直接,不过她很讲信誉,说是三天,一刻都不少的。
楚云琛乍闻此言,神色未变,“宁阿姐觉得呢?”
殷宁未入宫时楚云琛便唤她“宁阿姐”。
殷宁瞪着楚云琛,“你还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这样子的殷宁看起来比之前那样半死不活的她好一点,落在苏瑾耳中的声音也生动了一些。
“你问我有何用,直接问她不就行了?”
楚云琛说着忽的将目光转向苏瑾的方向,苏瑾刚刚站起来的身子顿时定住。
楚云琛已经走了过来,与她隔栏相望,锐利的目光不停地打量着她。
果然是她啊。刚才经过她时的感觉没有错。
苏瑾无措地眨了眨眼。她不该轻敌的,这次来的这位,怕不是个狠角色。
如今的牢里只有楚云琛、殷宁以及苏瑾的意识还清醒着,在这个阴暗不堪、寂静无声的牢房中,三人一时无话。
苏瑾向前走了两步,迎上楚云琛的目光,回答的却是殷宁的问题:“如今还不到三日,他死不了。”
“这样啊。”殷宁遗憾叹息。
她很美。
在苏瑾和殷宁目光交错的那一瞬,这句话在两人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即使身处囚笼,却依然难掩二人风骨之姿。
楚云琛望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女囚,觉得她恐怕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楚云沧虽没有武功,但也是一个成年男子,像苏瑾这种小身板,竟能制服了他。
“你会医术?”就在几息之间,楚云琛已经确定,苏瑾没有武功。那么之所以她用银针行刺,或许是因为她懂医术。
苏瑾点点头。
“我很好奇,你们进来之前应该是搜了身的,那么你的针,你的毒,”楚云琛缓缓逼近苏瑾,“藏在了何处?”
看着他深邃的眼眸,苏瑾皱了皱眉,在楚云琛面前的她瘦弱的像个小鸡崽子,她可以用在楚云沧身上的方法,于对面这个人来说完全不奏效。隔着栏杆,她已经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冷意,甚至是杀意。
刹那间,一个名字涌入她脑海,并不受控制地从她口中蹦出:“楚云琛?”
此言一出,暗处忽传来一声响动。
楚云琛勾了勾唇,“飞云,稍安勿躁。”
于是牢房内又重归寂静,但苏瑾却知道,在她的东南向,怕是还有一人隐藏在暗中。
楚云琛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此言一出,他身上的冷意似乎也消融了不少。
苏瑾摇摇头,“我并不知道,只是赌一把而已,看来我赌对了。”
“观你衣着样式,不难看出你是皇室中人。而今日来到这牢中的,不是沧王爷的亲友来救我的,就是他的仇人来杀我的。我看阁下步履从容,目光清明,想来不是要行杀戮之事。但你的身上却自带杀意,只能说明,你是常年习武且武功高强之人。皇室子弟中,我能想到的只有朔王了。”
“当然了——最主要的是破城那日我远远地见过你一面。”
若不是亲眼看到楚云琛履行只攻城不屠人的诺言,她又怎会安心地爬上城楼?
楚云琛轻笑了声,“说得很好,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苏瑾咬咬牙,她就知道这人没那么好糊弄!
“藏在发髻里了,给了门卫一对耳坠子。”
她听见楚云琛嗤了一声。
“你这么喜欢猜人的身份,不如本王也来猜猜你的?”
苏瑾皱了皱眉,楚云琛这厮怕不是带了两倍的药,如今地上的人都没有醒的迹象不说,连她都有些晕晕乎乎的。
“我一个小宫女有什么好猜的?我是带了些解药,但你下手也太狠了些,再不带我出去,你就得扛着我走了!”
她在燕国时发髻里常年插着几支银针,耳坠里藏着她自己配的清凉药丸,那日跳城楼时她忘了取下来,到了楚国要贿赂门卫的时候才想起来,她确实防着今日来人会对她下手,却不想楚云琛也猜到了她的想法,直接带了这么大剂量的迷香来!
楚云琛摇摇头,“你若真是个小宫女,今日来的人便不是我了。”他摆明了不信她的话。
说罢楚云琛摆了摆手,那处在暗处的人便闪了出来。苏瑾猜他应该就是楚云琛说的“飞云”。
飞云给她扔了一套衣服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苏瑾定睛一看,竟是一件宦官服。苏瑾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和宦官怕不是有缘,来了楚国都逃不掉。腹诽归腹诽,她毫不犹豫地换上衣服。
“好了。”
楚云琛便转过身来。只见苏瑾把头发全部拢在帽子里,眼前发如枯草的女囚顿时变成了一个矮小的内侍。
动作娴熟地像是做过许多次一样。
再次从牢中出来的便是楚云琛和他的小内侍长喜了,没有人记得楚云琛进去的时候身边跟着的人是谁。
苏瑾亦步亦趋地跟在楚云琛身后,尽力扮演一个小太监的角色。只不过,她和楚云琛都没想到,意外发生地如此之快。
楚云琛看着迎面走来的大腹便便的王中仁,微微侧目哂道,“你的运气可真差。”
苏瑾撇了撇嘴。
“下官王中仁见过王爷。”王中仁向楚云琛拱了拱手。
王中仁是从楚云傲是皇子时就跟着他的,在一众文臣中颇受器重。
“王大人不必多礼。王大人深夜进宫,想必是与皇兄有要事相商?”
“王爷聪慧。西边几个小国近日颇不太平,陛下正为此事忧心不已。”
楚云琛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他向来是这样的性子,谁都懒得多说,王中仁也没有意外,刚想告辞却忽然瞟见朔王身后那个身形孱弱的小太监。
“这位公公是新来的?从前倒不见王爷身边有此人服侍。”
苏瑾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宫中内侍的嗓音虽说雌雄莫辨,但她在牢中多日缺水,嗓音粗哑低涩,像王中仁这种老狐狸一听便知不对劲。
她微偻着腰,额上渗出细密的薄汗。
“皇兄前些日子新拨了人到王府,王大人忘了?本王瞧这人虽有些愚笨,但还算听话,恰巧长乐有旁的差事,就勉强把他带在身边了。王大人觉得不妥?”
王中仁干笑一声:“不不不,王爷身边的人下官怎敢多嘴,下官告退,下官告退。”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苏瑾没敢回头看,只是呼了一口气。楚云琛亦面色淡然,缓缓前行。
此后的路上除了有几个小宫女偷瞄楚云琛之外,也算是有惊无险。
跟着楚云琛出了内宫,苏瑾竟看见了先行离开的飞云!此时的他已经换了一套衣服,看着虽沉默寡言但十分可靠。苏瑾没有放松警惕,学着她见过的内侍为楚云琛搬下脚凳,楚云琛却还没等她放好便直接跨进了轿中,一张脚凳显得无用武之地。
看着有些迷茫的苏瑾,驾车的飞云淡淡解释了一句:“我们王爷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喜这些琐碎玩意儿。”话语中是对楚云琛由衷的钦佩。
苏瑾恍然大悟,是她想窄了,一位横刀立马的大将军,和宫中娇养的纨绔是不同的。
“说你愚笨还真是愚笨,”楚云琛掀起轿帘,“还不上来?等着王中仁追来吗?”
苏瑾听罢也不再多想,将脚凳放回原位后抬脚钻进轿子。
坐在轿中为随行内侍备的小凳子上,苏瑾才觉得自己算是活过来了。虽然她与这锦绣华贵、幽香袅袅的轿厢格格不入,但多日紧绷的神经还是得以放松,让她全身上下都舒展开来,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舒畅与妥帖。就在从皇宫到朔王府这短短的一段路上,她听到了路边小贩的叫卖声,听到了几声鸟鸣几声犬吠,还听到了路边百姓的闲言碎语,生动细碎,而又真实可爱。
这是一个与她过去十五年所处的完全不同的世界。苏瑾再一次明白,为何楚云琛带领的楚国军队能这样所向披靡,在短短三年内便攻下了东南四国,又不费吹灰之力地灭了燕国。
当然燕国是自己作死,苏瑾倒丝毫不觉得可惜。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她的手笔。
楚云琛上轿后便开始闭目养神,完全不知身旁这人已经想了这么多有的没的。
夜幕已深,印着朔王府徽印的马车就这样载着一个女子永远地离开了暗无天日的牢笼。
夜凉如水,苏瑾安静地坐在王府的客房中发呆。
她的手中还攥着擦头发的帕子,眼神却有些放空。
霸州,竟是楚云琛的势力吗?
“从今日起,你便是从霸州山里来京城求学的女医,霸州山区奇珍异草众多,医者不计其数,若有人问你,只管这样答就是了。”
楚国疆域辽阔,霸州位于楚国西南部,是黎族人的聚居地,当年先燕帝还曾和魏帝联盟意图侵吞这里,却在五年前被收入楚国版图。黎族人性格桀骜不驯,楚云琛能把她安排在那里,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黎族本就奉他为主。
但,楚云琛是如何在众人不知不晓的前提下,不动声色地将被众人虎视眈眈的霸州收入囊中的?除了霸州,他还有没有别的底牌?
她攥了攥手中的帕子,这楚国,竟比她想象中还风云莫测。
楚云琛的意思是让她先去休息,第二日再来为楚云沧解毒,并为她安排了一个小婢,照顾她的起居。苏瑾自己一个人习惯了,便吩咐那小婢自己去耳房待着,无事不必过来。
等到她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夜色已沉,偌大的朔王府也随之沉寂下来。她只点了一盏灯,而后浅浅环视四周,心道不愧是楚云琛,连一间客房都如此精致巧思。
她倦怠地收回目光。
此前在燕国那样污浊的环境下生活了十五年,她已比同龄人看起来成熟,对于身边事物的变化,也显得更加冷静。她很清楚如今是在玩火自焚,楚云沧是谁?是楚国的皇亲国戚,而她苏瑾是谁?是亡国奴,是阶下囚,甚至还可能是杀人犯。
她有点怕,但也不是很怕。
她看向自己的手,这双手经过多年的磋磨,虽然依旧纤细修长,却少了几分少女的秀气,上面有刚刚结痂的血痕,那是从燕国到楚国一路留下的,还有些积年的旧疤,颜色极淡,但在瓷白的皮肤上留下了永远的印记。而在很多年前的一个同样冰凉的夜晚,这双手沾满血污,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她杀过的人太多了。楚云沧若是真的运气不好,她不怕他来索命。她早就活够了,她不怕任何一个人来索命。
她本就该死在人生中最体面的那一天,才不会像如今这般狼狈地苟延残喘。但上天给她留了一口气,她便要用这捡回来的一口气,去做一件原本不打算做、也不可能做到的事。
此刻楚云琛也同样坐在书房中。
长乐送的茶还放在面前,渐渐失去了滚烫的温度。楚云琛饶有兴味地想着他从牢房里救出来的这个女孩子。
一个连名字都不肯说的女孩子。
她才几岁?可能十五、十六,看着却只有十二、十三,但在与他对视时,楚云琛却觉得她的眼神死寂得如同寒潭。她没有武功,瘦得像根麻杆,却那样不动声色地把楚云沧的命牢牢地握在了自己的手上,然后扬起巴掌大的苍白的脸,与他周旋。她看起来是想活着,但楚云琛却莫名觉得她根本不怕死。
楚云琛望着青瓷上繁杂的纹路,喃喃道:“宫女吗......”
次日天晴,苏瑾夜间并未睡好,凹陷的眼窝突兀地镶嵌了两个大眼珠子,任谁看了也会感叹,这是哪里来的流民,怕不是跋涉了三千里才吃上了饭,不然怎么全身上下都是骨头架子,没有一点肉?此时苏瑾若是说自己是公主,怕是会被人从白天笑到晚上。
她从头发里拿出了为楚云沧解毒的药囊。楚云琛昨日并未关注楚云沧的身体,这便证明楚云琛对于这个兄长也并非十分在意,那么他为何要大费周章救自己出来?就算是楚云沧不能死,但苏瑾隐隐约约觉得,她与楚云琛之间,似乎还有其他买卖能做。
沧王府上。
还未进到卧房,苏瑾便眼尖地看到了府上已经有人悄悄准备了白布。奴仆神色戚戚,人心散乱。绕过九曲回廊便是楚云沧的卧房,苏瑾先是看到门口坐着的一位老者,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眼神变幻莫测,许多皇亲国戚会在自己家养一些三教九流之士,这位或许是楚云沧府上的医者,自己是来砸饭碗的,看见这种眼神苏瑾不以为奇。待进到房间内,苏瑾便发现房中的熏香全部撤掉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身前的吴先生。
这位医者正是吴先生。他自那日后再未去朔王府,却对能下此毒的苏瑾极为好奇,在房间里抓耳挠腮好几日,终于等来了苏瑾,却不想竟是一个又瘦又小的小丫头!他随即想到了另一种可怕的可能,但从苏瑾那张清淡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半分端倪。希望越涨越高最后啪嗒掉在地上,连着吴老先生的心都摔成了几瓣。
“姑娘是哪里人,看着像是打南边儿来的?”吴老先生沉吟许久,问道。
“奴是在霸州山里长大的,”苏瑾顿了顿,“倒是听先生口音,不像是中原地区的人?”
吴老先生一愣,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苏瑾垂下眼眸,眉眼沉沉。
看到躺在榻上不省人事的楚云沧,苏瑾眉头微皱。她知道楚云沧不曾习武,不然也不会被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偷袭,但她没想到这人身体竟然这么差,她虽用三日来威胁楚云沧,但实际上并不会蔓延这么快,看楚云沧如今这满脸青黑、四肢僵硬的状态,倒像是她拿鹤顶红来毒他似的。
她才舍不得!
苏瑾将解药用温水化开,一旁侍候的小厮将楚云沧半扶起来,勉勉强强灌进半碗。
小厮一边帮楚云沧擦拭一边紧张地问道:“我们王爷什么时候能醒啊?”
小厮虽然知道楚云沧是从牢房出来就开始不对劲了,但他并未详细说,小厮也就不知道眼前这位云淡风轻的女医者便是罪魁祸首,反而由于楚云沧服了药后面色不再那么青黑而对她十分信服。
这几日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医者,都道这毒太凶险,不敢随意用药,倒是把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折磨的劳累不已。没想到眼前这看着不起眼的女郎中,竟是一副药下去就有了成效,小厮这才收起了自己的轻视之心。
苏瑾淡淡道:“最快也要明日,这就看你家王爷的底子如何了。”
小厮愤愤道:“都怪那胆大包天的燕国贱奴!若让我看见她,定要替王爷扒她的皮!”
苏瑾有些汗颜,她不敢想象小厮日后若是知道今日坐在这里的这位就是他口中的“燕国贱奴”时,会不会后悔没有把她赶出去揍一顿。
“好了,下午我来为他施针,中午先不要喂饭,多用湿帕子敷一敷他的嘴巴,免得太干。”
苏瑾没有给小厮留问话的机会,收拾好自己的针。
待到下午去时,吴先生又坐在门口候着她,神情是毫不掩饰的期待。
楚云沧的身体太差,若是楚云琛这种常年习武的人,只怕半服解药下去就清醒了。哪里需要通过施针来压制毒性。
施针时吴先生伸长了脖子,苏瑾看着好笑,便给他让了让,“先生不若走近些指点。”
苏瑾知道吴老先生的医术比自己只多不少,跟他多交流没有坏处。
吴先生有些讪讪地揪了揪自己的胡子,苏瑾可用不着他来指点。苏瑾的针法他仔细地观察过,虽然下针快而稳,但并不是他熟悉的手法,他又一次迷茫起来。
苏瑾施针后想问问小厮上午她离开后楚云沧的状况,却发现对方并不是上午她见过的那个小厮。
“上午服侍王爷的人不是你吧?”
小厮愣了一下,“小人阿土,上午是阿木在伺候王爷。”
吴老先生见状,上前道,“阿木和阿土都是自小服侍王爷的,不过上午你刚离开不久阿木便身体不适,这才换了阿土来。”
那叫阿土的小厮点头道:“阿木比我细心,王爷生病后,嬷嬷就让阿木多照顾王爷一些。上午阿木吃坏了肚子,我才来替他的。”
怪不得楚云沧的被角掖得不如上午整齐。
苏瑾问了他一些问题,虽然不如阿木更加细致,但也有条有理。苏瑾交代了后续事项便离开了,却没想到后面的吴老先生追了上来。
“丫头,这里人少,你先别走那么快。”
老先生在后面吭哧吭哧地追,苏瑾有些无奈地转过身来。
吴先生的白胡子在风中凌乱,他在苏瑾面前站定,笑道:“丫头,年纪轻轻的,医术倒是不错啊。”
苏瑾没什么诚意地笑了笑,“先生谬赞。”
吴先生一梗,不甘心道,“丫头,这医术,你是自己钻研的......还是师承何人啊?”
苏瑾袖中的手摸到了银针,也不知在这里动手合不合适。
看着苏瑾低着头不说话,吴先生莫名感觉背后一凉,他摸摸自己的鼻子,“咳,老夫就是年纪大了,想收个关门弟子,你若是不愿意就算了,算了啊。”
苏瑾抬头看了一眼吴先生,发现他的眼中并没有恶意,便微微俯身道:“承蒙先生厚爱,只是奴已经拜入他人师门了。”
吴老先生听着苏瑾平板的语调,刚想说什么,却听远处的水榭处传来一声尖叫。
“啊!死人了!”
苏瑾听着这尖厉的叫声,不觉心头一跳。明明站在日头下,她却无端感受到了一股寒意,从她的脚下直窜到头顶。
她循着人声走去。
沧王府没有女主人,在管教下人上就有些无力,如今发生了这样骇人的事,胆大的下人们挤上去凑热闹,胆小的则神色慌张躲得远远的,看着散乱不堪。
“应是被下了毒。”
先行赶来的吴老先生便蹲下察看了地上的人。
“他衣衫上沾了泥土,鞋底也有一层泥沙,袖口和衣领有些潮湿,想必是去过有潮气的地方。大拇指甲面有一条不易辨认的黑线,眼瞳都散开了,应该是中毒有两个时辰以上了。”
吴老先生不紧不慢地说着。
如今楚云沧未醒,管事嬷嬷便作主封了前院,不许报官,也正是因此,吴老先生才暂时充当了仵作。
苏瑾站在人群中,明明身边都是人,她却感受到了一丝阴寒。
地上的小厮,是上午她和吴老先生才见过的阿木。
隔着人群,她与吴老先生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不定。
回到朔王府,苏瑾便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身处尔虞我诈的燕宫这么多年,让她对危险的来临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这次的事件,她不能相信是意外。
苏瑾思量许久,直到夜幕降临,才缓缓推开房门。
“王爷在吗?”
苏瑾去的是楚云琛的书房,门口站着的是飞云。
飞云看到是她,眼神一凛,点了点头。
苏瑾进屋后却看到了一个她从未想到的人,吴先生。
“吴先生?”
吴先生挤眉弄眼地冲她笑了笑,“嘿嘿,没想到咱俩又见面了吧?今天下午跑得挺快呀丫头,老夫一回头,影儿都没了 。”
下午苏瑾知道了阿木的死因后就趁乱离开了,不然老爷子又要追着她问东问西,却不想晚上在这里碰面了。
吴先生竟然是楚云琛的人?苏瑾皱皱眉,看向楚云琛的目光更加慎重,“王爷与吴先生,可是在说阿木的事?”
楚云琛坐在桌案前为苏瑾倒了一杯茶,“坐下来说。”
苏瑾随即坐了下来,左手却并未从袖中拿出来。
楚云琛饶有深意地看着苏瑾的左手,今日的她身着一件淡黄色百褶素裙,挽了一个双丫髻,苏瑾穿衣打扮都按最简单的来,看起来却比之前在牢狱中的她清秀了不知多少。
楚云琛却莫名觉得她的袖中一定还藏着针,甚至已经被她握在了手里。
苏瑾没有纠结吴先生和楚云琛的关系,开门见山道:“我想,今日之事可能是因为沧王爷。”
从沧王府回来的路上她就在想,死的人是近身伺候楚云沧的阿木,难道只是巧合?怎么就那么巧,她刚喂楚云沧喝了解药,阿木就身体不适了呢?
吴先生点点头看向楚云琛,“王爷,中的毒是海尔子。”
听到海尔子,苏瑾抬起了头。
“此毒毒性虽大,却不是立刻发作,阿木应该是在沧王爷服下解药之后就中了毒。可是,”吴先生捋了捋胡子,“他的衣衫虽然被刮破,但身上并无打斗痕迹,凶手难道是骗他喝下了海尔子?”
苏瑾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吴先生自己反驳了自己:“海尔子味道极冲,阿木向来细心,不可能骗得过他啊。”
“先生可知,阿木上午在服侍完沧王后去了哪里?”苏瑾问。
吴老先生摇了摇头,“钱嬷嬷将府中值守的人都查了一遍,都没有看到阿木出府,老夫也觉得,他应该是去了王府中的某个角落。”
“先生,阿木心性如何,可是个坚韧之人?”
听到苏瑾这样问,吴先生想了想道:“坚韧算不上,但这孩子确实跟了王爷不少年,王爷的起居事宜都由他安排,倒也是个好孩子。”
“可惜好好的被下了毒手!”
楚云琛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上一顿一顿地叩着,“如果,他不是被人下毒呢?”
“什么?”吴老先生一惊。
苏瑾对他解释:“王爷的意思是,他是自己服了毒。”
楚云琛叩着桌面的手停了,他与苏瑾的目光再一次交汇,“对,如果旁人没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服毒,那或许,就是他自己喝下了海尔子。”
“可海尔子是燕国边境才有的毒药,提炼极为不易,他一个小厮,怎么会有足以致死的海尔子?”苏瑾喃喃道。
此话一出,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是啊,燕国虽然亡了国,但阿木毕竟是王府中人,怎会轻易拿到燕国的解药,除非......
“除非他早已和燕国人暗度陈仓。”吴老先生叹气道。苏瑾握紧了手中的茶杯。这怎么可能?燕国皇室腐朽无能,才不会懂得把手伸到敌国王府中来。
“不,还有一种可能。”苏瑾轻声道。
楚云琛抬眸,看见苏瑾的神色在灯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他将茶杯从苏瑾的手中拿开,苏瑾手中一空,有些愣怔地抬头看向楚云琛。
“不是的,你没有理由这么做。”
楚云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彻分明,“阿木死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吴老先生一怔,忽然明白了苏瑾的意思。
“丫头啊,你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啊,咱们朔王爷可是天下最公正严明的人,怎会根据这一点虚无缥缈的证据就怀疑你呢?”
苏瑾垂下眼眸,可是有些人,却可以连虚无缥缈的证据都没有就怀疑她......
“依先生所言,恐怕阿木此人绝非一个小厮这么简单。明日会有官府的人去问话,先生留意着些。”
吴先生点点头,随后便收拾一番离开了朔王府。
苏瑾跟着楚云琛出了房门,庭前的玉兰花含苞待放,在月光下显得影影绰绰,别有韵致。
她问道:“那我呢?我需要配合官府调查吗?”
她捉摸不透楚云琛对于她的态度。
“在配合官府之前,你还是先配合一下本王吧。”
苏瑾不解地抬起头,就看见楚云琛站在她身侧,她的个头矮,从这里只能看到楚云琛瘦削的下颌和凌厉的眉骨,夜风阵阵,将她身上的皂角香和他身上的皂角香纠缠在一起。
她向外踱了一步。
楚云琛垂眸看她,她的脸很小巧,眉眼盈盈,此刻正迎着他的目光。
“过了本王这关,以后的麻烦本王都能帮你摆平。”
苏瑾不语。这话寻常人说来只会显得狂妄,可她知道,楚云琛既说得出来,就一定做得到。
“即使是像这样的杀人案吗?”
“那要看你杀的是谁了。”
苏瑾笑了,“看来王爷很擅长做生意啊。”
楚云琛道:“是啊,本王从不做亏本买卖。”
这倒是。她在他手中没讨下什么便宜。
“王爷想谈什么?”
“谈生意,要有诚意,”楚云琛意有所指地看向苏瑾的左袖中。
苏瑾不自然地抽出自己的手,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楚云琛带着苏瑾坐在了廊下,入夜后气温骤降,习武之人不畏寒,如果不是注意到苏瑾拢了拢袖子,他还不知道外面对于她来说有些冷了。
“王爷想问什么?”苏瑾的声音很冷静。
“你的身份。”
上次在牢房里骗他说自己是宫女,果然没信。苏瑾眨了眨眼,“一个战俘的身份对于王爷来说,很重要吗?”
“当然。本王最近有一些匪夷所思的猜测,需要你的话来验证一下。”
苏瑾张了张嘴,就看到楚云琛微微侧过身来,她直直望进他深邃的眸中。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可以我问你答。比如,你是不是姓苏。”
听到最后这句话时,苏瑾的眼皮轻颤。苏是燕国的国姓,他猜出来她的身份了。
虽然不知道他猜到了哪一层,但苏瑾依然觉得这人的目光太过锐利,让她险些招架不住。
“你的呼吸乱了,苏姑娘。”
许久的沉默后,苏瑾闭了闭眼。“王爷果然名不虚传。”
“您翻过燕国皇室的画册吗?”
苏瑾的情绪很快调整好,似乎刚才那一瞬间的茫然无措只是楚云琛的错觉。
看着楚云琛的表情,苏瑾就知道他翻过了,或许连旁支的族谱都看了。
“很奇怪吧,上面没有我的信息。”
楚云琛将身子靠在后面的红木柱子上,看上去丰神俊朗,别有一番风流姿态。他点点头,“本来是想确定你的身份,却是让本王险些怀疑了自己的判断。”
各国皇室会有自己的画册,记录着各族宗亲的相貌和生平,然而身为公主的苏瑾,却并未被记录过,仿佛在燕国的皇室中,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您最终是因为什么确定了我的身份?”
苏瑾的确很好奇,楚云琛到底是如何猜出来的。
“我在画册上,看到了燕君身边的宋昭仪。”
苏瑾赫然抬眸,那一瞬间,楚云琛觉得她的脸上闪过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原来是通过宋昭仪认出她的。
“可他们说我并不像她......”苏瑾喃喃道。
宋昭仪,是苏瑾的母亲。母亲二字,于苏瑾而言太陌生了,陌生到连谈起宋昭仪此人,她心中生不起半分孺慕之情。
如今她的脑中,甚至连一丝宋昭仪的模样都描绘不出来。
楚云琛看着苏瑾。她和宋昭仪的长相的确不同,宋昭仪光看画像都是一位倾国倾城、媚眼如丝的美人,一双含情目欲语还休,不怪燕帝曾盛宠她许久。然而苏瑾的长相却清冷如雪,沉婉如霜,望之似有林下之风。
但苏瑾并不知道,她的眼睛和宋昭仪很像,只是宋昭仪的眉眼更为上挑,百媚千娇,苏瑾的眼睛则更加疏朗,看起来淡然如水,平静无波。
“你的眼睛生得有些像她。”
苏瑾闻言,伸出冰凉的手抚上了自己的眼睛。瓷白的手指覆在眼睛上,让她整个人在灯影下的面容多了几分易碎的美感。
楚云琛也曾听过宋昭仪的名号,却不知她竟是苏瑾的母亲。
“她的确是我的母亲,”苏瑾悄悄揩去眼角的湿润,“若不是王爷提醒,我都快忘了。”
楚云琛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苏瑾。
“你是燕帝的第几位公主?”
苏瑾也学着楚云琛的样子靠在柱子上,放松了自己的身体,“十一还是十二啊,我不知道。”
燕国后宫早些年还没那么乱,当时的皇后也曾提防着各宫的皇子,对她们这些公主们却没那么在意,后来燕帝越生越多,皇后自己也退居长春宫,后宫塞满了人却无人看顾,苏瑾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排行。
“随便第几位吧,反正都是阶下囚了。”
说着,苏瑾站了起来,“便是去问我那埋在井里的父皇,他也是不知道的。”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苏瑾都没能从楚云琛嘴里套出一句话来。都说武将心肠直率,她却觉得这朔王爷当真是天下最最捉摸不透之人。
她没注意过宋昭仪,不知道自己和她眼睛是否生得像,更何况就算是像,楚云琛也不可能仅凭一双眼就确定了她的身份。
他到底还知道多少?
带着满腔疑问,苏瑾并未睡好,第二日天还未亮就睁开了眼。
不出意外的话,楚云沧应该醒了。
楚云琛给她拨的小婢名叫阿芙,才十二三的年纪。阿芙初来时有些拘束,如今和苏瑾熟了也就活泛起来,苏瑾不出门,她便将沧王府的事讲给了她。
听阿芙说,沧王府的管事嬷嬷姓钱,这位钱嬷嬷不欲报官,却因为昨日骚乱时几个小厮丫鬟说漏了嘴,招来了司寇的人。
如今钱嬷嬷也没办法,只得把那几个多嘴的小厮丫鬟狠狠打杀了一顿。
“钱嬷嬷可凶啦,当年殷姑娘在王府里就没少被她挤兑。”
“殷姑娘?”苏瑾心中一动,想到了关在牢狱的那个“阿宁”。
阿芙点点头,朝外看了看才小声对苏瑾道:“殷姑娘是将门之后,是老沧王爷受了战友托孤亲自养在膝下的。结果就因为殷姑娘父母都不在了,周围的人免不了要看轻她,连嬷嬷都常欺负她呢。”
苏瑾不可置否,所谓上行下效,这位“殷姑娘”若真被老沧王爷视如己出,身边的下人又怎敢不敬?当年在燕国一个小吏家的女儿得了皇后青眼,宫人们都能待她分外谄媚。说到底,不过是只做了表面功夫罢了。
“好阿芙,以后这些话,莫要在外面说了。”
阿芙如今正是一团孩气,心思淳朴,若被有心人利用,倒是容易对楚云琛不利。
阿芙嘻嘻笑:“奴婢自然是瞧姑娘可亲才会说与姑娘呀。”
她还可亲?苏瑾失笑。
到了晚上,万籁俱寂,苏瑾的屋中却还亮着灯。阿芙年纪小,早早就困了,苏瑾让她先去睡,她却坚持要陪着苏瑾,头在矮榻上一点一点,好不有趣。
苏瑾在等楚云琛。如果到了亥时,楚云琛还不来找她的话,那她就要推翻自己的猜测。然而此时已近戌时,楚云琛依然没有动静。
难道她真的猜错了?
快要燃尽的灯芯啪地一声爆开,苏瑾敲着桌面的手停了下来。
苏瑾推开门,就看见楚云琛正要敲门的动作。
楚云琛看着衣着整齐的苏瑾和屋里微亮的灯光,微哂道:“你早就想到了?”
苏瑾摇摇头,“以防万一罢了。”
楚云琛没再说什么,带着苏瑾趁夜来到沧王府。
沧王府比她上次来时要肃穆很多,苏瑾看了一眼走在她身前的楚云琛,他应该是一直安排了人在这里的。
苏瑾差不多拼凑起了整件事的脉络。
楚云沧被她暗算后不省人事,苏瑾最初觉得他是身体弱,为他把脉时却发现他脉象虚浮,气息紊乱。苏瑾自己配的毒,效果是什么样她自己最清楚,于是她大胆地猜测,或许有人借着她的毒,对楚云沧再一次下了手。
楚云沧中毒后府上来了很多医者,都没能解开他的毒,因此幕后之人认为苏瑾也是一样,阿木将楚云沧有所好转的事情告诉对方,这才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他们应该是要阿木再去下一次毒,但阿木却不知为何,选择了自己服毒自杀。
而自己,作为一个碍事的医者,如果不是龟缩在朔王府里,怕是也要被悄无声息的解决掉。
楚云琛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昨日才会让飞云护送吴先生回去,并在那里守着楚云沧。
如今楚云琛来找她,或许就是幕后之人有了动静。
并且他与自己一样,选择了守株待兔。
苏瑾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楚云琛,再一次为他的心思缜密叹服。
屋内点了灯,堂屋正中央跪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苏瑾心中隐隐有个猜测,走近一看,果然如此。
是楚云沧的另一个小厮阿土。
楚云琛坐在上首,屏风后是躺在榻上的楚云沧,不出意外的话他此刻应该醒了。
楚云琛示意苏瑾坐下。
苏瑾看着地上的阿土,比起阿木,他看着更加机灵胆大,如今却屈在地上,没了那日的精气神。
“王爷,”飞云向楚云琛抱了抱拳,“用了些刑,嘴倒是挺硬,只说了自己不是楚国人,身上有点功夫。”
“阿土,”楚云琛淡淡道,“你是三哥身边的,本王劝你痛快些说。”
阿土愤愤地抬起头来,看着坐着的楚云琛和苏瑾,“都怪你们!我差一点,差一点就成了!”
他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楚云琛,“朔王爷好大的威风,殊不知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王爷,你自己好好想想。”
“还有你,”他又看向苏瑾,“没有朔王爷的庇佑,你一个弱女子又能藏多久?”
“你们全都该死!”
“大胆!”飞云横眉冷竖,“死到临头了还嘴硬!王爷,是否要上刑?”
楚云琛眉眼淡然,显然阿土的话未能对他造成半分影响。
“苏姑娘有什么话想说?”
他看向沉默的苏瑾。
苏瑾顿了顿,微微直起身子,说了一句燕国方言。
阿土闻言,瞬间抬头,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却依然一言不发。
苏瑾摇摇头,“不是燕国人,但能听得出我说的是燕国话。”
苏瑾方才说的是一句燕国俚语,是市井里的侮辱人的话,以阿土此时的心性,如果知道她在骂他,他一定会被激怒,但他却没有,仅仅只是被她的燕国话所惊讶,想必,他一定是在哪里听过燕国方言的。
苏瑾没有注意,在听到苏瑾说出那句俚语时,楚云琛的眉头跳了跳。
“昨日苏姑娘离开后,阿木去了哪里,你应该很清楚吧?”
阿土身子一颤,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整座沧王府里只有南边有一方大水塘,当日并未下雨,那阿土衣服上的湿气和袖口的青苔是从哪里来的?
苏瑾观察着阿木的表情变化,在听到南边时,他的神情很明显僵了一下。
“南边?”她看向飞云,“查出什么了吗?”
飞云点点头,向楚云琛道:“王府南院属下不便进去,是覆雪带人查的,有两处院落比较可疑,一个是落英院,里面有一位夫人,另一个是菊芳馆,里面住着的两个都新进府不久。”
“覆雪已经派人盯着了。”
跪着的阿土越来越不安,尤其是在听到落英院时,他几乎要抑制不住抬头。
苏瑾的目光锐利起来,“落英院的那个人,阿土你认识对不对?”
楚云琛随即看向地上的阿土,就看见阿木被苏瑾的话击中,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有了颓唐之色,“王爷,苏医女,这一切都是仆做的,是仆杀了阿木,是仆在王爷的药里动了手脚,都是仆,都是仆做的!没有别人!”
正说着,就见外面进来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手中拖着一个花容失色的妇人,像扔麻袋一样扔在了地上。
“王爷,”她抱了抱拳,“这人是落英院的主子,收拾细软想要逃跑,被我逮回来了。”
苏瑾定睛向地上的人看去,而后心下暗叹一口气。
果真是冤家路窄!
这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妇人,正是落英院的茹夫人,进府小半年,很受楚云沧喜爱。
她倒是没有注意到苏瑾,只是颤巍巍地抬头望向楚云琛,眉眼盈盈。
这时的阿土,那才是真正的面如土色!
看着苏瑾略显苍白的脸色,楚云琛眉头微皱。
“她叫什么?”他问覆雪。
苏瑾细细地望了一眼覆雪,她身着赤黑色劲装,身量高挑,头发用一根红色发带高高束起,眉眼疏阔,鼻梁高挺,十分英姿飒爽。
覆雪察觉到苏瑾的目光,朝她笑了笑,又对楚云琛道:“府中的人都叫她茹夫人,说是半年前沧王爷在春风楼里买下的,最近颇得沧王爷欢心。”
楚云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苏瑾了然地垂下眸,一边对着牢狱里的“阿宁”情根深种,一边又在外面寻花问柳、左拥右抱,称他楚云沧一句伪君子不为过!
“茹夫人,”楚云琛换了个姿势,俯视着地上的女子,“细软倒是不少,今晚打算去哪儿避避风头?”
“王爷,妾身......妾身都是被逼的呀。”
茹夫人跪在地上,姿容戚戚,她怯怯地望着楚云琛,身上凌乱的衣衫若有若无地露出雪白的肌肤。
“把你那副贱人模样收起来!什么腌臜玩意儿,也敢来污我们王爷的眼!”
覆雪横眉冷竖,说起话来半点不客气,茹夫人闻言忙把衣服往上拉了拉。
她便明白楚云琛与楚云沧不一样,模样便正经了起来,这才有了几分苏瑾熟悉的旧时模样。
屏风后的楚云沧听见覆雪的话却是气急,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想要斥骂几声,却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响声。
“白玉玲珑耳钏?”楚云琛指了指茹夫人包裹里的几样饰品,“三哥待你倒是不薄,你竟也下得去手。莫不是,除了沧王府,你还有更好的去处?”
榻上的楚云沧怒气更盛。
茹夫人垂了垂身子,“王爷误会了,妾身不过一无知妇人,本就是那卖笑的花楼里出来的,若不是沧王爷垂怜,妾身怎能过上这般好日子?更不要说其他的去处。”
飞云嗤了一声,“若果真如此,今晚你为何偷跑?”
茹夫人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王爷如今这个样子,妾身难免......难免会有些想法......”
“于是你便对阿土示好,与他暗生私情?”
楚云琛淡淡说道。
茹夫人闻言大惊失色,她忙向外跪着挪了两步,离阿土远了些,“王爷明察,妾身对沧王爷并无二心,怎会做出这种不伦之事啊!”
阿土看见她的动作时神色便暗了下去,他怔怔开口:“茹娘,不是你说你不想在这里待了吗?不是你说你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要我带你远走高飞吗?不是你说......”
茹夫人尖叫着打断了他的话:“你胡说什么!王爷,这小厮居心不良,看着就是一肚子坏水,您千万不要相信他啊!”
覆雪噗地笑出了声。
“我说阿土兄弟,你看人的眼光着实是差了点,就这么一朵白莲花,你也能当奇珍异草的供起来?”
“我......”阿土痛苦地低下头,苏瑾看到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阿土,你或许还不知道,阿木临死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就是落英院,你是沧王爷身边最得力的小厮,应当知道,有些事情,没必要再做。”
苏瑾从容的话成为压垮阿土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不再看茹夫人,向楚云琛磕了一个头,又向屏风磕了一个头,“小人不是什么好人,是小人逼阿木给王爷下毒的,但是——是这个贱人指使小人做的!”
“你疯了吗?!”茹夫人大惊失色,她没想到阿土真的会出卖她,要知道,她还有很多价值,只要这次顺利逃出去,以后还可以为他们的主子所用,阿土竟然这般不顾大局!
“王爷,妾身只是一个深闺女子,妾身怎么会知道什么毒药,请王爷明察啊!”
“阿土,在茹夫人入府前,你听命于谁?”楚云琛道。
阿木神色木然,“王爷常去的庆来茶馆,那里的东家是我真正的主子。只是......”
“只是一年前庆来茶馆的东家忽然暴毙,你为了自保与上面的人失去了联系,对吗?”
阿土惊讶地看向楚云琛,他怎么会知道?
阿土忽然意识到,楚云琛,或许早就掌握了他们在燕国的布置。
茹夫人也终于明白过来,她惊恐地看向楚云琛,这次的神色慌张不是装出来的。
如今的他们,成了两枚废子,于他们的主子,于楚云琛,都是废子。
“阿土,”苏瑾淡淡道,“你是不是卫国人?”
阿土瞪大了眼睛,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他身边的茹夫人闻言却不可置信地望向苏瑾,待看清了苏瑾灯火摇曳下晦涩不明的脸,茹夫人求饶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你......”
“阿茹,好久不见。”
在茹夫人,或者说阿茹的脸色几经变幻后终于变得煞白后,她朝阿茹凉凉地笑了笑。
阿茹的后颈瞬间冒了冷汗。
审完二人已近后半夜,苏瑾捏着酸痛的脖子跟着楚云琛走进书房。
楚云琛倒了一杯茶给苏瑾,“身子不舒服?”
苏瑾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感叹世事无常罢了。”
在燕国时,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离开燕国的机会;入狱时,她从未想过自己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而如今,她更没有想过,会在楚国的王府内,以一个全新的身份,见到了故人。
楚云琛点了点头,“世事的确无常,非凡人可料。因此你也不必挂怀,前尘往事,就应化尘而散。”
苏瑾缓缓抬起头来,楚云琛正在煮茶,骨节分明的手指配上青白如玉的瓷器,当真是一幅清冷如谪仙之景,然而这双修长有力的手上却有一道浅褐色的疤,在他翻转茶具时微微显露。
似乎看透了一切,而又不在意所看透的一切。
骁勇善战的年轻将军在楚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很少有人想起,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刚刚及冠的青年,甚至在他第一次上战场时,还未及弱冠。而就是这样一位年轻人,带领楚国在列国争锋的局面中转守为攻,从而破局而出。
而这道伤疤,也不过是积年征战留下的众多印记中毫不显眼的一个。
“王爷说的是。”
苏瑾踱步至他身边,帮他煮起了茶。她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公主,在这些事上却是颇为得当,做起来不比其他贵族女子差。
热气蒸腾在苏瑾的脸上,让她的脸看起来明暗不定。
“她是楚国大公主的贴身侍女,从前唤作阿茹,”苏瑾一边煮茶一边说道,“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她提到苏玉凝时的称呼,已经足以说明二人的关系。
“我记得楚国大公主,当年是去卫国做了质子?”
苏瑾点点头,戏谑道,“想不到堂堂楚国,竟也如筛子一般混进不少细作来。”
楚云琛竟是笑了笑,“是啊,千防万防,竟也没防住。”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那阿土是楚云沧最信任的小厮,任谁也不会想到,他本就是细作,又与茹夫人勾结在一起。
“王爷,卫国......近日是要来访楚国吧?”
燕国未灭时苏瑾便听到了风声。楚国近几年实力大增,其他几国又内政混乱,国力渐衰,因此联合起来,想要派使者出使楚国示好,以维持如今看起来还算稳定的局面。
这种主张在燕国被灭后愈演愈烈。
楚云琛并不惊讶于苏瑾的敏锐,“下个月中旬,齐国车马已经动身了。”
苏瑾淡淡地抬起头,“茹夫人真正的主人,或许就要来了。”
她从前猜不出卫国会派谁来,但看到阿茹的那一刻,她的心里柳暗花明。
苏玉凝寄居卫国做质子多年,以她的心性,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总要做些什么,让自己在卫国的屋檐下抬得起头才行。
作为苏玉凝的一等侍女,阿茹自然是有几分机灵劲的。她对苏玉凝忠心,长相又属上乘,苏玉凝选她做细作的确没有错。但苏瑾却莫名觉得,阿茹的主人另有其人。
但不论苏玉凝是布局的人还是局中的棋,她一定不会缺席。
她就在这里等着她。
苏瑾躺在床上时,已经到了后半夜。
她又梦到了那些画面。哭泣着的人们,嘶吼着的人们,狂怒着的人们,在她的脑海中如同走马灯一般闪过,让她头痛欲裂。苏玉凝一把扯过她的头发,将她甩在了柱子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她咬紧了牙才没有发出声,阿茹站在苏玉凝身后,梳着妇人头,讨好地喂给苏玉凝一颗剥了皮的葡萄,同她说“公主仔细着手”。
而后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她被推进了寒潭里,什么都看不见了。窒息感笼罩着她。她似乎听到了岸上有人喊她“阿沁”,那个时候她还不叫苏瑾,她皱紧了眉头,却怎么都无法透过湖水看清那张脸。
等她再次看清楚时,对面坐着的人成了宋昭仪。一缕青丝披散下来,娇媚的面容有些扭曲,破坏了这张脸的美感,她的嘴里念念有词:“君上怎么还不来看我,怎么还不来......”
她忽然抬起自己的胳膊,果不其然在上面看见了宋昭仪留下的的掐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在流血。
好疼,好疼。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了半个月,苏瑾在朔王府中竟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脸颊上也多了些肉,不再是刚从牢狱里出来时那副骨瘦如柴的模样,渐渐显露出了几分豆蔻年华的窈窕身姿。
楚云沧府上的人被楚云琛清理了一番,如今楚云沧身心俱疲,只图清净,除了每天去牢狱里看看殷宁,其他琐事一概不管。
阿土自那日被抓后便心如死灰,交代了个干净,楚云琛让飞云给了他一个痛快。倒是阿茹,因着苏玉凝的原因,至今还被关着。至于关在了哪里,苏瑾懒得去问。
她自己也没有闲着,有一个人在等着她救。
苏瑾从未想过,楚云琛,会请她救治他的母妃。
苏瑾对楚云琛的母妃昭夫人也曾略有耳闻,当年先楚君就是因为独宠昭夫人,才有了七皇子楚云琛要继承大统的风声。
那也是一段血雨腥风的时日。直到今楚君上位,竟把兵符交给楚云琛,楚云琛也安心带兵,不问朝政,才渐渐维持了楚国政局的稳定。
苏瑾自然知道内里的风起云涌非她外人可以窥见,但想到当年惊鸿一瞥的昭夫人如今缠绵病榻,她也只能感叹一句权势弄人。
楚云琛并未说昭夫人生病的原因,只说吴先生虽见多识广却依然不敢下定论,且昭夫人身上的病似与数年前他在燕国游历时见过的病例有些相似,故而请她一试。
苏瑾欣然允诺。并非她自负,只是楚云琛的这个“请”字实在巧妙,她总要对得起这个请字才好。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各国来访的使臣。今日楚云琛一早便入了宫,准备相关事宜。
卫国使臣也快到了。
苏瑾碾碎了研钵里的草药。
楚宫。
楚云琛与楚君相对而坐,二人中间摆着上次未完的残局。
楚君三年前登基,如今也才至而立之年,正是最有雄心抱负的时候,俊郎的眉目间浸淫着上位者的威严。
纵使外界众说纷纭,此刻两个人的气氛倒还算和谐。
“皇兄今日有些心不在焉了。”
楚君手执一颗黑棋,闻言道,“燕国被灭后蜀国并不老实,它国使臣与齐国使臣同道而行,路上却险些污了齐国九公主的名誉,若非随同的齐国六公子应对得当,后果不堪设想。”
“齐国的这位珉公子,倒是不负虚名。蜀国与其相比,高下立判。”
楚云琛放下一颗白子,“在女子身上做文章,到底是有些小人行径了。”
楚君点点头,又问道:“最近可有看过昭夫人?朕出宫不便,不能亲去探望,子澈请夫人勿怪。”
楚云琛神色未变,“还是老样子。皇兄日理万机,还要分心后宫诸事,实在不必太过挂怀。”
楚君顿了顿,将手中的棋尽数倒入棋奁,“罢了罢了,你的棋艺日渐精湛,朕又领教了。”
楚云琛笑笑,“臣弟毕竟是个闲人,当然有时间来钻研这些了。”
离开楚君的勤政殿,楚云琛快步走向宫门。
“你还记不记得前些日子在君上面前颇为得脸的那位美人,这才过几日啊,就失宠啦!”
“这是为什么?不是君上还说她唱曲儿好听吗?”
“听我在敬事房的姐姐说,是言语里提了地牢里的那位......”
楚云琛听了一嘴八卦,坐在轿子上沉思。
那位新晋的美人他也知道,是宫里教坊司教出来的,按理说不应该不懂规矩。
地牢里的殷宁,是楚君的禁忌。
殷宁,一个似乎已经渐渐被宫人淡忘的名字,又重新被提起,他倒是很想知道,是谁指使那位美人这么做的。
楚君也一定是想到了这些,不然那位美人如今早已变成一抔黄土。
转眼间时光飞逝,在一个草长莺飞之日各国使臣安顿好住处,于未央殿开宴。
楚云琛带了苏瑾来。
楚云琛身着月白色如意长纹锦衣,腰间坠着一块羊脂玉,玉质温润通透。苏瑾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即使已经挽了最简单的发髻,穿了最素雅的衣衫,却依然无法避免周围人投来的好奇目光。
“这位姑娘瞧着打扮,不像是奴婢呀。”
“许大人有所不闻,前些日子朔王爷从黎部寻来了神医救治沧王爷,听说那小神医也不过二八年华,这位姑娘怕不就是传闻中的小神医。”
“神医?荒谬!沧王爷吉人自有天相,怎能被这种下九流之人借以扬名?”
楚云琛侧目看了看面无异色的苏瑾,带着她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楚云琛为人清冷绝然,众人纵使对苏瑾再不满,也不会大胆到去楚云琛面前说。
而苏瑾,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更是不会在意这些闲言碎语。
苏瑾打量着未央宫的布置,只见殿内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上首是楚君之座,由于中宫悬空,并未单独设皇后之位。
殿内虽有伶人,却并不似她在燕宫所见到的糜乱之景,倒是井然有序,不停地调试着手中的乐器。
苏瑾收回目光。她本来是不打算用这样的形式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当日楚云琛说要带她赴宴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她一个从楚君的铡刀下逃出来的人,如今却要正大光明地走到楚君面前去,这未免有些太挑衅了!
楚云琛却不以为然,只有直接用新的身份出现在大家面前,才不会引起他们对苏瑾过去的质疑,这是苏瑾崭露头角的最好时机。
“有本王在,你怕什么?”
说这话时楚云琛靠在王府的围栏上,唇角微勾,竟俨然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苏瑾心中微叹,这人被楚国万千女子视为意中人,不是没有原因的。这样的身姿与气度,不禁让她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昭夫人也产生了好奇。
她自然是不怕的,她只是,有些不愿与过去的记忆再相见。
然而注定是要相见的。
各国来使进殿时,苏瑾面无异色,袖中的手却骤然缩紧,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掐痕。
她就这样透过人群,透过时间,透过山川,河流,星月,和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望见了几张自己已经有些遗忘了的面容。
明明早有预料,却依然猝不及防。
楚云琛目光并未落在苏瑾身上,却能感受到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女子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变得僵硬。
他的目光也随着苏瑾的视线流转,只见卫国使臣规矩地站着,一个姿容明艳的女子站在左侧,楚云琛猜到了她便是苏瑾口中的“苏玉凝”,而站在苏玉凝旁边的那位芝兰玉树的男子,倒是让楚云琛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
各国使者按次序站定,向楚君行礼问安,这样的恢弘而隆重的气势倒让苏瑾僵硬的身体回暖了一些。她重新看向使臣的队伍。
站在最前面的是郑国使团,为首之人约莫四十,身着当地服饰,唇边缀着两缕小胡子,眼睛不大,看着便是个精明的人。
卫国、齐国和蜀国站在他的后面,齐国的九公主和蜀国人在路上发生不快的事苏瑾也听楚云琛提起过,便多看了几眼。这次出使的齐国六公子齐珉和九公主乃是一母同胞,苏瑾乍一看,二人眉眼间还真是有些相似。
这些人心照不宣地将国力作为站位的依据,那些没有实力的小国使者,只能恭敬地站在后方。
苏瑾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静静地看着站在人群中的苏玉凝,和她身边那位身着长衫眉目如画的男子。
和他离开燕国时相比,如今的他更为俊朗温润,沉敛内秀,如一块璞玉,他只需要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能让场中人将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
苏瑾再一次感叹造化弄人。有些事在她心里纠结许久不得释怀,她以为她会失态,却没想到在看见他们的那一刻,她忽然就放过了那个困在曾经的昏暗岁月里的自己。
错的人不是她,心虚与失态的人,也不应该是她。
楚君和使者寒暄过后,便命人开席。宫女陆陆续续上齐了菜式,只是宫宴的菜式就那么几样,苏瑾又知道这菜大多是冷的,没什么兴趣,只挑了几个果子填了填肚子。
还是楚云琛给她端过来的。
几番菜上过,殿中央已有歌姬在哼着曲儿。苏瑾没听过这样的小调,倒是饶有兴趣地听着。
这样一幅欢乐祥和的场景,任谁也不会想到意外发生得这样快。
齐国使团就坐在苏瑾斜对面,方才上菜时苏瑾便注意到齐珉在和侍从交代着什么,因此当九公主的身体开始不对劲时,苏瑾很快便发现了。
九公主饮下一碗乳酪后,她的面容便有些痛苦地扭曲起来,随后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碰倒了桌边的杯盏。
“叫御医!快叫御医!”
在看见九公主的口中有鲜血流出时,苏瑾便猛然看向楚云琛,楚云琛向她点了点头,苏瑾便了然地起身穿过骚乱的人群向九公主走去。
她紧皱眉头在九公主身边蹲下,只见九公主的双手捂住肚子,神情痛苦地偎在兄长齐珉的怀里。
“像是中毒了,先抱到偏殿!”
苏瑾神色凝重对齐珉道,齐珉的面上有掩饰不住的担忧,人却还算镇定自若,虽然不清楚苏瑾的身份,但她是朔王身边的人,他可以不信苏瑾,但不能不信朔王,否则这一趟便是白来了。于是齐珉听苏瑾的吩咐将九公主抱到了偏殿。
苏瑾也忙跟了上去。
没有一个楚国人愿意在今日这场名为安抚实为威慑的宴会上看见这种变故,更不会希望这场变故会无法遏制,因此楚云琛才敢让苏瑾一试。
御医还在来的路上,周遭的人被暂时安抚住,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刚刚的变故,楚君面色阴沉不知在想什么。
只有站在苏玉凝身边的卫衍,一向淡然的面色变得极其苍白,连身体都变得僵硬。
也只有坐在他对面向来冷静的楚云琛,注意到了他的苍白与僵硬。
那是在他看清苏瑾的容貌之后。
偏殿里的九公主躺在榻上,痛苦地呜咽着,苏瑾有条不紊地将银针刺进她的穴位。
“九公主当年是足月生产吗?”
苏瑾忽然问道,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齐珉打起精神道:“母妃怀瑶儿时受了惊,还未到预产期便生下了瑶儿。”
苏瑾心道果然。九公主的体质还真是有些差,想必是从娘胎带来的不足之症。
殿外桌上的吃食再无人动,齐国使臣个个面色不虞,这是对他们齐国的公然挑衅!
“还请楚君速查此事,还我齐国一个公道!”
楚君命人去查都有谁碰过九公主的吃食。
几位老臣吹胡子瞪眼,“皇上,那小女子来历不明,若是趁乱对齐九公主动什么手脚,岂不是要酿成大乱!”
说着还意味不明地瞄了楚云琛一眼。
楚君不语,目光缓缓望向坐在席上的楚云琛。他的目光虚虚看着桌上的杯盏,他是那样的冷静,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老顽固的指桑骂槐。
“七弟,方才那位姑娘,可是百姓传言中的救了三哥的‘女神医’?”
楚云琛这才站了起来,“苏医女是黎族长老的关门弟子,此番出山是为了游历,臣弟也是机缘巧合才将其请来。”
站在人群中的苏玉凝逐渐从看见苏瑾的震惊中缓过来,她急忙向身边的卫衍看去,却发现他的面容异常的冰冷。
苏玉凝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求助般地摇了摇卫衍的手臂,在外人眼中她和卫衍是卫国人的附庸,二人相依为命,她做出这样的动作不算出格。
卫衍久久才缓过神来,涂着丹蔻的手指艳红如血,用了几分力气抓住他的手臂,轻易就将他的绸衣弄皱。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臂从她的钳制中拉出来,温声道:“莫怕。”
台上的楚君笑道:“那也是因为你慧眼识珠。”
这便是不计较苏瑾的身份了。
许大人还想说什么,却被身边的王中仁拉住,正在这时,御医匆忙赶到,拭了拭额上的汗才快步进殿。
“微臣见过皇上。”宋维是楚国御医之首,他身后两个徒弟见状也连忙跪下。
楚君挥了挥手免了礼,“宋医使速去看看九公主。”
宋维躬了躬身便带着徒弟去了偏殿。此时的九公主已经稳定了下来,身体不再痉挛,只是脸色依然不好看。
宋维见到九公主时愣了愣,毕竟来找他的人神情紧张,他还以为九公主性命垂危,路上都捏了把汗,如今一看情况却并非如此。宋维上前摸了摸九公主的脉,惊讶地发现脉象虽虚却并无相冲之感,他又翻开九公主的眼皮,检查了她的舌苔,神情越发惊诧。
“这......”
苏瑾看见他的表情,心下了然。
“敢问医使,瑶儿的身体可还有何处不妥?”
齐珉刚才目睹了苏瑾救治九公主的过程,见她胸有成竹,才稍稍放下心来,如今看见宋维的表情,又重新紧张起来。
宋维回过神来,“珉公子莫急,瑶公主的身体已无大碍,不知九公主可是随身带了什么药?”
齐珉松了一口气,“瑶儿的身子自小就弱,有些东西吃不得,方才多亏了这位医女,才化险为夷。”
齐珉感激地看向苏瑾,宋维则惊讶地打量起这个站在一边沉默至今的女子,这个被自己下意识忽略的女子,竟是她救了九公主吗?!
苏瑾微微屈膝,“奴的医术浅薄,不敢随意用药,还请医使指教。”
宋维的目光有些幽深,他家中子女众多,他却从未想过让女子来继承自己的衣钵,原因无他,女子只有出现在后宅里时,才能证明其价值,像苏瑾这般抛头露脸的女子,是无法为自己谋一个好前程的!
而如今这个没有价值的女子竟然还站在他的面前要他指教!他刚才还真以为齐国有什么妙手回春的医圣,为九公主配了救急的药,没想到竟是个女子!
宋维的内心十分复杂,他的眉毛抖了抖,抓起徒弟递来的纸便去旁边的桌子上写起了药方,连看都不看苏瑾一眼。
齐珉有些难堪地看了苏瑾一眼,苏瑾倒是坦然,这种目光她见多了,宋维自恃身份不愿与她纠缠,已经比外面的许大人之流让她省心了。
苏瑾趁齐珉等人围着宋维写方子时便悄声去了走廊。
只是她没想到,楚云琛也站在这里。
“王爷?”
苏瑾站在楚云琛身边,听见外面的人对九公主的事争论不休。
“宋维没有对你说什么不好的话吧?”
苏瑾一愣,摇了摇头,“井水不犯河水而已。”
“九公主已无大碍,我问了问珉公子,据说九公主自小便有吃了桑葚干呕腹痛的毛病,珉公子和瑶公主对此都很注意,不存在误食的问题。”
“那碗乳酪......”
楚云琛摇头道:“无毒,至于食材混入了什么不该有的,就要看御膳房的人如何交代了。”
苏瑾皱了皱眉,桑葚无毒,用此计对瑶公主下手,或许只是想敲山震虎罢了。
但是什么人,能对一国公主的禁忌如此清楚?纵使苏瑾并非正经公主,她也知道皇室中人的喜恶是不能向外人道也的。
二人说话的这会功夫,外面已经逐渐变得鸦雀无声。楚云琛和苏瑾一齐向外看去,只见大殿中央跪着一位厨娘打扮的中年妇人,战战兢兢地说着自己在瑶公主的吃食里动了手脚。
这样的结果大家都不意外,幕后之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推出一个完美的替罪羊结案,这便是众人眼中最好的结果,既保全了所谓的体面,又能维持应有的安稳。
就算是瑶公主本人,或许都不会,不敢,也不能提出异议。
虽然出现了这个小小的插曲,但接下来的宴席还是照常开宴,只是齐国的珉公子与瑶公主都提前离了席。
歌舞升平的场面持续到了下午,待到宾主尽欢,楚云琛终于带着苏瑾离席。
轿子不能进宫,两个人挑了一条比较偏的宫道向外走。
夜风阵阵,将两人身上的酒气和热气都吹散了些。
“冷吗?”楚云琛温声问道。
苏瑾笑着摇摇头,“清凉了不少。”
宫道上回响着二人的脚步声,苏瑾很享受这样的静谧,让她觉得很踏实,以前的岁月里她很少走得像如今这般坦然从容。
她忽然萌生出一种希望这条路可以长一点的想法。
然而楚云琛却停下了脚步。
苏瑾不解地望向他,却看见他薄唇轻启,“阁下跟了一路,如今也该现身了吧。”
苏瑾向四周看去,便看见身后的宫门处走出来一个人。
一个让寒流顺着她的四肢蔓延的人。
她发出了一声极小的惊呼,看着他走近,她忍不住深深皱起眉头。
卫衍缓缓走近楚云琛和苏瑾,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位置站定,行了一个士子之礼。
楚云琛向前站了些,“衍公子这是何意?”
卫衍深深地望着楚云琛身侧的苏瑾:“王爷身边的苏姑娘,像衍的一位故人,衍......心中执念使然,不得不走这一遭,王爷勿怪。”
“是吗。”楚云琛轻嗤一声。
苏瑾凝视着卫衍幽深的眼神,内心忽然觉得楚云琛说得对,现在是有些冷了。
冷得仿佛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重新复苏的记忆在她的身体里叫嚣,被遏制住的怒气和怨气,从记忆的角落苏醒。
“阿沁......”卫衍望着她,喃喃道。
“你难道不记得了吗,我是阿衍啊。”
他向前了一步,直视着苏瑾淡漠的眼睛,“你既然认出了我,为何不来找我?难道这么多年过去,我在你心里竟不如一个令你国破家亡的人可信吗?”
卫衍扫了一眼楚云琛。
“阿沁,我不信你当真把我忘了。”
“我不信。我要听你亲口说。”
卫衍一字一顿道,双手攥成了拳。
“王爷?”良久的沉默后,苏瑾开口了,却没有看他,而是询问地望向楚云琛。
楚云琛的神色淡淡,“需要本王回避?”
苏瑾垂眸,“有些话王爷或许不想听。”
楚云琛抿了抿唇,向后退了几步。
没了楚云琛的遮挡,卫衍的神色更加清楚地展现在她眼前,那样温柔缱绻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却只觉冰凉。
“我的确没有忘了你。”
楚云琛瞳孔微沉,望着皇城昏黄的天空。
卫衍的眼中漾起欢喜的神色,却听苏瑾继续道:
“我怎么敢忘呢,像你这样卑劣的人,我是要记一辈子的。”
“至于国破家亡,”苏瑾一字一顿道,“你且去问问燕国的人,谁视它为国,谁又视它为家?”
“你说什么?”
卫衍从未见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苏瑾,他印象中的苏瑾在人前是沉默的,孤独的,隐忍的,整个燕宫只有他见过她笑,只有他能窥见这个姑娘不为人知的一面。
可她如今却当着另一个人的面,说他卑劣。
“你竟是这样想我的吗?”卫衍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他的眉眼极其温润,如今带着隐忍的悲痛,极具欺骗性。
苏瑾复杂地看着卫衍。以前他把她惹生气了就喜欢这样装可怜,如今物是人非,他竟还是用这样的办法来对待她。
其实他们都知道岁月变迁下人的心境自不可能和从前一样,只是一个不想回头看,一个不敢回头看罢了。
她不想回头,是因为她亲眼看着她的过去变成废墟一片,将她压得透不过气来。
她也清楚,卫衍不敢回头,是因为他怕旧日往事如高楼倾覆,终不得见天光。
“不然我该怎么想你呢?”
苏瑾忽然笑了,她眨眨眼,把那点不合时宜的泪花憋了回去,“你母亲看到你在卫国出人头地,必定很高兴。”
出人头地吗?卫衍的眼神变得悠长,出人头地,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余光中瞥见楚云琛颀长的背影,不是每个人都如朔王一样幸运,从出生便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
“那你呢,”卫衍收回视线,凝望着苏瑾,“你高兴吗?”
苏瑾微笑着摇头,那点泪花终究是在脑海中无数画面的倒映下被逼了出来,涩涩地挤在眼角。
“我怎么会高兴,”苏瑾轻声道,“我恨你还来不及。”
卫衍的心在苏瑾的话中一寸寸地凉了下来,他想要上前一步,与苏瑾的距离再近一些,却被听到动静的楚云琛用眼神遏制住。
“衍公子在卫国待了许多年,不该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卫衍的手再次攥成了拳,他不甘地呼出一口气,眼神也暗了下来。
“走吧,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楚云琛对苏瑾道。
苏瑾没有再看卫衍一眼,跟着楚云琛转身离开。
“公子......”
卫衍身边的小厮上前想要说什么,却被卫衍抬手制止,他抬起眼睛,神色郁郁地望着苏瑾和楚云琛离开的背影,夜色中的男子颀长高大,女子纤细瘦削,二人衣袂飘拂,宛若一对璧人。
是因为楚云琛的出现让苏瑾对他再无留恋,还是这些年,被思念折磨的人只有他一个人?
可他还是不甘心。
马车中,苏瑾没有说话的兴致,只盯着车壁发呆。
楚云琛刚才没有刻意听,只隐约听到苏瑾说什么“为你高兴”,一时也无话可说。
过了许久,苏瑾虚空地望着车上小几一角,喃喃道:“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楚云琛看向她,沉静的面庞隐在车内壁灯的光影里,忽明忽暗,影影绰绰。
那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的孤寂与悲悯。
或许她无需答案,或许她自己即是答案。
网友评论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