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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花开浔阳

一江春水向东流啊 著

其他类型连载

我,出身贫寒,考上了师范。和许多人一样,我想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还想娶上一个漂亮的姑娘。在九江(古称:浔阳)这座城里,我遇上了她,从此,开始了一出纠缠不清的爱情故事……我用多年的奋斗经历,留给人们一点思考:人应该追求什么?

主角:谭有冰,蒋丽   更新:2023-02-09 11:0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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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谭有冰,蒋丽的其他类型小说《那年,花开浔阳》,由网络作家“一江春水向东流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我,出身贫寒,考上了师范。和许多人一样,我想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还想娶上一个漂亮的姑娘。在九江(古称:浔阳)这座城里,我遇上了她,从此,开始了一出纠缠不清的爱情故事……我用多年的奋斗经历,留给人们一点思考:人应该追求什么?

《那年,花开浔阳》精彩片段

那一年是1979年,我乘船去九江,去九江师范。那是我第一次走出深山,走出农村,走向城市。船在长江里急驶,我的心跟着波浪荡漾:九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轮船进了九江港。

我站在舷梯口。眼前,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流如潮。九江城是那么繁华,那么绚丽,那么尊贵。我的心情如滚滚长江,一浪高过一浪。

不远处,水榭掩映,楼阁画檐,枫叶飘舞,芦花纷飞。我想到了唐代诗人白居易,他伫立浔阳江头,吟出“枫叶荻花秋瑟瑟”的美妙诗句。我想到了一代英豪宋江,他站在浔阳楼前,挥笔题诗,吼出“敢笑黄巢不丈夫”的凌云之志。我暗自下着决心: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我要闯出一片天地,衣锦还乡。

我背着行李,走下舷梯。出口处,“九江师范”赫然在目。一个红衣女子,独立桥头,高举木牌。黑色的披发,红色的长裙,亭亭的身姿,宛如荆棘丛中一堆燃烧的火焰。她目光炯炯,像珍珠,似星星,闪着热烈的光芒。

我惊呆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那眼神,仿佛带着磁性,吸住了我的心,让我停止了思想,停下了脚步。

从桥上走过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她,犹如一队队受检阅的士兵,目光都投向了同一个方向。有人忘记了看路,撞到了树上。有人忘记了抽烟,烧到了手指。有人忘记了回头,被身边的女友揪住了耳朵。

“九江师范”四个大字闪着光。红衣女子昂着头,挺着胸,两手高举,目不斜视,仿佛周围的人都不存在。

我揉了揉眼睛,走近她。

她看到我时,似乎一震,盯着我,目光灼灼,好像要把我的身体洞穿。我心里一颤,狂跳不已,越跳越快……

我慌忙开了口:“请……请问……九江师范……”

她依然盯着我。

“请问,车在……”我又问道。

她像从梦中惊醒:“啊啊……上……上……那辆车。”

校车启动了,一共接到了十几个新生。红衣女子坐在司机旁,不时朝我张望。

车穿过热闹的街道,驶过清凉的湖边,开进了校园。我下了车,四处张望。学校建在一座小山坡上,楼房朝南,校门朝北。站在校园里可以望到大半个九江城。

看到“欢迎新同学”的横幅,听到《泉水叮咚响》的歌声,我血在沸腾,心在飞翔。我好奇校园里的一切,更关心红衣女子的去向。我估摸着,她应该是我们的学长。

我看向车头,红衣女子站在车旁。她望着我,我望着她,我们就这么远远地对望。好一会儿,她转过身去,消失在了红墙旁。

整理好床铺,我躺在床上。红衣女子那灼灼的眼神,一直在我眼前飘荡。它变成了火,变成了光,让我无法遗忘。

报到注册的一两天里,我在校园里寻觅,寻觅着那一抹红色。好几次,那红色出现了,她就住在我的楼上。我心里一阵乱想,乱想里又有点迷茫。

开学第一天,班主任李老师站在讲台上。她是钢琴老师,穿着长裙,扎着长辫,气质与别人不一样。

“文艺委员,蒋丽。”李老师宣布。

一个女生披着长发,走上讲台。她转身的一刹那,我惊呆了。

红衣女子!

她是新生,和我同班!

教室里顿时安静了。所有的目光一齐投向讲台。今天,她穿着白色的裙子,依然放射出火一样的活力。她甩了甩长发,扬扬手,笑了笑,眼神里藏着妩媚、放着光芒。此刻,我只记住了两个字:蒋丽,我只想到了一个词:笑颜如花。

“学习委员,谭有冰。”

我一顿,站起身来。蒋丽投来目光,似乎一震。刹那间,我们四目相遇,像星球碰撞,熠熠闪光。我走了过去,站在她身旁,心跳得怦怦响。蒋丽侧过脸来,宛然一笑,嘴角边缀着一颗美人痣。那一笑,将那颗美人痣刻在了我的心上。

宣布完毕,李老师召集班干开会。我早早地进了办公室,蒋丽最后一个来到。她进了门,李老师指着身边的空位,示意她坐。她却向我走来,坐在了我身旁。她对我笑了笑,我既高兴又紧张。

李老师指派我出第一期黑板报,问谁愿意协助,蒋丽第一个举起手来。我有些意外,偷看了她一眼。她转过头来,笑了笑,笑容里含着春天的朝霞,又宛如夏天吹来的一股清爽的风。

开完会,我冲出办公室,风一样地回到了宿舍,心里像开了一朵合欢花,恍如轻纱,色如彩霞。

当晚,宿舍里聊起了蒋丽:

“那身段,绝了。”

“她是市里人。”

“不知道啥人有那个艳福。”

……

我不言语,想着心思。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余发话了。老余跟我是老乡,是我们班的老大,一开口,话都有份量。

“谭有冰,你咋不吭声?”我的沉默,他们似乎不满。

我依然沉默。

“谭有冰,你站出来,站出来啊。老余说我们是癞蛤蟆,我们认了。可你,我们的状元,我们的高仓健。你也服?”一个室友叫道。

我知道被称为“癞蛤蟆”的理由:我们出身农村,毕业还得回农村去。开学典礼上,校长就是这么强调的。这犹如一瓢冷水泼在了我的头上。从农村里走出来,我们都一腔热血,抱着做城里人的梦想。如今,人生刚起步,学校就给我们圈定了归宿,不得不让人沮丧。

我依然沉默,回避关于蒋丽的话题。

“呵呵……”老余笑了笑。

我明白老余的意思,心情低落。第一天在码头相遇,我的心开始荡漾。自从长大成人,我遇到过许多女子,唯有她让我心动,让我彷徨。我看着天花板,失神了很久。

第二天,我一进教室,就寻觅她的身影。我看到她时,她正看着我。我们的目光撞到一起。她的眼神透亮,仿佛洞穿了我的心思。我赶紧避开她的目光。

下午,我早早地去了教室,站在黑板报的一旁,心里有些紧张。

“嘿。”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过头。蒋丽正站在我背后,黑色的长发,红色的裙子,带着迷人的笑看着我。

我对她笑了笑,转过脸,对着黑板。我能想象,蒋丽站在那里,是一道多么美丽的风景。

“不欢迎哪?”

她的声音,带着笑,带着风,带着阳光。我很开心,又有些紧张,停留片刻,说:“我们……开始吧。”

蒋丽像一片彩云飘到我身旁。

我低着头,掏出一根白线,递了过去。蒋丽伸出手,接过线。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白嫩里藏着柔美,含着金贵。我正在发愣,她问道:

“这做什么?”

“……打格子。”我答道。

我向她示意,抓好棉线的那一头。棉线绷直后,我往白线上抹上粉笔灰,然后像木工弹墨线一样,轻轻一弹。黑板上有了一条线,又直又细。如此反复,格子就打好了。

“哇,学习状元的脑子就是不一样。”蒋丽对我一笑。

我心里一喜,瞄了她一眼,正看到她嘴角边那颗美人痣。

“哎呀,你们俩牵根白线,换根红线吧。”一个球友走过。

我脸一热,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身去,继续写字。蒋丽和那同学不熟,看着黑板,哼着歌。过了一会儿,蒋丽问道:

“喂,你是宁安的?”

“嗯。”我答道。

“宁安哪里?”

我停住手,过了好一会儿,说:

“青山。”

“真的?”蒋丽叫了起来,跳到我跟前。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是那种反应。青山,是山里。山里,就是贫穷野蛮的象征。她是不是知道我是山里人,才如此惊讶?

“我也是山里人。”蒋丽大声说。

我觉得她是调侃山里人,顿时沉下了脸,白了她一眼,继续写字。

“你看我,像不像?”蒋丽面对着我。

我埋头写字,不言语。

沉默。

写字声刷刷。

也许看到了我的脸色,过了好久,她放低了声调说:

“你的字真好看,教教我吧。”

我心里复杂,写字的手慢了下来。自从在码头上第一眼看到她,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我一闭上眼睛,她的身影就在眼前漂浮。我想看到她,可又不敢接近她。她是市里人,硬说自己是山里的,显然带有调侃之意,这不免伤了我的自尊。我想起了老余,想起了他“癞蛤蟆”的经典比喻,想起了他“呵呵”笑声里的深意。沉吟了好一会儿,我说:

“我们有写字课。”

“小气吧啦。”蒋丽撇着嘴。

我有些尴尬,感到自己不够大气。沉默片刻后,我缓和了语气,跟她说,要写好粉笔字,得先练毛笔。

“那就先教毛笔呗。”

我没作声。

“说好了,啊。”

我只好默认。

蒋丽走了,哼着歌,一蹦一跳地,消失在楼梯口。

我看着她的背影,一阵风从窗口吹来,吹得我浑身清爽。

回到宿舍,两个室友边吃边说:

“刚刚在食堂,看到蒋丽。她一脸喜色,不知有啥好事。”

“想必和谁来电了。”

“不是你吧。”

“我哪有那个艳福?一个乡巴佬、癞蛤蟆。”

我觉得很无趣,转身走了。

“乡巴佬”“癞蛤蟆”一直在我脑子里搅动着,我提醒自己,不要去想她,不要有非分之想。可是,她那闪烁的眼神总在我眼前浮动,她那动听的声音总在我耳边回响。

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不免想入非非: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陷入了危险,我从天而降,扮起救美的英雄。然后,我和她手牵着手,徜徉在幽谧的小径上,偎依在昏暗的影院里,遨游在潋滟的湖面上……


两天后,蒋丽练起了毛笔字。

“谭有冰,你来一下。”蒋丽喊道。

我犹豫了,看看四周,到处都是眼睛。蒋丽回过头,似乎又要喊我。我顿了顿,站起身,走了过去。

长发披在肩上,散发着清香。手臂从连衣裙里露出,发着白嫩的光。蒋丽问我怎么拿笔,我捏着笔管,晃了晃。蒋丽接过笔,触到了我的手指。我心里一颤,撤了撤手。她转过脸,望了我一眼,那飘逸的发丝拂在了我的脸上。我感到轻柔而富有诗意,仿佛来到了一个风和日丽、长满鲜花、广阔无边的草原。我偷眼看去,那一根根发丝,长在头皮上,清清楚楚。白嫩的后颈部,长着细细的绒毛。我还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的体香。

“你写几个字看看。”蒋丽说完,往旁边移了移,让出位置。

我看了看身后,一双双眼睛如芒在背。我迟疑了一下,坐下身子,拿起笔写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漂亮。”蒋丽伸出大拇指,就开始摹写起来。我靠在她身边,却没有心思看她写字,瞟着她的脸。那张脸,白白的,长着绒毛,泛着光晕。那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跳跃着。嘴边那颗美人痣,是椭圆形的,浅灰色。

我转过头,方坚正盯着我。方坚是我的同桌,长着一张像演员牛犇似的面孔。他向我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

我撤了撤身子。

蒋丽写了一个“人”字。我说,字讲究平衡,把“捺”写重一点长一点,字就稳重了。蒋丽再写,一笔一画地。“哈哈,真是这样。”蒋丽仰起脸笑道。

林宇昊坐在斜后方,摘下眼镜,说听书法老师的更专业。我听了后,心里很不舒服,仰起头,斜了他一眼。

林宇昊有个县长的父亲。他随身带着小镜子、小梳子,左照照,右瞧瞧。有时,水往头上抹一抹,梳子梳一梳,油光满面,让人看着不顺眼。

蒋丽也许听到我哼了一声,猛地回过头来,差点儿碰到了我的脸。

我赶忙起身。一回头,所有眼睛都在看着我。

回到座位上,我再也静不下心来,沉浸在乱七八糟的想法里。一抬头,教室里只剩下我和蒋丽。我有点尴尬,起身离开。

“嘿,你等等。”蒋丽站起身。

我停住了脚,看着她那瀑布似的长发,却没作声。

“你坐下来,行吗?”她先坐下。

我犹豫了一下,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她放下毛笔,伸过头来:“学校要搞文艺汇演,我们俩合唱一首歌,怎么样?”

我一惊。我喜欢乐器,喜欢唱歌,自然乐意和她一起唱。可是,我没上过舞台,我怕唱砸,我怕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我纠结了好久,回了一句:“我……怕不行……”

“不知好歹。”蒋丽对我翻着白眼。

我有些愧疚。她主动帮我出黑板报,我却拒绝了她的邀请。

蒋丽悻悻地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后悔。

回到宿舍,室友们调侃我:

“阿冰,蒋丽跟你来电了。”

“阿冰,你俩最搭,你拉琴,她唱歌。”

……

我情绪本来就差,又怕他们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听到这些,我血往上涌,猛地坐起身,说道:

“方坚,你再胡说,我跟你翻脸了。”

“我哪胡说?蒋丽老往你那儿跑,根本没啥事。蒋丽看你,那眼神哟……”方坚做了个怪脸。

其他人跟着起哄。

我心里一急,咚地一下,跳下床来,站在房中间,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叫道:“再扯淡,我真的翻脸了。”

大家才住了嘴。

过了一会儿,方坚说:“不扯淡,不扯淡,我们这些癞蛤蟆。”

老余坐了起来,说:“好好好,对不起,对不起,算我错了。我的话,我收回。”

我怏怏出了门。

我喜欢蒋丽,却怕别人知道,更怕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调侃。

这些天里,我尽量和蒋丽保持距离,可她找我更频繁。

这天晚自习,蒋丽哼着歌,走到我对面,“扑”地坐下来,趴在桌上,仰起脸,盯着我,笑道:

“那个事,想好了呗?”

我一惊,看看方坚。方坚那双眯眯眼正看着我,带着诡异的笑。

我没回答。

“真不给面子?”蒋丽拉下了脸。

我微低着头,抿着嘴,不说话。蒋丽呼地一下,站起身,嘴角一扬,撇过头去:

“哼。”

同学开始起哄了:

“蒋丽,我跟你唱。”

“妹子,哥跟你唱。”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哈哈……”

……

蒋丽涨红了脸。

我被他们激怒了,血一涌,站起身,嚷道:“起啥哄?”

众人停了嘴。

我看着蒋丽,说:“唱不好,可别怪我。”

蒋丽转过身,眉毛一扬,两眼放光:“你同意了,真的?”

我点点头。

蒋丽一下跳了起来,拽了拽我,说找李老师去。一种柔软立马传到了我的神经,触电似的让我心一颤,手一缩。蒋丽看了我一眼,松了手。我只好跟着她,出了教室。

“嗬,嗬,嗬……”身后一片起哄声。

李老师用钢琴伴奏。我俩试唱了几首,却都不满意。我看着蒋丽,蒋丽也看着我。几分钟后,我挺了挺胸,说:

“要么自己写一首吧。”

“自己写?”蒋丽瞪大了眼睛。

李老师也看着我。

我喜欢唱歌,还喜欢写诗,自创一首歌词,并不是难事,我说:

“歌词,我来写。”

“那谱曲呢?”蒋丽问。

我看着李老师。李老师笑笑,说:

“我试试吧。”

“这太好了。”蒋丽蹦了起来。

她激动得拉着我的手,两眼放光,盯着我,好像不认识一样。

我也兴奋起来,一头钻进南湖公园。公园在学校东面,里面有个湖,叫南湖。我坐在南湖边,拿着笔,垫着纸,靠着松树,吹着清风,听着涛声,时而站着,时而坐着,时而躺着,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自己,不到半天,一首题为《永远相伴》的歌词就写好了:

你是南湖畔的一颗明珠,

你是庐山脚下的一棵绛珠仙草。

生命可以没有绿色,

天地可以没有阳光,

我不能没有你,

因为你是我的方向。

我愿化作黑夜,

衬出你的明亮。

我愿化成一只蝴蝶,

绕着你徜徉。

你我相遇是天意,

宝玉永远连着明珠,

补天顽石永远陪伴在仙草身旁。

你是长江边的一串玉坠,

你是鄱阳湖旁的一块陨石。

生命可以没有绿色,

天地可以没有阳光,

我不能没有你,

因为你是我的导航。

我愿化作绳链,

缀着你的光芒。

我愿化为一抔黑土,

和你一起寂寞彷徨。

你我相遇是天意,

草儿永远映着玉坠,

玉竹花儿永远对着陨石开放。

李老师一看,大惊,一通夸奖。蒋丽抢了过去,两眼盯着,抿着嘴,却没有作声。

排练间隙,我坐在舞台边休息。蒋丽走了过来,和我并排坐着。她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递给我:

“嘿,想问你一件事。”

“啥事?”我接过糖,剥了一个,塞在嘴里,没敢看她。

“我们学校哪个女生最漂亮?”

我一惊,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我心跳加速,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翻腾一阵后,打算装傻,就违心地吐出一句:“没注意。”

蒋丽碰碰我的肩膀,小声说:“你看,我怎么样?”

这一问,让我更意外。我多想说,你最漂亮,我的歌词就是为你写的,可是,我不好说,也不敢说。

见我沉默,蒋丽又碰了碰我的肩膀,说:“算了,跟你开个玩笑。还是聊聊你的歌词吧。”

我给自己解围,说:“我水平不够,只能凑合凑合。”

蒋丽看了看我,两手抱着膝,下巴压在了膝盖上,一时没有说话。李老师不时弹了一下钢琴,修改着歌谱。那圆润的琴键声在大厅里飘扬着。

我怕蒋丽问问题,恍恍惚惚的心绪与飘忽的琴声缠绕在了一起。过了好一会儿,蒋丽问道:“你的歌是不是写给一个人的?”

我心里涌动起来。她从我的歌词里读出了寓意,读出了我的心思。我怎敢露出半点痕迹?在沉默好久后,我才挤出一句:

“随便写的。”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

蒋丽很久都没有说话,吁了口气,说:“真没劲。”就站起身,走了。

此后,蒋丽再也没了好脸色,排练时无精打采。

演出那一天,我们站在后台。蒋丽一身红装,绷着脸,不说话。我瞄了瞄她的脸色,心里有些无奈。过了一会儿,蒋丽问道:“你那天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可是,我能说实话吗?我装着糊涂,勉强一笑,回答:“说啥?”

蒋丽转过头来,眼睛一翻,说:“你真是块石头。”

我有些尴尬,转过脸,看着别的地方。蒋丽碰了碰我的肩,大声说:“我问你,歌词为谁写的?”

在歌词里,我写贾宝玉和林黛玉缠绵的爱情,当然是有所喻指的。今晚,当蒋丽又一次问起,我心虚了,胆怯了,却又不好回避。看着一脸不快的蒋丽,我犹豫了好一会儿,鼓起勇气,正要回答,前台通知我们上场。


我们赶紧整理服装。

“下一个节目,二人合唱《永远相伴》。表演者,七九零一班谭有冰、蒋丽。该首歌是他们自己作词、作曲的。期待他们精彩的演出。”

报幕员的话,让大礼堂里一阵骚动。

我深呼一口气,看着蒋丽。蒋丽挺了挺胸,瞪了我一眼,伸出手,我只好伸出手。她拉着我的手,一起走向舞台。

舞台边,李老师坐在钢琴旁,一身白色的长裙。舞台下,黑压压一片。

我稳了稳情绪,朗诵道:

你是南湖畔的一颗明珠,

你是庐山脚下的一棵绛珠仙草。

生命可以没有绿色,

天地可以没有阳光,

我不能没有你,

因为你是我的方向。

我愿化作黑夜,

衬出你的明亮。

我愿化成一只蝴蝶,

绕着你徜徉。

你我相遇是天意,

宝玉永远连着明珠,

补天顽石永远陪伴在仙草身旁。

蒋丽朗诵道:

你是长江边的一串玉坠,

你是鄱阳湖旁的一块陨石。

生命可以没有绿色,

天地可以没有阳光,

我不能没有你,

因为你是我的导航。

我愿化作绳链,

缀着你的光芒。

我愿化为一抔黑土,

和你一起寂寞彷徨。

你我相遇是天意,

草儿永远映着玉坠,

玉竹花儿永远对着陨石开放。

随之,钢琴响起。

灯光铺在身上,镀出一层宝石之光。蒋丽面对着我,红唇微启。清亮的声音,像山谷中黄鹂的鸣叫,婉转动听,似乎在诉说千般的柔情和无尽的爱恋。她的眼眸,如琉璃,像闪电,似星光。

我看着她,对唱起来……

余音隐去,全场无声,随之,掌声四起。大礼堂里,我们班的同学一齐站了起来:“嗬,嗬,嗬……”把会场的气氛带到了高潮。

李老师笑了。

回到后台,蒋丽斜着眼看着我,说:

“你还没回答我呢。”

“什么?”

“你为谁写的?”

我知道回避不了,顿了顿,应付着说:

“为林黛玉。”

“我像不像林黛玉?”

我突然有了情趣,说:

“不像。”

“怎么就不像?”蒋丽噘着嘴。

我抿着嘴看着她,笑道:“你像颦儿。”

蒋丽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对着我的后背重重地拍了一下:“你真坏。”

我心里乐滋滋的,却回过头来说:

“你也太狠了。”

“打是亲,骂是……”

我一阵暗喜。

这时,大礼堂里响起了《运动员进行曲》。颁奖仪式开始了。

当宣布我们得了一等奖时,蒋丽蹦了起来,然后一把搂住我……

我双颊滚烫。

等到人群全部散去,我们俩一同回宿舍。月朗风清,校园里明亮如洗。蒋丽哼着歌,一蹦一跳地,转过头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嘿,你家里是不是有一套《红楼梦》?”

我一惊:“你怎么知道?”

她对我诡秘一笑:“我就是知道。”说完,还点着头,一脸得意的样子。

我一进宿舍,方坚问:

“啥感觉?”

“你说啥?”我不看方坚。

“别装了,我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美女在怀里,很销魂吧。”

“你再说,揍你了。”我转过身,对着方坚,做个手势。

方坚一下蹿到门口:“下次,该kiss了,哈哈……”

说完,一溜烟跑了。

演出过后,蒋丽更加受人关注。她走到哪里,都会吸引众多的目光。她去食堂,男生都会主动帮她带饭。她去打开水,男生都会主动帮她提。有大胆的还写些含蓄的诗词偷偷送给她。还有未成婚的年青老师,对蒋丽也有了想法,对她倍加关照。蒋丽对这些却一概不理,收到纸条一撕了事。

我虽没得到像蒋丽那样的“待遇”,却常被女生评头论足。说我脸型窄一点点就可以做模特、拍电影,说我再长高十公分可以进省篮球队,说我成绩那么好读个中师可惜了,等等。

自从演出后,我和蒋丽的交往密切了很多。我去打篮球,蒋丽一定会在球场边,帮我拿衣服,递水。蒋丽去弹琴,我也会跟她一同去琴房。我给校报排版,蒋丽一定会帮我整理稿子。蒋丽要借什么书看,一定会先征求我的意见。

有一次,我去图书馆借书,听到书架后两个女生正在议论我们:

“他俩好般配呀。”

“未必。”

“为啥?”

“谭有冰是农村的,蒋丽父母可是干部。”

“是吗……”

……

我心里很不舒服,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后,跑出了图书馆。

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就去李老师那里,偷看班级的学籍表。我找到了蒋丽的,看到关于父母状况的一栏,顿时傻了眼。表中填着:父亲,东风机械厂工程师;母亲,工会干部。看着那两行字,我愣了好一会儿,心里凉了半截。

这些天,我消沉。

下午,我从琴房出来,蒋丽追上我。走到了转角处,蒋丽说:“下周班里上庐山,你知道不?”

我没什么心情,只点点头。

“在庐山上,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我勉强挤出一点笑。

“不信?”蒋丽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哪有什么喜事?”

她是市里人,我们本来就差距大,才被老余说成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现在,蒋丽的家世更让我退缩,让我纠结。我低着头,往前走,不想再言语。蒋丽见我冷冷淡淡,放低了声调,靠了过来,轻声说:

“你不觉得我们前世就认识?”

我凄然一笑:“哪有前世?”

蒋丽变了脸色,头撇到了一边:“怎么没有?你的歌词里还写了宝玉和黛玉的‘木石前盟’呢。”

我低着头,不作声。

蒋丽生气起来,扁着嘴,说:“是啊,有人多清高,多了不起啊。新生状元,还是学生会干部,怎么瞧得起一般人?”

“你瞎扯什么……”我觉得委屈。

“哦,我瞎扯了吗?我知道了,你是不愿意跟我扯。”蒋丽转过头来,“3班的韦菲菲,你愿意跟她扯。你们扯得来。”

“你别瞎说,我只是帮她提了一下开水瓶而已。”

蒋丽咬着嘴唇,斜着眼:

“那明天晚上,你帮我打一下开水,行不?”

“明天?”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为难起来。我当然乐意帮她打开水,只是那件事更重要,关乎她的安全。可是,我又不能说开来。

“露馅了吧。”

“不,不是。那个时候,我不在学校。”我有些急。

“那就下个星期天。”蒋丽说。

“下星期天……也不成。”我心里纠结着,没了底气。

蒋丽扭过头去,看着别处,好久都没说话。我心里更纠结,只好不说话。

空气似乎凝固了。

“我找别人吧。”蒋丽说完,独自走了。

看着远去的背影,我愣在了那里。一阵冷风吹过,吹得我心凉了,吹得我心慌了。自从知道了蒋丽的家世,我没了信心,但还是想着她。今天,她给了我机会,给了我信心。可是,我不能答应她,又不能说出原因。这是我的秘密,见不得阳光的秘密。

我很无奈。

蒋丽生气了。几天来,她对我冷冷的,没有任何交流。我心里郁郁的,吃饭无味,睡觉不香,上课也集中不了思想。

周日傍晚,路灯亮了。我走进宿舍,吃了一惊。蒋丽正打开我的饭盒。饭是方坚帮我买的,放在桌子上,已经冷了。

“不见宝玉,黛玉我好……心急。”方坚做着怪脸唱道。

蒋丽瞪了方坚一眼,抓起桌上的书扔了过去。方坚笑着,躲着。

我站在那里,有些尴尬。

方坚看了看我,收住笑:“阿冰,蒋丽等你好久了。”又瞄了一眼蒋丽,对着我说:“你又和谁‘人约黄昏后’了?”

我瞟了蒋丽一眼,没作声。蒋丽手拿着书,站在桌边,看着窗外,也不吭声。方坚坐在床上,望望我,又望望蒋丽,笑道:“你们俩再唱一次《永远相伴》吧。”

我对着方坚说:“别瞎扯。”

方坚看看蒋丽,挤挤眼,露出诡异的笑,用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的调子唱道:“月下一抱……把魂销……”

啪地一下,没等方坚唱完,书就砸了过去。蒋丽瞥了我一眼,转过身,出了门。

咔咔咔咔,皮鞋声远去了。

我有些晃神。


上庐山的这一天,天还没亮,车等在校门口。蒋丽背着小包,站在车旁,左顾右盼。我想跟上她,可挤不过去,等到上了车,蒋丽旁边坐着林宇昊。林宇昊穿着西装,踩着皮鞋,打着领带,头发弄得齐崭崭的,满面春风。

车开动了。林宇昊拿出一包东西,堆着笑,递给蒋丽。蒋丽站了起来,叫道:“林宇昊发吃的咯——”

同学都伸出手。

“别急,别急,还有呢。”林宇昊边说边在包里掏。一会儿,包就空了。

有同学问:“宇昊,你爸是县长,真的?”

“也就是个处级,小官。”林宇昊笑笑。

“还小官?你上学,都有轿车坐。”一个同学说。

车厢里一片羡慕之声,我的心里像眼前的天色,灰朦朦的。

车在爬山。蒋丽开了窗,看着窗外。清风吹来,那一肩披发轻轻飘起,摩挲着我的心。蒋丽前两天生气的样子在我心里频频闪现,让我郁闷,让我心慌。当车里趋于平静时,方坚叫道:

“来一首歌,好不好?”

大家一致赞成。

“让阿冰和蒋丽再唱一回《永远相伴》,好不好?”

车里一阵叫好。于是,林宇昊被拉了起来,我被推到蒋丽身边的座位上。我再三推脱,蒋丽一言不发。

“来一个,来一个。”方坚边叫边击掌。

我死活不唱。

于是,大家开始调侃:

“谭有冰,你那歌词里‘绛珠仙草’‘玉竹花儿’指谁?”

“《红楼梦》里有。”我说。

“指林黛玉?我看未必吧。”

“不指林黛玉,那指谁?”一个问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方坚叫道。

大家一阵哄笑。我瞄了一眼蒋丽。蒋丽一脸平静,看着窗外。

“那‘补天顽石’‘陨石’指谁呀?”一个问道。

“那还用问?他自己呗。”又一个说。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我脸上火辣辣的。蒋丽对着窗外,还是一脸平静。有人叫道:“蒋丽,你咋不吭声?”

蒋丽回过头来:“我哪知道?歌词是他写的。”

“嘘……”一片惊讶。

方坚站了起来,做了个怪脸:“你们俩真默契啊,看来真有‘木石前盟’。”

我红着脸,不作声。方坚叫道:“以后,你们俩就叫‘石头’‘仙草’算了。”

“哈哈哈……”

车厢里笑声一片。

当晚,大家住在宾馆里,我独自走到了外面。白天爬山,蒋丽一直跟着我,车上的玩笑似乎对她毫无影响,每到危险处,都抓着我的手。一路上,问这问那,比如在哪读小学,在哪读中学,又怎么考到师范的,好像不再生气了。在含鄱口看日出时,蒋丽说肚子疼,坐在石椅上,靠着我的肩,让我既紧张又享受。好在天没亮,同学没看到。

我站在宾馆前,望望三楼。蒋丽就住在那里。李老师安排住宿时,我听到一句“303”,就记住了。303是靠东的第二间,已拉起了窗帘,只透出一丝灯光。

宾馆周围全是树。不时“扑”地窜出鸟儿来,飞向空中,划出一溜喳喳的叫声。我出生在山里,习惯了,今晚却有些烦躁。白天,走到僻静处,蒋丽问我,星期天傍晚不在学校,到底有什么秘密。我不言语,因为我实在不想告诉她。

我望着蒋丽住的那间房,窗户闭得紧紧的。我看看天,一弯明月正望着我,散发着清凉。我叹了一口气,正要回宾馆。一回头,蒋丽站在了身后。

“人约黄昏,今晚没得约了?”蒋丽说。

我斜了蒋丽一眼。

“要不,我约你吧。”

我有些惊讶,心跳得咚咚响。

“不乐意?”蒋丽笑着凑近我。

我一阵激动。

不远处是如琴湖,湖边停满了游船。我们上了小船,她坐船头,我坐船尾。月色如水,清风悠悠。粼粼的波光,和我紧张的心一起跳动;啪啪的鱼跳声,扰乱了我的思绪。蒋丽身着白色的长裙,在月色里风姿绰约,宛若月中仙子下凡尘。这美好的月夜,我多么期待,却有些张皇。

我不敢直视她。

“今天在车上干嘛不唱?”蒋丽开口问道。

“……”我语塞了,低着头。

蒋丽看了看我,说:“我倒是想唱。”

我不知何意,不作声。

“我喜欢林黛玉。”蒋丽撇过头去,“我喜欢‘木石前盟’。”

她的暗示,让我一阵激动。可是,一想到那张学籍表,一想到她的家世,我的心情又跌落下来。我稳定了一下情绪,吁了一口气,说:

“那是神话。”

“我相信神话,我相信前世姻缘。”

“哪有……前世?”

“有,我们就有。”

我心里波浪起伏。第一天在码头相遇,就似曾相识。蒋丽多次暗示,我怎不激动?我低着头,看着脚尖。

小鱼儿不时跳出水面,“啪啪”作响。

过了很久,蒋丽说:“我的前世是在一个小山村里。你的前世也是在一个小山村里吧。”

我抬起头。

于是,蒋丽像讲故事一样:“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小山村里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有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名叫谭有冰。”

我被她弄笑了。

“是这样的吧?”蒋丽问。

我又笑了笑。

“小男孩喜欢……”蒋丽带着笑,看着我。

小时候,我有许多趣事。此刻,面对蒋丽的调侃,我放松了许多,一下来了兴致,便接了她的话,说道:

“钓鱼。”

“跟谁钓呢?”蒋丽带着笑。

“小伙伴。”

“是女孩吗?”

“……”我有些奇怪。

蒋丽弯下身去,手在水里划着,问:

“小男孩还喜欢什么?”

“看小人书。”

“看什么书呢?”

“《红楼梦》”

“买的?”

“别人送的。”

“女孩送的吗?”

“……”我不解。

蒋丽的问题,似乎在影射我和别人所谓的约会。

我不作声了。

蒋丽用手划着水,又慢条斯理地说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小山村里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有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名叫蒋丽。”

我笑了。

“这个小女孩喜欢……”

我盯着她,看她会说些什么。

蒋丽说:“喜欢钓鱼,喜欢看小人书。”

蒋丽停住手,回过头来,对着我:“你看,我们是不是有前世?”

她像是在编故事。我不想接她的话,就干脆低头,不作声。

蒋丽沉默了。

鱼儿在周围跳得啪啪作响。

许久,蒋丽歪着头,看着我,一跺脚,说:“你真是块‘石头’。”

蒋丽的故事,让我吃惊。隐隐约约,我感到她好像知道我的过去。我在脑子里拼命搜索着。渐渐地,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人……我不敢相信,两眼盯着她,心怦怦地跳。

蒋丽似乎很不高兴,背对着我,说:“你是青山人吧?”

我默认了。

“从宁安县城坐车到方桐,往西就是青山吧?”

我吃了一惊:她怎么知道?

“从青山公社往南,走八九里路就到了谭家垄,是吧?”

我更惊愕,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你们村西头有棵皂角树。对吧?”

我被震住了。

“村东头是大队的林场,那里有一排土平房。”

我惊呆了。

我盯着她,一下子豁然开朗,一个大胆的猜想,有了答案。我跳了起来:“你是……”

蒋丽扭过头,呼地起身,一甩一甩,走到我面前,噘着嘴。

我喊道:“你是……小……小妮子?”


蒋丽没有回答。

“你真是小妮子?”我走近一步。

蒋丽还是噘着嘴。

“你太让我失望了。”蒋丽一跺脚,坐了回去,扭过头来:“我一直在提醒你。”

我一下子跳到了她面前:“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这太意外了。

我血在涌动,心里像开满了鲜花。怪不得她总是说“木石前盟”“前世有缘”。

我6岁时,村里搬来一家人,住在村东头大队林场的土房子里。我和伙伴们都跑去看。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女孩,大的跟我一般大,脸很白很白,嘴边长着一颗小痣,眼睛亮闪闪的,很好看。那女孩看到我和伙伴们站在门口,笑了笑,给了每人一颗糖。从那一刻起,我就想找小女孩玩。我对伙伴们说,谁都不准欺负她,要是欺负她,我会把他揍到茅坑里去。伙伴们纷纷拉勾,表示一定做到。

大人说,小女孩一家是大城市里的人。我也不知道大城市是啥样,只想和那女孩一起玩,当然也想吃女孩的糖。那种糖很香,比家里做的那个黄黄的糖好吃多了。女孩妈妈叫她小妮子,我也一直这么叫着。我小名叫三毛。小妮子总是跟着我,“三哥哥”“三哥哥”地叫着。我们在一起钓鱼,捉迷藏,抓泥鳅,拔竹笋,看连环画……

大队小学离村里不远,我要读一年级了。小妮子还没到读书年龄,也背着小书包去学校玩。许多小孩知道小妮子是城里来的,都围着小妮子,看她白嫩嫩的脸蛋,可小妮子一点也不怯生。

有一次,一个伙伴冲到教室里告诉我,小妮子在操场边哭。我赶到操场上,小妮子蹲在地上,两只眼睛哭得红红的。我撸起袖子,要找欺负小妮子的人。伙伴告诉我,袁家村的那个光头放了一只百足虫在小妮子的书包里。我冲过去,一把将那家伙推倒在地,一顿猛揍。直到老师来了,才放手。那天,是我帮小妮子把书包背回去的。

从此,再也没人敢欺负小妮子。可是不久,小妮子就走了。平时,我就叫她小妮子,连她姓什么也不知道。

我走到蒋丽面前,顿了顿,说:“对不起……”

蒋丽扭过头来,笑了:“算不算惊喜?”

“算,算,算。”我连忙说。

我们开始聊小时候的事。

我记得,小妮子的爹妈到田里干农活,村里人都叫小妮子的爹为“工程师”。我也不懂工程师是啥,就知道很有学问。

小妮子一家人只在村里住了两年就走了。大人说,他们回到大城市里去了。临走的时候,村里人把小妮子家里的东西都放在板车上,送他们去公社坐汽车。当时,我站在门前的枣树下,看着别人在搬东西,心里很难过。

我不舍得小妮子走。小妮子眼泪汪汪的,手里搂着一叠小人书,走到树下,伸出手。小妮子要把最喜欢的《红楼梦》送给我。我接过书,眼睛盯着小妮子,说:“小妮子,你以后会来看我们吗?”“嗯。”小妮子点点头……

此时,月亮正在头顶,微风飘过,清香阵阵。我们并排坐在船头。蒋丽问道:

“那套《红楼梦》,还在吗?”

“当然在,我一直放在箱子里的。”我瞅着蒋丽。

“你说过,我是林黛玉。记得吧?”

我笑笑。

“你还说,你做贾宝玉,记得吧?”

我有些尴尬。我这才明白,蒋丽看了我写的歌词后,为什么沉默不语,为什么后来又生我的气了。因为她早就认出我了。

蒋丽抿着嘴笑,靠了过来,长发飘起,拂在了我的脸上。我低着头,看着脚尖。蒋丽问道:

“钓鱼的事,还记得啵?”

“记得,记得。就在村东头的水库里。”

“太好玩了。”蒋丽拍着手,搓了搓。

我站起身来,边说边比划着:“记得有一次,我们钓到一只这么大的甲鱼。大人都好羡慕,说甲鱼是大补的,可以回去熬汤喝了。我说不好分,怎么办。你说我们自己煮了吃了。我说我们还小,不会煮,只能让妈妈煮。你说……”

“我说什么了?”

“你说……”

“你又不记得了?”

“你说,‘以后妈妈不在了,谁煮给你吃?’”

“就这些?”

“我说……就像大人一样,娶媳妇,让媳妇煮。”

“那我说什么了?”

“你说……”

“你又忘记了……”

“你说……那我长大了做你媳妇……行不行?”

说完,我低下头,又看着脚尖,心里一阵慌乱。蒋丽扭过头去,抿着嘴笑:

“那你没回答?”

“答了。”

“怎么答的?”

“我说……行。”我脖子发烫,头低得更厉害了。

蒋丽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话算数吧?”

我抬起头:“那都是孩子话。”

“我赖上你了。”

“……”

湖面起了风,带着寒气。我们下了船,往宾馆走。我问她:

“你咋认出我来的?”

“你是卷头发。第一天在码头见到你,我就一惊,觉得在哪儿见过你。回到宿舍,我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来了。我又不敢肯定,就去了教务处,查到你是宁安人。我基本认定就是你。”

我看了看她,心想:怪不得第一天见到,就面熟。我说:

“真没想到。太巧了。”

“这是缘分。我相信缘分。”

“你认出我了,干嘛一直不说?”

“我希望你慢慢想起我。”

“你是市里人,我哪会想到?”

蒋丽转过脸来:

“那以后,我怎么叫你?”

“随便吧。”

“叫……‘石头’。”

“那咋行?”

“叫……‘三哥哥’。哈哈。”

“不行。”

“那就叫亲……哥哥。”

……


这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当我吹着口哨回到宾馆时,方坚把手一横,堵在门口,脸上带着诡秘的笑:

“可以啊。”

“什么‘可以’?”

“你和蒋丽啊。”

“我们是老乡。”

“你编呗。”

“真的。她家以前住在我们村。”我去掰他的手。方坚依然带着诡秘的笑,看着我,说:

“看来,你们真有‘木石前盟’。”

这一晚,因为兴奋,我失眠了,直到半夜才睡去。朦朦胧胧中,我坐在树杈上,蒋丽穿着白色的长裙,从西天飘来,停在我身边,要带上我一起飞。我说:“你是白天鹅,我是癞蛤蟆,我上不了天。”蒋丽说:“不,我不是白天鹅,你也不是癞蛤蟆。我们是一对比翼鸟,你我合在一起,才能飞翔。”我伸出了手,蒋丽抓住了我。我开始腾空,腾空,飞了起来……

迷迷糊糊中,听到一阵骚动。我睁开眼,天已大亮。老余闯了进来。门外站着李老师。

“赶紧起来。”老余摇摇我,“蒋丽又肚子痛了。”

我赶到蒋丽的房间。蒋丽躺在床上,勾着身子,满脸是汗。大家把她送到山上的卫生所。医生说,因受凉诱发了阑尾炎,要送到山下做手术。

我跟车下山。

在120急救车上,蒋丽紧紧抓住我的手。随车的是个中年女护士。知道蒋丽是市里人后,问我是哪里的。得到回答后,问我:“听说你们山里一天只吃两顿饭,真的?”

这是过去的事。显然,那护士瞧不起乡下人。我阴着脸,不理睬。蒋丽拉了拉我的手。

蒋丽的父母赶到了市医院,他们没认出我。蒋丽的父亲还是戴着眼镜,但一脸皱纹,满头白发,比以前老了很多。蒋丽的母亲剪的运动头,比在我们村里的时候讲究多了。

我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

下午,蒋丽被送进了手术室。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听到医务室里在说:

“你女儿长得真好看。”

“过奖了。”

“将来找个干部家庭,肯定没问题。”

“我们就是干部。”

“你女儿喜欢那男孩。”

“他们只是同学。”

“我敢肯定。”

“不可能,我女儿说他是农村来的。”

我听出来了,是护士和蒋丽母亲的对话。

我心里一抖,心脏像是被戳了一下,一阵绞痛。从进师范的第一天起,“农村人”的身份就像一块石头压着我。我喜欢蒋丽,可只能藏在心里。昨晚,当蒋丽变成了小妮子时,我燃起了希望之火,有了信心。仅仅过了一个晚上,火就被现实浇灭了,信心被世俗摧毁了。我想起了昨天晚上的梦。梦里,我们是一对比翼鸟,我们一起飞了起来。人们都说梦是反的,我有点相信了。看着夜市,我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拿起了包,走了。

宿舍里,冷冷清清。我躺在床上,无法平静。今天,“农村来的”那句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戳醒了我。蒋丽是市里人,是干部家庭,跟我怎么一样?什么“绛珠仙草”“玉竹花儿”,什么“补天顽石”“陨石”,一切都是个人的妄想而已。即使青梅竹马,又怎样?在蒋丽父母眼里,我是一只丑小鸭。在世俗人的眼里,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我还看到了林宇昊的意图。这世上,还有更多的“林宇昊”,他们生来得天独厚……

我和蒋丽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不该有非分之想……

天,暗了。我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只好下了床,出了校门,游荡在马路上。一抬头,到了医院门口。

夜很黑,医院里静悄悄的。透过门玻璃,我看到了蒋丽。蒋丽合着眼,躺在病床上,手上正打着点滴。她母亲坐在床边,背对着门。隐隐约约,我听到蒋丽说:

“妈,他不在吗?”

“那个同学?……好像走了。”

此后,好久没了声音。

隐隐约约,我又听到:

“妈,你回去吧。”

“那怎么行?你刚做完手术。”

“你回去吧,打完了,我会叫护士的。”

“不行。我不放心。”

这时,一个护士正向病房走来。我赶紧转过身去,走向楼梯。过了一会儿,我又回到了病房门口。蒋丽床头挂的药瓶子不在了。隐隐约约,听到蒋丽说:

“妈,你回去吧。”

没有声音。

“妈,你回去吧。”

过了一会儿,听到她母亲的声音:

“那……我先回去,吃完饭和小琴一起过来。”

“嗯。”蒋丽答道。

我赶紧转过身,快步上了三楼。

看到蒋丽的母亲走出了院门,我又回到了病房门口。蒋丽合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病房里住了三个人,里面静悄悄的。我轻轻推开门,走到床边,坐在凳子上,看着蒋丽。昨晚还有说有笑,今天就躺在病床上。蒋丽的脸像白纸,手上还贴着胶布。我伸出手,想握着她,迟疑片刻,还是缩了回来。

窗边,晃着一棵合欢树,树上的花儿早已凋落。我呆呆地看着,心里一阵凄凉。小时候,我们在一起钓鱼、看连环画。多年之后,我们又重逢了。她成了合欢树上那艳丽的花儿,我成了树旁那素淡的草。我采不到花儿,只能将那颗爱的种子落在地上,埋在土里,不让它见到阳光,不让它任意生长。

蒋丽翻了一个身,一只脚露在了外面。我赶忙起身,托起她的脚,放到被子里。我轻轻捏着被子,往上拉了拉,又走到电扇边,将风量调小,转个角度。

我不能久留。当指针停在10点时,我起身,拿起茶杯,去了洗漱间,清洗干净后,又回到病房,倒了一杯温开水,放在床头柜上。我看了看钟,估计蒋丽母亲就要回来了,只好起身。我看着蒋丽,走到门边,拉开门,回过头来,看到她睡得很安详,就转过身,合上了门……

蒋丽出院后,对我更加亲密。我很矛盾,颇受煎熬,夜夜难眠。

这一天,蒋丽等在宿舍门口,截住我,挡在我面前,嘟着嘴,拉着脸,问我:“干嘛老躲着?”

我侧过脸去,说:

“没有。”

“那你看着我。”

我转过脸,正遇上那双眼睛。那眼神里含着深情,藏着委屈。我于心不忍,又侧过脸去。蒋丽伸出手,抓住我的袖子。我侧着脸,不敢直视她。蒋丽拉了拉我的袖子,说:“那天,我妈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我转过脸,避开她的目光,低着头,说:“没……没有。”

蒋丽放开我,嘟着嘴,侧过身去,一跺脚:“那为什么?”

我低着头,不说话。

蒋丽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原以为……”

她眼眶里闪着泪花。

我知道她的想法,她原以为我们相认后会更加亲密,却不料我在疏远她。我心里很难受,却只能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蒋丽抬起头,问:“那天晚上,你是不是来过医院?”

我侧过脸,摇摇头。

“你骗人。”蒋丽跺着脚,“病房的人告诉我的,肯定是你。你总躲着我。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蒋丽的眼睛红了。

我望着远处,心里一阵痛,挣扎好一会儿,还是狠了狠心,说:

“我们是朋友,也要……有点距离。”

“哼——”

蒋丽一跺脚,一甩头,走了。


看着远去的背影,我很沮丧。

在此后的几天里,我强行压制自己,就像把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一粒小小的种子上。然而,我心里的那颗种子早已发了芽,鲜芽儿从石缝里钻了出来。上课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地看她,站在宿舍里,我会寻找她的身影。

这一天晚自习,我一抬头,蒋丽正盯着我。我赶紧避开,看着抽屉。正在胡思乱想,蒋丽的皮鞋声出了教室。

日光灯的银辉下,蒋丽的座位空荡荡的。我心里一团乱麻,身上有些燥热,看看窗外,月光如水,便起身,出了教室。

教室上面是露台,我想吹吹风,醒醒脑子。我弓着背,一步一个台阶,登了上去,穿过小门,上了露台。不远处,站着两个人影。我眨了眨眼,认出了蒋丽和林宇昊。月光下,他们靠着栏杆,面朝南湖。林宇昊递过一样东西,蒋丽接在手里。

我一惊。他们在干嘛?约会?几天前车上的一幕闪现在我脑海里。我头“嗡”地一下,一股热流冲了上来,心跳加快……

此刻,我心里难受,就像吃到了苍蝇一般。我咬着嘴唇,有些恍惚,转过身,跑回了教室。

我趴在桌子上,无法平静。不一会儿,咔咔咔的声音进了教室。蒋丽回来了。我强迫自己不要抬眼。

这事像一块积食,压在心口上。我再也不想理睬她了,开始疏远她,冷落她。从此,只要蒋丽在场,我就走开。有时看到蒋丽迎面走来,我就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这一天,在宿舍门口,蒋丽塞饭票给我,我硬是不接。

“你干嘛呀?”蒋丽哭丧着脸,看着我。

老余见了,接在手里。等蒋丽走了,硬塞在我口袋里,拍着我的肩膀,问道:“怎么了?”

我低头不语。

这天晚自习,蒋丽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本《社会契约论》,说这书太难读了,只记住一句话——“人生而平等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中。”

我没看她,接过书,塞在了抽屉里。

方坚坐在旁边,对着蒋丽,打趣说:“‘人生而平等’,你真记住了?”

蒋丽一瞪眼,说:

“方坚,你啥意思?讽刺我?”

“我哪敢?‘生而平等’,谁有这种境界?”

“我有。”蒋丽一甩头发,仰着脸。

“算了吧,你有?你是市里人,跟我们在一起,就像凤凰掉到鸡窝里了。”方坚手上转着笔,翘着二郎腿。

“我可没这么想过。”

“就算你没想过,但现实就是这样。老余说得对,我们是癞蛤蟆,你们是白天鹅,连羽毛都那么清纯。”

“你别损人,好不好。我是那种人吗?”蒋丽眼里冒着怒火。

“谁看得出……”方坚乜着眼。

我对着书,静如止水,俨然置身事外。蒋丽瞪着方坚,又瞟瞟我,涨红了脸,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好好,算我没说。”方坚两手作揖。

蒋丽一甩头,一跺脚,转过身,走上讲台,举起右手:“我……我对天发誓,我蒋丽从来……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天鹅。我会用行动证明……”

“啪啪啪啪……”方坚跳了起来,一边鼓掌,一边笑道,“好,好,这才是我们班花应有的格局。”

方坚停了停,做了个怪脸,又接着说:“不过,你不做天鹅,可以做‘仙草’,做我们的‘玉竹花儿’。”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目光一齐投向了我。我依然静坐着,没有表情,心里却波澜起伏。

我的话少了,蒋丽的话也少了。她常常托着下巴,望着窗外,黯然失神。同桌说:“你还真成了林姑娘,是不是还要来一段《葬花吟》?”

这天晩上,我正在看《傲慢与偏见》。蒋丽走了过来,拿着一本《从文自传》,往我手里一塞,转身就走了。书里夹了一张纸条。我赶紧放在抽屉里,偷偷展开,见上面写着:明晚请你看电影,朝阳电影院,6点半。

她约我一同看电影,意味着什么,我很清楚。之前的事,是不是我错怪她了?看着那行字,我把脸埋在了书里,心里一阵混乱。

此时,蒋丽正和同桌商讨一道历史题。一个说“城市中心论”,一个说“农村包围城市”。听到“农村”两个字,我又想起了蒋丽母亲的那句话,那句话就像一把尖刀插在我的心上。

我抬起头,看向林宇昊。那公子哥带着耳机,听着歌,晃着头,一副得意的样子……我心里涌起一种不好的情绪,犹豫很久,给蒋丽回了一句:你的心意我领了,电影我就不去看。谢谢。

第二天,我把信笺夹在《傲慢与偏见》里,走过蒋丽的座位时,塞了过去,然后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蒋丽打开书,看着看着,脸压在了书上,许久都没有抬头。

我心里一紧。

几天来,蒋丽笑容全无,常常趴在桌子上。老余走过去,小声问道:“咋的了,要不要我帮帮你?”蒋丽把头埋得更深了。

我不安起来。以前,蒋丽常常跑到我的座位上,问题目,谈小说,聊歌曲,没完没了。这几天,她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是校报编辑,蒋丽要交一篇稿子给我,却让同桌传给我。那同桌说:“蒋丽也是个怪人,就几步路,非得让我帮她交。”周三数学课,老师让蒋丽上黑板演习,蒋丽不知道是在叫她,上去后题目也做错了。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悔起来。好几次,我想和蒋丽搭搭话。她就像没有看见我一样,让我无从开口。周四晚自习,我在楼梯口,蒋丽迎面上来。我立在那儿,正要和她打个招呼。她身子一扭,头发一甩,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让我十分尴尬。周五的篮球赛,第一次看不到蒋丽的身影。中场休息,没水喝,我才想起平时都是蒋丽给我准备的。球友很奇怪:“你今天状态咋这么差?”

我低着头,不吱声。

一连几天,我和蒋丽没有任何交流。我很愧疚,也很后悔,只求找个机会跟她解释。

这天下午,李老师让人带话过来,叫蒋丽和我去练琴。蒋丽应了一声,跑了出去。大家一齐看向我,满脸疑惑。

在琴房里,蒋丽坐在角落里,曲子弹得有点乱。我几次想过去,看看琴房里人多,还是忍住了。一下课,蒋丽就走了。我赶紧追了过去,到了转角处,我拉住她,说:“我有话跟你说。”

她停住脚,看着远处:

“想说啥,你说。”

“你别生气,行吗?”

“我生气了吗?”

“你还没生气?对我就像陌生人一样。”

“你不就是这样对我的吗?”蒋丽眼睛横着我。

“……”我苦着脸。

“不是吗?”她把头偏向一边,“请你看个电影,还结结赖赖。”

“我……”我羞愧难当。

蒋丽看着远处,不说话了。走过的同学都瞟着我们。过了一会儿,蒋丽说:

“没有你,我照样活得开心。原以为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又有共同的爱好,我们可以像一家人一样。万万没想到,你却把我当外人,越来越疏远我……”蒋丽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

她又看向远处,继续说:

“每次都是我去找你,你从来没有找过我。叫你帮我打个开水,也推三阻四的……既然这样,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们还是做个一般朋友吧。”

蒋丽说完,就离去了。她那红色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转角处,带走了我的眷念,带走了我的牵挂,带走了我青涩的爱恋,留下了一丝清凉的风,一个孤独的我。

我的情绪跌到了谷底。我没有回宿舍,直接出了校门,晃荡在人民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车流,听着说话声、喇叭声、吆喝声。我喜欢她,哪里想到会伤害她?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湖堤的拱桥上,湖的对面是九江城的中心。那里灯火辉煌,一片繁华。我坐在拱桥上,望着五彩的霓虹灯,听着呼呼的车流声,想到了我的谭家垄。此时,我那小山村里肯定黑糊糊的一片,寂静得只能听到几声狗叫。而这里,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两年后,我走向何方,无从掌控,就像地球无法掌控自己的运行轨迹一样。我喜欢蒋丽,却只能把那份情埋在土里,烂在湖里,不能让它见到阳光……

回到宿舍,已经熄灯了。老余问:“有冰,有事去了?”

我嗯了一声,爬上了床。

“阿冰心情不好。”方坚说。

“你别瞎猜。”老余说。

“我瞎猜?今晚,蒋丽一直趴在桌上,肯定有故事。”方坚坐了起来,说,“下午去练琴,蒋丽对阿冰不理不睬的……”

“不会吧,他们穿开裆裤就在一起。”一个说。

“不会?这几天蒋丽和阿冰很少说话。篮球比赛,她也没去。”

“怎么可能?他们俩缠绵着呢。”

我蒙在被子里,不吭声。他们又聊起了《永远相伴》的歌词。什么“绛珠仙草”,什么“补天顽石”……到了兴头上,方坚说:“你们就放心吧。蒋丽呀,阿冰呀,他们俩是斧头砍都砍不断的,就像林黛玉和贾宝玉一样。”

大家一阵哄笑。

我心里烦躁,血冲头顶,终于忍不住了,掀开被子,嚷道:“林黛玉死了。”

顿时,宿舍里鸦雀无声。方坚吐了吐舌头,也不再说话了。

过了好久,老余坐起身,说:“你们这帮鸟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第二天傍晚,我想去湖边走走。刚出校门,老余追了上来。往左是人民路,车流多。往前通向财经学校,人流多。我往东指了指,老余推了推我,表示同意。

顺着小路,我们到了湖边。这是一个森林公园,树大丛生,人少地偏。湖边有一棵合欢树,树下是一块大青石。

我们坐在大青石上。

对面的南湖宾馆,流光溢彩,歌舞声声。远处,霓虹璀璨,街如火龙。湖水里,五彩荡漾,似乎展示着这座城市的浮华和人们无尽的欲望。

我的心在飘忽。自从和蒋丽码头一遇,我纠结于感情,似乎偏离了初心,迷失了方向。

老余没有谈及蒋丽。他指着远处的甘棠湖,问道:

“看到烟水亭了吗?”

“怎么了?”我看着水上一簇灯火。

“你看,那彩灯下的烟水亭,曾是一代英雄周瑜的点将台。想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自古美女爱英雄啊。”

我明白老余的意思,沉默不语。

老余接着说:“全省师范学校知识技能大赛,你晓得不?”

我点点头。

“学校要搞选拔赛。你要冲一冲。”

我依然沉默着。

“有冰啊,我能力有限,年纪也大了,考了两三年才考了个师范,只能做个普通人。你不一样啊。你聪明,有思想,是我们这届的第一名。你好好弄,肯定会有好的前途。”

我叹了口气。

我曾野心勃勃,进了师范后,却茫然了。我是农村人,一个小小的师范生,毕业后还得回到那个山沟里。哪有什么前途?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汉高祖刘邦,当年还是个小混混呢。”老余说。

我笑笑。

“知道我们的语文老师是哪里毕业的么?”老余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摇摇头。

“我们学校,留校的。”

我有些惊讶。

“我们学校,每届都有留在市里的。”老余又转过头来,看着我,“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很受触动,暗自下着决心:我要振作起来,我要留在市里。

回到学校,已经下了晚自习。刚到宿舍楼,看到四楼栏杆边,飘着一抹红色。

是蒋丽。

她站在栏杆边,两眼望着远方,样子很孤独。我看着她,停下了脚步。她发现了我,和我对望。老余回过身来,正要催我,看到楼上的蒋丽,什么也没说。我顿了顿,迈开腿,跟上老余,进了宿舍。

第二天,学校宣传栏里公布了本次知识技能大赛的规程。每个班限报两名,夺得全校第一名的代表学校参加全省大赛。选拔赛采用100分制。其中,表达30分,包括朗读、说话、写字,每项10分。音体美30分,每项10分。笔试40分,重点是语文、数学。

下午,李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递给我一张报名表,希望我能参加。李老师说,强者不少,我们班有林宇昊,二年级有王卓。

王卓,人称眼镜男,二年级的一张王牌。林宇昊,官宦子弟,进校成绩名列前茅。

这时,林宇昊走进门来。李老师递给他一张报名表。林宇昊看了我一眼,就走了。那眼神有些高傲,似乎含着自信,带着挑战。此刻,我想起了阳台上的一幕,想起了上庐山时车上的情景,全身顿时涌出一股热力,似乎要喷射出来……

我接过表,立马填上了名字,选好了音体美的比赛项目:脚风琴、篮球、素描。

下周进行第一轮比赛,接着是音体美,两周后第三轮笔试,决出最后的冠军。看着选手们紧锣密鼓地练了起来,我心里有些紧张。前两轮是我的强项,可第三轮的笔试心里没底。我的数学老师提醒我,那个叫王卓的眼镜男,是个数学尖子,夺得过九江市中学数学竞赛二等奖,只是因为爸妈要他留在九江,才没报外地学校。我很清楚,林宇昊也有实力,数学并不比我差。

怎么办?

这一天,李老师叫我去办公室。我走到门口。蒋丽正开门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一扭头,走了。

我有些尴尬。

进了门,李老师说:“王卓、林宇昊自己请了老师辅导。你是不是也该找个人辅导一下?”

我当然需要,可哪有办法?李老师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说:“我有个熟人,是数学竞赛教练,特喜欢培养尖子。你只管去请教他,不要费用。”

我信心大增。

我偷偷去了财经学校,向那位老师请教。

几天后,第一轮比赛开始了。宽敞的会议室里,坐满了观众。面对九个评委,每个选手要朗读一篇文章,接着是命题说话5分钟,最后是写粉笔字。

走上讲台,我看了看前来助阵的人群,不免有些失落。平时,每一次大的活动,都有蒋丽陪伴。今天,那熟悉的身影找不到了,那激发我斗志的红色不见了……

突然,后门开了,一抹红色飘了进来。是蒋丽。她披着长发,穿着风衣,别着蝴蝶结,手里还拿着一束鲜花。她站在后排,两眼炯炯。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刹那间,我精神振奋,拿起文章,激情澎湃,读了起来……

最后,我得了27分,排名第一,王卓和林宇昊分别以25分、24分排在第二位、第三位。

比赛一结束,那一抹红色就飘走了。我的心情又暗淡了下来。我想,也许她只是来看看罢了,并非为我而来。何况,她说得很明白,我们做个一般朋友。

在失望中,我加紧准备着第二轮比赛。素描写生,风琴指法,体能训练,投篮上篮……我食量越来越大了,饭票也越来越不够了。可是,我的抽屉里经常多出一些饭票来。我问方坚,方坚不知道。我想问蒋丽,可如何开口?

第一轮过后,我的对手似乎都紧张了。眼镜男王卓晨练回来,碰到我说:“兄弟,你就别练了。别让我们太难堪。”林宇昊生于官宦家庭,从小跟我们玩的不一样,报的项目是:小号、跳绳、色彩。他每天训练,跳绳跳得呼呼作响。

明天,进行第二轮比赛,我信心满满。傍晚,我走进宿舍楼,见林宇昊正从我宿舍出来,然后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宿舍里没人。方坚帮我买好了饭,放在了桌上。我打开饭盒,吃了起来,不禁想起了蒋丽,想起了打开水的事,想起了看电影的事,心里乱乱的……

下了晚自习,我的肚子咕噜咕噜起来,一阵胀痛。直到半夜,我吐了三次,跑了七次厕所。我吃了氟哌酸,仍未好转。我躺在床上,全身乏力,担心起明天的比赛来。

第二天,我咬牙参加比赛。第一项是美术。前面的人都画得不错。我身体虚,还是基本完成了。

第二项是音乐。我弹奏脚风琴。坐在琴旁,我只感到手指发颤,眼前星光漂浮。本来弹得手指飞扬的曲子,却弹得结结巴巴、错误连连。李老师坐在评委席上,张着嘴巴,满脸惊讶。蒋丽坐在观众席上,身着红装,满脸不解。我看到蒋丽,努力调动身上每一根神经,可总是使不上力。

在人们不解的眼神里,我来到了球场,要完成第三个项目。王卓选的是100米,林宇昊选的是跳绳,我选的是篮球。正是下课间隙,球场边站满了人。有的球友在喊:

“阿冰,帅呆了。”

“阿冰,来个满灌。”

……

我听着球友们的喊声,单手抓起了篮球。按规定,先投篮10个,再跨篮。在罚球线外,我举起篮球,只感到肚子咕噜咕噜起来,身体发软,眼冒金星。评委在读秒。我用力眨了眨眼,看着篮筐,脚一踮,投了出去……

“唉……”齐崭崭的叹息声,宣告了我的失败。第二投,第三投……出手十次,我才进了四个。

球友们在喊:

“阿冰,你咋的呢?”

“阿冰,思想集中。”

“他像是病了。”

……

我只能坚持完成。最后一个动作是跨篮。我站在篮球架下,准备冲向前场,完成跨篮动作。我看看球场周围,一片安静,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了我。我还看到了蒋丽,她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站在了我要上篮的球架下。我看着蒋丽……耳边响起了我们的歌声,眼前浮现了我们在如琴湖边的画面……我抓起球,向着那一抹红色冲去。近了,近了……红色就在眼前,篮网就在头上……我用尽全力一蹬腿,只感到脚一软,身子一歪,失了重心,“呼啦”一下,颓然倒去……

“嚯……”众人惊呼起来。

我像被刨了根的大树,倒了下去。在恍恍惚惚中,只感到一双柔软的手紧紧搂着我。

“有冰,有冰……”蒋丽拼命呼喊着。

我被送到了医院。蒋丽守在床边,抓着我的手。我躺在床上,打着点滴,看着天花板,心情十分低落。这一轮我栽了,只得了20分。王卓和林宇昊都拿了26分。两轮加起来,王卓和林宇昊分别以51分、50分排在前两名。我以47分排名第五。

“别泄气,还有机会。”蒋丽说。

我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我对你有信心。”蒋丽拉了拉我的手。

我睁开眼睛,说:

“你不生我的气了?”

“想得美。”蒋丽噘着嘴,斜着眼,“你得将功补过。”

我笑笑,说:

“咋补?”

“比完赛,请我看电影。”

“没问题。”我承诺道。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输了比赛,却赢得了蒋丽。我心里十分宽慰,病也好了一大半。医生说,胃肠没感染,回家吃好睡好。

吊完葡萄糖,我回到学校。同学纷纷前来探望。老余说:“你这肚子拉得不是时候,有点蹊跷。是不是有人在后面捣鬼。”

方坚笑笑:“老余,你看多了福尔摩斯探案。”

“这也难说。不过,丢了芝麻,捡了西瓜。分数丢了,可捡了一个大活人……”老余说。

众人轰地大笑。

可是,沉下心后,我难免沮丧:失去这次机会,我还能留在市里吗?还能……


第三轮比赛,我不能放弃。

笔试40分中,有30分的数学。按照事前公布的信息,有一道难题10分,将起决定作用。前两轮我的分数已落后,要想这道题上领先对手,并非易事。

我的对手林宇昊正加紧训练。有个同学找了一道难题给林宇昊,却没有难倒他。我也试了试,颇费了一番工夫。

另一个强劲的对手王卓,一有空就拿着一本数学书,去学校的小花园,盘腿静坐,就像是一尊石佛。有一天,我们迎面相遇。王卓对我说:“小兄弟,第二轮不算。我们就看第三轮,这一轮你赢了,即便我总分领先,我也将冠军拱手相让。”

他的话带着自信,含着嘲讽。我笑了笑,对他说:“君子爱名,取之有道。”

我虽实力有限,但傲骨尚存。

第三轮决战开始了。地点设在大会议室。场内,紧张肃穆,纸笔刷刷。场外,人声鼎沸,翘首以待。测试一完,人们都涌进了会场。捧着鲜花的,挥着气球的,提着鞭炮的,都准备为夺冠庆祝一番。我们班只来了几个人,坐在后面,冷冰冰的,对我不抱什么希望。

喇叭里播放着轻音乐,一盆盆鲜花围绕着主席台。主持人忙着准备奖牌,摆放话筒,调试灯光。主席台上,坐着一排学校领导,旁边摆了一块大黑板,黑板上钉了一张大表格,表格里写着选手们前两轮的得分,就等着填上第三轮的分数。

王卓坐在前排,被彩色气球簇拥着。他扭过头来,瞟我一眼,眼放光芒,似乎成竹在胸。林宇昊也许是激动,坐了不久,就挤到前排去了。

大家都在等结果。

半个小时左右,几个评委走了出来。为首的手持一张彩纸,递给主持人。会场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一齐投向那张彩纸。主持人接在手里,站在发言席边,扫视一下全场,对着话筒宣布:“各位老师,各位同学,本届全省师范学校知识技能大赛选拔赛,经过三轮角逐,最后的冠军就要诞生了。”

举着鲜花的手停住了,挥舞气球的人不晃了,悦耳动听的音乐也停止了。会场上静得能听到人们的呼吸声。黑板旁,填写分数的人,举起粉笔,停在空中。于是,主持人念起了第三轮比赛的结果,每念一个,就像鼓槌敲在我的心上。当念到我时,我屏住了呼吸。

“谭有冰,35分。”主持人宣布。

我心里一抖,脑子里出现了许多的问号。

“林宇昊40分。”

“王卓40分。”

“嗬——”会场里一阵呼喊声,响彻云霄。接着,鲜花立起来了,彩球舞起来了。王卓以总分91分排第一,林宇昊以90分排第二,我才82分。

“王卓,冠军。”

“王卓,冠军。”

……

气球在空中飞舞。

会场里,支持王卓的摇摆着,挥舞着,呼喊着。会场外,鞭炮齐鸣,烟花四射。王卓站起身来,面向会场,紧握拳头,双手高举……

林宇昊也站了起来,举起右拳。也许他对第二名的成绩很满意,毕竟他成了年级里的第一。

我身边的几个同学,垂着眼,绷着脸,满是失望。蒋丽默不作声。李老师轻轻地说:“别难过,下次再来。”

我没理会他们的狂欢,只在心里一一回忆着我做的每道题。语文10分都是知识题,我坚信不会错。数学前20分的题也不会错。我扣掉的5分,只可能是最后一道10分题的第二小题。

我全心推算着,反复检查着这道题的每一种解题思路和每一个步骤,仔细验证着不同的结果……

我的思路有问题吗?

我感到腰部有异样,只听到一个轻轻的声音:“走,我们看电影去。”我知道是蒋丽,她在以特殊的方式疏导我。我没作声,继续在心里推算着,验证着。前不久,我碰到过类似的题目。它涉及到三角函数、解析几何等多方面的数学知识,复杂而巧妙。我请教过财经学校的顾老师,我和他争论过。最终,顾老师认同了我的解法。

我坚信:我的解法是正确的。

这时,会场安静了下来,校长要宣布最后的结果了。拿着气球的人群又一次站了起来:“嚯嚯嚯,嚯嚯嚯……”所有的气球一起放了出去。会场里飘满了气球,色彩缤纷……

校长走到发言席,对着话筒,用洪亮的声音,一字一顿:“我……宣布……这次选拔赛……最后的冠军……是……”

“等一等。”我从后排站了起来,大声说。

会场里立马静下来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我。王卓扭过了头,那眼神里含着惊奇。林宇昊瞟了瞟我,似有不屑。李老师和蒋丽似乎尴尬,都拉了拉我的衣服。校长拿着话筒,一脸惊奇。评委组长认识我,起身走向校长,接过话筒,对着我,说:“谭有冰,你有意见?”

我目不斜视,说:“作为选手,我对这一轮的评分提出异议。”

评委组长顿了顿,说:

“异议?啥异议?”

“我认为我的笔试成绩不是35分,应该是40分。”我大声说。

评委组长往前走了几步,说:

“你认为我们评卷有问题,是吗?”

“对。”

坐在旁边的李老师又拉拉我的衣服,说:“谭有冰……”我顾及不了这些,只想坚守真理。

“哦?我洗耳恭听,看看你的高见。”评委组长双手拢袖,斜看着我。

我并不害怕,说:

“老师,我只是要求重新评阅我的最后一道题。我认为我的解法是正确的。”

“对。你就是失误在这道题上。阅卷时,我发现有一张试卷解法不一样。分数出来后,我拆封了试卷,记住了你。”

“既然这样,我想提醒老师,题中的x的取值范围不是1到无穷,而是0到无穷。”我盯着他。

评委组长似乎一震,站直了身子,脸色变得严肃了。他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跟台上的人比划了几下,又转过身,拿着话筒,对着我说:“好,为了公平公正,为了坚守科学和真理。我们评委小组决定,对试卷重新评阅。”

会场里骚动起来。在人们的议论中,评委们又去了后台。此刻,王卓、林宇昊都锁着眉头,似乎陷入了沉思。

李老师神情复杂,有尴尬,有惊讶,有紧张,有担忧。蒋丽又拉拉我的衣角,说:“有把握吗?”

人们议论纷纷,不少人以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此时,我什么话都不想说。我知道我的行为超出一般人的想象,许多人把我看成一个不入流的怪胎,或是一个精神病。

很快,评委组长又回到了台上,手里拿着纸条,递给主持人。主持人拿着话筒,说:“刚才的分数作废。经过评委重新评阅,最终确定第三轮的得分。”

会场里一片哗然。

“第三轮最后的得分是,王卓35分,林宇昊35分,谭有冰40分……”

会场里轰动起来。

“我宣布……本次知识技能选拔赛……冠军是……谭有冰……”

颁奖仪式结束后,我和蒋丽落在最后,并排着走向宿舍。我沉默着,还没从紧张的情绪中走出来。蒋丽问:

“还在想啊?”

我转过头来,说:“我是不是有点另类。”

“你这叫个性。”

我笑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你不是成功了吗?脾气拧,拧得好。”蒋丽笑了笑,靠了过来,“你说的话,该兑现了吧。”

我没反应过来,说:“兑现啥?”

蒋丽停下脚步,变了脸色,翘着嘴,翻着白眼:“你说,比完赛,请某某人……看,电,影——”

我恍然大悟,连忙说:“记得,记得……”

蒋丽把头扭到一边,不看我,说:“算了。向别人讨一场电影看,没意思。”

我只好向她陪礼,说:“不是兑现,是感谢。这次比赛,真的要感谢你。”

“我哪有那个福气?”她斜眼看着我。

我笑着说:

“这次比赛,功劳一半是你的。”

“是吗?”

“不只一半。”

蒋丽笑着说:“一半?你是不是想让我成为你的一半?”

蒋丽的大胆,让我有些难为情。我低着头,没接她的话茬。她又斜了我一眼:“刚才还说你有‘拧’劲,这会儿,又没了。”

对蒋丽,我真的很感激。如果不去财校,没有顾老师的指导,我哪能夺得冠军?这成绩背后,有她的功劳。因为我后来才知道,请顾老师辅导的人不是李老师,而是蒋丽。

我走近她,说:“顾老师是你爸的同学。你总在后面帮我,真的很感谢你。”

蒋丽露出得意的笑来,说:

“真感谢,还是假感谢?”

“当然是真感谢。”

“那……”蒋丽眉毛一扬,眼睛一转,“你帮我做一件事。”

“做啥事,你说。”

蒋丽低下了头,有点羞涩。过了好一会儿,说:“我喜欢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开口,你……你帮我出出主意吧。”

我被她的话惊到了,呆呆地看着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喜欢别人,让我给她出主意?

我很丧气,低着头,不说话。

见我不作声,她抬起头,盯着我,说:“你说话呀。”

我心里在滴血,无奈地抬起头:

“说啥?”

“出主意啊。”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说:“你说吧,他是谁?”

蒋丽盯着我,不作声。

我又重复了一遍。

蒋丽盯着我,还是不作声。

看到她沉默,我突然来了情绪:“你说啊。”

蒋丽终于开了口:“他长得像你,我和他从小就要好。你知道他是谁。”

我心里一震,脸热热的,低下头,再也不作声了。

分手时,我们约定周六看电影。蒋丽要我骑车带她去,我迟迟不表态。

男女俩看电影,怎能明目张胆?

“胆小鬼。”

蒋丽对我翻着白眼。


周末,吃过晚饭,我洗好澡,穿戴整齐,沿着一条小路,赶往朝阳电影院。

暮色降临。小路上,一对对小情侣,都旁若无人。有的搭着肩,有的搂着腰,有的脸靠着脸,嘴贴着嘴,看得我羞红了脸。在我十七岁的生命里,我从未和女子看过电影,约过会。今晚,我高兴又紧张,不知道男女在一起会是怎样……

电影院前,灯火辉煌。远远地,我看到了蒋丽。她穿着风衣,挎着小包,站在自行车旁,四处张望。她看到我了,侧过身,理了理头发,转过身来,对我一笑:“你迟到了。”

其实,我提前了20分钟,我说:

“是你来得太早。”

“不管,晚了就该罚。”

我笑了笑:“罚啥?”

蒋丽看着我,塞给我一样东西,说:“罚你戴上它。”

我拿在手里,原来是一副紫色的圆形太阳镜。我不理解,说:

“这大晚上的,戴它?”

“这叫情侣镜。”蒋丽拆了一副,自己戴好,对着大街望了望。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听说送眼镜寓意是送一颗心给对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也戴上太阳镜。

“哇,真帅。”蒋丽翘起了大拇指。

我望望四周,感到自己确实神气了许多。

“圆形代表一生一世圆圆满满,紫色代表爱情的高雅浪漫。这种眼镜,你喜欢不?”蒋丽戴好眼镜,和我并排站着。

我不好意思,笑了笑。

我们并排着走上台阶。蒋丽半开着风衣,手插在衣兜里,扬着头,挺着胸,高跟鞋踩得咔咔作响,引来了不少的目光。我走在她身旁,既享受又紧张。坐定后,蒋丽塞给我一包花生米:

“还得罚。”

“还要罚?”

“刚才罚你迟到。现在罚你请客不诚心。”

“我哪不诚心?”

“你不骑车带我来。”

我低着头,说:

“罚什么?”

“你喂我吃。”

“喂?”

“不会?”

“不是。这大庭广众之下,多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吃我们自己的东西,又不违法乱纪,又不伤风败俗。”

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好答应。她闭上眼睛,一脸得意,对着我,张开嘴,等着我把花生米扔到她嘴里。我扔了第一颗,她接在嘴里,睁开眼睛,一边吃一边笑:

“太好吃了。”

“不就是个花生米,有那么好吃吗?”

蒋丽挽住我的手臂,仰着脸,像是在幻想着什么:“要看谁喂的。你喂的,就是好吃。”

随后,蒋丽要喂给我吃,我硬是没从。

看完电影《大篷车》,我们返回学校。我推着车,和她肩并肩,走在了湖堤上。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投下了银白的光辉,泻在树上、草上、水上,把我们带入了一个空灵而静谧的梦境里。

我侧脸看向蒋丽,银色的湖面衬着她,仿佛就像一副美丽的剪影。那面部的线条,流动而柔和;那突起的鼻梁,犹如一个光滑的斜坡;那长长的睫毛就像从山腰上斜出的一棵树。月色很美,蒋丽更美。我正在恍惚,蒋丽轻声问道:“上次,为啥不来?”

我有些心虚,搪塞了一句。

“骗人。”她瞟了我一眼。

我不言语。

蒋丽低着头,像自言自语:“我们小时候就在一起。自从认出你来,我总在想,上天是不是有意安排的,安排我去你们村,又安排我们重逢。可是……”

我依然不言语。

蒋丽望向天空,叹气说:“人不长大就好,长大没意思。”

我冷落了她,伤害了她,可无法安慰她。人需要物质地位和精神追求,可我无法给予她物质地位,这是一个难解的死结。

“以前,那个三哥哥多好,现在却总躲着我。”

我听到了悲戚的声音,闻到了伤心的味道,异常愧疚,说:“我……再也不躲你了。”

蒋丽停下脚步,看着我:“真的?”

我点点头。

终于,她有了笑容。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南湖公园。月亮露出半边脸,正窥视着我们俩。蒋丽向我靠近了一些,轻声问:“嘿,你的歌词是啥意思啊?”

我真想说,我是为她写的。可是,我无法做到毫无顾忌,还是想掩盖过去,便说:

“‘绛珠仙草’比……我们学校,‘补天顽石’比……我们学生。”

“真没有别的意思?”

我低着头,摇了摇。

“嘭”的一声,车轮撞在了路肩上。蒋丽吓了一跳,停住了脚,看了看我,捋了捋头发,继续朝前走。

树林里,夜莺不停地叫着,似乎在寻觅同伴。今晚,蒋丽的暗示,让我兴奋又忧虑:我拿什么去配上她?

我沉默,蒋丽也沉默,似乎都在听夜莺的呼叫。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我们说说电影吧。”

我从混乱的情绪里摆脱出来,顿了顿,说:

“希望能合你的胃口。”

“太合了。我喜欢。”

“你喜欢就好。”

“苏妮塔太了不起了。”

“那是艺术形象,又不是真的。”

“艺术来自生活。”

我看着远处灯红酒绿的街市,心里产生一种异样的情绪,说:

“一个富家小姐跟别人去流浪,怎么可能?”

“老封建。”她停住脚,扁了扁嘴。

我不言语。

“他们是真爱。”

我看着远处,像是自言自语:“门不当,户不对。”

蒋丽又停住脚,对着我:“你这是市侩。张兆和不也嫁给了沈从文?”

我继续朝前走。风从湖里吹来,吹得草木刷刷作声,吹得夜色冷冷清清,吹得我心里凄凄惨惨。我说:“所以,他们后来分手了。”

蒋丽对着我,说:“那你说,什么才算门当户对?”

我不作声。

蒋丽再一次停下来,看着脚尖:“我读师范,你也读师范。我们肯定算门当户对,是不?”

我一惊,心里像潮水一般澎湃着。多少次,我在梦里牵着她的手奔向花海。多少次,我想象着拥着她坐在迎亲的婚车上。蒋丽的话明明白白,我却犹犹豫豫。我心里的那颗种子埋得太深,不敢冲出土壤,接受雨露,沐浴阳光。

我对着南湖,听着波涛,心乱如麻。过了好一会儿,说:

“我是农村人,你是市里人。怎么可能?”

“市里人有啥了不起。往前看三代,哪个不是农村人?”

“可现在不是。”

“你,你这是偏见。”

我不言语。

蒋丽似乎有些激动,来回走了几步,说:“你,你就像伊丽莎白。偏见,世俗的偏见。”

这时,从南湖宾馆飘来了的歌声:“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啊!亲爱的人啊,携手前进,携手前进……”

我们都沉默着。

当市电信大楼的大钟敲了九次时,蒋丽说:“你可以留在市里。”

我情绪低沉,说:“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

沉默。

还是沉默。

路上静悄悄的,风吹着柳条,拂在了脸上,触到了心里。我想留在市里,我想跟她地位匹配,可是那是两年后的事,那是我个人的愿望,能否实现,还是一个问号。一想到这些,不免落寞,低着头不愿说话。蒋丽对着湖面,说:

“我就想做苏妮塔,你愿不愿意做莫汉?”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眼前,是一棵合欢树。蒋丽停住了脚步,手抓着树枝,说:“你回答我。”

我心里还是迈不过那道坎。我停了脚步,看着远方,吐了一口气,说:

“我们不谈这个,好吗?”

“不好,我要谈。”蒋丽头一甩,扭向一边,“你以前答应过的……”

湖水一拨一拨地涌来,撞击着岸堤,也撞击着我的心。我望着远方,看着夜空。人生就如天空,天空下是白云苍狗。我羡慕小时候,我可以答应小妮子做我的媳妇,毫无顾忌,虽然只是小孩子玩家家。现在,我已不再自由了。就如《社会契约论》里说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枷锁中”。成人世界,有着一具无形的枷锁。

我沉默不语。

蒋丽掏出一张照片,转过身来,塞在我手里,又扭过头去,说:“痛快点,你就说喜不喜欢。”

我拿着照片,心里一阵慌乱。照片里,是蒋丽清丽的笑容、迷人的眼睛……借着路灯,背面有两行字: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诗句摘自《红河谷》。我热血涌动,心咚咚地跳个不停。这一刻,我很期待,也曾想象了无数次。当它真正到来时,我却张惶,不知所措了。

“算了,就算我自作多情。”蒋丽伸过手,一把扯了回去,抬手就撕。

我热血喷涌,心潮荡漾,呼地蹿了过去,一把抢了回来:

“不,不……我喜欢……”

“你别骗我。”蒋丽头偏向一边。

“我,我……真的……”我靠近她。

“别骗我。”她在擦眼泪。

我再次诚恳地说:“我,我喜欢你。”

蒋丽转过头,对着我,闭上眼睛:“那……你抱抱我……”

她的话就像一股巨浪冲向我,让我无法抵挡。我看着她,心里的堤坝开始动摇,动摇……最后,完全崩溃了。我张开双臂,一把搂住她……

合欢树下,月影朦胧;清澈的湖水里,荡漾着一对美好的倩影。

那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子,拥抱一个女子,那么青涩,那么单纯。它影响着我的一生,刻骨铭心。

我跨出了那一步,是因为爱,是因为倔强。我不想屈服于命运,更不想放弃心爱的女子。

我能成为市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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