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回到奉国将军府,张知韫先把马栓到马厩,而后又喂它吃饱了才回房内睡觉。
这是夏清砚替张知韫新寻来的马,黑色的鬃毛,看起来年纪不大,张知韫给它取名叫将念,成了他在这里的第二个朋友。
张知韫睡到了酉时,太阳快要落山了,他慵懒地从房里出来。
“少将军!”
“我睡了多久?”张知韫问院门口的士兵。
“回少将军,大约六个时辰!”
张知韫揣测夏星回应该已经回来了,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夏星回,但躲着总归不是个法子。
他去找夏星回的路上,才发现过路的奴仆都衣着素净,像是府里在办丧事一样。
夏清砚只是差人把张知韫送了回来,他自己并未回来。所以张知韫下意识以为是夏清砚没了,他腿有点发软,心想他若死了,夏星回该如何自处,这个家又该如何……
“表小姐病故了……”
张知韫拉了一个婢女问,在知道去世的人不是夏清砚后才放下心来。
灵堂内挂着白幡,中间乘着黑棺木,夏星回跪在地上烧着纸。
听见脚步声,夏星回知道是张知韫来了。他的嗓音很嘶哑,一字一句道出着自己的悲怆,“她的父亲病故,母亲殉情,独留下她孤苦无依。我母亲接她来府上时,她才五岁,就依偎在我母亲怀里,唤我‘哥哥’……我母亲走后,我答应了要照顾好她,我如何交待?”
“杀人偿命,令母要交待自可去问阎王爷要账簿!”
不是身世可怜就可以草芥人命,况且从小就是千金小姐一样的待遇。
“她不曾害你!”
夏星回总拿张知韫当做百里扶光,但他心里比谁都知道面前的这个人,他叫“张知韫”,是个不明来历的人,与百里扶光没有任何干系。
衣领被人拽着的滋味不好受,但张知韫的力气敌不过夏星回。他与夏星回布满血丝的眼睛对视,放弃了挣扎,笑道:“从未有过人真正地站在他的那一边,我只恨我来得太晚,叫这样好的一个人得到世上最坏的命运!”
夏星回的手慢慢地松懈下来。
“敢问小少爷,五皇子何在?”为首的人卑躬屈膝,其身后是轿子,轿子旁也都是宫里人的打扮。
夏星回松开了张知韫的衣领,向着那位宫人作了个揖后,眼睛看向张知韫,道,“这位便是。”
苏恪玉先是一愣,后再对张知韫的相貌稍作察看,瞧他与百里渚七分神似的模样,才确定他就是自己奉旨要接回宫里的五皇子。
“奴才恭迎主子回宫!”苏恪玉跪了下来对着张知韫行叩首礼,马车旁的宫人也纷纷下跪,齐声道着:“奴才恭迎主子回宫!”
张知韫看向夏星回,夏星回上下打量着苏恪玉,他见过苏恪玉,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但皇帝怎会突然召五皇子回宫,还是这么大的阵仗。
“陛下忽然读到‘游子’诗,故而想起自儿时就被送来将军府历练,望成才的五皇子。”苏恪玉像是看出了夏星回心中所疑,他不紧不慢地解释着,“陛下早已在琅琊城为五殿下建好了府邸,配好了伺候的奴仆与保家护院的士兵!”
“我随他一同去!”
夏星回不放心。他想着自己一同前往的话,若是出了朔州城有变故,不论是琅琊城还是宫里,只要是夏星回在,夏清砚便会反了天下,百里渚不敢赌。
“不用不用。”张知韫整理着自己的衣领,像是在开玩笑一样,他说着,“我怕你半路上毒死我!”
张知韫算是看出来了,只要自己顶着百里扶光的脸,无论何时何地,夏星回都会下意识地保护他。但他不是百里扶光,他不能让他跟着自己冒险。
“我想再单独与他说些道别的话……”张知韫试着问苏恪玉。
苏恪玉脸上堆着笑,连连答应着,“这是应该的。”
苏恪玉退出了灵堂,站在了马车旁边候着。
“陈妤还小,百里扶光也并不年长;陈妤唤你‘哥哥’,百里扶光同样视你若兄;他忘了自己的生辰,却记得你的,因为你的一句‘喜欢’,他攒了很久的钱买了烟花,就在西坊的一家买烟花的店铺!”
张知韫乘着马车走了。
夏星回望着陈妤的灵柩,许久。
他把火盆外的纸捡起来一张一张地全部烧完后,他站了起来,对着灵柩说话,“我说过,我不会原谅你……”
那日,百里扶光腿受了伤,只得托夏星回去查看城中百姓如何,能接济的就接济,不能接济的就记下来上报给国家。
夏星回把事办完后还带了陈妤爱吃的枣泥糕与百里扶光爱吃的桂花糕,叩门不见回应,他推门进去——百里扶光平躺在床上,陈妤跪在床边,哭得可怜。
她说她不是有意的,她说在见百里扶光喝下的那一刻就后悔了,她一路跪着去到夏星回脚边,抱着他的腿,哭诉着不是故意的。
糕点洒了一地,夏星回掠过陈妤走向百里扶光,脚上似是灌了铅,重得很。“扶光?”没有回应,他又探了他的鼻息,摸了他的脉搏。他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状的瓶子,从里头倒出药往百里扶光嘴里塞,给他顺到了胃里。
回天乏力,夏星回一时情急掐住了陈妤的脖子,问她为什么。她不肯说,只一味地说自己错了,“哥哥,我错了,你帮帮我,我不想死……”
“谁也不想死啊!”
眼见陈妤呼吸变得不顺畅,脸也开始呈紫红色,却在听见她喊“姨母”的时候,夏星回松了手。“你走吧。”
“哥哥……”
“我不会原谅你。”
夏星回神情恍惚,不自觉就走到了西坊,他抬眼,正好就见到了“烟花店”的牌匾。他走了进去,店铺的掌柜一眼就认出了他,问他:“少将军没和您一同来?”
“那日我知道少将军去世的消息,别提多痛心了,多好的孩子啊……不过还好虚惊一场,少将军自有神灵庇佑!”
掌柜絮絮叨叨地说着,领他去看百里扶光生前订的烟花——各式各样的,占了一整间屋子。
夏星回笑得苦涩,心想这小孩得攒了多久啊……
“今年我不取,先寄存着。”
掌柜连连答应着。
夏星回喜欢烟花,这事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如今想起来,自己也并不是喜欢烟花。
那年的冬天,百里渚为博得一位妃子的笑而满城烟花,放了一夜。正好夏星回去宫里探望姑姑,就住在了宫里,吵得他一夜没有睡好。
还在琅琊城的时候就抱怨皇帝,回到家里也还是大放厥词,说皇帝的不是。夏清砚怎么也说不住,就把他打了一顿,那年夏星回十五岁,百里扶光十三岁。
夏星回在书房里挨了打出来的时候正好撞上百里扶光进去,许是百里扶频频回头看夏星回,所以夏星回还没走远,就听到夏清砚的声音从书房里传了出来——非要看满城烟花,被我给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