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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壹•四两拨千金(一)

发表时间: 2023-02-22

楔子

我叫时影,我多大?哈哈,我已经忘了自己的年纪了,年纪大了,我忘了太多太多的事了。

不过啊,我是一个生意人,易阙,便是我的店铺。身处纷扰但忘却红尘,世人皆可来。不过,易阙有三规:其一,来者须勘破自我,放下,舍得。其二,来者须携影。其三,来者到访须敲铃三下。

万灵生物,万物有灵,灵即化影。四时花开花谢,红尘生离死别,万物的轨迹都归于灵,都灭于影。我是影奶奶,我是个生意人,以影易物,所来皆不拒。

我养过一条鱼,取名白远,我唤他阿远。

我种了一棵树,取名白远,我唤他阿远。

我养了一个孩子,取名白远,我唤他阿远……

壹•四两拨千金

夏日的阳光火辣辣地刺穿玻璃,时影其实并不喜欢这么强烈的光芒,但她会直视它,看着它,大脑会白茫茫一片,她很喜欢这种空洞的感觉。“叮……叮……叮……”

有客人了。“阿远……”阁楼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复,但时影知道他一定在。

阿远出现了,她盯着身边光滑的墙面,里面映着她模糊的身影,刹那间,仿佛所有的光被吸收,墙面上的身影逐渐清晰,阿远缓缓从墙面里走出来……

“影……”阿远缓缓低下身子,双手扶在时影的躺椅上,像极了被驯服的犬类动物,时影轻轻拍了拍他蓬松柔软的头发,“开门吧。”她看着那个大男孩出了门,默默地想着,阿远竟已经长这么大了……

“你来了,坐吧。”

时影看着今天的客人,十分年轻的姑娘,却眉目生冷,很难令人亲近起来。

女孩听到时影的话,感到一丝怪异,对方似乎早就知道自己要来,一脸久等的模样。

“你就是时影?”

女孩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些怀疑,她以为易阙的主人会是满目慈祥的耄耋老人,又或者是拥有神秘色彩的带着面纱的女人,总之不该是现在这般,又普通又年轻,浑身散发着慵懒的气息。一瞬间,女孩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受骗了。

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时影没有说话,只是懒懒地靠在单人沙发上,沉默地看着女孩,眼神里却没有一丝情绪,强烈的压迫感令女孩不得不继续开口。

“我曾经答应过奶奶在我满25岁时带着这个东西来找你。”女孩掏出了今天的商品,是一个小夜灯,很普通,甚至破旧,表面色彩斑驳,连上面的油漆都隐约着陈旧的味道。只是灯柱有一行凹凸不平的纹路,在灯光下微微反着光,似乎是主人常年抚摸的缘故。

时影很快地皱了眉,不紧不慢地开口:“它是死物,没有灵,我无法收取它的影,抱歉。”

听到她的话,旁边一直安安静静的阿远把时影平常用的小毯子披在腿上,时影知道,阿远准备送客了。

女孩没有慌乱,“我知道,不过奶奶说了,找到易阙,可一物换一物,此次前来先向主人换一颗共生丹,您便可收取您所需之物。”

时影看守了这么久易阙,鲜少遇到这种情况。

“丫头,你知道死物的缘由吗?”

女孩皱了皱眉,显然对她的称呼颇为不满,却也没有发作,只是摇摇头。的确,时影这辈子也就只见过一次献灵,她又怎会知呢。

“你知道影源于何处吗?”

时影看着远处,声音有些缥缈,女孩以为她在故弄玄虚,可时影的表情很认真,仿佛在问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女孩只好又摇头,直觉告诉她,她无法随意地糊弄对面的人。

“一物一灵,只要是物,都会有灵,而灵灭时若有太多执念,便无法往生,因此会有人将那份执念化为影,等待着有缘人去化解。”

时影不再多言,随后摆摆手,“阿远,去拿一颗共生丹吧。”

阿远悄无声息地隐去身形,消失了。很快他就回来了,时影捏起共生丹,递了过去, “姑娘,你叫什么啊?”

“阿满……”女孩吞下共生丹昏迷前只留下两个字。

果然,化妆匣的灵逐渐显现出来,“一影生,万灵灭。”时影缓缓念出唤影的符令,阿远的手覆在她的手上。

阿远的手好凉……

这是她失去意识前的唯一想法。

游轮穿过稀薄的残阳,金光在暗沉发黑的海面上层层荡漾,清澈透亮的汽笛声从远处不断逼近,远游的人终于归来……

女孩穿着时尚的小洋装,被擦的锃亮的黑皮鞋随着女孩蹦蹦跳跳发出清脆的“噔噔噔”的响声。

“四哥哥,好久不见呀。”

她笑着摆摆手,随后从容地钻入人群,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小姐,你跑慢点,街上人那么多……”家丁们在后面拎着女孩买的各种东西吃力地追着。

“四哥哥,你先回去吧,记得和爹爹说我今天晚点回去……”

说完就挥挥手不见了踪影。

后面的四两见怪不怪地叹气,朝身后的家丁摆摆手:“算了,随小姐去吧。”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回府了。

“老爷,小姐又跑出去了。”

四两笔直地站在大堂中央,头微微低着,如实地向面前的中年人汇报。

杜老爷不紧不慢地抽着雪茄:“人都跟着吧?”

四两点点头。

“这丫头每次回来都这样,让他们看紧点,别跟丢了。”吩咐完之后杜老爷就像往常一般回了书房。

四两在杜槡的房间外面,有条不紊地吩咐丫鬟布置她的房间,他手里提着最新款的夜灯,小巧而精致。

“放到小姐床边。”

冷冷吩咐一句后,他神色冷淡地站在房外的走廊上,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府上的丫鬟们噤若寒蝉,不敢有一丝怠慢,偶尔有几个大胆的丫鬟在四两看不见的地方窃窃私语。

“你们说这大总管怎么总是凶神恶煞的?虽说长得是挑不出一点毛病,可总这样也没姑娘敢要呀。”

“嘘,小心被总管听见割了舌头,你可别忘了,大总管最厌恶的就是背后嚼舌根了。”

听见这句话,刚才的丫鬟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别的丫鬟也不敢再说。

“哎呀,快散了,散了吧。”

聚在一堆的丫鬟就赶忙散开去做各自的活。

而此刻的杜槡一口气跑到“三木”茶楼,茶楼里的坐满了人,杜槡才踏进去还没开口,柜台的掌柜就恭恭敬敬地招呼她:

“杜小姐,二公子还在二楼的雅间,等您多时了。”

“知道了,谢谢三叔!”

女孩笑容灿烂地道谢便又快速地上楼了。被叫三叔的秦三无奈地摇摇头,便又钻回柜台上默默地对账去了。

一双玉手忽然覆上男人的眼前,秦柯嘴角微微上翘,“槡槡,这么大了还是那么顽皮。”

听见男人温柔熟悉的嗓音,女孩心满意足地坐在秦柯身边,“秦二哥每次都能猜出来,没意思。”

说完还象征性地摇头叹气,秦柯被她这幅模样逗笑了,嘴角上扬的幅度又变大了。

杜槡才坐下就拿起眼前的茶水猛地一灌,秦柯连拦都没来得及拦,杜槡砸吧砸吧嘴,又连续灌了几杯才喝饱。

“要是人人来这茶馆喝茶都如你这般,我看我这茶楼不开也罢。”秦柯略带责怪地看着杜槡。

杜槡赶忙讨好地搂住秦柯,边摇胳膊边撒娇,“秦二哥,我错了我错了。”秦柯又怎不知这丫头的心思,颇为无奈地用手指点点杜槡的额头,没再说什么。

秦二公子是京城出了名的风雅之人,尤其对茶艺更是吹毛求疵,从不懈怠。而杜家丫头却像是生错了性别,女工家务样样不行,偏偏精通骑射,比男人还男人。故而秦司令一直把杜槡当准儿媳妇看待。京城几乎人人都知道这杜家姑娘已经是秦二公子的了。

“你这次回来打算呆多久。”秦柯在一旁继续斟茶,低头询问。

“我不打算走了,我听爹说最近京城不安分,如今这世道,什么人都想分一杯羹,也不怕撑死。”女孩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是不可一世的清朗,没有让人觉得她轻狂,反而给人一种睥睨天下的傲气。秦柯最喜欢看到的就是她这样,眼里光芒万丈,秦柯知道,她会比她父亲做的还要好。

“那秦二哥有什么打算吗?”杜槡的手缓慢地旋转着杯沿,漫不经心地询问。

秦柯盯着她的手,他一直都很喜欢杜槡的手,白皙修长,却唯独没有女儿家的细腻,这是她常年握枪骑射造成的,她的食指关节处有一层厚厚的茧。

杜槡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答案,她知道,有时候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今天也不早了,我爹肯定都等急了,我先回去了。”

杜槡毫无形象地拍拍手,抹抹嘴就这样走了。

用完晚膳,杜槡躺在庭院的躺椅上,头上星光璀璨,杜槡却没有了好心情,心里总有一团郁结的烦闷,连回国之后见到面都无法疏解。

杜槡越想越烦躁,于是随脚踹了一下,脚边的椅子被踹倒,发出巨大的声响,随之而来的还有女人的惊呼声“啊呀!”

金姨娘拍了拍胸口,缓了半天,战战兢兢地询问:“槡槡?怎么了?是姨娘打扰到你了吗?”

杜槡赶忙把椅子扶起来,拉过姨娘。

“姨娘说的什么话,我就是想起今天遇到的不开心的事了,没吓到姨娘吧?”

金惠雅柔柔地摇摇头,脸上还是惨白一片,杜槡看到她呆呆的模样真怕给自己这个姨娘给吓傻了。说起这个姨娘,杜槡对她的印象就是柔柔弱弱,总是一副弱不禁风,惹人怜爱的模样。没有一丝架子,对下人也是照顾有加。

金惠雅拉着杜槡的手,轻轻拍着:“你这些年性子是越来越跳脱,我本来想着你学那些将来不会吃亏,可你总得嫁人,听四两说你一回来就去了茶楼……”

说到这,金姨娘的脸微微红了,杜槡知道,姨娘是个脸皮颇薄的女人,一提到自己的姻缘就又着急又害羞,偏偏每次都还强迫自己红着脸说完。

“姨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和秦二哥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为我的事烦心了。”

金姨娘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也不再说了,又和杜槡聊了半天,打听杜槡在国外的生活,知道她在国外生活的不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杜槡当然知道,她这个姨娘是帮她爹来打探消息的。

杜槡原本以为自己回家还是和以前一样,做个大小姐。对于杜家的家业,她是一点也不想沾,可她爹总是逼着她去各种杜家的门店查看。杜槡早已精疲力尽,这对父女的争吵必不可免,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杜槡从布庄出来,天已经黑了,四两依旧跟着她,杜槡揉揉自己的脖颈,从回国到现在心里堆积的烦闷一直都在。

“这些事情不都是你在做吗?我今日看你做的都很不错,我爹为什么又让你教我这些?”

杜槡一连串的问题砸出来,脸上却是难掩的疲惫。

“小姐,你是杜家的主人,以后杜家毕竟是你要接手的。”

四两的身影掩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杜槡的烦闷更深了,像心口里塞进一团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棉絮。

“我说了,现在新时代,没有主仆之分了,我爹之前不是说要收你为义子,你拒绝了?”

四两明显愣了一下,沉默着一言不发,不知是没想好怎么回答还是不愿意再回答。

“你若是不愿留在杜家,和我说一声就好,我爹那边我会帮你应承几句。”

说完这句,杜槡似乎不想再和眼前的人多说一个字,脚步加快离开了。

四两看着她的背影,皱着眉,眼神不明,影子被路口的灯拉的老长,之前一直挺拔的身姿此刻竟透露出丝丝孤寂。

如她所料,争吵在一个普通的清晨。

四两又递来不少商行的账簿,一点点教着杜槡,看着他像为准备离开而交待各种要事的模样,杜槡所有的郁闷瞬间爆发,她猛地合上账簿,一把砸向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你就这么急着让我学完?你是有多着急离开?”

她猛地起身,椅子拖出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向杜康的书房。

“爹,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做生意,我也不稀罕你那些家业,你为什么总是逼我?”

“那你想干嘛?搞什么文人运动?你想做政客?你是不是觉得咱们杜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命不够替你陪葬的?”

“如今的政府本来就败絮其内,肮脏不堪,不应该推翻吗?”

“你…胡闹!滚!”

伴随着木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杜槡推门而出,金姨娘在门口急得团团转,看见杜槡出来,一把拉住她:“槡槡,怎么了这是,你爹有没有伤到你,你们俩……这……”

金姨娘早就慌乱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话也说不清楚。

“阿雅,别拉着她,让她滚,我倒要看看没有了杜家,她能活出什么样?你现在学出息了,开始看不起我的这些家业,你不想想,没有这些,你能活出现在这样?!”

杜父的话戳中了杜槡的软肋,她怒气冲冲地冲了出去。金姨娘拉也拉不住。

“你这又是何必呢,她若不愿意就随她去,咱们不就图她能平安顺遂吗?”金姨娘一边轻拍着杜父给他顺气,一边也不轻不重地指责他几句。

杜父拍了拍金姨娘放在他肩上的手,轻叹了一声。

而另一边的杜槡在茶楼呆呆坐着,秦柯到的时候就看到她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满脸纠结。

“二公子,杜家丫头来了有一两个钟头了,一直这样,他们家那个冷面总管来了几趟,都没能哄好,听他说是和杜老爷吵架了。”

秦柯点点头,表示知道就挥退了其他人。

“槡槡,前几天我的茶楼又出了新品果茶,要尝尝吗?”

杜槡没有回答,于是秦柯就自顾自地点了一杯。

过了没一会儿。

“秦二哥明知道我现在没心情品茶,不怕我又糟蹋你的茶了?”

杜槡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抵抗的情绪,语气也很平静。

秦柯温柔地揉揉她的脑袋:“古有帝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佳人一笑,我这不过一杯茶而已,值得值得。”

杜槡听了他这句话,脸上才展开久违的笑颜。只是嘴角依旧苦涩,“秦二哥,你说我爹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一点也不想从商,他还一直逼我,他看重的那些我一点也不喜欢。”杜槡皱着脸一口饮尽秦柯给她倒的果茶,百思不得其解,似乎思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槡槡,你父亲也是为你的以后担心,你是女孩,不管是做什么都比男人要难上三分,可恰巧又因为你父亲,便少了那三分苦,所以你能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现在时局这么动荡,你父亲怕护不住你,才想让你从商出国。”

秦柯慢条斯理地为杜槡分析,却在某一刹那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人总是这样,身在局中,永远看不清局势,自己又何尝不是辜负了自己父亲的一片心意,想到这,秦柯不免叹了口气。

“秦二哥哥,你怎么了?”

“没事,槡槡,你若是想清楚了,便回去和伯父认个错,好好和他沟通。”

秦柯淡淡笑着,似是对杜槡的脾气有些无奈。槡槡和他一起长大,她的脾气他最清楚,心肠有多软,嘴巴就有多毒。

他还记得当初杜伯父刚把金惠雅接进府里的那天,槡槡不顾后果地大闹了一天,最后被杜康绑回房间才消停。不过后来杜槡虽然态度缓和了一些,依旧看金惠雅不顺眼,直到后来金惠雅怀了孩子,她才又爆发了,只是那次她闹得有些过分了些,让金惠雅丢了孩子。

秦柯还记得当时杜槡吓得跑到他家,蜷缩在他身旁一言不发,两眼无神地发着呆,他心疼了好久。后来杜槡发热昏迷了几天,醒来的时候,杜康的脾气也被她吓没了,这场闹剧才落下帷幕,只是后来金惠雅再没怀上孩子,杜槡也一直对她心存愧疚,慢慢接受了她。

杜槡若有所思地喝着茶,眉头依旧皱着,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突然,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喧闹声。

“三叔,楼下怎么了?”秦柯眉头拧着,一脸冷厉。他向来不喜欢吵闹,尤其是有人在他的茶楼闹事。

“杜家总管来接他家小姐回家,来了几个看热闹的,被他打发走了。”

秦三知道他家公子的脾气,捡着能说的稍稍说了些。那个杜家总管真是名不虚传,做事一点不留情面,不过几个说话稍过了些,险些被割了舌头,幸好被茶楼的小厮拦住了才没闹大。

“啊?四两来了?他来干嘛?”杜槡一脸不想见他的表情,却还是起身下楼打算去看看情况。秦柯也跟着她一起下楼,但脸色还是有些难看。

楼下四两依旧站的笔直,身姿挺拔,身着一身修身的长袍。

杜槡从楼梯上缓步下去,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他的头发微微长了,有些遮眼,但依旧遮不住硬朗的面容和高挺的鼻梁。

杜槡记得,当时新思想革新时,家里的男丁都不愿意剪掉那头长辫子,杜槡没办法,只能趁四两不注意,亲手剪掉他的辫子。

那一次,四两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对她生气,却也只是红着眼一言不发地瞪着她。

原本打算第二天道歉的杜槡最后却只匆匆带着行李被她爹送出国了。

在杜槡的记忆里,四两留给她的印象永远是这样,沉默地站在一旁,脸上也没有什么笑脸,可是与此刻又有些不同,他手里正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杜槡想起坊间的流言,说杜家养了一匹狼,做事狠辣决绝。那些词汇与此刻眼前的人相互重叠,杜槡突然觉得,四两不再是以前的四两了,所有人都长大了,四两也变了。

是的,他原本就厌烦这种生活。想到这,杜槡垂眸,眼神里一闪而过的难过。

听到脚步声,四两迎着光转过身,对上杜槡的眼神时微微一愣,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杜槡一步一步走向四两,眼前的人已经比她整整高了一个头。

“啪!”四两的脸被微微打偏,脸上却没有一丝恼怒。

“秦二哥家茶楼的规矩被你吃进肚里了?你在这里闹事?”

杜槡声音不高,但由于四周很安静,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

四两深深看了她一眼,依旧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低眸瞥到某处后,才吐出一口浊气,越过杜槡,走到秦柯面前。

“坏了二公子的规矩,小的赔罪。”

“呀!”人群突然一阵惊呼,谁也看不清他的动作,最后只看到他自己用尖刀刺了自己左胳膊一刀,四两快速用衣衫捂住伤口,没让血滴落。然后神色平平地又回到杜槡面前,冷静的开口。

“小姐,茶喝完了就回府吧。”

杜槡脸色有些白,她似乎也没想到这种结果,只是看了一眼四两被血已经染红的左臂,指尖微微泛着冷意。

“你真是疯了。”杜槡小声地丢给四两一句,便气呼呼地回去了。

四两对秦柯微微颔首,便也跟着杜槡走了。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只有秦柯站在楼梯口处,依旧皱着眉头,神色不明地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二公子,杜小姐对您还真是情深义重啊,她家这位总管可是谁都惹不起的。”秦三眼角微微带着笑意,对杜槡的行为又惊又喜。

“是吗?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护着她家那位总管呢?她还真是护短,自己的人只能自己教训,连我都不行。”秦柯摇摇头,带着一丝苦笑,转身又上楼了......

那天之后,杜槡在家里除了金姨娘,谁也不搭理,尤其是四两,看到他就和没看到一样,扭头就走。有时四两来院里吩咐一些事情,杜槡也不给好脸色,可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会偷偷瞄一眼他的胳膊,但是四两穿着长衫,根本看不出胳膊的伤情。

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在某天很普通的清晨,杜槡还在书房里看书,房门被一脚踹开,杜槡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四两拽着出门,手里被塞了一个包裹,杜槡摸到里面有几处硬物被衣物包裹着——是金条。

杜槡一下子清醒过来,死命地想要挣脱四两,但他只是沉默着搂住她,面无表情地将她塞进车里。

“四两,你放开我!你们要送我去哪?我不去!”

杜槡根本挣脱不了四两的桎梏,死也挣不开,她有些急了,她不笨,她爹之前一直逼她留下来继承家业,现在又赶她走,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一定是的。

杜槡红着眼求四两放开她,四两没听见一样,紧咬着牙,一字一句吩咐。

“槡槡,秦二公子在码头等你,你跟着他,这边事情解决了,老爷和我就会接你回来,别怕。”

说完,他空出一只手,轻拍杜槡的背,安抚她的情绪,却不敢看她已经哭红的眼。

“我不要......我不要......”

“我不和他走,他根本不喜欢我,他只是利用我,求你们了,让我回去吧,和你们一起,求你了......”

她知道,她都知道......

四两闭着眼,嘴唇不受控制地抖着。

“不管他喜不喜欢你,他一定会娶你,你别被他欺负了,”四两的声音微微抖着,喉结滚动,缓了半天,才能说出下半句话,“你要好好活着……”

杜槡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却无济于事,四两根本不听她的任何哀求。她原本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想要挣脱,此刻却卸气一般,只轻轻吐出一句。

“四哥哥,你胳膊上的伤好了吗?”

四两的动作一顿,立马恢复,声音嘶哑:

“好了,槡槡别怕。”

别怕,别怕。是的,所有人都只知道杜槡性格乖张,像个小子,天不怕地不怕,所有人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都是“胆子真大,不像个姑娘,倒像个小子”,可只有四两知道其实她胆子最小,从不敢熄灯睡觉,所以只有四两会对她一遍又一遍地说“不怕”,不厌其烦。

“我不是,那天我不是......”杜槡哭着,上气不接下气,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

“我知道,我看到了,你的手一直抖着,你在害怕,”四两用从没有的温柔的语气哄着杜槡,“别怕,只要是你给我的,我都能受着。”

杜槡睁大了眼,一下子失了神,可眼泪还是大颗大颗滚落,这些年蒙尘搁浅的情愫,此刻被拂去灰尘依旧熠熠生辉,却被迫按下了终结键,她到底是没等到属于他们的时代。

那天,他们在匆忙的离别前交换了一个短暂又浅尝辄止的吻,四两紧紧搂着怀里一直发抖战栗的身躯,下巴抵在她的额前。

他说:“槡槡别怕,好好活着,等我去接你。”

这一等,跨了一生。

后面的事变得混乱不堪,杜槡像失忆一般,她什么也不记得,在船上高烧了一路。醒来时已经到了英国,她像提线木偶一般,被人牵扯着做每一件事。

和四两说的一样,她和秦柯在英国结了婚,秦柯和以前一样,对她说话很温柔,哪怕她一直不回应,他也很耐心的陪着她,可是他和以前也不一样,他以前说自己很讨厌从商,可他现在一遍一遍哄着杜槡,让她交出杜家在英国的产业。

杜槡冷冷地看着秦柯表里不一的脸,忍着恶心,吐出一句:“你做梦。”

杜槡后来调查就明白了一切,她爹和四两用整个杜家的命换秦家逃亡。条件只有一个,带着杜槡和金姨娘,可是金姨娘以死相逼,留在了杜家。

杜槡有时在想,金姨娘那么胆小的人,会害怕吗?连椅子踢倒都会吓到的人,当时该有多大的勇气选择留下来呢?

她又想,如果当时自己也以死相逼,会留下来吗?后来又觉得不可能,四两不可能让自己死在他面前的。

杜槡以为自己永远也等不到有关杜家的任何消息了,她被秦柯关住了,像一只失去翅膀的金丝雀,而她也生了一场大病,无药可医。

在一个很普通的清晨,杜槡还没有醒来,她在梦里又梦见了她爹,梦见了金姨娘,以及那个从来不笑,沉默站着的人,她听见他说:“槡槡,我回来了......”

杜槡醒来后,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又流了满脸的泪,她像病入膏肓的病人,谁都救不了她,她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快死了。

可是房间里又涌来不少人,杜槡看不清,只是影影绰绰看见一个身着长衫的身影。

她伸出手,一遍遍呼唤着:“四哥哥,你来接我了吗?”

我好想你,好想爹爹.......

杜槡的手被握住,她的手冰凉,却很柔软,因为握枪而生出的茧子也随着时间而变薄,直至没有。

“杜小姐,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不过他要我给你带样东西。”

来人的声音清冽,像初春刚破冰的泉水,带着丝丝凉意,却又令人心绪平稳。

杜槡回了神,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的确不是四两,这个人长相温和,嘴角永远带着笑意,无论说什么,都让人不自觉地想要相信。

“他给你留了一样东西,日后机缘到时,你找一位名叫时影的人,让她给你一颗共生丹,想见的人便会见到最后一面。”

杜槡声音哽塞,心口有些疼。

“都……不在了吗?”

来人轻轻叹息,才又开口,“杜小姐,节哀。”

杜槡收回手,有些累,点点头。

她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可是心还是有些疼,像被一万把刀同时刺住一样疼,这种疼让她窒息,她紧紧按住心脏,疼的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杜槡看着四两给她留的物品,一台小夜灯,外面有一圈象牙白流苏。

她轻轻抚摸着夜灯,突然感受到灯柱的某些地方凹凸不平,像是被人用刀刻了些什么。她急忙打开灯,在微弱的灯光下,她终于看清了那句话。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阿满,阿满,满不尽相思......

眼前的景象一点点变淡,又一点点变远,时影知道自己要回去了,可她却死死盯着那道身影,穿着长衫,长发用发带扎起,神色温和,像一尊玉佛。

“师父......”

时影轻喃,明明不可能听见,那人却还是转过身来,对着她笑了,然后缓缓道别。

时影红着眼,嘴唇抿得紧紧的。

他摇摇头,抱歉地笑了一下,下一秒,整个景象崩塌,时影眼前变成黑乎乎一片,她感觉有一双带着凉意的双手握住自己的手,还没来得及思考,就陷入了昏迷。

时影醒来的时候,阿满和阿远在她身旁呼唤着她,有些着急,她温声回应:“没事,梦见了故人,一时没醒来。”

再看向阿满时,突然明白为何给她取名“阿满”。

她和杜槡很像,尤其是一脸孤傲不服输的模样,像极了那时的她。

“你奶奶一定很爱你。”时影缓缓说了一句。

对面的人瞬间红了眼,强忍着泪意,重重地点头。这么多年,她终于能明白奶奶面对她时那隐忍背后的话,她一定很想他,才会在最像她的晚辈里取名“阿满”。

时影走近充满消毒水的病房,里面白晃晃的,又空空荡荡,即使病床前围满了人,时影还是觉得很空洞,她缓缓走向床边,握住床上老人干瘦的手,老人似乎感受到了,缓缓睁开浑浊的眼,有气无力地说:“你来了,时影,”她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眼珠转动一下,仿佛想到了什么,“你和他真像啊,他当时也是这样握着我的手,完成四哥哥的心愿......”

老人似乎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说完喘了很久才平复,“我太老了,都要忘了他们了,我能见见他吗?”

老人说完这句话,原本无神的双眼又焕发了一丝光彩,“我就是想告诉他,我有好好听话,也好好活着,没有辜负他们......”

时影伸手用指尖抹掉老人眼角滑落的热泪,“槡槡,你会见到他的,把你想说的话都告诉他,他还在等你。”

说完,时影嘴里不知念了句什么,周围的景象变了,四周开始扭曲,但时影和杜槡的手还是紧紧握着,眼前突然白茫茫一片,时影没反应过来,只听到一声很脆很亮的女童的声音。

“你们在干吗!”

景色开始一点点清晰。

女孩身着干练帅气的骑马装,清爽的白色衬衫作为内搭,配上帅气的深咖色格纹马甲,整个人挺拔而娇俏,下身也搭配着深咖色格纹长裤,脚上穿着黑色锃亮的马靴,踩着光一步步走来,手里还握着一根不长不短的马鞭。

“小姐,我们正教训这小子呢,别脏了您的眼。”

一位眼尖的马厮发现了她,赶忙拦住她,怕惹到这位脾气古怪的大小姐。

“你们为什么打他?”

女孩没理会他的话,继续往前走,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刚才离得远,只能听见些咒骂声和断断续续的低喘声,是那种很隐忍的闷哼声。

“这小子手不老实,偷了本家的东西,被我们逮到了,就教训一下。”

“你们要打死他?”

女孩皱着眉,似乎有些生气了,声音都高了几分。

“不是不是,就是让他几天下不来床,老实几天就好。”

小厮赶忙摆手,额头上都急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小姐,马牵来了,这儿的事交给他们就行了。”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脚步。

“石爷爷。”

女孩奔过去,牵起缰绳,石爷爷是她爹爹小时候就在已经管理马场的老人了,连爹爹对他很客气,所以杜槡也很听他的话,把刚才的事抛到了脑后,被老人扶上马后,便驾着马一步一步缓慢前进。

老人看着她稍微走远后,脸色变冷,“以后这种事别让小姐看见,小姐心软,见不得血,听见没有。”

小厮听完,赶忙点头,额头上的汗又厚了一层,却也不敢擦,淌下来都要眯住眼,他心里有些慌乱,这大冬天的,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有了这个插曲,男孩到底没被打死,只是确实被打的狠了,好几天没见人影,不过也没人在意他是死是活。

杜槡是骑着马走了老远才反应过来,大冬天,在床上躺着下不了地,那不就饿死了?越想越慌,杜槡立马调转马头,想要回去,一转身,就看见了石爷爷苍老的脸。

“小姐要回去?”

“石爷爷,他会死吗?”

“不会的,皮孩身子硬,打一顿没啥大事,今日天冷,小姐先回去吧。”

石爷爷没等她回复,便拖着女孩下马,唤来几个丫头带着她回去了。

杜槡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个事,也不是什么善心大发,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从小锦衣玉食,没见过和自己差不多的孩子被这样打过。

其实家里这么岁数的家丁也被这么打过,当然都是背着小主子悄悄教训,小女孩就在单纯的世界里长大,心思也是单纯干净的和花儿似的,又怎么会知道还有人会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偷几口吃的,打死总比活活饿死强。

回到家,杜槡趴在爹爹的怀里,双手圈住爹爹的脖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撒娇。

杜康有些惊奇,他这个女儿从来都是咋咋呼呼,今天怎么软乎乎的变了个性子。

“槡槡今日怎么了?不开心?”

女孩手指捏捏爹爹的耳垂,有些漫不经心:

“爹爹,过几日我生日,要不咱们摆个摊给街上的人送些吃得吧?”

女孩的脸埋在父亲的身上,声音闷闷的。

她从先生那里知道了男孩被打的原因,她其实有些不懂,世界上有这么多吃得,为什么还会有人会饿肚子吃不上饭呢?

先生没回答她,只是叹息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小姐,这个世界其实很大,你只看到了自己的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

杜槡在她生日那天真的又看见了那个男孩,不过她没认出来,如果不是又看见他被打的快死了,杜槡想起马场的那一幕,才顺着记忆又想起来他。

杜槡和爹爹坐在车里,外面风大,爹爹不让她下车,就让她在车里看着自己家摆的摊前面排了好长好长的队伍。

“爹爹,这么多人都没饭吃吗?”杜槡睁着大眼困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不全是,免费的,不拿白不拿。”

杜康嘴里咬着雪茄,女儿在车里,他没点起来,就是咬着,看着外面的景象,他不是7、8岁的小姑娘,没那么多软心肠,不过是讨自己女儿开心罢了,他当然知道外面这么多排着的人根本就不是吃不上饭的,有的甚至穿的体面,真正吃不上饭的,连队伍都挤不进来,不过这些他也没告诉自己女儿,小孩心善,做做善事,开心就行了。

原本打算看一眼就回去,人群外面又传来骚动,像是有人在打架。

“老刘,开车。”

杜康沉声吩咐一句,不愿让女儿看到这些。

车子缓缓启动,在拐角的一瞬间,杜槡又看到男孩被几双脚狠狠踩着,而那男孩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怀里死命抱着什么,一声不吭地挨着打,只是眼神凶狠地和杜槡对上眼,杜槡有些怕地往后缩了缩,收回眼神,而后发觉自己在车里,又胆大地看了回去,只是男孩已经埋着头,看不清神色。

“爹爹,救救他吧,他快被打死了。”

杜槡睁着大大的眼睛,有些无助地看向自己爹爹,身子似乎还有些抖,她好像又想起了那个黑漆漆的夜晚以及浓郁的血腥味。

杜康的眼神沉了沉,车里气压有些低,他当然知道女儿在怕什么,似乎对让女儿看到这些有些生气。

车子停了,司机下去了,过了没一会儿,又回来了,看了看杜槡,又看了看杜康,似乎斟酌了一会,才缓缓开口:

“老爷,那小子跑了,动作太快,没跟上。”

杜康闭着眼点点头,没再说话。

之后,杜槡又恢复了自己平常的生活,原本对这些事情都要忘记了,可偏偏两人像有缘分似的,杜槡刚从先生那里下课回来,身上厚厚的披风还没来及卸下来,就看到大厅里蜷缩着的黑乎乎的一团,像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但又比狗大。越走近,看得越清,杜槡的眼睛瞪得越大,是个活生生的人。

女孩被吓到了,大喊着爹爹。

杜康循声从后面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看到女儿吓得有些白的脸,又心软了几分,抱住她。

“这是前几日你要救的小子,我叫了几个人找到了他。”

男孩被绳子捆住,眼神还是很凶狠,瞪着血红的眼看向眼前的父女。

“他怎么了呀?干嘛绑着他?”

“不听话,凶得很。怕伤着你。”

杜槡小心翼翼地走到男孩身旁,又好奇又害怕:“你别怕,我爹是好人。”

男孩戒备地看着女孩,身子向后挪着,似乎也在害怕。

两人就这样一个蹲着一个躺着,场面有些滑稽,却又看得人心暖暖的。两个孤单的人,都在此刻遇到了对方。

就这样,男孩被留下来了,杜槡以为自己终于有了玩伴,开心了很久很久,而她不知道的是,男孩的使命只有一个,就是保护她,做她的保命符。

杜槡出生那年,有算命先生说她一生有三个劫数,第一个劫数是出生那天,杜槡活下来了,却永远失去了妈妈,她只能看着照片找自己的妈妈。第二个劫数就是去年生日那天,杜槡被人劫走了一整晚,第二天被找到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不清,嘴里一直嘀嘀咕咕,像中邪了一般。杜康不敢再赌,他需要找个人陪在女儿身边,护着她,甚至为她去死,而这个人,就是那个男孩。

男孩说他叫四两,杜槡有些惊奇,好难听的名字,但是男孩不理会她的惊讶,只是轻飘飘地丢一句“贱名好养”。

从那之后,杜槡身边跟着一个跟屁虫,每天和小哑巴似的跟在杜槡身后,不论别人怎么打骂取笑他,他都一声不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除了杜槡被欺负时。她从小就被笑话是个没妈的孩子,她都习惯了,早都学会不理会了,可四两不乐意,半个字都听不得,他会像一条疯狗一样扑上去,不要命地一拳拳砸向对方,把对方打得鼻血四溅。杜老爷听说了,也只是轻飘飘地瞥他一眼,然后象征性地打他几板子就算过了。

杜槡的性子就这样被养了起来,原本软乎乎的小姑娘,有人撑腰,开始天不怕地不怕,活的像个混小子,偏偏杜老爷又宠着,旁边还有个不要命的护着,也没人敢招惹她。

杜槡上学的时候,四两就在一旁也跟着学习,骑射练枪也一样,不过杜槡是小孩子心性,学什么都三分钟热度,没学出什么样,四两不一样,算盘拨的飞快,枪支也射的出奇的准。

两人还是一起长大,杜槡没有玩伴,只有四两,她也只要四两。但是四两跟着她,很少和她说话,越长大,脾气越怪,脸也越臭,看谁都不笑。

杜槡和她爹抱怨过几句,她爹还是咬着雪茄,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儿不满的表情。

过了几天,四两就被杜老爷安排去学着管理杜家的琐事,不再跟着杜槡了。这事只有杜槡不明白,女孩大了,风言风语也都传的有鼻子有眼,杜老爷看出杜槡对四两那不一样的情绪,赶忙掐断了。

从那之后,四两也决不踏进杜槡的房间一步,有什么事都是吩咐家里的丫头去做。自己也搬出了杜槡的院里,杜老爷给他单独安排了院子。

京城开办了新式学堂,杜槡剪短了头发,梳着直直的学生头,穿着蓝衫,脚踩小皮鞋,和普通的学生一样去上学,这时期男子和女子都一样,拥有平等的声音。

而四两也不再跟着她,杜槡开始了没有四两的生活,结交了新的玩伴,心里也滋生了从前未有过的其他心思,有时候会偷偷和四两说一两句,但四两从不回应,也不打听,依旧管理着杜家大大小小的琐事。杜槡就是在这段时期认识秦柯,才子佳人永远是坊间流传的佳话,起码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连杜槡都这么以为。

不过最近杜槡没其他什么心思了,她爹娶了个姨太太,她见了,其实也没那么讨厌,但杜槡突然觉得失去了全世界,连爹爹都不是她一个人的了。

杜老爷知道她肯定心情不好,特意吩咐四两暂时搬到她院里看着她,四两就这样又回来了。

这天夜晚,京城里停电了,杜槡半夜醒来的时候,原本一直亮着的台灯此刻熄着,她又想起7岁那年生日,她和从小陪着她长大的丫头换了衣裳准备偷偷溜出去放灯船,可半路上被一群人蒙住了脑袋,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当时很黑很黑,周围全是血,那时的她蜷缩成一团,假扮成她的那个丫头已经死了,一点呼吸声都没有,她很害怕,太黑了,她只记得自己醒来后已经到家了,从那以后,她的房间再晚都不会灭灯。

杜槡手脚冰凉,爹爹和姨娘还在休息,丫头和下人们也在休息,在夜晚,没有人会注意停电,杜槡扶着床,一步步艰难地挪着步子想要逃离黑暗。

突然,门外出现一个身影,还没等她询问,那人已经开口。

“是我,别怕。”

对的,还有四两,还有四两会陪着她。

只是四两没进来,他点了蜡烛给杜槡,屋里摇曳着烛光,杜槡抱着膝盖,背靠着房门,四两站在门外,两人都没有说话,杜槡却觉得很安心,从未有过的安心。

“四哥哥,你以后是不是也会像我爹一样,娶妻生子,然后离开杜家。”

杜槡的头埋在膝盖里,声音沙哑,听着有些可怜。

“不会。”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和平常的四两一样,却莫名让杜槡安了心,从前少女所有浮动的心思,在此刻才有了着落。

杜槡醒来的时候,四两已经走了,不过派人送来了一些西洋的玩意,不用插电就会亮的小夜灯。

杜槡的脾气最终以金姨娘流产而消失殆尽,她抖得有些过分,浓重的血腥味还是会令她害怕,四两牵着她把她送到秦柯的茶楼,低着头告诉她过几天来接她。杜槡呆呆地点头,紧紧攥着四两的手,不敢让他走,四两还是咬咬牙,挣开她的手,去处理杜家的事,此刻的他,早就不是当时一声不吭挨打的男孩了,他是杜家的大管家,有些事,他不得不去。

四两去接她的时候,忍了许久的小姑娘到底没忍住,看到他还是哭了出来。四两不敢在人前牵着她,喊了丫头扶她上车,上车后才敢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小姑娘吓得太惨了,比任何时候哭的都惨。回去又高热昏迷了几天,这件事才彻底翻篇。

这次之后,杜槡明显乖了不少,对爹爹和姨娘都十分客气,甚至听话。

再长大些,杜槡天天和那些学生一起革新,身上抹的脏兮兮的,举着大字报,嗓子都喊哑了。后来革新成功,第一个剪了四两的头发。

“四两,我们都是新时代的人了,大家都一样,不分主仆了。”

女孩脸上明晃晃的笑容刺的四两眼睛都红了。

剪了头发就能一样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