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A1阅读网!手机版

池子文学网 > 其他类型 > 易阙

易阙

土豆云 著

其他类型连载

死者亡灵,生人执念,人生虚妄,难得清醒。易阙只是一个普通的店铺,以影易物,大梦一场,换取彻悟。时影不过一个不知岁月的商人,她不懂生死,却读遍离别,她看透虚妄,劝人放下,在故事的另一面,她到底是旁观者,还是局中人,一切不得而知……

主角:时影   更新:2023-02-22 04:30:00

继续看书
分享到:

扫描二维码手机上阅读

男女主角分别是时影的其他类型小说《易阙》,由网络作家“土豆云”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死者亡灵,生人执念,人生虚妄,难得清醒。易阙只是一个普通的店铺,以影易物,大梦一场,换取彻悟。时影不过一个不知岁月的商人,她不懂生死,却读遍离别,她看透虚妄,劝人放下,在故事的另一面,她到底是旁观者,还是局中人,一切不得而知……

《易阙》精彩片段

楔子

我叫时影,我多大?哈哈,我已经忘了自己的年纪了,年纪大了,我忘了太多太多的事了。

不过啊,我是一个生意人,易阙,便是我的店铺。身处纷扰但忘却红尘,世人皆可来。不过,易阙有三规:其一,来者须勘破自我,放下,舍得。其二,来者须携影。其三,来者到访须敲铃三下。

万灵生物,万物有灵,灵即化影。四时花开花谢,红尘生离死别,万物的轨迹都归于灵,都灭于影。我是影奶奶,我是个生意人,以影易物,所来皆不拒。

我养过一条鱼,取名白远,我唤他阿远。

我种了一棵树,取名白远,我唤他阿远。

我养了一个孩子,取名白远,我唤他阿远……

壹•四两拨千金

夏日的阳光火辣辣地刺穿玻璃,时影其实并不喜欢这么强烈的光芒,但她会直视它,看着它,大脑会白茫茫一片,她很喜欢这种空洞的感觉。“叮……叮……叮……”

有客人了。“阿远……”阁楼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复,但时影知道他一定在。

阿远出现了,她盯着身边光滑的墙面,里面映着她模糊的身影,刹那间,仿佛所有的光被吸收,墙面上的身影逐渐清晰,阿远缓缓从墙面里走出来……

“影……”阿远缓缓低下身子,双手扶在时影的躺椅上,像极了被驯服的犬类动物,时影轻轻拍了拍他蓬松柔软的头发,“开门吧。”她看着那个大男孩出了门,默默地想着,阿远竟已经长这么大了……

“你来了,坐吧。”

时影看着今天的客人,十分年轻的姑娘,却眉目生冷,很难令人亲近起来。

女孩听到时影的话,感到一丝怪异,对方似乎早就知道自己要来,一脸久等的模样。

“你就是时影?”

女孩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些怀疑,她以为易阙的主人会是满目慈祥的耄耋老人,又或者是拥有神秘色彩的带着面纱的女人,总之不该是现在这般,又普通又年轻,浑身散发着慵懒的气息。一瞬间,女孩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受骗了。

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时影没有说话,只是懒懒地靠在单人沙发上,沉默地看着女孩,眼神里却没有一丝情绪,强烈的压迫感令女孩不得不继续开口。

“我曾经答应过奶奶在我满25岁时带着这个东西来找你。”女孩掏出了今天的商品,是一个小夜灯,很普通,甚至破旧,表面色彩斑驳,连上面的油漆都隐约着陈旧的味道。只是灯柱有一行凹凸不平的纹路,在灯光下微微反着光,似乎是主人常年抚摸的缘故。

时影很快地皱了眉,不紧不慢地开口:“它是死物,没有灵,我无法收取它的影,抱歉。”

听到她的话,旁边一直安安静静的阿远把时影平常用的小毯子披在腿上,时影知道,阿远准备送客了。

女孩没有慌乱,“我知道,不过奶奶说了,找到易阙,可一物换一物,此次前来先向主人换一颗共生丹,您便可收取您所需之物。”

时影看守了这么久易阙,鲜少遇到这种情况。

“丫头,你知道死物的缘由吗?”

女孩皱了皱眉,显然对她的称呼颇为不满,却也没有发作,只是摇摇头。的确,时影这辈子也就只见过一次献灵,她又怎会知呢。

“你知道影源于何处吗?”

时影看着远处,声音有些缥缈,女孩以为她在故弄玄虚,可时影的表情很认真,仿佛在问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女孩只好又摇头,直觉告诉她,她无法随意地糊弄对面的人。

“一物一灵,只要是物,都会有灵,而灵灭时若有太多执念,便无法往生,因此会有人将那份执念化为影,等待着有缘人去化解。”

时影不再多言,随后摆摆手,“阿远,去拿一颗共生丹吧。”

阿远悄无声息地隐去身形,消失了。很快他就回来了,时影捏起共生丹,递了过去, “姑娘,你叫什么啊?”

“阿满……”女孩吞下共生丹昏迷前只留下两个字。

果然,化妆匣的灵逐渐显现出来,“一影生,万灵灭。”时影缓缓念出唤影的符令,阿远的手覆在她的手上。

阿远的手好凉……

这是她失去意识前的唯一想法。

游轮穿过稀薄的残阳,金光在暗沉发黑的海面上层层荡漾,清澈透亮的汽笛声从远处不断逼近,远游的人终于归来……

女孩穿着时尚的小洋装,被擦的锃亮的黑皮鞋随着女孩蹦蹦跳跳发出清脆的“噔噔噔”的响声。

“四哥哥,好久不见呀。”

她笑着摆摆手,随后从容地钻入人群,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小姐,你跑慢点,街上人那么多……”家丁们在后面拎着女孩买的各种东西吃力地追着。

“四哥哥,你先回去吧,记得和爹爹说我今天晚点回去……”

说完就挥挥手不见了踪影。

后面的四两见怪不怪地叹气,朝身后的家丁摆摆手:“算了,随小姐去吧。”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回府了。

“老爷,小姐又跑出去了。”

四两笔直地站在大堂中央,头微微低着,如实地向面前的中年人汇报。

杜老爷不紧不慢地抽着雪茄:“人都跟着吧?”

四两点点头。

“这丫头每次回来都这样,让他们看紧点,别跟丢了。”吩咐完之后杜老爷就像往常一般回了书房。

四两在杜槡的房间外面,有条不紊地吩咐丫鬟布置她的房间,他手里提着最新款的夜灯,小巧而精致。

“放到小姐床边。”

冷冷吩咐一句后,他神色冷淡地站在房外的走廊上,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府上的丫鬟们噤若寒蝉,不敢有一丝怠慢,偶尔有几个大胆的丫鬟在四两看不见的地方窃窃私语。

“你们说这大总管怎么总是凶神恶煞的?虽说长得是挑不出一点毛病,可总这样也没姑娘敢要呀。”

“嘘,小心被总管听见割了舌头,你可别忘了,大总管最厌恶的就是背后嚼舌根了。”

听见这句话,刚才的丫鬟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别的丫鬟也不敢再说。

“哎呀,快散了,散了吧。”

聚在一堆的丫鬟就赶忙散开去做各自的活。

而此刻的杜槡一口气跑到“三木”茶楼,茶楼里的坐满了人,杜槡才踏进去还没开口,柜台的掌柜就恭恭敬敬地招呼她:

“杜小姐,二公子还在二楼的雅间,等您多时了。”

“知道了,谢谢三叔!”

女孩笑容灿烂地道谢便又快速地上楼了。被叫三叔的秦三无奈地摇摇头,便又钻回柜台上默默地对账去了。

一双玉手忽然覆上男人的眼前,秦柯嘴角微微上翘,“槡槡,这么大了还是那么顽皮。”

听见男人温柔熟悉的嗓音,女孩心满意足地坐在秦柯身边,“秦二哥每次都能猜出来,没意思。”

说完还象征性地摇头叹气,秦柯被她这幅模样逗笑了,嘴角上扬的幅度又变大了。

杜槡才坐下就拿起眼前的茶水猛地一灌,秦柯连拦都没来得及拦,杜槡砸吧砸吧嘴,又连续灌了几杯才喝饱。

“要是人人来这茶馆喝茶都如你这般,我看我这茶楼不开也罢。”秦柯略带责怪地看着杜槡。

杜槡赶忙讨好地搂住秦柯,边摇胳膊边撒娇,“秦二哥,我错了我错了。”秦柯又怎不知这丫头的心思,颇为无奈地用手指点点杜槡的额头,没再说什么。

秦二公子是京城出了名的风雅之人,尤其对茶艺更是吹毛求疵,从不懈怠。而杜家丫头却像是生错了性别,女工家务样样不行,偏偏精通骑射,比男人还男人。故而秦司令一直把杜槡当准儿媳妇看待。京城几乎人人都知道这杜家姑娘已经是秦二公子的了。

“你这次回来打算呆多久。”秦柯在一旁继续斟茶,低头询问。

“我不打算走了,我听爹说最近京城不安分,如今这世道,什么人都想分一杯羹,也不怕撑死。”女孩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是不可一世的清朗,没有让人觉得她轻狂,反而给人一种睥睨天下的傲气。秦柯最喜欢看到的就是她这样,眼里光芒万丈,秦柯知道,她会比她父亲做的还要好。

“那秦二哥有什么打算吗?”杜槡的手缓慢地旋转着杯沿,漫不经心地询问。

秦柯盯着她的手,他一直都很喜欢杜槡的手,白皙修长,却唯独没有女儿家的细腻,这是她常年握枪骑射造成的,她的食指关节处有一层厚厚的茧。

杜槡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答案,她知道,有时候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今天也不早了,我爹肯定都等急了,我先回去了。”

杜槡毫无形象地拍拍手,抹抹嘴就这样走了。

用完晚膳,杜槡躺在庭院的躺椅上,头上星光璀璨,杜槡却没有了好心情,心里总有一团郁结的烦闷,连回国之后见到面都无法疏解。

杜槡越想越烦躁,于是随脚踹了一下,脚边的椅子被踹倒,发出巨大的声响,随之而来的还有女人的惊呼声“啊呀!”

金姨娘拍了拍胸口,缓了半天,战战兢兢地询问:“槡槡?怎么了?是姨娘打扰到你了吗?”

杜槡赶忙把椅子扶起来,拉过姨娘。

“姨娘说的什么话,我就是想起今天遇到的不开心的事了,没吓到姨娘吧?”

金惠雅柔柔地摇摇头,脸上还是惨白一片,杜槡看到她呆呆的模样真怕给自己这个姨娘给吓傻了。说起这个姨娘,杜槡对她的印象就是柔柔弱弱,总是一副弱不禁风,惹人怜爱的模样。没有一丝架子,对下人也是照顾有加。

金惠雅拉着杜槡的手,轻轻拍着:“你这些年性子是越来越跳脱,我本来想着你学那些将来不会吃亏,可你总得嫁人,听四两说你一回来就去了茶楼……”

说到这,金姨娘的脸微微红了,杜槡知道,姨娘是个脸皮颇薄的女人,一提到自己的姻缘就又着急又害羞,偏偏每次都还强迫自己红着脸说完。

“姨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和秦二哥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为我的事烦心了。”

金姨娘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也不再说了,又和杜槡聊了半天,打听杜槡在国外的生活,知道她在国外生活的不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杜槡当然知道,她这个姨娘是帮她爹来打探消息的。

杜槡原本以为自己回家还是和以前一样,做个大小姐。对于杜家的家业,她是一点也不想沾,可她爹总是逼着她去各种杜家的门店查看。杜槡早已精疲力尽,这对父女的争吵必不可免,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杜槡从布庄出来,天已经黑了,四两依旧跟着她,杜槡揉揉自己的脖颈,从回国到现在心里堆积的烦闷一直都在。

“这些事情不都是你在做吗?我今日看你做的都很不错,我爹为什么又让你教我这些?”

杜槡一连串的问题砸出来,脸上却是难掩的疲惫。

“小姐,你是杜家的主人,以后杜家毕竟是你要接手的。”

四两的身影掩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杜槡的烦闷更深了,像心口里塞进一团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棉絮。

“我说了,现在新时代,没有主仆之分了,我爹之前不是说要收你为义子,你拒绝了?”

四两明显愣了一下,沉默着一言不发,不知是没想好怎么回答还是不愿意再回答。

“你若是不愿留在杜家,和我说一声就好,我爹那边我会帮你应承几句。”

说完这句,杜槡似乎不想再和眼前的人多说一个字,脚步加快离开了。

四两看着她的背影,皱着眉,眼神不明,影子被路口的灯拉的老长,之前一直挺拔的身姿此刻竟透露出丝丝孤寂。

如她所料,争吵在一个普通的清晨。

四两又递来不少商行的账簿,一点点教着杜槡,看着他像为准备离开而交待各种要事的模样,杜槡所有的郁闷瞬间爆发,她猛地合上账簿,一把砸向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你就这么急着让我学完?你是有多着急离开?”

她猛地起身,椅子拖出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向杜康的书房。

“爹,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做生意,我也不稀罕你那些家业,你为什么总是逼我?”

“那你想干嘛?搞什么文人运动?你想做政客?你是不是觉得咱们杜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命不够替你陪葬的?”

“如今的政府本来就败絮其内,肮脏不堪,不应该推翻吗?”

“你…胡闹!滚!”

伴随着木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杜槡推门而出,金姨娘在门口急得团团转,看见杜槡出来,一把拉住她:“槡槡,怎么了这是,你爹有没有伤到你,你们俩……这……”

金姨娘早就慌乱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话也说不清楚。

“阿雅,别拉着她,让她滚,我倒要看看没有了杜家,她能活出什么样?你现在学出息了,开始看不起我的这些家业,你不想想,没有这些,你能活出现在这样?!”

杜父的话戳中了杜槡的软肋,她怒气冲冲地冲了出去。金姨娘拉也拉不住。

“你这又是何必呢,她若不愿意就随她去,咱们不就图她能平安顺遂吗?”金姨娘一边轻拍着杜父给他顺气,一边也不轻不重地指责他几句。

杜父拍了拍金姨娘放在他肩上的手,轻叹了一声。

而另一边的杜槡在茶楼呆呆坐着,秦柯到的时候就看到她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满脸纠结。

“二公子,杜家丫头来了有一两个钟头了,一直这样,他们家那个冷面总管来了几趟,都没能哄好,听他说是和杜老爷吵架了。”

秦柯点点头,表示知道就挥退了其他人。

“槡槡,前几天我的茶楼又出了新品果茶,要尝尝吗?”

杜槡没有回答,于是秦柯就自顾自地点了一杯。

过了没一会儿。

“秦二哥明知道我现在没心情品茶,不怕我又糟蹋你的茶了?”

杜槡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抵抗的情绪,语气也很平静。

秦柯温柔地揉揉她的脑袋:“古有帝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佳人一笑,我这不过一杯茶而已,值得值得。”

杜槡听了他这句话,脸上才展开久违的笑颜。只是嘴角依旧苦涩,“秦二哥,你说我爹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一点也不想从商,他还一直逼我,他看重的那些我一点也不喜欢。”杜槡皱着脸一口饮尽秦柯给她倒的果茶,百思不得其解,似乎思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槡槡,你父亲也是为你的以后担心,你是女孩,不管是做什么都比男人要难上三分,可恰巧又因为你父亲,便少了那三分苦,所以你能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现在时局这么动荡,你父亲怕护不住你,才想让你从商出国。”

秦柯慢条斯理地为杜槡分析,却在某一刹那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人总是这样,身在局中,永远看不清局势,自己又何尝不是辜负了自己父亲的一片心意,想到这,秦柯不免叹了口气。

“秦二哥哥,你怎么了?”

“没事,槡槡,你若是想清楚了,便回去和伯父认个错,好好和他沟通。”

秦柯淡淡笑着,似是对杜槡的脾气有些无奈。槡槡和他一起长大,她的脾气他最清楚,心肠有多软,嘴巴就有多毒。

他还记得当初杜伯父刚把金惠雅接进府里的那天,槡槡不顾后果地大闹了一天,最后被杜康绑回房间才消停。不过后来杜槡虽然态度缓和了一些,依旧看金惠雅不顺眼,直到后来金惠雅怀了孩子,她才又爆发了,只是那次她闹得有些过分了些,让金惠雅丢了孩子。

秦柯还记得当时杜槡吓得跑到他家,蜷缩在他身旁一言不发,两眼无神地发着呆,他心疼了好久。后来杜槡发热昏迷了几天,醒来的时候,杜康的脾气也被她吓没了,这场闹剧才落下帷幕,只是后来金惠雅再没怀上孩子,杜槡也一直对她心存愧疚,慢慢接受了她。

杜槡若有所思地喝着茶,眉头依旧皱着,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突然,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喧闹声。

“三叔,楼下怎么了?”秦柯眉头拧着,一脸冷厉。他向来不喜欢吵闹,尤其是有人在他的茶楼闹事。

“杜家总管来接他家小姐回家,来了几个看热闹的,被他打发走了。”

秦三知道他家公子的脾气,捡着能说的稍稍说了些。那个杜家总管真是名不虚传,做事一点不留情面,不过几个说话稍过了些,险些被割了舌头,幸好被茶楼的小厮拦住了才没闹大。

“啊?四两来了?他来干嘛?”杜槡一脸不想见他的表情,却还是起身下楼打算去看看情况。秦柯也跟着她一起下楼,但脸色还是有些难看。

楼下四两依旧站的笔直,身姿挺拔,身着一身修身的长袍。

杜槡从楼梯上缓步下去,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他的头发微微长了,有些遮眼,但依旧遮不住硬朗的面容和高挺的鼻梁。

杜槡记得,当时新思想革新时,家里的男丁都不愿意剪掉那头长辫子,杜槡没办法,只能趁四两不注意,亲手剪掉他的辫子。

那一次,四两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对她生气,却也只是红着眼一言不发地瞪着她。

原本打算第二天道歉的杜槡最后却只匆匆带着行李被她爹送出国了。

在杜槡的记忆里,四两留给她的印象永远是这样,沉默地站在一旁,脸上也没有什么笑脸,可是与此刻又有些不同,他手里正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杜槡想起坊间的流言,说杜家养了一匹狼,做事狠辣决绝。那些词汇与此刻眼前的人相互重叠,杜槡突然觉得,四两不再是以前的四两了,所有人都长大了,四两也变了。

是的,他原本就厌烦这种生活。想到这,杜槡垂眸,眼神里一闪而过的难过。

听到脚步声,四两迎着光转过身,对上杜槡的眼神时微微一愣,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杜槡一步一步走向四两,眼前的人已经比她整整高了一个头。

“啪!”四两的脸被微微打偏,脸上却没有一丝恼怒。

“秦二哥家茶楼的规矩被你吃进肚里了?你在这里闹事?”

杜槡声音不高,但由于四周很安静,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

四两深深看了她一眼,依旧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低眸瞥到某处后,才吐出一口浊气,越过杜槡,走到秦柯面前。

“坏了二公子的规矩,小的赔罪。”

“呀!”人群突然一阵惊呼,谁也看不清他的动作,最后只看到他自己用尖刀刺了自己左胳膊一刀,四两快速用衣衫捂住伤口,没让血滴落。然后神色平平地又回到杜槡面前,冷静的开口。

“小姐,茶喝完了就回府吧。”

杜槡脸色有些白,她似乎也没想到这种结果,只是看了一眼四两被血已经染红的左臂,指尖微微泛着冷意。

“你真是疯了。”杜槡小声地丢给四两一句,便气呼呼地回去了。

四两对秦柯微微颔首,便也跟着杜槡走了。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只有秦柯站在楼梯口处,依旧皱着眉头,神色不明地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二公子,杜小姐对您还真是情深义重啊,她家这位总管可是谁都惹不起的。”秦三眼角微微带着笑意,对杜槡的行为又惊又喜。

“是吗?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护着她家那位总管呢?她还真是护短,自己的人只能自己教训,连我都不行。”秦柯摇摇头,带着一丝苦笑,转身又上楼了......

那天之后,杜槡在家里除了金姨娘,谁也不搭理,尤其是四两,看到他就和没看到一样,扭头就走。有时四两来院里吩咐一些事情,杜槡也不给好脸色,可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会偷偷瞄一眼他的胳膊,但是四两穿着长衫,根本看不出胳膊的伤情。

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在某天很普通的清晨,杜槡还在书房里看书,房门被一脚踹开,杜槡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四两拽着出门,手里被塞了一个包裹,杜槡摸到里面有几处硬物被衣物包裹着——是金条。

杜槡一下子清醒过来,死命地想要挣脱四两,但他只是沉默着搂住她,面无表情地将她塞进车里。

“四两,你放开我!你们要送我去哪?我不去!”

杜槡根本挣脱不了四两的桎梏,死也挣不开,她有些急了,她不笨,她爹之前一直逼她留下来继承家业,现在又赶她走,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一定是的。

杜槡红着眼求四两放开她,四两没听见一样,紧咬着牙,一字一句吩咐。

“槡槡,秦二公子在码头等你,你跟着他,这边事情解决了,老爷和我就会接你回来,别怕。”

说完,他空出一只手,轻拍杜槡的背,安抚她的情绪,却不敢看她已经哭红的眼。

“我不要......我不要......”

“我不和他走,他根本不喜欢我,他只是利用我,求你们了,让我回去吧,和你们一起,求你了......”

她知道,她都知道......

四两闭着眼,嘴唇不受控制地抖着。

“不管他喜不喜欢你,他一定会娶你,你别被他欺负了,”四两的声音微微抖着,喉结滚动,缓了半天,才能说出下半句话,“你要好好活着……”

杜槡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却无济于事,四两根本不听她的任何哀求。她原本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想要挣脱,此刻却卸气一般,只轻轻吐出一句。

“四哥哥,你胳膊上的伤好了吗?”

四两的动作一顿,立马恢复,声音嘶哑:

“好了,槡槡别怕。”

别怕,别怕。是的,所有人都只知道杜槡性格乖张,像个小子,天不怕地不怕,所有人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都是“胆子真大,不像个姑娘,倒像个小子”,可只有四两知道其实她胆子最小,从不敢熄灯睡觉,所以只有四两会对她一遍又一遍地说“不怕”,不厌其烦。

“我不是,那天我不是......”杜槡哭着,上气不接下气,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

“我知道,我看到了,你的手一直抖着,你在害怕,”四两用从没有的温柔的语气哄着杜槡,“别怕,只要是你给我的,我都能受着。”

杜槡睁大了眼,一下子失了神,可眼泪还是大颗大颗滚落,这些年蒙尘搁浅的情愫,此刻被拂去灰尘依旧熠熠生辉,却被迫按下了终结键,她到底是没等到属于他们的时代。

那天,他们在匆忙的离别前交换了一个短暂又浅尝辄止的吻,四两紧紧搂着怀里一直发抖战栗的身躯,下巴抵在她的额前。

他说:“槡槡别怕,好好活着,等我去接你。”

这一等,跨了一生。

后面的事变得混乱不堪,杜槡像失忆一般,她什么也不记得,在船上高烧了一路。醒来时已经到了英国,她像提线木偶一般,被人牵扯着做每一件事。

和四两说的一样,她和秦柯在英国结了婚,秦柯和以前一样,对她说话很温柔,哪怕她一直不回应,他也很耐心的陪着她,可是他和以前也不一样,他以前说自己很讨厌从商,可他现在一遍一遍哄着杜槡,让她交出杜家在英国的产业。

杜槡冷冷地看着秦柯表里不一的脸,忍着恶心,吐出一句:“你做梦。”

杜槡后来调查就明白了一切,她爹和四两用整个杜家的命换秦家逃亡。条件只有一个,带着杜槡和金姨娘,可是金姨娘以死相逼,留在了杜家。

杜槡有时在想,金姨娘那么胆小的人,会害怕吗?连椅子踢倒都会吓到的人,当时该有多大的勇气选择留下来呢?

她又想,如果当时自己也以死相逼,会留下来吗?后来又觉得不可能,四两不可能让自己死在他面前的。

杜槡以为自己永远也等不到有关杜家的任何消息了,她被秦柯关住了,像一只失去翅膀的金丝雀,而她也生了一场大病,无药可医。

在一个很普通的清晨,杜槡还没有醒来,她在梦里又梦见了她爹,梦见了金姨娘,以及那个从来不笑,沉默站着的人,她听见他说:“槡槡,我回来了......”

杜槡醒来后,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又流了满脸的泪,她像病入膏肓的病人,谁都救不了她,她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快死了。

可是房间里又涌来不少人,杜槡看不清,只是影影绰绰看见一个身着长衫的身影。

她伸出手,一遍遍呼唤着:“四哥哥,你来接我了吗?”

我好想你,好想爹爹.......

杜槡的手被握住,她的手冰凉,却很柔软,因为握枪而生出的茧子也随着时间而变薄,直至没有。

“杜小姐,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不过他要我给你带样东西。”

来人的声音清冽,像初春刚破冰的泉水,带着丝丝凉意,却又令人心绪平稳。

杜槡回了神,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的确不是四两,这个人长相温和,嘴角永远带着笑意,无论说什么,都让人不自觉地想要相信。

“他给你留了一样东西,日后机缘到时,你找一位名叫时影的人,让她给你一颗共生丹,想见的人便会见到最后一面。”

杜槡声音哽塞,心口有些疼。

“都……不在了吗?”

来人轻轻叹息,才又开口,“杜小姐,节哀。”

杜槡收回手,有些累,点点头。

她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可是心还是有些疼,像被一万把刀同时刺住一样疼,这种疼让她窒息,她紧紧按住心脏,疼的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杜槡看着四两给她留的物品,一台小夜灯,外面有一圈象牙白流苏。

她轻轻抚摸着夜灯,突然感受到灯柱的某些地方凹凸不平,像是被人用刀刻了些什么。她急忙打开灯,在微弱的灯光下,她终于看清了那句话。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阿满,阿满,满不尽相思......

眼前的景象一点点变淡,又一点点变远,时影知道自己要回去了,可她却死死盯着那道身影,穿着长衫,长发用发带扎起,神色温和,像一尊玉佛。

“师父......”

时影轻喃,明明不可能听见,那人却还是转过身来,对着她笑了,然后缓缓道别。

时影红着眼,嘴唇抿得紧紧的。

他摇摇头,抱歉地笑了一下,下一秒,整个景象崩塌,时影眼前变成黑乎乎一片,她感觉有一双带着凉意的双手握住自己的手,还没来得及思考,就陷入了昏迷。

时影醒来的时候,阿满和阿远在她身旁呼唤着她,有些着急,她温声回应:“没事,梦见了故人,一时没醒来。”

再看向阿满时,突然明白为何给她取名“阿满”。

她和杜槡很像,尤其是一脸孤傲不服输的模样,像极了那时的她。

“你奶奶一定很爱你。”时影缓缓说了一句。

对面的人瞬间红了眼,强忍着泪意,重重地点头。这么多年,她终于能明白奶奶面对她时那隐忍背后的话,她一定很想他,才会在最像她的晚辈里取名“阿满”。

时影走近充满消毒水的病房,里面白晃晃的,又空空荡荡,即使病床前围满了人,时影还是觉得很空洞,她缓缓走向床边,握住床上老人干瘦的手,老人似乎感受到了,缓缓睁开浑浊的眼,有气无力地说:“你来了,时影,”她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眼珠转动一下,仿佛想到了什么,“你和他真像啊,他当时也是这样握着我的手,完成四哥哥的心愿......”

老人似乎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说完喘了很久才平复,“我太老了,都要忘了他们了,我能见见他吗?”

老人说完这句话,原本无神的双眼又焕发了一丝光彩,“我就是想告诉他,我有好好听话,也好好活着,没有辜负他们......”

时影伸手用指尖抹掉老人眼角滑落的热泪,“槡槡,你会见到他的,把你想说的话都告诉他,他还在等你。”

说完,时影嘴里不知念了句什么,周围的景象变了,四周开始扭曲,但时影和杜槡的手还是紧紧握着,眼前突然白茫茫一片,时影没反应过来,只听到一声很脆很亮的女童的声音。

“你们在干吗!”

景色开始一点点清晰。

女孩身着干练帅气的骑马装,清爽的白色衬衫作为内搭,配上帅气的深咖色格纹马甲,整个人挺拔而娇俏,下身也搭配着深咖色格纹长裤,脚上穿着黑色锃亮的马靴,踩着光一步步走来,手里还握着一根不长不短的马鞭。

“小姐,我们正教训这小子呢,别脏了您的眼。”

一位眼尖的马厮发现了她,赶忙拦住她,怕惹到这位脾气古怪的大小姐。

“你们为什么打他?”

女孩没理会他的话,继续往前走,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刚才离得远,只能听见些咒骂声和断断续续的低喘声,是那种很隐忍的闷哼声。

“这小子手不老实,偷了本家的东西,被我们逮到了,就教训一下。”

“你们要打死他?”

女孩皱着眉,似乎有些生气了,声音都高了几分。

“不是不是,就是让他几天下不来床,老实几天就好。”

小厮赶忙摆手,额头上都急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小姐,马牵来了,这儿的事交给他们就行了。”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脚步。

“石爷爷。”

女孩奔过去,牵起缰绳,石爷爷是她爹爹小时候就在已经管理马场的老人了,连爹爹对他很客气,所以杜槡也很听他的话,把刚才的事抛到了脑后,被老人扶上马后,便驾着马一步一步缓慢前进。

老人看着她稍微走远后,脸色变冷,“以后这种事别让小姐看见,小姐心软,见不得血,听见没有。”

小厮听完,赶忙点头,额头上的汗又厚了一层,却也不敢擦,淌下来都要眯住眼,他心里有些慌乱,这大冬天的,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有了这个插曲,男孩到底没被打死,只是确实被打的狠了,好几天没见人影,不过也没人在意他是死是活。

杜槡是骑着马走了老远才反应过来,大冬天,在床上躺着下不了地,那不就饿死了?越想越慌,杜槡立马调转马头,想要回去,一转身,就看见了石爷爷苍老的脸。

“小姐要回去?”

“石爷爷,他会死吗?”

“不会的,皮孩身子硬,打一顿没啥大事,今日天冷,小姐先回去吧。”

石爷爷没等她回复,便拖着女孩下马,唤来几个丫头带着她回去了。

杜槡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个事,也不是什么善心大发,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从小锦衣玉食,没见过和自己差不多的孩子被这样打过。

其实家里这么岁数的家丁也被这么打过,当然都是背着小主子悄悄教训,小女孩就在单纯的世界里长大,心思也是单纯干净的和花儿似的,又怎么会知道还有人会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偷几口吃的,打死总比活活饿死强。

回到家,杜槡趴在爹爹的怀里,双手圈住爹爹的脖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撒娇。

杜康有些惊奇,他这个女儿从来都是咋咋呼呼,今天怎么软乎乎的变了个性子。

“槡槡今日怎么了?不开心?”

女孩手指捏捏爹爹的耳垂,有些漫不经心:

“爹爹,过几日我生日,要不咱们摆个摊给街上的人送些吃得吧?”

女孩的脸埋在父亲的身上,声音闷闷的。

她从先生那里知道了男孩被打的原因,她其实有些不懂,世界上有这么多吃得,为什么还会有人会饿肚子吃不上饭呢?

先生没回答她,只是叹息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小姐,这个世界其实很大,你只看到了自己的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

杜槡在她生日那天真的又看见了那个男孩,不过她没认出来,如果不是又看见他被打的快死了,杜槡想起马场的那一幕,才顺着记忆又想起来他。

杜槡和爹爹坐在车里,外面风大,爹爹不让她下车,就让她在车里看着自己家摆的摊前面排了好长好长的队伍。

“爹爹,这么多人都没饭吃吗?”杜槡睁着大眼困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不全是,免费的,不拿白不拿。”

杜康嘴里咬着雪茄,女儿在车里,他没点起来,就是咬着,看着外面的景象,他不是7、8岁的小姑娘,没那么多软心肠,不过是讨自己女儿开心罢了,他当然知道外面这么多排着的人根本就不是吃不上饭的,有的甚至穿的体面,真正吃不上饭的,连队伍都挤不进来,不过这些他也没告诉自己女儿,小孩心善,做做善事,开心就行了。

原本打算看一眼就回去,人群外面又传来骚动,像是有人在打架。

“老刘,开车。”

杜康沉声吩咐一句,不愿让女儿看到这些。

车子缓缓启动,在拐角的一瞬间,杜槡又看到男孩被几双脚狠狠踩着,而那男孩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怀里死命抱着什么,一声不吭地挨着打,只是眼神凶狠地和杜槡对上眼,杜槡有些怕地往后缩了缩,收回眼神,而后发觉自己在车里,又胆大地看了回去,只是男孩已经埋着头,看不清神色。

“爹爹,救救他吧,他快被打死了。”

杜槡睁着大大的眼睛,有些无助地看向自己爹爹,身子似乎还有些抖,她好像又想起了那个黑漆漆的夜晚以及浓郁的血腥味。

杜康的眼神沉了沉,车里气压有些低,他当然知道女儿在怕什么,似乎对让女儿看到这些有些生气。

车子停了,司机下去了,过了没一会儿,又回来了,看了看杜槡,又看了看杜康,似乎斟酌了一会,才缓缓开口:

“老爷,那小子跑了,动作太快,没跟上。”

杜康闭着眼点点头,没再说话。

之后,杜槡又恢复了自己平常的生活,原本对这些事情都要忘记了,可偏偏两人像有缘分似的,杜槡刚从先生那里下课回来,身上厚厚的披风还没来及卸下来,就看到大厅里蜷缩着的黑乎乎的一团,像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但又比狗大。越走近,看得越清,杜槡的眼睛瞪得越大,是个活生生的人。

女孩被吓到了,大喊着爹爹。

杜康循声从后面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看到女儿吓得有些白的脸,又心软了几分,抱住她。

“这是前几日你要救的小子,我叫了几个人找到了他。”

男孩被绳子捆住,眼神还是很凶狠,瞪着血红的眼看向眼前的父女。

“他怎么了呀?干嘛绑着他?”

“不听话,凶得很。怕伤着你。”

杜槡小心翼翼地走到男孩身旁,又好奇又害怕:“你别怕,我爹是好人。”

男孩戒备地看着女孩,身子向后挪着,似乎也在害怕。

两人就这样一个蹲着一个躺着,场面有些滑稽,却又看得人心暖暖的。两个孤单的人,都在此刻遇到了对方。

就这样,男孩被留下来了,杜槡以为自己终于有了玩伴,开心了很久很久,而她不知道的是,男孩的使命只有一个,就是保护她,做她的保命符。

杜槡出生那年,有算命先生说她一生有三个劫数,第一个劫数是出生那天,杜槡活下来了,却永远失去了妈妈,她只能看着照片找自己的妈妈。第二个劫数就是去年生日那天,杜槡被人劫走了一整晚,第二天被找到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不清,嘴里一直嘀嘀咕咕,像中邪了一般。杜康不敢再赌,他需要找个人陪在女儿身边,护着她,甚至为她去死,而这个人,就是那个男孩。

男孩说他叫四两,杜槡有些惊奇,好难听的名字,但是男孩不理会她的惊讶,只是轻飘飘地丢一句“贱名好养”。

从那之后,杜槡身边跟着一个跟屁虫,每天和小哑巴似的跟在杜槡身后,不论别人怎么打骂取笑他,他都一声不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除了杜槡被欺负时。她从小就被笑话是个没妈的孩子,她都习惯了,早都学会不理会了,可四两不乐意,半个字都听不得,他会像一条疯狗一样扑上去,不要命地一拳拳砸向对方,把对方打得鼻血四溅。杜老爷听说了,也只是轻飘飘地瞥他一眼,然后象征性地打他几板子就算过了。

杜槡的性子就这样被养了起来,原本软乎乎的小姑娘,有人撑腰,开始天不怕地不怕,活的像个混小子,偏偏杜老爷又宠着,旁边还有个不要命的护着,也没人敢招惹她。

杜槡上学的时候,四两就在一旁也跟着学习,骑射练枪也一样,不过杜槡是小孩子心性,学什么都三分钟热度,没学出什么样,四两不一样,算盘拨的飞快,枪支也射的出奇的准。

两人还是一起长大,杜槡没有玩伴,只有四两,她也只要四两。但是四两跟着她,很少和她说话,越长大,脾气越怪,脸也越臭,看谁都不笑。

杜槡和她爹抱怨过几句,她爹还是咬着雪茄,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儿不满的表情。

过了几天,四两就被杜老爷安排去学着管理杜家的琐事,不再跟着杜槡了。这事只有杜槡不明白,女孩大了,风言风语也都传的有鼻子有眼,杜老爷看出杜槡对四两那不一样的情绪,赶忙掐断了。

从那之后,四两也决不踏进杜槡的房间一步,有什么事都是吩咐家里的丫头去做。自己也搬出了杜槡的院里,杜老爷给他单独安排了院子。

京城开办了新式学堂,杜槡剪短了头发,梳着直直的学生头,穿着蓝衫,脚踩小皮鞋,和普通的学生一样去上学,这时期男子和女子都一样,拥有平等的声音。

而四两也不再跟着她,杜槡开始了没有四两的生活,结交了新的玩伴,心里也滋生了从前未有过的其他心思,有时候会偷偷和四两说一两句,但四两从不回应,也不打听,依旧管理着杜家大大小小的琐事。杜槡就是在这段时期认识秦柯,才子佳人永远是坊间流传的佳话,起码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连杜槡都这么以为。

不过最近杜槡没其他什么心思了,她爹娶了个姨太太,她见了,其实也没那么讨厌,但杜槡突然觉得失去了全世界,连爹爹都不是她一个人的了。

杜老爷知道她肯定心情不好,特意吩咐四两暂时搬到她院里看着她,四两就这样又回来了。

这天夜晚,京城里停电了,杜槡半夜醒来的时候,原本一直亮着的台灯此刻熄着,她又想起7岁那年生日,她和从小陪着她长大的丫头换了衣裳准备偷偷溜出去放灯船,可半路上被一群人蒙住了脑袋,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当时很黑很黑,周围全是血,那时的她蜷缩成一团,假扮成她的那个丫头已经死了,一点呼吸声都没有,她很害怕,太黑了,她只记得自己醒来后已经到家了,从那以后,她的房间再晚都不会灭灯。

杜槡手脚冰凉,爹爹和姨娘还在休息,丫头和下人们也在休息,在夜晚,没有人会注意停电,杜槡扶着床,一步步艰难地挪着步子想要逃离黑暗。

突然,门外出现一个身影,还没等她询问,那人已经开口。

“是我,别怕。”

对的,还有四两,还有四两会陪着她。

只是四两没进来,他点了蜡烛给杜槡,屋里摇曳着烛光,杜槡抱着膝盖,背靠着房门,四两站在门外,两人都没有说话,杜槡却觉得很安心,从未有过的安心。

“四哥哥,你以后是不是也会像我爹一样,娶妻生子,然后离开杜家。”

杜槡的头埋在膝盖里,声音沙哑,听着有些可怜。

“不会。”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和平常的四两一样,却莫名让杜槡安了心,从前少女所有浮动的心思,在此刻才有了着落。

杜槡醒来的时候,四两已经走了,不过派人送来了一些西洋的玩意,不用插电就会亮的小夜灯。

杜槡的脾气最终以金姨娘流产而消失殆尽,她抖得有些过分,浓重的血腥味还是会令她害怕,四两牵着她把她送到秦柯的茶楼,低着头告诉她过几天来接她。杜槡呆呆地点头,紧紧攥着四两的手,不敢让他走,四两还是咬咬牙,挣开她的手,去处理杜家的事,此刻的他,早就不是当时一声不吭挨打的男孩了,他是杜家的大管家,有些事,他不得不去。

四两去接她的时候,忍了许久的小姑娘到底没忍住,看到他还是哭了出来。四两不敢在人前牵着她,喊了丫头扶她上车,上车后才敢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小姑娘吓得太惨了,比任何时候哭的都惨。回去又高热昏迷了几天,这件事才彻底翻篇。

这次之后,杜槡明显乖了不少,对爹爹和姨娘都十分客气,甚至听话。

再长大些,杜槡天天和那些学生一起革新,身上抹的脏兮兮的,举着大字报,嗓子都喊哑了。后来革新成功,第一个剪了四两的头发。

“四两,我们都是新时代的人了,大家都一样,不分主仆了。”

女孩脸上明晃晃的笑容刺的四两眼睛都红了。

剪了头发就能一样了吗?


杜槡看着他通红的眼,又想起当年在车上看见的那个眼神。

她一直记得,那是他对阶级身份的憎恶与怨恨。

为什么现在还是这样呢?

杜康看着眼前笔直的身影,“头发是槡槡剪的?”

四两点头,没说话,他似乎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果然......

“最近流行留学,槡槡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杜老爷丢下一句就走了。

四两垂眸看着地上自己的倒影,灰扑扑的,没有一丝色彩……

所以说,大家都明白,只有杜槡不明白,如果她聪明一点的话,应该把自己的心思藏得再深点,又或者扼杀自己的心思,才不至于落得这般。

杜槡这么胆小的人又怎么会喜欢男孩子喜欢的玩意儿呢?

还不是因为四两,四两跟着她不可能去学习女工,她只能骗所有人,自己喜欢那些,连带着四两不得不学,她处处考虑四两,不懂得收敛,到最后,只能以被迫分开收场。

杜槡走的时候,四两找了个借口出门了,在码头远远地看着她......

再回来时,是2年后了。

女孩烫着新时期的卷发,穿着小洋装,褪去稚气,看到四两,落落大方地打了招呼,小姑娘变成大姑娘了,开始频繁地跑去茶楼,脸上还是藏不住小心思。

四两跟着她,看着她的背影,眼角眉梢都软乎了不少。

可是小姑娘还是那个小姑娘,害怕的时候还是会发抖,四两被扇了一巴掌后,看见她抖得厉害的手,脑子一热,像是故意要刺激她似的,故意刺了自己一刀,看到她睫毛微闪,睁大了眼,显然被吓坏了,又有些后悔。

小姑娘都这么大了他还是听不得别人说她,笑一下都不行。

小姑娘从小没有妈妈,表面上没心没肺,夜里却一个人偷偷哭鼻子,对着妈妈的照片一遍又一遍说着对不起。

小姑娘永远是自己的小姑娘,看不得她害怕,见不得她受委屈。哪怕她学聪明了,天天装模作样地往茶楼跑,还是会不经意露出马脚,看向他的眼神还是和从前一样,热烈纯粹。

他知道秦柯虽然喜欢杜槡,但他城府极深,只怕以后杜槡会吃亏。

没有办法,他不能一辈子跟着杜槡,但他还是要拼出一条路,陪在她身边。

杜老爷收他为义子时,被他拒绝了,他说自己愿意一生为奴,做杜家家仆,永远陪在杜槡身边,即使以后杜老爷不在了,他依旧在杜家,作杜槡的依靠。

作了义子,他必然要娶妻生子,他答应过杜槡一辈子不娶妻,这样留在她身边,也不错。

杜康盯着他,想说什么,又闭上嘴,最终只是叹息一声,摇摇头走了。

他当然知道四两的心思,可又舍不得女儿嫁给这样身份的人,即使人人高呼平等,可若真的平等,又怎么会出现这种声音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反抗罢了。

局势动荡,要开始打仗了,杜老爷做了一辈子商人,自然没办法全身而退,杜家的家业对军阀来说就是一块肥肉,人人都要抢走一些。

杜康没办法,只能一次次地退让,再后来,杜康也有些怕了,人的贪念太可怕了。他把四两喊来,让他带杜槡走,走得越远越好。

四两不愿走,他说跟着杜家一辈子,说到做到,杜家养大的狼,因杜家生,就该为杜家死。

他从来不会犹豫。

只是杜槡必须好好活着,他用国外的产业换取了杜槡后半辈子的安康,自己陪着杜家,永远留在了杜家这片土地。

同归于尽的前一晚,杜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身着长衫,缓步走来,气质清冷。

他说:“你执念太重,怕是走不了往生路。”

四两将那份执念锁在了夜灯里,每年生日他都会给她买一个小夜灯,今年的还没给呢。

杜康坐在大厅的木椅上,吐出一口烟,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坐吧,总不能站一辈子,陪我这个老头子说说话。”

四两没拒绝,顺从地坐在杜康身旁,只是背依旧挺得笔直。

杜康看着他,颓败地搓搓脸: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和槡槡一样,都是我的孩子,是我……是我做错了……不该逼你们……”

威风一生的男人此刻像老了几十岁,背部也微微佝偻着,声音艰涩。

四两听了这话,头低垂着,脸上还是没什么情绪,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如果没有您和槡槡,我已经死在那个冬天了,这么多年也算是我偷来的,本来就不能再奢望什么,她就该这样,干干净净地离开,去过自己的生活……”

我心甘情愿……

“四两……”

杜康握住身旁人的手,这孩子面冷,手却很暖,和他的心一样,杜康嘴唇嚅嗫,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只是叹息一声,紧抿着嘴。

四两跟了他这么久,又怎会不知,他转头看向杜康,坦然又真诚地开口:

“爹……”

杜康红了眼圈,半天说不出话,只是拍了拍他的手,闭上眼,滑下两行长长的泪水,死而无憾了。

景象又一次崩塌,眼前还是白茫茫一片。

时影牵着杜槡,此刻的杜槡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连忙用手捋捋自己的头发,扯扯自己的衣服,抿抿嘴,带着满脸的泪,笑的一脸娇羞。

“时影,我都这么老了,四哥哥还能认出我来吗?”

“会的。”

不会安慰人的时影此刻这两个字却说的很坚定。

从白色的尽头走来一个挺拔的身影,身着长衫,额前的碎发还是那么长,有些遮眼,不过这次没有冷冰冰的,而是眼角含笑。

“槡槡,我来接你了。”

他伸出手,等着他的姑娘。

杜槡睁着通红的眼,喉头酸涩,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她又变成了从前那个爱哭的小姑娘。

时影松开她的手,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四哥哥,手牵上的那一刻,杜槡苍老的身影不再,又变回了当年那个笑容明亮的小姑娘,他们扭头,笑着和时影挥手道别。

离别匆匆,重逢却是必然。

时影醒来后,床上的老人面容恬静,嘴角依旧带着满足的笑容。

恭喜你,又见到了你的四哥哥,下辈子要幸福啊。

时影站在伞下,看着墓碑上熟悉的笑容,阿满将一束花放在墓前,身子抖如筛糠。

她在哭,时影在心里默默想着。

这种场面她最不陌生,却无法理解,她依旧读不懂生死。

阳光刺破云霄,一束束照射在大地上,树影斑驳,映在地面上,像极了泪眼婆娑的面容。

时影抬头看了一眼,春天到了……


“叮…叮…叮…”

屋外的铃声又响起,时影静坐着等待今日到访的客人。

她看着对面的人,空气是静默的,莫名形成了剑拔弩张的对峙感。

来人气宇轩昂,眉宇间攒动着凛然的仙气,本该不悲不喜的眼眸里却掺杂了几分惘然。

“不知上仙的名讳是?”

最终还是时影先开了口。

“柳榆,是我尘缘之名,还未位列仙班,未得仙号。”

幸好,这位仙人不是恶茬,可谓是有问必答,算得上是配合。

“那上仙……”

“不必如此,姑娘喊我柳榆即可。”

上仙伸手打断了时影的问话,语气平和,但眉头轻蹙,似乎不喜别人这么称呼他。

时影心下了然,神仙嘛,各有各的偏好。

没等时影继续发问,上仙先开了口。

“我来此处,是想请姑娘帮我找寻……”上仙的眉头扭成一团,迟疑了一下,“找寻我缺失的一部分。”

“缺失?是记忆吗?”

不怪时影这么反问,仙人得道之时,需得圆满,不论肉体凡胎,亦或是灵识,都要完整,而肉体凡胎最易塑造,即使缺憾,亦可修复,唯有与灵识紧密相关的记忆,最难修复,也极易丢失。是以,大多仙人都会将记忆封印在某些器物上并细心保存,得道时一并收回。

但对面的人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眸看着时影,摇了摇头。

“我本也这么以为,可我向神台确认过了,灵识是完整的。

有问题的……是神魂。”

时影轻挑眉毛,难得露出一丝惊讶,神魂缺失,那必不可能得道,而此人,时影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身体里涌动着的仙灵,若未得道,仙灵不可形成。

如此矛盾,令时影也心下惊疑,曾经有人告诉过她,神台掌管世间所有飞升得道的仙,而眼前的人虽然未被神台认可,却已得仙身,真是奇也怪哉。

“我翻遍灵识,也可以肯定,我的记忆不曾短缺,连贯至今,只是……”

上仙又在考虑措辞,“只是我总觉得,我的记忆里,应该还存在一些东西,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一件物,可以是任何一切,就是不应该像这般空茫一片。”

上仙微低下头,似乎在思索些什么,气质温和,经历万千凡尘的时影却清楚地感受到在他的周身萦绕着不属于他的气息。

时影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柳榆,我带你找找吧。”

时影不等回复,指尖轻触到对方的皮肤,而他周围浓郁的气息瞬间包裹住他们,却令时影心里涌起难受的情绪。

他在难过,神仙也会难过吗?

在荒北沙村唯一的一处绿洲里,生长着一棵十分十分粗壮的榆树,从沙村最年老的长者出生时,便有这树。

偏偏这树立于蛮荒之地,四周还富有生机,因此便被村里的人封为神树,家家户户都要祭拜供奉神树,有奉便有愿。

因此柳榆就是在百姓的愿中孕育而生。

由树生灵,继而成精,修炼便得道成仙,这本该是柳榆理应选择的路,他亦是这么想的。

可世间凡事总爱有个意外,譬如柳榆遇见江南恪,在众多的祈愿中,他听到了最与众不同的。

那人和其他百姓不同,他没有规规矩矩地跪着,只是散漫地单膝着地,一手伏在膝盖上,一手用剑撑着。

神情里没有一丝虔诚。

“没想到你这棵树竟成了神树,看来也不老实。”

说完男人嘴角还勾起戏谑的笑。

而此时的柳榆,只是神树凝成的一缕灵识,尚未成型,听到树下的人如此不恭的话,微微有些恼意,却又无法辩驳,他卷起一阵风,树叶索索,似在表达他的不满。

而树下的江南恪就在树影婆娑的那一刻弯了眉眼,原本细长的眼此刻弯的如朔月,清冷温柔。

“罢了,你我也是有缘。”

一人一树,静默半天。

柳榆看着男人在树下怔愣着发呆。

他此刻不过是一缕精魂,本该对人类的悲喜无感,可不知为何,看着树下那人落寞的一道身影,柳榆总觉得,那人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等待的感觉是怎样的呢?会有点难过吗?

柳榆皱着眉苦恼地思索着,可惜没人能回答他……

江南恪直起身子,转身离去,他来的莫名其妙,走的也潇洒恣意,像是只是来见一个老友而已。

柳榆望着他的背影,在天与地的苍茫间,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于一处光影斑驳中。

柳榆心下有些凄凉,他生于天地仙灵,本就没有来处,看着和他一样孑然一身的凡人,不免有些共情,可他总在这样的背影里莫名产生一抹熟悉的异样,就像百年前他未成灵时就已见过那人的孤寂。

是旧人吗?可为何旧人重逢,两相无言?

又不知过了多少岁月,真是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柳榆成了精,虽不能幻形,但他偶尔脱离树身,去感受凡尘纷扰,自得逍遥。

沙村早已埋覆在岁月的蹉跎中,柳榆看着牙牙学语的凡人最终一夜萧条,变成一缕烟灰,凡人的一生太短暂,不过百年,对柳榆而言不过转眼一瞬,但凡人却总是妄称一生。

何来一生,一啼一哭之间而已。

除了神树周围一片的绿洲不曾变过,四周又成了荒漠,柳榆看不见人烟,听不到热闹,有些烦闷,便封了灵识,认真修炼。

他想,也许再见,又该是另一番景象了。

他未曾知道等待的滋味,殊不知,早已陷入等待的漩涡中……

柳榆睁眼瞬间,落日泣血,天和地都被染上一层血色。

耳边呼啸的风声,令柳榆一时有些不适,他俯瞰苍茫大地,树下站着一人……

又是一阵风,卷起一声叹息。

柳榆记得他,百年前那个来了又走的人,为何他还是少年模样,他不是凡人吗?

来人依旧不言不语,仿佛只是来看看,柳榆恍如隔世。突然,他又心中酸涩,这人,难道每世都来吗?

他竟错过了太多次的重逢。

来了又走,如柳榆猜想的一样,只是他来来往往好几番,惹的柳榆都想和他说话了。

是的,他成精了,再有一劫,便可成仙,自然可以开口说话了,只是依旧不能成形。

“你叫什么名字?”

“江南恪……”

他没问自己的名字,柳榆有些难过的想。

他也不知道这难过源于何处,只是空无一物的胸膛里闷闷的。

“你怎么总是一个人?”

最终还是柳榆忍不住,又问了句,要问的问题其实有很多,比如为何来,比如他是不是认识自己,可是话到嘴边又只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树下的人挑挑眉,似乎也没太过惊讶。

“精怪也会关心凡事?”

这人嘴巴真毒,明明柳榆不过一句关心,他却阴阳怪气,嘴角还是最初的那种戏谑,柳榆有点不想和他说话了。

四周又静了下来,来人也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依旧安安静静地坐了大半天,最后又踏着残阳暮色,转身离去。

不过离去前留下一句。

“我要去参军了,你也早日成仙吧。”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柳榆忍不住要落泪,他恍然如梦,想起了最初的相遇。

柳榆那时还是灵识,五感也还未修成,只能靠灵力听见凡人的祈愿,耳边嘈杂,全是凡人的妄念与贪恋。

“神树大人,保佑我喜得良缘……”

“神树大人,保佑我喜得贵子……”

“神树大人,保佑我儿高中……”

“神树大人,保佑我……”

“长的真好,再好一点吧,最好早日成仙。”

一声带着笑意的祈愿夹杂在千篇一律的愿中,突兀却又温暖,柳榆就是在此刻修成五感,看见树下散漫的人影,来了又走……

柳榆想,那我们会再见吗?

他没有询问,因为害怕。

凡人的命格,脆弱易碎,他怕江南恪的命,担不起下一次的相见。

柳榆不语,只有树声簌簌,泄了半分心思。

江南恪又来了,身着一身玄甲,眉宇间更加坚毅,肤色深了不少,面容也硬朗了,翩翩少年最终成为了以一敌百的将军。

柳榆简直都要夸赞他了,如果不是闻见空气中弥漫着腥甜的血味的话。

“你受伤了。”

“……”

江南恪抿着嘴,不说话。

“疼吗?”

“不疼……”

一根细细长长的藤蔓自树中缠绕伸长,藤蔓的尖端是一片小小的绿叶,轻轻试探着触碰着男人的铠甲,带着几分顽皮,但男人没有阻止也没有害怕,纹丝不动。

似是感受到男人的纵容,藤蔓更加放肆,渐渐缠绕住男人的手臂,缓缓向下穿过指缝,绕住手指,最终绿叶触碰到男人的指尖,绿光闪了一瞬,一阵温热的气流从指尖传到心脏处。

男人能明显感到身上的伤在逐渐愈合,这精怪竟有愈疗的能力,不知为何,男人笑了一下,没忍住,还笑出了声,把那藤蔓吓得缩了一下,停顿一会儿后,才又开始疗伤。

在柳榆撤回藤蔓时,听到了男人清浅的道谢,柳榆也不知为何,由于男人受伤而生出的烦闷在此刻一扫而空,他们开始了一些简短的交流,只是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因为比起聊天,他们都更习惯沉默的陪伴。

最终男人又踏着残阳准备离开。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柳榆小心翼翼地开口,凡人的一生实在太短暂了,他怕下次再见又是一生。

“下次打了胜仗再来。”

“我是神树,你可以祈愿的。”

柳榆希望他能向自己祈愿,祈愿他能打胜仗,这样他自己就能理所当然地帮他了。

“那就祈愿……”男人笑了一下,“你早日得道吧。”

柳榆带着不解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他总是不向自己祈愿,是不相信自己能达成他的愿望吗,还是只有成仙了才能让他信服?柳榆有些不高兴。

从那之后,男人有事没事都会过来,有时满身血污,柳榆便自然而然地为他疗伤,有时身着一件雪白的直襟长袍,周身散发着古朴沉郁的沉稳气息。

他们还是沉默居多,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的劫期快到了,你这几日不要来了。”

临走前,柳榆提醒了男人一句。

“劫期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

柳榆第一次成仙,也不知道劫期是什么样的,不过应该会很疼,他不想连累到这个凡人。

“嗯。”男人点点头,似不在意的样子,又消失在日落的尽头。

成仙了,就能幻形了,应该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给他疗伤了。柳榆这样想着,有些开心,原本对劫期的担忧便减少不少。

劫期那日江南恪还是来了,柳榆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罢了,反正他总是不在意我说的话。

柳榆其实也是有些开心的,他希望自己成仙是有人陪着的,他有些胆小,江南恪在的话,他会勇敢一点。

但这次江南恪很奇怪,他带来了一把剑,长相奇怪,剑柄不长,剑身四周纹着柳榆看不懂的花纹,像梵文又像涂鸦。

不过柳榆觉得梵文的可能性更大,因为他看见此刻江南恪在离他几十步的距离外用符纸比划什么,像是在画阵。

应该是保护他自己的阵符。柳榆撇撇嘴,有些酸涩的想。

江南恪盘腿坐在阵中,安静地闭着眼,没有和柳榆说一句话,他们都在静静的等待着劫期的到来。

劫期很快就来了,乌云蔽日,原本亮堂的天地瞬间漆黑一片,柳榆的树身被狂风摇晃的快要折断。

突然,空中盘曲着一道长长的闪电,像是要将天劈成两半,随之而来的是要将耳朵炸裂的雷声。

柳榆在风中险些凝不住灵识。

“江南恪,是天雷,你快……快走!”

柳榆的声音也劈裂了,他很着急,天雷太恐怖了,江南恪做的准备恐怕根本不值一提,他不能让他留在这里。

但他的怒喊在风中破碎,断断续续地传入江南恪的耳朵,柳榆不知他有没有听到,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让他离开,最后几声,嗓子都咳了血。

而那阵中的人依旧纹丝不动,柳榆开始害怕,也许江南恪的阵符不是他想的那种。越想越怕,柳榆声嘶力竭地求他。

“走啊!江南恪,你走啊!”

端坐着人终于肯回头看他一眼,只是安抚地对他笑了一下,便又恢复原本的姿势,再不回应。

柳榆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江南恪似乎要做一件很可怕的事,柳榆有点猜到了,但他又不知如何阻止。

都怪我,为什么要告诉他自己劫期到了,为什么啊?

没人能回答他,只有一道亮丽的闪电从天而下,直直地向他劈来。

看到闪电朝自己而来,柳榆再没有害怕,反而有一丝丝雀跃。

幸好,没劈到江南恪。

而下一秒,阵中的人竟将剑直直举起,柳榆再傻也看出来,他在引雷。

那是引雷阵!

可能是阵符的作用,天雷降落的速度加快了几分,每道都精准地落在江南恪身上。而柳榆树身里疯狂挣扎,直到最后一道天雷落下……

柳榆从树中瞬间挣出,那一秒,江南恪回头,看见了柳榆的的容颜。

柳榆身着青色的长袍,头发被一支玉簪簪起,发丝随着风飞扬,迷了他的眼。

柳榆快速飞奔到江南恪身前,紧紧搂住他,止不住的颤抖,也不知是谁在抖。

“江南恪,我……我救你……”

柳榆将自己的灵力大量的渡给他,而怀中的人依旧潺潺的往外冒血。

天雷导致的伤,又怎会轻易治愈呢?

没有用的……

柳榆睁着无神的眼,怔愣地询问怀中的人:

“你……你为何要这样做?为什么,为什么呀……”

柳榆一直在问为什么,一直问,嗓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味。

江南恪看着他,微微笑着,最后移开了眼,看向他身后缥缈的虚空,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失去力气的发呆。

“因为……你是我的树啊……”

我是你的树……

柳榆脑子里一片混沌,无法思考的他只能一遍遍地重复那句话,最终也无法理解,他一定是忘了很重要的事情,他把江南恪忘记了,他们一定早就认识了。

柳榆一动不动,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怀里的人慢慢失去了呼吸,原本滚烫的血液变得冰凉,他感受着怀中的人生命的流逝。

他束手无策,心如刀绞……

柳榆手指轻轻划过自己的脸颊,什么都没有,是了,神仙怎么会落泪呢?可他都为自己死了,自己连一滴泪都无法为他流下,真是无情无义,江南恪,你看,我是不是不值得你救啊?

柳榆将江南恪脸上的血一点点擦净,露出他原本的容颜,高挺的鼻梁以及深邃的眼,薄薄唇紧抿着,血色全无。

柳榆轻轻俯身,在他冰凉的唇上印上一个吻。

江南恪,我不想成仙了,你等我去找你吧。

绿光乍现,柳榆的身影一点点变浅,他将自己的神魂撕裂,注入到江南恪体中。

怀中的人再也不会醒来,他也不要醒来……

柳榆沉睡了千百年,封印自己的五感六识,从此神台名簿上新的上仙无人得见。

时影缓缓抽离自己的手……

“柳榆,你……”

时影略显震惊地睁大眼睛,一时有些语塞。

柳榆指尖轻触眼睑,碰到一处温热转瞬冰凉。

“原来,泪和血一样,都是热的……”

柳榆轻喃,却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神仙落泪会怎样呢?时影当然不知道,她从未见过,不过总归是不好的。

落泪的本人却丝毫不在意,只是还在愣神,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我要如何…找到他?”

“柳榆,你不需要找他,你要找的,是你自己。”

“这是你的本体?”

时影艰难地出声,在她的眼前,是枯败不堪的枯木残枝,说不出的凄凉与颓败,与柳榆身上涌动的仙气毫无关系。

她见过柳榆真身繁盛的模样,在影中的那颗神树,从来都是充满生机,给人希望的。

柳榆瞥了眼灰扑扑的树干,不为所动,似乎它与自己毫不相干。

“嗯,我醒来时就这般模样。”

他在神树四周细细摸索,寻找着那把古剑,在易阙,时影告诉他,找到古剑,修复神魂也许能找到江南恪。所以他没有一丝犹豫地将时影带来这里。

柳榆感应了许久,也没有一丝古剑的气息,他没有撕裂神魂之后的记忆,自然也不记得将古剑和江南恪的尸首葬于何处,只能凭借当初留下的微弱的灵息来找寻。

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柳榆越找越急,他闭上眼,无论怎样都感受不到古剑的气息以及那人,神魂在他身上,自己不可能寻不到的。

绝望一点点侵蚀柳榆,他颓丧地靠着树干。

“时影,会不会我再也寻不到他了?”

他抬起眼看向远处的太阳,今日阳光明媚,刺的柳榆视线模糊,逐渐看不清四周。

而在他们都未注意的地方,神树开始回春,原本干枯的树枝开始抽芽,一点点生长。

柳榆和时影还未做出反应,灵识被席卷。

极度的眩晕感让时影有片刻的失神,缓了半刻她才看清四周的景象,她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这里的天和地都很广阔,是种让人迷失的空旷,唯一标志性的物体就是天地间矗立着一棵树,树上春意盎然。

“柳榆,这是哪儿?”

“这是我的十八界。”

凡是人,都有十八界,可只有极少数人六识六根六境能形成另一番境界。

柳榆走近树旁,不出意料的看见了那把古剑,此刻正插在神树前,一如从前,剑柄不长,剑身刻着看不懂的梵文。可柳榆却再也走不动一步,他像被定住了一般,眼神死死地盯着神树旁那个熟悉的面容。

神树藤蔓缠绕盘错,形出一张花床,而江南恪此刻面容平静地躺在那里,眼睛紧紧闭着,似乎只是在安稳地入睡,可柳榆知道,他早已死了千百年,而自己也将他遗忘了千百年。

找到了,又该如何呢?

柳榆无助地看向时影,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古剑有灵,柳榆,你可想清楚了,是否与我做这场交易。”

古剑上的灵一旦化为影,便再也无法收回。

“无妨,我只要找到他。”

“一影生,万灵灭。”

时影念下那句符令,与柳榆一同进入影中。

箫笛遇到先生的那日,他才将爷爷的尸首掩埋在山野中。自出生起,他便无父无母,被爷爷捡来养大,两人相依为命不过6年,此刻又要生离死别。

命格太硬。

是先生见到他第一面起就对他的评价,箫笛太小,还不能理解这四个字。只是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这四个字是多么可怕,这意味着自己身边留不住任何有命之人,自己就是天生孤煞命格。

“不过也没事,像山野精怪那样的倒不会受你影响,正好我自己便是,以后你就跟着我了。”

箫笛一直都不知道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他一会说自己是神仙,一会说自己是精怪,甚至还说自己只是天地生灵的一抹灵识。

但他也不在意这些,他只知道先生可以长命百岁,这就足够。


所以后来先生问他想要养什么的时候,箫笛很想说想养精怪,像先生的那种。

先生自然不知道箫笛的想法,太荒谬,人在精怪面前本就弱小不堪,岂能谈得上“养”?

只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于是先生告诉箫笛,养一棵树,树生百年万年都可以不败,也是长命百岁的命数,不会受他命格的影响。

“那树会成仙吗?”

“当然……”

箫笛日夜守护着自己的那棵树,盼望着它早日成精,箫笛没等到树成仙,倒是先等来了自己的命数。

25岁那年,箫笛双手枕着脑袋躺在树干上,半眯着眼,逍遥又自在。

先生两年前留下一句有要事就离去了,不过箫笛也不难过,如今他有他的树,他不会离开这里半步。

先生是在他半寐半醒间回来的。

“箫笛,近来安否?”

先生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极了夏日晚间的风,带着令人神怡的凉意。

“托先生的福,一切安好。”

箫笛从树上一跃而下,细长的眉眼笑成弯弯的月牙。

“先生怎么回来了?”

“回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箫笛扭头疑惑地看向先生,几秒后,睁大了眼,“是不是我的树要成精了,先生感应到了?”

先生又好气又好笑:

“天天你的树你的树,你倒不如给它起个名,让世人都知道它是你的树。”

箫笛孩子气地撅嘴:“我倒是想,可现在不是为时尚早嘛。”

这一茬很快被忘了,箫笛也没注意先生到最后也没说他回来的缘由,不过万事总有定局。

“今日起你不要出门了,闭关修炼。”

先生似乎又有要事,走的很匆忙,走之前只留下这一句叮嘱。

箫笛自小跟着先生修炼,倒不是想长命百岁,只是想着,成仙了应该可以改改自己的命格,他实在不喜欢自己的命格。

于是,他听了先生的话,从那日之后,便再没有出过门,不过门外的世界总有他惦记的。

比如先生一直在世间游走,是在寻找什么呢?

比如他的树是否日夜安好?

但他再惦念,也没有出门,先生的话,他向来是最听的。

所以等箫笛察觉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那天夜晚,下了这场夏季里的第一次大雨,他才从房间里出来,大雨瞬间就打湿了他。

雨水顺着他的额头蜿蜒流到下巴尖,天空闪过一道闪电,将箫笛的容颜映的有些狰狞,箫笛看着不远处树下的景象,怔愣失神——

向来衣衫整洁的先生被雨水淋的狼狈,此刻还手持一把沉重的古剑,端坐在树下,闭着眼,周身流转着他事先画好的结界,任何人都无法近身,包括箫笛。

“先生……”

箫笛喃喃出声,声音里满满的无措。

结界中的先生睁开双眼,眉眼温和,一脸笑意。

“傻小子,哭什么。”

箫笛下意识地抹脸,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后来才得知,那日是他的劫期,他天生孤煞命,劫期会比旁人难捱些,先生算到之后赶忙从千里之外赶回来,想替他挡上这一劫。

先生稳稳地坐在结界中间,平静地等待着天雷。

箫笛眼睁睁看着先生在天雷落下的那一刻,举起了手里的古剑,阵符中光芒大作,逼的箫笛不得不闭上眼。

眼泪随之而落……

但天雷没有落到先生的身上,即使他提前画了引雷阵。

也没有落到箫笛的身上,箫笛的劫被他的那棵树挡下了,一抹青影轰然倒下,再不复相见。

第二日清晨,天空一碧如洗,所有人都忘了昨夜的狂风骤雨,又或者他们从不在意。

只有箫笛无措地跪在树前,失神地喃喃自语。

他闭关修炼不知岁月,他的树早已成精,他们甚至未来得及相见,那抹灵识便被天雷劈得烟消云散……

“养棵树吧,树生百年万年都不会败……”

“树也是长命百岁的命数,不会受你命格的影响……”

先生的话还在耳边回荡,但眼前是一地狼狈被天雷劈得惨不忍睹的残枝。

箫笛一声不吭,沉默地捡着零落的枝丫,身上全是污水也不管不顾。

“先生,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命数?”

先生看到的,就是箫笛颓废地瘫坐在地上,一脸无助的问他这个问题,可“命”这个问题,谁又能解呢?

“你如今也修成正果,日后再不会有这种……”

“我不想修仙了……”

箫笛一寸寸地回头,他看着满地枯枝,以及先生被泥水玷污的衣衫,语气决绝。

他想要了结这一切。

先生目眦欲裂,看着箫笛硬生生用灵力将自己一劈两半,一半仙身,一半凡体,而那仙身缓缓走向早已枯败的树干,青影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你是我的树……你叫柳榆……别忘了……”

箫笛用尽最后的一点意识,为自己的树取了名字,从此,四海八荒中,他箫笛不再茕茕孑立,有一人为他而生。

而这凡体,别再叫箫笛了,命数太差,就叫江南恪,此后在世间瑀瑀独行,做一场游客吧。

“先生,日后相见,弟子定会亲自向您赔罪……”

箫笛最后的道别,消散于风中……

箫笛自毁仙身,自然违背天道,原本要落下天罚,被先生拦住了。

这一劫,也不知能拖到何时。

如箫笛所言,江南恪果真在世间游走,只是他本不属于六界中的凡胎,因此每一场转世,他都不得善终,而他也要带着记忆落入下一场因果,世世如此。

他带着记忆奔赴每一场轮回,他日日寻找自己的树。

形影匆匆,步履斑斑,他们终于在百年后迎来了第一次重逢。

由于有仙身庇佑,那树四周涌动着厚重的仙气与福泽,也因此早已成精。

江南恪冷若冰霜的面容难得展开一丝笑意,既然是神树,那便能听到世人的祈愿,于是江南恪珍重地许下愿:

这么好的树,早日得道吧。

只是那棵树早已忘记了他。

他后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问你是谁,只问你叫什么名字,也许在冥冥中他就已经意识到,他们一定是相识的,只是他忘了他的名字罢了。

于是江南恪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却没问他的名字,他知道,他叫柳榆,他是自己的树,他们在很早之前就认识了。

江南恪被天道惩罚,每世活不过25岁,像一个诅咒,日夜跟着他。

他每世都来找他的树,然后在离树不远处埋下自己的枯骨,世世如此。

他生于树,便也要葬在他身旁,他没有多余的念想,只想赶快解脱。

他想,是不是柳榆成仙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太好了……

然而从某日之后,他的树没有了回应。

先生告诉他,柳榆封印了五感六识在修炼。

于是江南恪不再避开柳榆,每世都躺在树下,看着自己一点点消亡,又变成一具枯骨。

下一世再来的时候,你是不是能陪我说说话了呀。

江南恪一下又一下,动作缓慢地摩挲着粗糙的树干,嘴角带着很浅很浅的笑。

江南恪下一世到来的时候,柳榆确实可以开口说话。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自己在树前曾喃喃一句:柳榆,陪我说说话吧。

于是柳榆便沉心修炼,只为早日完成他的愿望,真是一棵求神拜佛的好树。

这次江南恪依旧在树下坐了一整天,他们偶尔浅谈一两句,但大多数都是沉默不语。

直到某天,柳榆说他的劫期要到了。

江南恪才想起,那场被拖了很多年的天罚终于要来了。

柳榆是仙身,自然能感应到天罚的到来,只是他还天真的以为那是他得道的劫期。

其实不是,那是天罚,是天道对箫笛离经叛道的惩罚。

江南恪找到先生,先生与他分别之前,曾给他留下三座小像,那小像的模样与先生如出一辙,眉眼低垂,带着笑意。

他遵着先生的教导点燃了灵烛,烛光摇曳下映出小像的影子,下一秒,先生自影中翩翩走来。

“江南恪,近来安否?”

“一切安好。”

江南恪带着笑意回答,一如从前的问答,只是这中间有太多的难以言说。

江南恪向先生借来古剑,打算效仿百年前先生的做法。

“江南恪,你太执迷不悟了,他只是柳榆。”

不是百年前的那棵树,后面半句话,先生不忍说出来。

“先生,我知道的,他是柳榆,柳榆就是我的树。”

江南恪笑意盈盈地回答。

先生看了他一瞬,最终摇摇头,不再言语,罢了,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江南恪画好阵符,静心等待着天罚,任凭柳榆在他身后如何声嘶力竭,他都不曾动摇。

只是想起那抹青影消散的场景时,江南恪也会有片刻的恍惚。

也许,先生是对的,他是柳榆,不是自己的那棵树。

他回头再看了一眼那树,又看到了模糊的青色身影,一如当年。

他还是笑了,柳榆就是他的树,不会有错的。

天雷滚落的速度很快,他的伤口根本来不及愈合。

他感受着伤口正潺潺地往外冒血,但并没有太多的疼意,他最在乎的,是柳榆……

在百年后,他终于看清了柳榆的容颜,细长的眉眼,那是与自己一样的容颜。

他终于知道,自己错的离谱,蹉跎了几百年,江南恪才恍然大悟,当年惊鸿一瞥,那人已走远,他们以后不会再见,是永远,永远不见……

时影和柳榆从影中出来后,两人都思绪万千。

此刻两人还在柳榆的十六界中,只是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先生走到柳榆身前,语气里是淡淡的无奈。

“事已定局,箫笛,这么多年,你早该醒悟……”

那一刻,所有人都明了,从始至终都是箫笛,只有箫笛。

从箫笛自毁仙身,一半柳榆,一半江南恪之时,就已经错了。

一切都如先生所说的那般,箫笛的树早在百年间就已随着天雷去了,之后的柳榆,从来都是箫笛的执念。

时影也走上前。

“柳榆,你要如何选?”

“选?”柳榆红着眼,扭头对着时影笑的惨淡,“时影,我没得选的,我和江南恪都没得选……”

他终于明白,他从来不是在万人的愿中而来,他原来是有来处的,他和江南恪都是为彼此而生的,只是明白的太晚,而相识又太短。

柳榆一步一步走到神树前,“先生,神仙落泪,后果如何?”

“天雷。”

柳榆点点头,认命地牵起江南恪的手,等待着天罚。

“你从前那般做,可曾有想过属于你和我的时间也不过如此,我竟不知,这树下、树旁,还藏着你每一世的尸骨。

你看,我们错过了太多次。”

天雷携着黑压压的乌云而来,滚滚天雷落下,每一道都毫厘不差地落在柳榆身上。

原来天雷这么疼啊……

“师父……”

时影看着眼前熟悉的身影,终于无法抑制地道出一声思念。

箫笛的先生,便是时影寻找千百年的人,可为何自己总是与他失之交臂,不曾相遇,却总是重逢。

“小影,近来安好?”

轻飘飘的问好,让时影红了眼圈,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她紧紧攥着手指,眉头轻蹙,她有太多的话要问,却不知从何说起。

先生轻叹一声,“怎么还是和从前一样爱皱眉呀?箫笛的十六界快要崩塌,出去后,不要伤怀,会再见的……”

最后一道天雷落下,绿光乍现,时影下意识地闭上眼,耳边是和煦的风声,夹杂着缕缕叹息,像极了柳榆和江南恪重逢时的那场风。

再睁眼,真的出了柳榆的十六界。

眼前的人,依旧身着青色的长衫,眉眼中流转着独属于神仙的温润,细长的眉眼笑起来像柳榆,不笑时像江南恪,可他是箫笛,是乌衣上仙,唯独不是柳榆,也不是江南恪,大梦一场,只困住了不存在的两人……

“乌衣上仙……”时影轻声呼喊他。

“今日之事,多谢时影姑娘了……”

上仙眉眼都带着笑意,带着春风和煦的生气,万物复苏的温柔,全身上下都透露出释然,仿佛此前种种都与他毫无关联。

“柳榆和江南恪会如何?”时影下意识地询问,在她眼里,他们是活生生的两个人。

“他们不过是我不同的名号罢了”上仙温和地回答,没有丝毫被冒犯的不虞,“我就是他们……”

仙人得道,须得圆满,仙身与凡体圆满的那刻,他们终于得以相见,他们本是一体,只是这种相见,难免令人唏嘘。

时影脸上难掩遗憾,她终于明白了师父的话,也明白了柳榆的“没得选”。

也许,从始至终,都没有柳榆,也没有江南恪,他们不过是一道劫,是箫笛的劫。无论柳榆和江南恪如何选,最终都只是箫笛,这世间再也不会有柳榆和江南恪。

从箫笛自毁仙身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场悲剧,种下虚妄的因,必得必死的果……

箫笛了结尘间的事,是时候位列仙班了。

他离去前,递给时影一个小物件。

“先生留下的东西,我觉得交给你最合适,后会有期。”

“多谢上仙。”

时影看着手上的小神像,眼皮低垂,看不清神色。

在箫笛的影中,她见过他使用的方法,也知道用途。

只是在离别前,她又多嘴问了一句。

“上仙知道第三尊神佛的下落吗?”

箫笛微微一愣,看向时影的眼神里多了一些难以捉摸的情绪。

“不知,先生收回了,我也没有过问,不过……”

箫笛顿了一下,“先生说了,是做了一件极好的事。”

时影听了这话,竟笑了起来,虽然很短暂。

是好事就行。


“我想找一位故人。”

老人说完这句话,不再多言,只是右手拇指无意识地细细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

时影看到老人的动作,仿佛看懂了什么。

“哪位故人?”

“我的……”老人闭上眼,掩住眼里巨大的痛苦与悲恸,“爱人……”

简短的四个字,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此刻的老人周身散发着古木残败的腐朽气味,这是凡人行将就木的征兆,时影心下了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可有故人之物?”

“有的。”老人颤颤巍巍地从左手无名指褪下那枚戒指。

这是一枚简单到没有任何修饰的银戒,周身都是清雅的素银,只有戒指的内圈刻着一排英文字母,可能是主人的名字或者具有象征意义的话,这些时影都不得而知。

但她只是很快地收回目光,浅色的瞳孔带着薄薄的凉意。

“这不是故人之物……”

“这是呀,是小小的,不会错的,不会错的……”

老人喉头梗塞,慌不择路地呢喃解释。

时影不理会老人难以抑制的悲伤,用指尖轻触银戒,下一秒,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只是眉头依然紧蹙。

“是与不是,如今已然不重要,只是你与那位故人,终有一别……”

时影目光灼灼,眼神带着微弱的探究,仿佛要将眼前的人看穿。

人心不古,无论何时,时影对来人的话都自有考量。

老人抬头看向时影,他几乎有一瞬间以为时影看穿了一切,可是她的眼神太过冷静,其实他再仔细一点就能看出,从他到访的那一刻起,时影看向他的表情,从来都是事不关己的冷漠,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自如地从每一场别离中抽身。

老人喝了一口茶,眼神放空,他慢慢回想,他们,是从何时相识的呢?

好像久远到像上辈子发生的事……

37岁的周桁坐在公安局服务大厅的窗台前,两眼无神地托腮发着呆,周围围着一圈的女民警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家庭的琐事。这些有些吵闹的声音传到周桁的耳朵里,让他产生自己还是活生生的人的安全感。

“嗡嗡嗡……”

外套口袋的手机震动一声,周桁不紧不慢地打开微信聊天最上面新来的消息。

“周警官,今天记得复诊。”

周桁漠然地看着屏幕,原本要摁灭屏幕的动作中途又顿住。

“好的。”

冷冰冰地打完两个字,周桁把手机随意地揣进口袋里。

付医生是他的主治医生,他不能对他的医生太疏离,付医生说过,他要学会像正常人一样交流,而第一步就是要试着回复别人的消息,尤其是付医生的。

手机熄灭前他看了一眼时间,离下班还有一两个小时,周桁开始等待着下班,即使他下班后没有任何安排,但他还是固执地等待下班,他的生活规律地近乎偏执,每一件事都要按照他规定的时间完成,不然他会陷入可怕的焦虑中。

一想到这,周桁的手又开始不自觉地颤抖,他眉头皱的死死的,将手不动声色地装进口袋里。

就在他百无聊赖地等待中,他遇见了林小小,他眼神冷漠地看着面前怔愣失神的人。

“周桁……”

略微熟悉的声音促使周桁条件反射地紧绷身体,神色阴郁地盯着眼前的人。

似有若无的熟悉感令他呼吸紧促,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要犯病,手里死死地握住药瓶,却不敢拿出来。只是指尖攥得早已发麻,他依旧与对面的人暗暗对峙,带着不死不休的意味。

吃药太多已经把他的脑子吃坏了,他的记忆与反应力都在消退。

看,这就是吃药的后遗症,开始分不清谁是谁了。周桁自嘲地想着,嘴角也勾起讥讽的笑。

手表指针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周桁耳边无限放大,他甚至能跟着一声一声倒数,“3、2、1……”

下一秒,周桁起身,大厅的钟此刻显示为下午六点整,他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只是动作略显仓皇。

“认错人了……”

林小小看着周桁的背影,丧失了语言功能,只是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周桁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心里升起不可控的烦躁感,本来打算去复诊的计划又要打破,他越想越烦躁,呼吸也开始变快,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要冷静。

回家,吃药,吃饭,睡觉……

周桁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告诉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可是按压在心里的烦躁都在耳边无法避免的脚步声中爆发。

“你他妈跟着我做什么!”

一声暴喝,打破了最后的平静。

林小小看着与自己紧贴的面孔,甚至在对方的瞳孔中看见了无比冷静的自己。

“周桁,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真的。”

眼前人分明说着高兴,脸上却一笑不笑。周桁看着对方平静的面容,耳边是对方冷静的语调,差点以为高兴的是自己。

“别跟着我,滚!”

他烦躁地推开对方,不想再多看面前的人一眼,只是在他转身后,身后依旧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周桁做了几次深呼吸,近乎崩溃的边缘。

心跳变得快而不可控制,每一声都像在锤击他的胸口。

“我不能死在这里。”周桁想。

也不能在林小小面前吃药。他又想。

于是他倏地转身,简单粗暴地驱赶林小小。

“你TM是不是耳朵有问题!跟着我干什么?等着挨操?!”说完嘴角还弯起一个称得上充满恶意的笑容。

他知道,根据他的了解,接下来,跟着他的人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毕竟小小向来骄傲。

“周桁,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

林小小没有被周桁的话影响到一分一毫,只是平静地牵起周桁的手。

他的身体是不是变差了,脸色很差,手也很凉。林小小默默地想着。

周桁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看着林小小的侧脸,突然想起了很多有关他们的记忆,其实他们认识很多年了……

自有独立意识起,周桁就怀揣着拯救世界的英雄梦,从此以后,他开始致力于寻找到一把能够匹配梦想的武器,譬如孙悟空的金箍棒,哪吒的风火轮和混天绫。即使他过了6岁,已经从幼儿园转到小学,一无所获的他仍然坚信这世上存在他拯救世界的武器。

周桁的梦破碎的很快,这一切都源自一个叫林小小的小孩。如果说周桁是军区大院里最皮的家伙,那林小小就是远近闻名最聪明的小神童。

林小小在周桁上小学的第一天,就十分严肃地向周桁普及了神话故事是假的这个事实,在周桁的据理力争下,林小小又引经据典砸得周桁眼冒金星,那时的他脑袋空空,只认为自己败于林小小的原因就是自己书读的不够多,林小小只不过是一个很会吓唬人的纸老虎而已。

于是周桁从那天起,拾起蒙尘的各种儿童读物,终于在他学习能力增强的情况下,坚定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之一——唯物主义。

而周桁的妈妈白芷怡在看到周桁的变化后,老泪纵横地拉起林小小妈妈葛灵的手,平地惊雷的宣称此生与葛灵义结金兰,成为异父异母的亲姐妹,有福同享,有孩同养。

林小小看着眼前与周桁有三分相似容颜的女人,突然明白周桁自小的英雄梦原来是遗传而不是基因突变。

为了报答白芷怡的“养育”之恩,林小小见缝插针地告诉周桁小孩是成为不了英雄的,英雄都是大人。

从周桁梦想破碎的那一天起,他封锁了自己的梦想,唯一不变的就是继续讨厌林小小,并打败林小小永居第一的优秀成绩。

这个梦想,至今都没有实现……

周桁的回忆被迫停止,他面色不虞地盯着面前忙前忙后的人。

“你带我回你家干嘛?”

林小小没有理会他语气里的不善,只是很理所当然地回答。

“你不想让我知道你家在哪里,我也不想离开你,把你带回家是最好的办法。”

说完,林小小甚至还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似乎觉得自己的做法很聪明。

剩下的时间,周桁不开口,林小小就也不开口,两人陷入诡异的沉默中,但谁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而已,总会有撕破的那一天。

晚上,林小小做了一顿说不上丰盛的晚餐。

“好吃吗?”林小小问的小心翼翼。

“嗯。”

周桁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其实他早就失去品尝食物的能力了,进食对他而言只是裹腹,味道如何,于他并不重要。

只是这种事还是没必要让林小小知道,林小小知道了肯定不高兴,哄林小小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周桁有些烦闷地想。

在林小小收拾饭桌的时候,周桁才抽空回了付医生消息,告诉他今天不能复诊。

“没事,药要记得按时吃。”

“好的,谢谢付医生。”

收了手机,周桁站在阳台,透过玻璃看着万家灯火,城市里繁华的灯光让他的眼里不再漆黑,他才稍稍平复下来,今天和林小小的重逢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也意识到自己生理上的异常,他知道自己现在最正确的做法就是赶紧离开。可是不知为何,他迟迟无法行动。

“周桁,你可以住在这里吗?”

周桁,你要拒绝,别忘了你是什么人。

可是,一切回答在看到林小小期盼的眼神时,都变成了“可以”。

周桁想:我完了……

周桁并没有过问林小小的工作,只知道对方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工作,周桁住在这里的每一天,看到的都是林小小永远亮着灯的书房,打着永无止尽的电话。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周桁现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务员,周末会按时休息。以往的周末,他都会在电视喧闹的背景声中睡上一整天。

但是今早,林小小邀请他去自己工作的地方,是一间律师事务所。

此时此刻的周桁十分后悔,他看着喋喋不休的当事人,无休无止地诉说自己的不平,说到尽兴时,还会大刀阔斧地手舞足蹈。

最后都会总结一句:“林律师,你一定要帮我,我一定要赢。”

仿佛输了官司比死还可怕似的。

周桁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所有人听清。

对面的当事人立马变了脸色,瞪他一眼。

周桁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平等地讥讽每一个当事人。有的当事人甚至差点动手,即使这样林小小也没有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六点,周桁立马站起身。

“走了,下班。”

林小小收拾好东西跟在他身后,两只手提的满满当当的,还不忘问他晚饭吃什么。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林小小明显感受到周桁很排斥人多的地方,并且每天的安排都十分规律,像在大脑里安装了一个定时闹钟。

只是林小小再疑惑也没有开口问,自己现在还不能过问。

不过林小小认为,每天跟在周桁的身后,看着他永远走在自己身边,是世上最幸福的一件事了。

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周桁看到身后某人一脸傻笑,他微微皱了眉,只是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真是麻烦。周桁心里依旧很烦闷。一脸烦躁地夺过林小小手里的手提包。

“快点,今天吃饭不能再晚点了。”

林小小屁颠屁颠地跟着,笑的眉眼弯弯,傻子似的一直点头,嘴里说着保证。

周桁在林小小这里住了大半个月,一天晚上,林小小像往常一样下班,一打开门,原本坐在沙发上看新闻的人此刻并不在,客厅里黑漆漆的,一丝风声都没有。

林小小抖着手给周桁打电话,对方很快就接了。

“周桁,不是说要每天按时吃晚饭吗?你今天迟到了……”

林小小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声音抖的厉害。

林小小只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失去周桁了,不可以……

话筒对面传来周桁低沉的嗓音,他说有点事,会晚点回去。


林小小紧紧攥着手机,眼睛发红,不顾周桁的回答,一遍遍地发问。

“周桁,你还会回来吗?”

“周桁,你要回来,别折磨我了……”

电话这头的周桁终于意识到林小小的反常,他皱着眉打断对方的呢喃。

“小小,别哭了,我回去了。”

那天的周桁是这几天难得一见的温柔,他一遍一遍地擦去林小小脸上擦不净的眼泪,轻声哄着林小小,有一瞬间的难过与心碎。

上天似乎总是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他,却又猝不及防地给他一份最好的偏爱。他又想起了临走前吴思思的话。

“周桁,小小也生病了,因为你……”

“小小,累不累?”

“不累,只要周桁在我身边,我就不累。”

林小小的头埋在周桁的肩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过的鼻音,“周桁,别离开我,求你了……”

怀里的人沉沉地睡过去,手指无意识地抓住周桁的衣服,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周桁不要离开林小小。

周桁的病又复发了,也许是因为遇见了林小小,也许是他终于肯真正面对自己,总之他的情况变得糟糕。

他开始无法控制地焦躁,情绪变得极不稳定,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对林小小恶语相向。可是林小小从不因此伤心,只会在周桁情绪不可控时搂住他,顺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安抚地拍着,在他耳边轻言细语。

“周桁,没事,别怕,没事……”

不该这样的,林小小不该替他承受这些。每当他产生这样的想法,他想要退缩的时候,林小小总能一眼看穿,然后扶着周桁的脸,一脸认真地告诉他。

“周桁,不要离开我,不要!听到没有。无论你怎么样,我都要陪在你身边,不要再丢下我,不可以!”

林小小的表情太严肃了,严肃得仿佛失去周桁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

周桁带着林小小见了他的主治医生——付寒,这是局里为他配的心理医生。付寒看见两人紧紧相握的手,没有言语,只是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他终于找到了周桁的药引。

周桁坐在医疗椅上,依旧紧握住林小小的手,他的手冰凉,林小小的手却很温暖,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年少的英雄梦终于在职业表上朗朗清晰,周桁指着“警察”那一行,对林小小高声宣告。

“林小小,我要当警察!”

林小小只是睨了他一眼,没有言语,少年坚毅的面庞是世上最动人的艺术作品。在那一瞬间的自己,突然想起文艺复兴时期雕塑家多纳泰罗的作品大卫,少年英雄的梦自此披荆斩棘,走上正轨。

周桁大二的时候接到了上面的任务,作为档案简单还未毕业的学生,同时专业能力稳居第一的周桁,被市局选中,他义无反顾地走向深不见底的深渊。

20岁的周桁在那年年末彻底失去音信,他像从未出现过在这世上一般被抹的一干二净。

周桁收起干净的面孔,逐渐渗入到敌方的据点里,在成为线人的时间里,有时在睡梦间,他心里总会升起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他日复一日的伪装自己,即使在夜深人静里,也从不敢想起20岁之前的生活,他开始害怕走进人群里,害怕某天有人喊出“周桁”,而他自己反应迟钝,久久不敢答应。

他硬生生地将自己一劈为二,真正的周桁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里某处,那是他的伊甸园,存放着他的挚爱与为数不多的真实。

17年的卧底生活将他碾得粉碎,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他变得不爱入睡,他睁着眼,一帧一帧地清点着自己的过往。

他想起最开始做卧底的时候,他总是会抑制不住的想要故地重游,看到熟悉的街道与旧人,他便多一份安心。父母被上面接到安全的地方秘密保护,他巧妙地计算着擦肩而过。

只是那次他差点暴露。

他穿的一身黑,带着帽檐长得遮住面容的鸭舌帽。他看见附近和他有过几面之缘的混混,将一个年轻男人堵在了巷子里,对着男人的后脑给了一棍。

周桁当即就黑了脸,这些混子都是下狠手,这一棍不轻。还没有在心理彻底转换的周桁,依然保留着纯真的道德感。

“常哥,好久不见呀……”

他瞥了躺在地上的人一样,没有过多的停留,然后和那几个混混勾肩搭背地走了,只是他的举动依旧引起了怀疑,他不得不以“出卖”一个情报重新获得信任。自此,周桁不再做任何多此一举的事,因为最后都要以同伴的牺牲为代价。

周桁在这样的日子中终于厌倦了,他想解脱了……

在最后一次传递消息时,他多留了一句。

“牧羊人忠于中国人民公安事业17年,甘愿献身,望组织安顿好我的家人。”

在最后一次行动中,周桁望着炽热的火海,眼里映着跳动的火光,他在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病了,莫名地想起了一段对话。

“林小小,做警察是不是都会牺牲,我要是牺牲了你能不能帮我照顾我爸妈?”

“周桁,你不会成为英雄的。”

记忆中模糊的面容,冷淡的语调,周桁才终于意识到当年那句话里真正的含义。

但周桁还是被救回来了……

周桁在疗养院里住了大半年,同样在公安系统里工作的吴思思,作为周桁的发小,定时来查看周桁的恢复情况。她比谁都清楚周桁的求生意志有多薄弱,也是第一次直面卧底的心理健康问题,她总以为卧底归来,是荣誉,是功勋,但在千万人中,他们把自己放的尘土还低微,甚至无法直面自己。

面具戴久了,撕下都像是一场欺骗……

她总能听到周桁的呢喃,他说也许自己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那场大火里,一了百了。他欠下了太多的债。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同事为掩护自己而自杀式反击,他们死不瞑目,却告诉自己死得其所。

没有人告诉他们如何面对曾经好友的死亡,他们一只脚踏进地狱,一只脚留在人间,他们清醒地犯罪,向自己昔日的同伴痛下狠手。

这是无可避免的道德冲击下的后遗症。

周桁骨瘦如柴的垂着头,许久未打理的长发遮住他大半的面容,他的神情陷入阴影中,让人看不出情绪。

“周桁,你还是想要自杀吗?”

吴思思的声音又低又冷,只有她自己知道,衣袖里的手抖得有多可怕。她突然后悔当年支持了那个卧底计划,周桁当年的联络人是她的师父,她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内幕,她的师父曾经告诉过她,线人回来后,基本无法进入正常的生活,多年的伪装与过度自我保护机制让他们排斥人群,也会不敢接受以前的生活。

他们真正的痛苦源于亲手打碎自己心中的道德准则,但又要告诉自己不能跨越雷池一步。强烈的矛盾迫使他们陷入巨大的迷茫与挣扎中,他们的心里防线由此陨灭,自此溃不成军。

周桁便是如此。

付寒封闭了周桁作为卧底的那段过往,周桁37岁那年才开始一点点修复自己,尝试活成记忆中明媚的模样,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周桁睁开眼,瞳孔里是放大的林小小,他嘴唇嚅嗫,喉咙里像被堵住,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场放逐里,他终于成为自己的主角,局外的人,在他破碎的言语中,知晓了往昔。

林小小只是握紧他的手,红着眼对他说:“周桁,我们回家吧……”

回忆就此结束,老人睁着迷惘无助的双眼,他低声呢喃。

“我记不起来了好多事哦,也找不到他们了……”

时影拿起那枚银戒,细细端详,终于察觉出了那股难言的异样。

“时影,这枚戒指的主人是否还在人世?”老人语言沧桑。

“在。”时影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瞬残忍的坚定。

“不过,”时影看着戒指,再次开口。“这可是一枚男戒。”

老人终于笑了,带着些释然:“是啊,我的爱人是林萧,他是男人……”

那一瞬间,仿佛一记重锤击中时影的大脑,她终于在混沌中找见一丝清明,也终于窥见所有的真相,心里却隐隐升起难过。她突然想起老人取下戒指时,严丝合缝的匹配,原来从一开始,都是谎言。

时影紧紧盯着眼前老人的面庞,眼神中透出一丝怪异,试探性地开口:“这枚戒指真的是林萧的吗?”

老人轻声嗯了一声,沧桑的面庞上闪过一瞬迷惘,似乎在问时影“怎么了?”

时影终于明白,周桁会永远寻找林萧,只要林萧还活着,所以他才会不厌其烦地问所有人林萧是否活着。

林萧确实活着,可是离开的人从来都不是林萧,是周桁呀……

时影看向房间的某处,声音遥远缥缈。

“你听说过梦铃吗?”

老人摇摇头,脸上难掩疑惑与茫然。

时影收回眼神,看向老人的眼神带着几分忧伤。

远处仿佛扬起一阵温热的风,老人觉得自己的脸庞被人温柔地抚摸,耳边是清脆的铃声,以及时影清冷的嗓音。

“林萧,你该醒了……”

林萧从小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他自己却不甚在意,除非某人没有总是故意找茬的话。可以说,周桁就是在林萧的阴影下长大,他到哪都摆脱不了林萧的压迫。

可林萧本人不这么认为。

他知道周桁讨厌自己,但他却无法避免的想要关注对方,他羡慕周桁的家庭美满,羡慕周桁可以随意胡作非为,羡慕周桁的洒脱磊落。

周桁从小就有很严重的中二病,这是林萧自认识他后就得出的结论,于是他像个恶劣的孩子,故意击碎他的中二梦。

他看着周桁的妈妈,打着感谢自己的名义,故意给自己单亲的家里多多少少地送一些温暖。即使是孩子,他也能感受到白芷怡小心翼翼的善意,那时他想,原来周桁真的是遗传了他的妈妈。

都说吃人嘴短,林萧总是被白芷怡请到家里吃饭,林萧无以为报,只能做起周桁的小跟班,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为他收拾烂摊子。

后来他头疼的发现,以后尽量少吃白阿姨家的饭吧,周桁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可还是难敌白芷怡的热情,林萧永远在周桁身边,听他讲述自己的春秋大梦。

周桁是极单纯的,林萧一直这么认为。

事实的确如此,周桁会为自己打架,即使他嘴上说着讨厌自己,在听到别人说自己是个没爸爸的孩子时,他还是第一个冲上去,然后鼻青脸肿地回来,大言不惭地说:“你哭什么?我可不是为了你去打架的,只有我能欺负你!”

和林萧遭遇相同的还有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叫吴思思。唯一不同的是,她会自己打回来,并且毫发不伤。

就这样,他们三个人抱团取暖,周桁叫嚣着要当老大,林萧本就纵容他,自然没有异议,早熟的吴思思不屑于此,老大就让最没用的周桁当了。他甚至得寸进尺地进行排名,他认为武力值最低的林萧自然排末尾,于是林萧荣获“林小小”这个称呼。

回头想想,他们的少年时光是多么的恣意妄为。

大院里的人很少知道为什么吴思思和林萧没有爸爸,但私底下他们互相透露过这个秘密。

他们的爸爸其实都是牺牲的警察。

他看着父亲的棺椁上盖着刺眼的五星红旗,父亲的音容自此定格。

周围的人都对林萧说。

“萧萧,你爸爸是个英雄……”

所以从林萧第一次听到英雄这个词的时候,他就下意识地认为,死亡是与英雄划等号的。

于是他无比真诚地祝愿周桁,他说:“周桁,你不会成为英雄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失去周桁的消息,他发了疯地问每一个认识周桁的人,所有人都说周桁退学了。


他走了,走得干干净净。

林萧记得那个夜晚,他收到了一个匿名消息:

“小小,帮我照顾好我爸妈。”

林萧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周桁又他妈的去做什么英雄梦了。

林萧找到了吴思思,他上来第一句话就是:“他还活着吗?”

吴思思一问三不知,逼急了也只是说一声“对不起”。

他在一声声“对不起”中,第一次产生想要杀人的念头。他双眼赤红,临近崩溃的边缘,他想问为什么,可是怎么会有答案呢?

一切都是周桁自愿的啊,和当年他的父亲一样……

所以说啊,周桁是极单纯的傻子。

临走时,他只丢下一句:“吴思思,别让他走你爸的老路。”

他看到吴思思的身子抖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这句话有多恶毒,但还是不择手段地说了出来,他只要周桁活着。

只要周桁活着,无论多久他都可以等。

这一等,就是17年,他不再年轻,而站在他面前的人,瘦弱又苍白,不像个英雄,倒像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儿……

他想:我要给我的英雄一个家。

重新遇见周桁的那天,林萧是去公安局调当事人的档案。他走到取号机旁拿了自己的号码,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强烈的感应,路过某处时,他几乎无意识地回了头,在茫茫人海中,他终于等到了周桁。

他看着周桁紧绷的身体,想起吴思思发来的消息。

“周桁回来了,我不能告诉你他在哪,他现在在治疗阶段……”

原来是生病了,没关系的,只要周桁回来就好了。林萧满足地心想。

他紧跟在周桁的身后,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暗自心疼。

终于周桁先忍耐不住,故意用最恶毒的语言赶走他,可是林萧穿透他的眼神,分明看见周桁对着他说:别走。

于是林萧赶忙拉住他,发自肺腑地告诉他,周桁永远不能再离开林萧。

林萧把周桁留在了自己身边,他知道周桁病了,但周桁没有告诉他。

他想,周桁一定在找合适的机会。

他没有逼迫周桁,假装自己没有看见周桁偷偷藏起来的药瓶。

那天按时下班的林萧人生第二次失去周桁,他嘶吼的声音喑哑难听,字字泣血。

他说:“周桁,别离开我,你回来……”

而周桁在电话这头心痛如刀绞。

他今天来找吴思思,想要寻找一个答案,可是爱是永恒无解的难题,无解的情意让他仿佛看见了那个穿着白衣的少年一次次弯下腰,向上天乞求难得的爱。

吴思思看着37岁的周桁,抽丝剥茧地想起20岁的林萧,原来为爱弯腰的人都一样狼狈啊……

“他还活着吗?”

那是林萧找上门说的第一句话,带着认命的绝望。

吴思思下意识地皱着眉,眼前的林萧与她记忆中的人大相径庭,痛苦、挣扎与绝望,这些词语似乎从不该出现在他身上,但此刻他确实是这样的,像被抛弃的娃娃,透露出破败萎靡的气息。

“林萧,你知道的,我们有规定……”

“他这么年轻,他该怎么办……”

“我们该怎么办呀……”

林萧根本没有理会吴思思的回答,他仿佛陷入一场无法逃脱的梦魇中,双眼赤红,只顾喃喃自语,像一只寻不到出路的困兽。

“周桁,回来吧。”

回到我身边……

林萧缓缓弯下腰,双手掩面,死死按住眼睛,没有留下一滴泪,心却滴着血。

失去周桁,似乎比杀死林萧千万遍还要痛苦,凌迟之痛,也不过如此……

吴思思的回忆戛然而止,直到如今,她还是能在回忆中清晰地感受到林萧当时的绝望,难过得还是想落泪。

“周桁,林萧这些年,等你等得很辛苦。”

“你可怜可怜他吧……”

“你觉得他现在正常吗?他早就病了,因为你……”

等到吴思思走后,周桁还保持着原来坐着的姿势。只是眼眶红的要滴血。原来在这些年辛苦的日子里,还有人不辞辛劳地计算着日子等待自己……

那天林萧发现,周桁发现他的困顿,他的挣扎,他难以启齿的爱慕,他都一并照收,相识37年,中间丢失的17年,他们在慢慢填补。

周桁拉着林萧走进市局的心理诊所,他在周桁磕磕跘跘地描述中,看清了他不愿接受的过往。周桁明明是世上最明媚的少年,他才不应该长眠于永无天日的火海中。

那次吴思思拼尽全力,在废墟中找到周桁,她在他耳边说着每个等待他的故人,周桁拒绝所有人的探视,他开始害怕与人对视,他患上了严重的ptsd。

之后的林萧义无反顾地想要治好周桁,后来他想,这真是他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他不应该救他,他应该将他锁起来,哪怕他恨他,哪怕他厌他,但是他依然会爱他,这是林萧活着的信仰。

40岁的林萧看着周桁颤抖着身体在黑暗中向他讲述身上的每一处伤痕。林萧抚摸着长而深的刀疤形成一道滚烫的凸起,烫得他难以自抑地哭泣,落泪。

他的周桁,吃了太多的苦。

40岁的周桁终于在慢慢变好,他开始愿意答应林萧的邀请,一起去人潮拥挤的商场,与林萧隐秘地买着情侣装。他们也会在某个日子一起去餐厅小吃一顿。

周桁收到了T大公安系刑警学院的邀请,他们希望周桁可以重返公安系统,牧羊人的故事一直是公安系统里必谈的谈资。

林萧想,他要是再自私一点就好了。

只要他摇头,他的周桁就会永远在他身边。

但他没有摇头……

周桁去T大报道的时候,局促得像一个毛头小子。

林萧亲手为他打上制服的领结,在他脸边印下一个吻。

“我的英雄是天下第一帅。”

生活真的在变好,林萧不再一头扑向工作,他每天都在期待下班。周桁作为顾问,工作时间十分自由,没有课的时候,他会到林萧的办公室,听着当事人大差不差的抱怨。

周桁依旧嗤之以鼻,看不起这些无病呻吟的人,他还是平等地歧视每个喋喋不休的当事人,不给任何人好脸色,自带低气压。

林萧也不明白周桁对他的当事人的仇视源于何处,但他不在意,不喜欢就不喜欢吧。

林萧总想着希望周桁好一点、再好一点,他忘了,愿意陪他治疗的周桁已经是周桁最好的状态了。

是他太贪心,才又被上天警告。

只是这次,失去周桁的林萧,没有再等到周桁回来。

在一次爆破演练中,周桁为了救下一名学生,用他的身躯挡住了炸弹,距离太近,即使是威力减弱的炸弹,依旧给周桁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

周桁失去了视力与听力……

某天夜晚,周桁趴伏在林萧的身边,他的气息微弱、颓败,像一块浸满了水的烂抹布,沉重又破旧,只是他还是颤抖着询问,

“小小,我有点累了,可以休息一下吗?”

“我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的声音了,我再也听不到你对我说的每一句'我爱你',也无法回应你了,这样的我,很痛苦……”

林萧用手擦干净他的眼泪,亲吻他的眼睛,然后嘴唇贴着眼皮轻轻说着:“我爱你。”

他又吻了他的脸颊,吻了他的嘴唇,每吻一次,都要说一声“我爱你”。

那个安静得近乎全世界都要消失的夜晚,只有林萧不厌其烦地吻遍周桁的全身,又说了无数次的“我爱你”,他像个虔诚的信徒,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祭。

他的爱,他的泪,甚至他的生命……

最后的最后,林萧绝望地闭上眼,压抑着哭腔,他将周桁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周桁,要是累了,就睡吧。你永远都是我的英雄哦。”

47岁的周桁选择以自杀这个最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

那是个很黑很黑的夜晚,林萧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的大脑辨析着,回想着自己学过的法律知识,他茫然地想,自己这样算犯罪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周桁写了遗书,交代了所有的后事,细致到他死后的每分每秒。

遗书一式几份,林萧不知道,他只知道,每一份遗书的最后一句:

“待我走后,请善待我的父母、我的爱侣——林萧。”

林萧落了泪,颤抖着将薄薄的纸张仔细收好。

林萧去看了周桁最后一眼,他的棺椁上没有盖上红旗。

林萧只觉得庆幸,他的周桁只能是他一个人的英雄。

葬礼那天,被周桁救下的男孩,红着眼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林萧扶起他,语气平淡:“你不必愧疚,这是他的选择,和任何人无关的。他早就累了……”

林萧在周桁的墓前,从天亮站到天黑,他还没有办法去面对没有周桁的房子。他觉得周桁现在应该还没有转世,说不定就在他身旁看着他。

他没有等来周桁,等到了一个容貌无法看清的神秘人。

那人说:生者不放下执念,逝者难以安息。

他听不懂,只是下意识地明白是他不放周桁走。

“周桁,你走吧。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可是,林萧不能没有周桁呀!

能不能……让我成为周桁,替他好好活着……

林萧痛苦地想着,他双手掩面,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铃声。

自此以后,世间再无林萧,也无周桁,只有一具行尸走肉永远寻找着林萧……

林萧终于清醒过来。他神情恍惚,还没有从苦楚中逃离出来。

“我真是个傻子。”

林萧只是苦笑,半天再也说不出话,他还能说什么呢?从始至终就是自作自受。

“对不起……”

“我看天上的云是他,看地上的树是他,看这世上种种都是他,他们都说我是生病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我太想他了……”老人的面上并无失去挚爱的痛苦之色,很平静地表达自己的内心,却能让听者心碎。

老人又从口袋里缓缓掏出另一枚戒指,依旧是素银的男戒。

“林先生,故人之物,担得起一次相见……”

时影又念起唤影的符令。

林萧看着从时光尽头走来的身影,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他还是一名名不见经传的小律师,那次他接手的案子败诉了,因此遭到当事人的恶意报复,他的后脑勺被铁棒击中了。

在深黑的巷子里,有一个见义勇为的小混混帮他阻止了对方,在眩晕与恶心侵袭的状态下,他分明听到了一句: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相同的语调,两道声音无缝重叠。

原来那声借着名义的问好,从始至终都是给他的……

林萧按耐住内心剧烈的悲恸,只想赶紧抓住来人的手。

“周桁,你真是我的英雄……”

“叮铃铃……”

电话响彻整座易阙,阿远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男人沉稳的嗓音,语气既熟络又轻挑。

“小时影啊,我听说你管了林萧那件事,怎么?不会是想断我财路报复我吧。”

“付寒,奉劝你一句,不要做不该做的事,因果之事,你知道的比我清楚。”时影没理会男人的调侃,只是面不改色地劝告。

“啧,连师叔都不喊了,真是大逆不道!”虽然是责备,语气里却带着笑意,“你放心,我做事有分寸的很,我活这么久了,就只做想做之事,还计较什么呢……”

最后一句,竟然难得地带着几分忧郁。

“抱薪者,怎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呢……”

电话挂断,时影斟酌了一会,无奈地摇头,她这个小师叔,还是这么难以捉摸。

付寒放下电话,想起了林萧最后一次约他见面的对话。

他说:“付医生,当时是你吧,谢谢。”

“其实,我真的好想他啊,好想周桁,我去找他了,您别怪我了……”

付寒很想安慰这个认识许久的病人,但只轻飘飘地回了一个字:“好……”

故事的结局如何,时影并不知道,只是在一天下午,她收到了一封邮件,里面是一个讣告。

逝者是林萧,邮件里面还有一张图片,照片上合墓碑上原本红色的名字变成了黑色。

发送人是付寒。

邮件很简洁,只有简单的几行字,最后一行写着:

“时影,我向来不爱管生死,他只是想要在那天离开这个世界,我答应了。”


齐安解开脖子上的围巾,和外套一起挂在衣帽钩上。整个人虚脱般躺尸在沙发上,手机在昏暗的房间里泛着悠悠的光。

“安安呀,医生说你爸病情又严重了,你爸……他闹着要回家,你说这怎么办?”

“没事,婶婶,明天我和领导请假,我去接他吧。”

回复完电话后,齐安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心里郁结一团浊气,像溺水挣扎的将死之人。齐安在安静的夜晚里又想起了久远的过去,缠绕着丝丝缕缕的伤心,她两眼失神地看着黑暗,脑子乱成一团……

对于的爸爸的记忆,仿佛停留在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可以感受父爱的一段过往,她翻来覆去地不停捉摸,如果记忆可以变成实物,那这份记忆一定是破烂不堪的,因为被她打开了太多次,她无数次的忍受只源于此。

有点可笑,人与人之间的亲情竟然能够浅薄到靠回忆维系。齐安暗暗冷笑,无奈地想着。

齐安第二天按时到达医院,手里拎着一兜早饭。

“你先吃早饭吧,我去给你办出院手续。”

齐安快速地说完这句话,语气僵硬地像在完成一项台词任务。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出了病房,先去找爸爸的主治医生。

真够狼狈的,她想。

办理完所有手续,齐安在病房门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进去。

早饭依旧放在桌子上,看上去没有被动过。齐安只是瞥了一眼,没有多言。

“东西收拾好了吗?”

“嗯。”父亲说了今天为止的第一个字,哪怕只是一个轻飘飘的气音,但他今天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惜字如金。

“出院之后你不用管我,该干嘛干嘛,我一个人住老房子就行。”

“嗯,我也回去住几天。”

“我说了你不用,你好好上你的班就行。”父亲皱着眉,病魔已经把他折磨得不再威严,他像一个极速漏气的大型气球,皮肤干巴巴的耷拉着,明明失去了下达命令的资格,却依旧言辞毫不柔和。

这个人,连变老都不承认。

齐安没有理会,继续将父亲的东西胡乱塞进他的包里,她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她最烦的就是医院,再多待一会,她的耐心也要消失殆尽了。

齐安通过后视镜看到父亲坐着缩成一团,闭着眼,仿佛睡着了。她将车里的温度调高了一些,从市医院到老宅的路上,齐安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过去。

难道年纪大的人真的有魔力让人缠绵过去吗?

齐安是家里的独生女,齐国福就她一个女儿,这可不是因为他有多爱自己,而是没人给他生了,齐安的妈妈在生她的那天难产死了,从此两人过上了相依为命的生活。

至于为什么没有再娶,齐安觉得显而易见,齐国福那个老家伙没有钱,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一个一穷二白还带着孩子的男人。

齐安在懂事之后就不再问他妈妈在哪,因为她已经被迫知道了,她爸有一天指着一个高高的土堆,对着她说:

“你妈死了,就埋在里面。”

齐安对死亡所有浪漫的想象都破灭了,碎的一塌糊涂,别人都会说,人死了变成星星,她爸直接一个暴击,让她明白人死了到底在哪。

所以齐安的性格其实像极了她那个爸爸,古怪寡言,又倔得像头驴。

但齐安其实是不愿这样的,因为这世上她最讨厌的人就是她爸,没有之一。

“等会下高速,在服务区停一下。”

父亲沉闷的声音打断齐安的思绪,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了中午,确实要吃饭休息了。

到了服务区,父亲却没有任何动作,依旧靠着车门缩成一团。

“你不下车休息吗?”齐安扭头看向父亲。

“你先去吧,我再睡会。”说完就又把头埋在胸前,不再多说一个字。

齐安早已习惯父亲这些奇怪的做法,她也没有多做停留,解开安全带,便下车准备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等齐安回来后,还没出声,父亲一把打开车门,说出去透透气。

齐安忍住心里升腾的不耐,在车里老老实实地等着父亲。虽然入冬了,但车里温度调的高,外面阳光又很好,齐安眯着眼逐渐失去意识,陷入沉睡……

刚才忘提醒爸爸多穿一件衣服了,也不知道他冷不冷。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齐安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个问题。

她又做梦了,想起了从前……

上小学期间的齐安,每次一放学,都要飞奔回家,她无法像其他小朋友一样,结伴边玩边回家。她回家晚了,会没有饭吃的,这是爸爸提前和她约定好的。

齐安刚回到家,爸爸正好在做晚饭。

“齐安,你去东地里摘一些新鲜的菜回来,今天没买菜。”厨房里父亲毫无感情地向她下达命令。

齐安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农村的夜总是黑的早,没有灯光,只会更黑。

齐安其实没有时间犹豫的,拖的越久,天只会越黑,到时候她只会越害怕。于是她二话不说地飞奔到父亲说的地里去摘一些菜。

她没有拿手电,凭着记忆她一口气跑到地里,这个点,地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她不知道摘什么菜,反正父亲也不会介意,于是她看见什么就摘什么。

等她认为摘的差不多,一抬头,天几乎全黑了。委屈与恐惧占据了齐安所有的情感,她直愣愣地站在地里,直到后来已经成年的齐安,也无法忘记当时她孤零零地站在农村冬夜的那块寂静的地里,寻找亮光时的那种无助,仿佛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个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在意她今晚是否还活着……

齐国福也不例外,他毫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齐安紧紧抱着菜篮,加速闷头往家里跑,也许是心理作用,她总能听见细碎的声音跟着自己,她一步三回头,却什么都没发现,她知道,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会出现幻听,可她无法控制自己,只能跑的更快。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炸裂的心跳声,以及耳边刮过的猎猎风声,那些声音,伴随着她的恐惧,在黑夜无限放大,她想,她如果死在这个夜晚,那么齐国福是导致她死亡的帮凶,她要在自己的尸体旁写上——“杀人凶手齐国福”七个大字。

她的愿望落空了,因为她平安回到了家里。胸口猛烈起伏,齐安站在门口大口大口呼吸,缓了一会才准备进门,身后却传来冷淡熟悉的声音。

“去摘个菜怎么喘这么厉害?”

一句不像关心的关心,却莫名触动了齐安心里的那根弦。她回头看见父亲,他应该是出去抱柴火了,脸上也不知是蹭到了哪里,有些暗红。

算了,还是不写那七个字了,她大发慈悲地想着。

然后将菜篮一把丢给身后的人,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齐国福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一手抱着刚从外面拿的柴火,一手捡起菜篮,沉默地进了厨房。

晚饭吃的并不丰盛,因为他们很穷,平常基本吃不到荤菜,今晚也不例外。但父亲像变戏法般的端出一碗红烧肉,里面的肉其实寥寥可数。

齐安想,父亲晚上要干活,他应该多吃点。

于是那碗肉在饭桌上一动未动。

父亲夹了一块肉放进她的碗里,“你吃瘦肉,我吃肥肉。”

齐安觉得这样的分配也挺合理的,她和父亲都能吃上肉。于是就安心地大快朵颐。

吃完饭后,齐安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刷碗,看着父亲穿上厚厚的绿色军大袄,一腔孤勇地踏入深深的夜色里。

父亲去上班了,具体是什么,齐安也不知道,只知道父亲要从村里走到县里,走很久很久的夜路,她无法计算距离,只能在时间上感知遥远。

隔壁婶婶告诉她,等她关上灯开始睡觉的时候,就代表爸爸快到了。她暗暗计算,大概要一两个小时吧。

齐安其实知道爸爸的辛苦,她有时会偷偷在爸爸走之前给他灌满一瓶热水,既可以捂手,又可以喝。但这样的次数其实是很少的,因为她觉得自己这样做就是在向爸爸认输,明明爸爸都不关心她,那她也不要关心他了。

于是齐安后来只会在目送爸爸离开后,将大门关的死死的,以防不测。

齐安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孤独的每一个夜晚,一个人蜷缩着给自己哄睡。但她逐渐又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可以不需要任何陪伴地入睡了……

齐安突然睁眼,毫无预兆地醒来,她睡眼朦胧地环顾四周,正在伸展的动作在看到窗外的人后,瞬间僵住。

父亲站在车窗外,在车里投下一片阴影,正好挡住了笼罩在齐安身上的阳光,而他一动未动,似乎一直在看着自己睡觉。

这种想法让齐安既难堪又不适,父亲任何亲近的举动都会招来齐安不可控制的不适与不舒服。比起亲近,她更希望父亲对自己冷漠,所以她看到父亲一直看着她的时候,顿时有一阵难以言喻的厌烦。

但父亲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路过停留,看到她醒来,也没有说什么关心的话,只是依旧站在车外,像是真的在透气。

没过一会,他就进车里了,车里很温暖,也足够沉默。一直到老宅,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父亲一言不发地下车,简单洗漱后便关上房门,再没有出来。

老宅被收拾得很干净,齐安房间里的被褥也都被换上新的,一看就是隔壁婶婶的手笔。

齐安没有休息,她开始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从早上到现在,父亲都没怎么吃饭,晚饭她再想省略,也省不了了。

做好晚饭,齐安敲响了父亲的房门,里面传来父亲的答应声,有些微弱,似乎是刚睡醒。

齐安微微皱眉,父亲几乎睡了一天,怎么那么能睡?

房门被打开,父亲看了她一眼,眼神毫无波澜,也没有病态。看来是自己多想了。

“等会我出趟门。”

“要我送你吗?”

“你别跟着,休假结束就赶快回去。不上班像什么样子?”

父亲的语气严厉了几分,但对齐安来说,这样的话语,毫无威胁。她甚至挑了挑眉,以示挑衅。不过父亲没搭理她,可能觉得她只是在恶作剧吧。

父亲的一些令人难以理解的习惯哪怕到现在都没有摒弃。他总是无缘无故地出门,不让人跟着,然后没过多久就又回来,只是那时的父亲,有齐安说不出的抑郁。

齐安记得她小时候,有一次父亲也是消失不见,没有告诉任何人去哪儿了。那天是齐安的生日,但是这种日子在他们家是心照不宣的不会提及的日子。

于是齐安在毫无期待的夜晚中入睡,那天父亲是休息的,没有上班,他们睡得都比较早。但不知为何,齐安半夜突然醒了,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摸着黑走到父亲的门前,轻声喊他。

没有任何回应,除了黑还是黑。

齐安没来由地开始恐慌,她又大声喊了两声,还是没有回应。

齐安跑到隔壁,敲开婶婶家的门,哭着和他们说父亲不见了。

叔叔套上衣服,拿着手电出门去找人,婶婶留在家里陪着齐安。

在大家声势浩大地准备要找人时,父亲就慢慢悠悠地出现了,看到家里的灯光和多出来的人时,明显愣了愣。

“这大晚上的,怎么都来了?”父亲愣了几秒,又变了脸色,“是安安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安安半夜找不见你人,吓哭了。”婶婶开始絮叨父亲:“你说说你,半夜留孩子一个人在家。”

数落了几句后,大家就都散了。

只有齐安一个人局促不安地站在角落里,低着头不敢看父亲。但她想象中的怒火没有到来。

“吓哭了?”父亲的声音带着夜里的冷气,“真是没出息,这么大了还哭,也不怕长不高。”

齐安被说的又红了眼,抬头想顶撞两句,却看到父亲将手里拎着的袋子递给她。

“哭完了再吃。下次别哭了,小孩子哭,长不高。”

明明还是和往常一样的神情,齐安却好像发现父亲难以察觉的笑意,很短暂,却真实存在过。


那是形象很丑陋的一块黑森林蛋糕,村里没有蛋糕店,应该是父亲去县里买的。齐安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一边又计算了一下距离。

齐安斜眼瞥了父亲一眼,福至心灵地举起勺子挖了一块蛋糕递给父亲。

“爸爸,你吃吗?”

父亲只是皱眉看了她一眼,很嫌弃地开口:“小孩子吃的,我不吃。吃完就去刷牙赶紧睡觉。”

那是齐安过的第一个意义上的生日,此后的日子里,齐安的生日,好像都失去了那天晚上的幸福与愉悦。

生日的意义在于庆祝生命的到来,但对于自己一出生就意味夺走母亲的生命来说,似乎庆祝两个字,与齐安格格不入。

齐安百无聊赖地看着日历,自己的生日好像快到了……

在齐安生日的前一天晚上,齐国福突然说想吃从前他买的那种黑森林蛋糕,齐安不忍心拒绝,开着车到县城去,找到了那家蛋糕店。

回去的路上,齐安有些心不在焉,车载蓝牙提示有电话接入,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她才猛然惊醒,差点闯了红灯,酿成大错……

是父亲的手机号……

“安安呀,还有多久到家呀……”婶婶的声音带着颤巍巍的哭腔,但她极力压抑着,“你爸……你爸一直在找你呢……”

婶婶的话穿过蓝牙耳机,被齐安一字一句地接收,她意识到话语背后的真实含义。

密密麻麻的冷意顺着脊背传到大脑皮层,齐安只觉得头皮发麻,。

握住方向盘的手不可抑制地颤着,大脑变得一片花白,像老旧的电视机,她知道自己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驾驶了,心脏也开始抽痛,是真的,真的很难过。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疼呢?

齐安将车停在一旁,双手依旧紧紧抓住方向盘,只能全身都伏在上面,像是被抽空了周身所有的力气。

在可控的时间内,她拨打了报警电话,快速地说明了自己的情况。

电话挂断后,她调整自己的呼吸,额头上冒着汗,生理上的不适几乎要将她压垮,但她拼命压制,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莫名地觉得,自己这一刻,无比地接近死亡。

胃部也开始一阵阵痉挛,她慌乱地打开车门,蹲在路边,不断地干呕,胃部的不适刺激出生理性的泪水,齐安睁着无神的眼,看着很黑很深的夜晚,一阵无措。

妈妈,我又要被丢下了吗?

眼泪落下,砸出无声的绝望……

警察来得很快,齐安报出一串地址,随即闭上眼,脸上难掩痛苦之色,她此刻处于失语的状态,喉咙也因为胃液的灼烧,刺痛得像无数刀片在剐蹭。

紧赶慢赶,齐安到的时候,家里乱糟糟的,邻居来了一堆,她看也没看一眼,直接冲向了父亲的房间。

婶婶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眼泪直接出来了,对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大声说了一句:

“安安回来了,你快再看一眼!”

齐安下意识地看向病床上的人,他真的好瘦,这么平躺着,几乎看不出被子下的身形,像一张薄薄的纸片。

床上躺着的人悠悠睁开了眼,只是意识依旧涣散,像快消散的薄薄的烟,他分辨不出谁是谁,但是在与齐安视线接触的一瞬间,他的眼里焕发了神采,像一个诡异又神奇的科幻片。

“快!安安,喊一声你爸,让他安心地走,快!”

旁边的人不断地推搡她,将她挤到了父亲的病榻前,她无意识地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齐安恼怒地皱眉,又用力地想要发声,依旧是无声,最终,她认命般地闭上嘴,只是呆呆地看着父亲,不哭不闹,也不挽留……

这一刻,世界变成荒诞的默剧,主角是她和父亲两人。

齐安木讷地将手里的蛋糕递给床上的人:“蛋糕买到了,不是说好一起吃的吗?”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蛋糕被婶婶接过放在床头,然而齐安的手还一直举着。

恍惚间,手心被摩挲,齐安不看也知道,这是她爸的手,如枯枝的手干枯而粗糙。齐安的掌心是凉的,却被父亲的手揉搓的变得温热。

齐安看着父亲混浊的眼,那里满含歉意,这一刻,她仿佛读懂了父亲,他在不舍吗?还是在担心自己呢?

她依旧四肢冰凉,只有手心是热的。

齐安想,我应该哭的。

可是看着父亲,她流不出一滴泪,她静静地等待着死神最终的宣判,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没有看见父亲的挣扎,他很平静地离开了。

齐安第一次直接真实地面对死亡,她亲眼看见父亲闭上眼,就像困倦的人熟睡一样安详。

父亲曾经告诉她,死亡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它其实是一件很温和的事,因为死亡是安静的。

父亲的手被齐安握在手里,他的手,还残存着最后的一丝温暖。齐安呆呆地托起父亲的手,捧住,放在自己的脸侧。

爸,其实我的脸也有点凉呢……

屋里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最后只有婶婶被齐安扶着送出大门。

“这是你爸在你回来的路上写的,他那时话都说不出了……”婶婶哽咽着,“你……你看看……”

齐安轻轻拍着她的背,“婶婶,别哭。”

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的她怎么能如此平静地安慰别人,仿佛去世的人与她毫无关系。

齐安看着纸条上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竖着排列。

“回来……等她……别……”

齐安接过纸条,对折,然后塞进口袋里,动作一气呵成,只是眼神麻木,像一个听话的机器人。

最终老宅外面,只剩孤零零的齐安一人。

大门被风吹的吱呀吱呀的响,像在唱一首诀别曲,挽留不归的人……

齐安站在大门口望向隔壁,里面乱哄哄的,婶婶有条不紊地开始操持丧事,死亡在这一刻变成了苍白的流程,它没有悲伤,没有不舍,它是一辆已经进入运行状态的快车,载满人类的悲欢离合。

齐安漫无目的地在街边游荡,父亲的后事已经办完好几天了,她只觉得像卸了重担一般轻松。这些天,她竟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背地里不知道那些人要说些什么,齐安也不在意,她只是有点累,想找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进一个喧闹的小酒馆,里面人声鼎沸,齐安却莫名地觉得安心,心灵仿佛得到了修整。

齐安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她选的位置很偏,没有人打扰,但还是会有几个没有什么眼力见的人过来。

这个没有眼力见的人是时影,她看到了不该出现的东西……

“姑娘,亡者之魂并未走远,你想要见见吗?”

“我下载了国家反诈骗app,别想骗我了。”齐安大着舌头丢出一句,然后又眯着眼喝了一口酒。

“信与不信,试试便知,姑娘,真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齐安举着酒杯的动作顿住,她狠狠揉了揉眼,另一只手伸到口袋里胡乱摸索,最终掏出一张旧巴巴但保存完好的纸张。

“他别啥呀?我不太懂?”

声音里掺杂了太多的委屈,但她没有哭,有人哄的人才会哭,她又没人哄……

“以亡者之物交换,可见想见之人最后一面,你愿意试试吗?”时影声音太具有蛊惑性了,齐安想也没想地想要答应,却在最后一刻犯了难。

“可我爸没有留给我什么……”

说完,她落寞地低头,觉得自己很没用。因此她也没有看见时影看向她的眼神,古怪、悲伤。

“齐安,你就是你父亲留下的执念……”

发顶被人轻轻抚摸,两人同时失去了意识……

齐国福第一次见到李敏的时候,他翻遍脑海里所有的词汇,也无法表达当时的心情。他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就是她了。

羞涩的大男孩第一次主动上前介绍自己,勇敢又扭捏。李敏看着男孩故作淡定的模样,起了捉弄的心思。

古话说,爱情自有天意。冥冥之中,他们的相遇就预示着一场爱情。

他和李敏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那他们的爱情肯定也是最平淡的柴米油盐。齐国福在心里幸福满足地畅想着未来。

他如愿地娶到了心爱的姑娘,结婚那天,他喝得醉醺醺,满脸潮红,在醉意中,尝到了甜蜜。

齐国福以前没有什么宏伟的志向,他只是个普通的装修工人,每天带着小工给别人的新房子贴瓷砖。

而现在的齐国福不一样了,他有了期望,他抱着自己新婚的妻子,在她耳边耳语。

“小敏,有一天我会给我们自己的新房子装修的,你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老实憨厚的人从没说过什么动人的情话,如今说出这般心里话,竟羞涩地将头埋进妻子的肩窝处,这副场景,温存得令人动容。

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他开始更加忙碌劳累,但齐国福始终认为他最幸福的事就是下班回家时有一盏温柔的光永远为自己亮着。

他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的李敏,无数次地希望这样的日子不要有终点。他始终不得而知,为什么处在幸福里的他,总是在害怕。幸福又恐慌。

难道,人在幸福的时候都会担心失去吗?

那到底怎样才能不失去呢?

这个问题齐国福怕是永远无法回答的。因为他真的失去了,他失去了最爱的人,他甚至有时候无法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爱一个人呢?

人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爱呢?为什么不是她就不行呢?

齐国福想不通这些,他只能等待自己遗忘的那天。

他看着安安在长大,有时候呆呆地盯着李敏为自己留下的唯一一个念想,齐国福有时在想,他真的爱这个女儿吗?

应该是爱的吧,他又想。

因为她的眼睛实在太像她的母亲了,笑起来一模一样,会弯成一个小小的月亮。每次女儿哭着看向他的时候,他总会抑制不住地心慌,他仿佛看见妻子嗔怪的眼神,带着些许埋怨的语气问他,为什么没有照顾好他们的女儿。

他将哭泣的女儿搂进怀里,一遍遍重复。

“对不起,对不起……”

而那些道歉,究竟是在向谁说,不得而知……

只是渐渐的,他开始分不清安安是否长得像她更多一点。他连直视安安都无法做到。

齐国福无差别地逃避这个世界,他在等安安的长大,也在迎接自己的死亡。

他曾在她生前答应过,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女儿。

齐国福知道,他食言了……

颓废了将近一年,齐国福找到了一个工作——看守墓园。

墓园离得远,在县里,不过那里的墓园没有李敏,李敏的坟头在他家的地里,他看墓园又不是因为李敏,他是为了挣钱。

他总是在吃过晚饭后穿上大袄,看着安安站在小板凳上笨拙地洗碗筷,然后神色不明地走进夜色中去。

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为任何事动容,他认为自己只需要重复每天的日子就好了,将安安扶养长大就好了。

但那天晚上,安安举着一个比她的脸蛋还要大的水壶,递到他面前,稚嫩的嗓音忽远忽近。

“婶婶说县里远,热水可以暖手,还可以喝。”

齐国福一下子红了眼,他不敢奢望的幸福,离自己这么近这么近……

齐安看见他泪莹莹的双眼,一下子瞪大了眼。小孩子哪懂得什么是感动地落泪,在他们的脑袋瓜里,眼泪就代表着伤心。

齐安以为自己这样做让爸爸伤心了,便再也没有准备过热水了,以后都是齐国福自己准备。

齐国福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日子,亡妻的忌日是女儿的生日,他不敢在女儿面前提生日的事,而女儿似乎也从没有过问。

小时候的齐安经常趴在他腿上,问他妈妈去哪儿了。齐国福无法解释,只能闭口不谈。

某次在路上遇到放学回家的齐安,她被一群小孩团团围住,小小的身板微微颤抖,她抱着头听见周围人的嘲笑。

“齐安齐安没有妈,齐安齐安没人要!”

“齐安,你妈不要你和你爸了!”

……

齐国福站在冷风里,止不住的发抖,骨子里渗着凉意。

小敏,我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女儿……

齐国福低着头认错,为自己,也为女儿。


网友评论

发表评论

您的评论需要经过审核才能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