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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惟有青山似洛中(二)

发表时间: 2023-02-22

林小小紧紧攥着手机,眼睛发红,不顾周桁的回答,一遍遍地发问。

“周桁,你还会回来吗?”

“周桁,你要回来,别折磨我了……”

电话这头的周桁终于意识到林小小的反常,他皱着眉打断对方的呢喃。

“小小,别哭了,我回去了。”

那天的周桁是这几天难得一见的温柔,他一遍一遍地擦去林小小脸上擦不净的眼泪,轻声哄着林小小,有一瞬间的难过与心碎。

上天似乎总是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他,却又猝不及防地给他一份最好的偏爱。他又想起了临走前吴思思的话。

“周桁,小小也生病了,因为你……”

“小小,累不累?”

“不累,只要周桁在我身边,我就不累。”

林小小的头埋在周桁的肩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过的鼻音,“周桁,别离开我,求你了……”

怀里的人沉沉地睡过去,手指无意识地抓住周桁的衣服,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周桁不要离开林小小。

周桁的病又复发了,也许是因为遇见了林小小,也许是他终于肯真正面对自己,总之他的情况变得糟糕。

他开始无法控制地焦躁,情绪变得极不稳定,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对林小小恶语相向。可是林小小从不因此伤心,只会在周桁情绪不可控时搂住他,顺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安抚地拍着,在他耳边轻言细语。

“周桁,没事,别怕,没事……”

不该这样的,林小小不该替他承受这些。每当他产生这样的想法,他想要退缩的时候,林小小总能一眼看穿,然后扶着周桁的脸,一脸认真地告诉他。

“周桁,不要离开我,不要!听到没有。无论你怎么样,我都要陪在你身边,不要再丢下我,不可以!”

林小小的表情太严肃了,严肃得仿佛失去周桁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

周桁带着林小小见了他的主治医生——付寒,这是局里为他配的心理医生。付寒看见两人紧紧相握的手,没有言语,只是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他终于找到了周桁的药引。

周桁坐在医疗椅上,依旧紧握住林小小的手,他的手冰凉,林小小的手却很温暖,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年少的英雄梦终于在职业表上朗朗清晰,周桁指着“警察”那一行,对林小小高声宣告。

“林小小,我要当警察!”

林小小只是睨了他一眼,没有言语,少年坚毅的面庞是世上最动人的艺术作品。在那一瞬间的自己,突然想起文艺复兴时期雕塑家多纳泰罗的作品大卫,少年英雄的梦自此披荆斩棘,走上正轨。

周桁大二的时候接到了上面的任务,作为档案简单还未毕业的学生,同时专业能力稳居第一的周桁,被市局选中,他义无反顾地走向深不见底的深渊。

20岁的周桁在那年年末彻底失去音信,他像从未出现过在这世上一般被抹的一干二净。

周桁收起干净的面孔,逐渐渗入到敌方的据点里,在成为线人的时间里,有时在睡梦间,他心里总会升起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他日复一日的伪装自己,即使在夜深人静里,也从不敢想起20岁之前的生活,他开始害怕走进人群里,害怕某天有人喊出“周桁”,而他自己反应迟钝,久久不敢答应。

他硬生生地将自己一劈为二,真正的周桁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里某处,那是他的伊甸园,存放着他的挚爱与为数不多的真实。

17年的卧底生活将他碾得粉碎,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他变得不爱入睡,他睁着眼,一帧一帧地清点着自己的过往。

他想起最开始做卧底的时候,他总是会抑制不住的想要故地重游,看到熟悉的街道与旧人,他便多一份安心。父母被上面接到安全的地方秘密保护,他巧妙地计算着擦肩而过。

只是那次他差点暴露。

他穿的一身黑,带着帽檐长得遮住面容的鸭舌帽。他看见附近和他有过几面之缘的混混,将一个年轻男人堵在了巷子里,对着男人的后脑给了一棍。

周桁当即就黑了脸,这些混子都是下狠手,这一棍不轻。还没有在心理彻底转换的周桁,依然保留着纯真的道德感。

“常哥,好久不见呀……”

他瞥了躺在地上的人一样,没有过多的停留,然后和那几个混混勾肩搭背地走了,只是他的举动依旧引起了怀疑,他不得不以“出卖”一个情报重新获得信任。自此,周桁不再做任何多此一举的事,因为最后都要以同伴的牺牲为代价。

周桁在这样的日子中终于厌倦了,他想解脱了……

在最后一次传递消息时,他多留了一句。

“牧羊人忠于中国人民公安事业17年,甘愿献身,望组织安顿好我的家人。”

在最后一次行动中,周桁望着炽热的火海,眼里映着跳动的火光,他在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病了,莫名地想起了一段对话。

“林小小,做警察是不是都会牺牲,我要是牺牲了你能不能帮我照顾我爸妈?”

“周桁,你不会成为英雄的。”

记忆中模糊的面容,冷淡的语调,周桁才终于意识到当年那句话里真正的含义。

但周桁还是被救回来了……

周桁在疗养院里住了大半年,同样在公安系统里工作的吴思思,作为周桁的发小,定时来查看周桁的恢复情况。她比谁都清楚周桁的求生意志有多薄弱,也是第一次直面卧底的心理健康问题,她总以为卧底归来,是荣誉,是功勋,但在千万人中,他们把自己放的尘土还低微,甚至无法直面自己。

面具戴久了,撕下都像是一场欺骗……

她总能听到周桁的呢喃,他说也许自己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那场大火里,一了百了。他欠下了太多的债。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同事为掩护自己而自杀式反击,他们死不瞑目,却告诉自己死得其所。

没有人告诉他们如何面对曾经好友的死亡,他们一只脚踏进地狱,一只脚留在人间,他们清醒地犯罪,向自己昔日的同伴痛下狠手。

这是无可避免的道德冲击下的后遗症。

周桁骨瘦如柴的垂着头,许久未打理的长发遮住他大半的面容,他的神情陷入阴影中,让人看不出情绪。

“周桁,你还是想要自杀吗?”

吴思思的声音又低又冷,只有她自己知道,衣袖里的手抖得有多可怕。她突然后悔当年支持了那个卧底计划,周桁当年的联络人是她的师父,她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内幕,她的师父曾经告诉过她,线人回来后,基本无法进入正常的生活,多年的伪装与过度自我保护机制让他们排斥人群,也会不敢接受以前的生活。

他们真正的痛苦源于亲手打碎自己心中的道德准则,但又要告诉自己不能跨越雷池一步。强烈的矛盾迫使他们陷入巨大的迷茫与挣扎中,他们的心里防线由此陨灭,自此溃不成军。

周桁便是如此。

付寒封闭了周桁作为卧底的那段过往,周桁37岁那年才开始一点点修复自己,尝试活成记忆中明媚的模样,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周桁睁开眼,瞳孔里是放大的林小小,他嘴唇嚅嗫,喉咙里像被堵住,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场放逐里,他终于成为自己的主角,局外的人,在他破碎的言语中,知晓了往昔。

林小小只是握紧他的手,红着眼对他说:“周桁,我们回家吧……”

回忆就此结束,老人睁着迷惘无助的双眼,他低声呢喃。

“我记不起来了好多事哦,也找不到他们了……”

时影拿起那枚银戒,细细端详,终于察觉出了那股难言的异样。

“时影,这枚戒指的主人是否还在人世?”老人语言沧桑。

“在。”时影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瞬残忍的坚定。

“不过,”时影看着戒指,再次开口。“这可是一枚男戒。”

老人终于笑了,带着些释然:“是啊,我的爱人是林萧,他是男人……”

那一瞬间,仿佛一记重锤击中时影的大脑,她终于在混沌中找见一丝清明,也终于窥见所有的真相,心里却隐隐升起难过。她突然想起老人取下戒指时,严丝合缝的匹配,原来从一开始,都是谎言。

时影紧紧盯着眼前老人的面庞,眼神中透出一丝怪异,试探性地开口:“这枚戒指真的是林萧的吗?”

老人轻声嗯了一声,沧桑的面庞上闪过一瞬迷惘,似乎在问时影“怎么了?”

时影终于明白,周桁会永远寻找林萧,只要林萧还活着,所以他才会不厌其烦地问所有人林萧是否活着。

林萧确实活着,可是离开的人从来都不是林萧,是周桁呀……

时影看向房间的某处,声音遥远缥缈。

“你听说过梦铃吗?”

老人摇摇头,脸上难掩疑惑与茫然。

时影收回眼神,看向老人的眼神带着几分忧伤。

远处仿佛扬起一阵温热的风,老人觉得自己的脸庞被人温柔地抚摸,耳边是清脆的铃声,以及时影清冷的嗓音。

“林萧,你该醒了……”

林萧从小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他自己却不甚在意,除非某人没有总是故意找茬的话。可以说,周桁就是在林萧的阴影下长大,他到哪都摆脱不了林萧的压迫。

可林萧本人不这么认为。

他知道周桁讨厌自己,但他却无法避免的想要关注对方,他羡慕周桁的家庭美满,羡慕周桁可以随意胡作非为,羡慕周桁的洒脱磊落。

周桁从小就有很严重的中二病,这是林萧自认识他后就得出的结论,于是他像个恶劣的孩子,故意击碎他的中二梦。

他看着周桁的妈妈,打着感谢自己的名义,故意给自己单亲的家里多多少少地送一些温暖。即使是孩子,他也能感受到白芷怡小心翼翼的善意,那时他想,原来周桁真的是遗传了他的妈妈。

都说吃人嘴短,林萧总是被白芷怡请到家里吃饭,林萧无以为报,只能做起周桁的小跟班,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为他收拾烂摊子。

后来他头疼的发现,以后尽量少吃白阿姨家的饭吧,周桁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可还是难敌白芷怡的热情,林萧永远在周桁身边,听他讲述自己的春秋大梦。

周桁是极单纯的,林萧一直这么认为。

事实的确如此,周桁会为自己打架,即使他嘴上说着讨厌自己,在听到别人说自己是个没爸爸的孩子时,他还是第一个冲上去,然后鼻青脸肿地回来,大言不惭地说:“你哭什么?我可不是为了你去打架的,只有我能欺负你!”

和林萧遭遇相同的还有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叫吴思思。唯一不同的是,她会自己打回来,并且毫发不伤。

就这样,他们三个人抱团取暖,周桁叫嚣着要当老大,林萧本就纵容他,自然没有异议,早熟的吴思思不屑于此,老大就让最没用的周桁当了。他甚至得寸进尺地进行排名,他认为武力值最低的林萧自然排末尾,于是林萧荣获“林小小”这个称呼。

回头想想,他们的少年时光是多么的恣意妄为。

大院里的人很少知道为什么吴思思和林萧没有爸爸,但私底下他们互相透露过这个秘密。

他们的爸爸其实都是牺牲的警察。

他看着父亲的棺椁上盖着刺眼的五星红旗,父亲的音容自此定格。

周围的人都对林萧说。

“萧萧,你爸爸是个英雄……”

所以从林萧第一次听到英雄这个词的时候,他就下意识地认为,死亡是与英雄划等号的。

于是他无比真诚地祝愿周桁,他说:“周桁,你不会成为英雄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失去周桁的消息,他发了疯地问每一个认识周桁的人,所有人都说周桁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