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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惟有青山似洛中(三)

发表时间: 2023-02-22

他走了,走得干干净净。

林萧记得那个夜晚,他收到了一个匿名消息:

“小小,帮我照顾好我爸妈。”

林萧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周桁又他妈的去做什么英雄梦了。

林萧找到了吴思思,他上来第一句话就是:“他还活着吗?”

吴思思一问三不知,逼急了也只是说一声“对不起”。

他在一声声“对不起”中,第一次产生想要杀人的念头。他双眼赤红,临近崩溃的边缘,他想问为什么,可是怎么会有答案呢?

一切都是周桁自愿的啊,和当年他的父亲一样……

所以说啊,周桁是极单纯的傻子。

临走时,他只丢下一句:“吴思思,别让他走你爸的老路。”

他看到吴思思的身子抖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这句话有多恶毒,但还是不择手段地说了出来,他只要周桁活着。

只要周桁活着,无论多久他都可以等。

这一等,就是17年,他不再年轻,而站在他面前的人,瘦弱又苍白,不像个英雄,倒像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儿……

他想:我要给我的英雄一个家。

重新遇见周桁的那天,林萧是去公安局调当事人的档案。他走到取号机旁拿了自己的号码,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强烈的感应,路过某处时,他几乎无意识地回了头,在茫茫人海中,他终于等到了周桁。

他看着周桁紧绷的身体,想起吴思思发来的消息。

“周桁回来了,我不能告诉你他在哪,他现在在治疗阶段……”

原来是生病了,没关系的,只要周桁回来就好了。林萧满足地心想。

他紧跟在周桁的身后,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暗自心疼。

终于周桁先忍耐不住,故意用最恶毒的语言赶走他,可是林萧穿透他的眼神,分明看见周桁对着他说:别走。

于是林萧赶忙拉住他,发自肺腑地告诉他,周桁永远不能再离开林萧。

林萧把周桁留在了自己身边,他知道周桁病了,但周桁没有告诉他。

他想,周桁一定在找合适的机会。

他没有逼迫周桁,假装自己没有看见周桁偷偷藏起来的药瓶。

那天按时下班的林萧人生第二次失去周桁,他嘶吼的声音喑哑难听,字字泣血。

他说:“周桁,别离开我,你回来……”

而周桁在电话这头心痛如刀绞。

他今天来找吴思思,想要寻找一个答案,可是爱是永恒无解的难题,无解的情意让他仿佛看见了那个穿着白衣的少年一次次弯下腰,向上天乞求难得的爱。

吴思思看着37岁的周桁,抽丝剥茧地想起20岁的林萧,原来为爱弯腰的人都一样狼狈啊……

“他还活着吗?”

那是林萧找上门说的第一句话,带着认命的绝望。

吴思思下意识地皱着眉,眼前的林萧与她记忆中的人大相径庭,痛苦、挣扎与绝望,这些词语似乎从不该出现在他身上,但此刻他确实是这样的,像被抛弃的娃娃,透露出破败萎靡的气息。

“林萧,你知道的,我们有规定……”

“他这么年轻,他该怎么办……”

“我们该怎么办呀……”

林萧根本没有理会吴思思的回答,他仿佛陷入一场无法逃脱的梦魇中,双眼赤红,只顾喃喃自语,像一只寻不到出路的困兽。

“周桁,回来吧。”

回到我身边……

林萧缓缓弯下腰,双手掩面,死死按住眼睛,没有留下一滴泪,心却滴着血。

失去周桁,似乎比杀死林萧千万遍还要痛苦,凌迟之痛,也不过如此……

吴思思的回忆戛然而止,直到如今,她还是能在回忆中清晰地感受到林萧当时的绝望,难过得还是想落泪。

“周桁,林萧这些年,等你等得很辛苦。”

“你可怜可怜他吧……”

“你觉得他现在正常吗?他早就病了,因为你……”

等到吴思思走后,周桁还保持着原来坐着的姿势。只是眼眶红的要滴血。原来在这些年辛苦的日子里,还有人不辞辛劳地计算着日子等待自己……

那天林萧发现,周桁发现他的困顿,他的挣扎,他难以启齿的爱慕,他都一并照收,相识37年,中间丢失的17年,他们在慢慢填补。

周桁拉着林萧走进市局的心理诊所,他在周桁磕磕跘跘地描述中,看清了他不愿接受的过往。周桁明明是世上最明媚的少年,他才不应该长眠于永无天日的火海中。

那次吴思思拼尽全力,在废墟中找到周桁,她在他耳边说着每个等待他的故人,周桁拒绝所有人的探视,他开始害怕与人对视,他患上了严重的ptsd。

之后的林萧义无反顾地想要治好周桁,后来他想,这真是他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他不应该救他,他应该将他锁起来,哪怕他恨他,哪怕他厌他,但是他依然会爱他,这是林萧活着的信仰。

40岁的林萧看着周桁颤抖着身体在黑暗中向他讲述身上的每一处伤痕。林萧抚摸着长而深的刀疤形成一道滚烫的凸起,烫得他难以自抑地哭泣,落泪。

他的周桁,吃了太多的苦。

40岁的周桁终于在慢慢变好,他开始愿意答应林萧的邀请,一起去人潮拥挤的商场,与林萧隐秘地买着情侣装。他们也会在某个日子一起去餐厅小吃一顿。

周桁收到了T大公安系刑警学院的邀请,他们希望周桁可以重返公安系统,牧羊人的故事一直是公安系统里必谈的谈资。

林萧想,他要是再自私一点就好了。

只要他摇头,他的周桁就会永远在他身边。

但他没有摇头……

周桁去T大报道的时候,局促得像一个毛头小子。

林萧亲手为他打上制服的领结,在他脸边印下一个吻。

“我的英雄是天下第一帅。”

生活真的在变好,林萧不再一头扑向工作,他每天都在期待下班。周桁作为顾问,工作时间十分自由,没有课的时候,他会到林萧的办公室,听着当事人大差不差的抱怨。

周桁依旧嗤之以鼻,看不起这些无病呻吟的人,他还是平等地歧视每个喋喋不休的当事人,不给任何人好脸色,自带低气压。

林萧也不明白周桁对他的当事人的仇视源于何处,但他不在意,不喜欢就不喜欢吧。

林萧总想着希望周桁好一点、再好一点,他忘了,愿意陪他治疗的周桁已经是周桁最好的状态了。

是他太贪心,才又被上天警告。

只是这次,失去周桁的林萧,没有再等到周桁回来。

在一次爆破演练中,周桁为了救下一名学生,用他的身躯挡住了炸弹,距离太近,即使是威力减弱的炸弹,依旧给周桁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

周桁失去了视力与听力……

某天夜晚,周桁趴伏在林萧的身边,他的气息微弱、颓败,像一块浸满了水的烂抹布,沉重又破旧,只是他还是颤抖着询问,

“小小,我有点累了,可以休息一下吗?”

“我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的声音了,我再也听不到你对我说的每一句'我爱你',也无法回应你了,这样的我,很痛苦……”

林萧用手擦干净他的眼泪,亲吻他的眼睛,然后嘴唇贴着眼皮轻轻说着:“我爱你。”

他又吻了他的脸颊,吻了他的嘴唇,每吻一次,都要说一声“我爱你”。

那个安静得近乎全世界都要消失的夜晚,只有林萧不厌其烦地吻遍周桁的全身,又说了无数次的“我爱你”,他像个虔诚的信徒,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祭。

他的爱,他的泪,甚至他的生命……

最后的最后,林萧绝望地闭上眼,压抑着哭腔,他将周桁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周桁,要是累了,就睡吧。你永远都是我的英雄哦。”

47岁的周桁选择以自杀这个最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

那是个很黑很黑的夜晚,林萧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的大脑辨析着,回想着自己学过的法律知识,他茫然地想,自己这样算犯罪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周桁写了遗书,交代了所有的后事,细致到他死后的每分每秒。

遗书一式几份,林萧不知道,他只知道,每一份遗书的最后一句:

“待我走后,请善待我的父母、我的爱侣——林萧。”

林萧落了泪,颤抖着将薄薄的纸张仔细收好。

林萧去看了周桁最后一眼,他的棺椁上没有盖上红旗。

林萧只觉得庆幸,他的周桁只能是他一个人的英雄。

葬礼那天,被周桁救下的男孩,红着眼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林萧扶起他,语气平淡:“你不必愧疚,这是他的选择,和任何人无关的。他早就累了……”

林萧在周桁的墓前,从天亮站到天黑,他还没有办法去面对没有周桁的房子。他觉得周桁现在应该还没有转世,说不定就在他身旁看着他。

他没有等来周桁,等到了一个容貌无法看清的神秘人。

那人说:生者不放下执念,逝者难以安息。

他听不懂,只是下意识地明白是他不放周桁走。

“周桁,你走吧。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可是,林萧不能没有周桁呀!

能不能……让我成为周桁,替他好好活着……

林萧痛苦地想着,他双手掩面,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铃声。

自此以后,世间再无林萧,也无周桁,只有一具行尸走肉永远寻找着林萧……

林萧终于清醒过来。他神情恍惚,还没有从苦楚中逃离出来。

“我真是个傻子。”

林萧只是苦笑,半天再也说不出话,他还能说什么呢?从始至终就是自作自受。

“对不起……”

“我看天上的云是他,看地上的树是他,看这世上种种都是他,他们都说我是生病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我太想他了……”老人的面上并无失去挚爱的痛苦之色,很平静地表达自己的内心,却能让听者心碎。

老人又从口袋里缓缓掏出另一枚戒指,依旧是素银的男戒。

“林先生,故人之物,担得起一次相见……”

时影又念起唤影的符令。

林萧看着从时光尽头走来的身影,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他还是一名名不见经传的小律师,那次他接手的案子败诉了,因此遭到当事人的恶意报复,他的后脑勺被铁棒击中了。

在深黑的巷子里,有一个见义勇为的小混混帮他阻止了对方,在眩晕与恶心侵袭的状态下,他分明听到了一句: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相同的语调,两道声音无缝重叠。

原来那声借着名义的问好,从始至终都是给他的……

林萧按耐住内心剧烈的悲恸,只想赶紧抓住来人的手。

“周桁,你真是我的英雄……”

“叮铃铃……”

电话响彻整座易阙,阿远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男人沉稳的嗓音,语气既熟络又轻挑。

“小时影啊,我听说你管了林萧那件事,怎么?不会是想断我财路报复我吧。”

“付寒,奉劝你一句,不要做不该做的事,因果之事,你知道的比我清楚。”时影没理会男人的调侃,只是面不改色地劝告。

“啧,连师叔都不喊了,真是大逆不道!”虽然是责备,语气里却带着笑意,“你放心,我做事有分寸的很,我活这么久了,就只做想做之事,还计较什么呢……”

最后一句,竟然难得地带着几分忧郁。

“抱薪者,怎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呢……”

电话挂断,时影斟酌了一会,无奈地摇头,她这个小师叔,还是这么难以捉摸。

付寒放下电话,想起了林萧最后一次约他见面的对话。

他说:“付医生,当时是你吧,谢谢。”

“其实,我真的好想他啊,好想周桁,我去找他了,您别怪我了……”

付寒很想安慰这个认识许久的病人,但只轻飘飘地回了一个字:“好……”

故事的结局如何,时影并不知道,只是在一天下午,她收到了一封邮件,里面是一个讣告。

逝者是林萧,邮件里面还有一张图片,照片上合墓碑上原本红色的名字变成了黑色。

发送人是付寒。

邮件很简洁,只有简单的几行字,最后一行写着:

“时影,我向来不爱管生死,他只是想要在那天离开这个世界,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