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A1阅读网!手机版

您的位置 : 首页 > 其他类型 > 易阙

第4章 静听坟茔千万岁(一)

发表时间: 2023-02-22

齐安解开脖子上的围巾,和外套一起挂在衣帽钩上。整个人虚脱般躺尸在沙发上,手机在昏暗的房间里泛着悠悠的光。

“安安呀,医生说你爸病情又严重了,你爸……他闹着要回家,你说这怎么办?”

“没事,婶婶,明天我和领导请假,我去接他吧。”

回复完电话后,齐安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心里郁结一团浊气,像溺水挣扎的将死之人。齐安在安静的夜晚里又想起了久远的过去,缠绕着丝丝缕缕的伤心,她两眼失神地看着黑暗,脑子乱成一团……

对于的爸爸的记忆,仿佛停留在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可以感受父爱的一段过往,她翻来覆去地不停捉摸,如果记忆可以变成实物,那这份记忆一定是破烂不堪的,因为被她打开了太多次,她无数次的忍受只源于此。

有点可笑,人与人之间的亲情竟然能够浅薄到靠回忆维系。齐安暗暗冷笑,无奈地想着。

齐安第二天按时到达医院,手里拎着一兜早饭。

“你先吃早饭吧,我去给你办出院手续。”

齐安快速地说完这句话,语气僵硬地像在完成一项台词任务。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出了病房,先去找爸爸的主治医生。

真够狼狈的,她想。

办理完所有手续,齐安在病房门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进去。

早饭依旧放在桌子上,看上去没有被动过。齐安只是瞥了一眼,没有多言。

“东西收拾好了吗?”

“嗯。”父亲说了今天为止的第一个字,哪怕只是一个轻飘飘的气音,但他今天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惜字如金。

“出院之后你不用管我,该干嘛干嘛,我一个人住老房子就行。”

“嗯,我也回去住几天。”

“我说了你不用,你好好上你的班就行。”父亲皱着眉,病魔已经把他折磨得不再威严,他像一个极速漏气的大型气球,皮肤干巴巴的耷拉着,明明失去了下达命令的资格,却依旧言辞毫不柔和。

这个人,连变老都不承认。

齐安没有理会,继续将父亲的东西胡乱塞进他的包里,她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她最烦的就是医院,再多待一会,她的耐心也要消失殆尽了。

齐安通过后视镜看到父亲坐着缩成一团,闭着眼,仿佛睡着了。她将车里的温度调高了一些,从市医院到老宅的路上,齐安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过去。

难道年纪大的人真的有魔力让人缠绵过去吗?

齐安是家里的独生女,齐国福就她一个女儿,这可不是因为他有多爱自己,而是没人给他生了,齐安的妈妈在生她的那天难产死了,从此两人过上了相依为命的生活。

至于为什么没有再娶,齐安觉得显而易见,齐国福那个老家伙没有钱,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一个一穷二白还带着孩子的男人。

齐安在懂事之后就不再问他妈妈在哪,因为她已经被迫知道了,她爸有一天指着一个高高的土堆,对着她说:

“你妈死了,就埋在里面。”

齐安对死亡所有浪漫的想象都破灭了,碎的一塌糊涂,别人都会说,人死了变成星星,她爸直接一个暴击,让她明白人死了到底在哪。

所以齐安的性格其实像极了她那个爸爸,古怪寡言,又倔得像头驴。

但齐安其实是不愿这样的,因为这世上她最讨厌的人就是她爸,没有之一。

“等会下高速,在服务区停一下。”

父亲沉闷的声音打断齐安的思绪,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了中午,确实要吃饭休息了。

到了服务区,父亲却没有任何动作,依旧靠着车门缩成一团。

“你不下车休息吗?”齐安扭头看向父亲。

“你先去吧,我再睡会。”说完就又把头埋在胸前,不再多说一个字。

齐安早已习惯父亲这些奇怪的做法,她也没有多做停留,解开安全带,便下车准备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等齐安回来后,还没出声,父亲一把打开车门,说出去透透气。

齐安忍住心里升腾的不耐,在车里老老实实地等着父亲。虽然入冬了,但车里温度调的高,外面阳光又很好,齐安眯着眼逐渐失去意识,陷入沉睡……

刚才忘提醒爸爸多穿一件衣服了,也不知道他冷不冷。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齐安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个问题。

她又做梦了,想起了从前……

上小学期间的齐安,每次一放学,都要飞奔回家,她无法像其他小朋友一样,结伴边玩边回家。她回家晚了,会没有饭吃的,这是爸爸提前和她约定好的。

齐安刚回到家,爸爸正好在做晚饭。

“齐安,你去东地里摘一些新鲜的菜回来,今天没买菜。”厨房里父亲毫无感情地向她下达命令。

齐安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农村的夜总是黑的早,没有灯光,只会更黑。

齐安其实没有时间犹豫的,拖的越久,天只会越黑,到时候她只会越害怕。于是她二话不说地飞奔到父亲说的地里去摘一些菜。

她没有拿手电,凭着记忆她一口气跑到地里,这个点,地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她不知道摘什么菜,反正父亲也不会介意,于是她看见什么就摘什么。

等她认为摘的差不多,一抬头,天几乎全黑了。委屈与恐惧占据了齐安所有的情感,她直愣愣地站在地里,直到后来已经成年的齐安,也无法忘记当时她孤零零地站在农村冬夜的那块寂静的地里,寻找亮光时的那种无助,仿佛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个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在意她今晚是否还活着……

齐国福也不例外,他毫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齐安紧紧抱着菜篮,加速闷头往家里跑,也许是心理作用,她总能听见细碎的声音跟着自己,她一步三回头,却什么都没发现,她知道,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会出现幻听,可她无法控制自己,只能跑的更快。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炸裂的心跳声,以及耳边刮过的猎猎风声,那些声音,伴随着她的恐惧,在黑夜无限放大,她想,她如果死在这个夜晚,那么齐国福是导致她死亡的帮凶,她要在自己的尸体旁写上——“杀人凶手齐国福”七个大字。

她的愿望落空了,因为她平安回到了家里。胸口猛烈起伏,齐安站在门口大口大口呼吸,缓了一会才准备进门,身后却传来冷淡熟悉的声音。

“去摘个菜怎么喘这么厉害?”

一句不像关心的关心,却莫名触动了齐安心里的那根弦。她回头看见父亲,他应该是出去抱柴火了,脸上也不知是蹭到了哪里,有些暗红。

算了,还是不写那七个字了,她大发慈悲地想着。

然后将菜篮一把丢给身后的人,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齐国福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一手抱着刚从外面拿的柴火,一手捡起菜篮,沉默地进了厨房。

晚饭吃的并不丰盛,因为他们很穷,平常基本吃不到荤菜,今晚也不例外。但父亲像变戏法般的端出一碗红烧肉,里面的肉其实寥寥可数。

齐安想,父亲晚上要干活,他应该多吃点。

于是那碗肉在饭桌上一动未动。

父亲夹了一块肉放进她的碗里,“你吃瘦肉,我吃肥肉。”

齐安觉得这样的分配也挺合理的,她和父亲都能吃上肉。于是就安心地大快朵颐。

吃完饭后,齐安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刷碗,看着父亲穿上厚厚的绿色军大袄,一腔孤勇地踏入深深的夜色里。

父亲去上班了,具体是什么,齐安也不知道,只知道父亲要从村里走到县里,走很久很久的夜路,她无法计算距离,只能在时间上感知遥远。

隔壁婶婶告诉她,等她关上灯开始睡觉的时候,就代表爸爸快到了。她暗暗计算,大概要一两个小时吧。

齐安其实知道爸爸的辛苦,她有时会偷偷在爸爸走之前给他灌满一瓶热水,既可以捂手,又可以喝。但这样的次数其实是很少的,因为她觉得自己这样做就是在向爸爸认输,明明爸爸都不关心她,那她也不要关心他了。

于是齐安后来只会在目送爸爸离开后,将大门关的死死的,以防不测。

齐安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孤独的每一个夜晚,一个人蜷缩着给自己哄睡。但她逐渐又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可以不需要任何陪伴地入睡了……

齐安突然睁眼,毫无预兆地醒来,她睡眼朦胧地环顾四周,正在伸展的动作在看到窗外的人后,瞬间僵住。

父亲站在车窗外,在车里投下一片阴影,正好挡住了笼罩在齐安身上的阳光,而他一动未动,似乎一直在看着自己睡觉。

这种想法让齐安既难堪又不适,父亲任何亲近的举动都会招来齐安不可控制的不适与不舒服。比起亲近,她更希望父亲对自己冷漠,所以她看到父亲一直看着她的时候,顿时有一阵难以言喻的厌烦。

但父亲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路过停留,看到她醒来,也没有说什么关心的话,只是依旧站在车外,像是真的在透气。

没过一会,他就进车里了,车里很温暖,也足够沉默。一直到老宅,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父亲一言不发地下车,简单洗漱后便关上房门,再没有出来。

老宅被收拾得很干净,齐安房间里的被褥也都被换上新的,一看就是隔壁婶婶的手笔。

齐安没有休息,她开始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从早上到现在,父亲都没怎么吃饭,晚饭她再想省略,也省不了了。

做好晚饭,齐安敲响了父亲的房门,里面传来父亲的答应声,有些微弱,似乎是刚睡醒。

齐安微微皱眉,父亲几乎睡了一天,怎么那么能睡?

房门被打开,父亲看了她一眼,眼神毫无波澜,也没有病态。看来是自己多想了。

“等会我出趟门。”

“要我送你吗?”

“你别跟着,休假结束就赶快回去。不上班像什么样子?”

父亲的语气严厉了几分,但对齐安来说,这样的话语,毫无威胁。她甚至挑了挑眉,以示挑衅。不过父亲没搭理她,可能觉得她只是在恶作剧吧。

父亲的一些令人难以理解的习惯哪怕到现在都没有摒弃。他总是无缘无故地出门,不让人跟着,然后没过多久就又回来,只是那时的父亲,有齐安说不出的抑郁。

齐安记得她小时候,有一次父亲也是消失不见,没有告诉任何人去哪儿了。那天是齐安的生日,但是这种日子在他们家是心照不宣的不会提及的日子。

于是齐安在毫无期待的夜晚中入睡,那天父亲是休息的,没有上班,他们睡得都比较早。但不知为何,齐安半夜突然醒了,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摸着黑走到父亲的门前,轻声喊他。

没有任何回应,除了黑还是黑。

齐安没来由地开始恐慌,她又大声喊了两声,还是没有回应。

齐安跑到隔壁,敲开婶婶家的门,哭着和他们说父亲不见了。

叔叔套上衣服,拿着手电出门去找人,婶婶留在家里陪着齐安。

在大家声势浩大地准备要找人时,父亲就慢慢悠悠地出现了,看到家里的灯光和多出来的人时,明显愣了愣。

“这大晚上的,怎么都来了?”父亲愣了几秒,又变了脸色,“是安安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安安半夜找不见你人,吓哭了。”婶婶开始絮叨父亲:“你说说你,半夜留孩子一个人在家。”

数落了几句后,大家就都散了。

只有齐安一个人局促不安地站在角落里,低着头不敢看父亲。但她想象中的怒火没有到来。

“吓哭了?”父亲的声音带着夜里的冷气,“真是没出息,这么大了还哭,也不怕长不高。”

齐安被说的又红了眼,抬头想顶撞两句,却看到父亲将手里拎着的袋子递给她。

“哭完了再吃。下次别哭了,小孩子哭,长不高。”

明明还是和往常一样的神情,齐安却好像发现父亲难以察觉的笑意,很短暂,却真实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