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A1阅读网!手机版

池子文学网 > 其他类型 > 百越风云录

百越风云录

苏伯泥 著

其他类型连载

通天后来去哪了?天庭俸禄如何?玉帝如来如何排位?明朝这个书生,为何药家女、酒家女、巨商、纨绔子弟和朝廷重臣统统为他沦陷?朱祁镇假手含山公主赐他的侍女,后来怎样了?……这是基于神话及明朝真实生活和真实历史的故事。

主角:申式南,钱樟落   更新:2023-03-08 03:57:00

继续看书
分享到:

扫描二维码手机上阅读

男女主角分别是申式南,钱樟落的其他类型小说《百越风云录》,由网络作家“苏伯泥”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通天后来去哪了?天庭俸禄如何?玉帝如来如何排位?明朝这个书生,为何药家女、酒家女、巨商、纨绔子弟和朝廷重臣统统为他沦陷?朱祁镇假手含山公主赐他的侍女,后来怎样了?……这是基于神话及明朝真实生活和真实历史的故事。

《百越风云录》精彩片段

峨眉道场,一童子来报:“菩萨,九天玄女使者求见。”

普贤沉吟道:“九天玄女久不问三界事,今日到此,不知所为何事。快快有请。”

须臾,一凡间药家女打扮的少女来到,淡然施礼:“普贤,昔日我家娘娘自望潮居士处得一宝物,此事三界皆知。日前宝物不慎走失,听闻下界碧鸡寺在追踪一只花面狸,恐有所伤,特此禀告菩萨得知。”

普贤听言,慌道:“紫蕺仙子所说的宝物,可是望潮居士炼化的九变墨斗?”

被唤作紫蕺仙子的少女道:“正是。”随即笑道:“怎么?莫非如来想要用紫金钵与它硬碰硬?”

普贤道:“仙子切莫说笑。传闻九变墨斗每次变化都会释放致幻气息,唯有九天娘娘和紫蕺仙子能辨识其真身。倘若此花面狸果真是九变墨斗所幻化,我佛门弟子危矣。仙子慢走不送,我须即刻禀报佛祖。”

自普贤的光明山出来后不多时,太白金星急驾祥云,远远喊道:“紫蕺仙子,等等,等等……我是西方太白金星……”

待太白金星来到近前,紫蕺笑道:“哟,好你个太白,你来作甚?你这天庭的知制诰,口口声声自称西方太白金星,又助老君给那猴儿弄了个弼马温的官儿,你说说,你到底是玉帝的人,还是如来的人?又或者是三清的人?”

太白金星脸不红,心不跳,道:“仙子莫要取笑。玉帝乃三界之主,普天之下……”

“行了,行了,不想听你废话。”紫蕺打断他,问:“说吧,你又想诓我何事?先声明啊,娘娘已经很久不问三界事。”

太白金星再次一揖,道:“正因娘娘不问三界事,才敢劳烦仙子。天庭建立后,将那诸子百家得力之人尽皆授予仙箓,如今三界仙佛已达百万之数,可王母的蟠桃、老君的丹药和镇元子的人参果终究有限……”

紫蕺不耐烦道:“絮絮叨叨的,说人话不会么?我这还有急事要办。这事要是耽误了,你天庭在人间的权知人曹官巍宝山的道士们可就要倒霉了。”

太白金星尤自辩道:“巍宝山的道士不是人曹官……”

紫蕺哼道:“遮遮掩掩,真不要脸,魏征都死了那么久了。说不说?不说拉倒,我可走了。”

太白金星一咬牙,道:“天庭需要一位人曹官,哦,不对,说错了,需要一位御史,能上天,能查案,能斩仙的御史。”

“呵,找王母求蟠桃的仙官多起来了?”紫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即诧异问道:“你要找御史也问不着我啊,我随娘娘隐居三界外已万年,如今三界内也没有熟人啊。”

“玉帝托通天在人间寻到一凡人,可通天又说,一是时候未到,二是他推测出此人不愿为仙。”太白金星苦着脸道。

“通天?当年三教签押封神榜,通天被玉帝坑那么惨,还愿意帮他?奇了怪了。然后呢?”紫蕺觉得莫名其妙。

“此凡人与紫苏有缘。”太白金星小心翼翼道。

“紫苏虽是我妹,可她自小拜在我师叔黎山老母门下。当初她下界与那梁山伯相识,殉情后魂魄找到我师叔,说愿意忘掉记忆,在人间生生世世为凡人。师叔念她情思至深,便求得女娲娘娘用无上法力,破例准她在人间生生世世为凡人,做贤妻良母。”一念至此,紫蕺不由伤感万分。

随即作无奈状,道:“她已经不记得我。而且,连她自己都不愿意为仙,还怎么可能说动别人成仙?”

“玉帝知你偶尔下界陪她,相信你一定有办法。”太白金星说完,告辞驾云而去。

紫蕺按住云头,心下沉思:九天玄女和黎山老母虽已归隐三界外,不问三界事,可自己偷偷摸摸去到凡间,终究是违反了不得私自下界的天条。玉帝老儿留了一个人情,这个忙看来不帮也得帮了。

却说下界凡间,滇池边梁王山上,一位上唇有黑痣的白衣人收起宝剑,得意洋洋道:“师兄,看,我又斩杀了一只妖,是楔尾绿鸠精。这扁毛畜生不过区区五百年道行,就敢跟我巍宝山抢夺那宝……妖物,害得我从碧鸡山追到这梁王山。”

被称作师兄的那人也一身白衣,只见他不屑地嘴角一撇,冷哼道:“为了四千九百年的修为,果真什么披毛戴角湿化卵生之辈都跳出来了。”

“师兄,你说咱们擒获那妖物,真的能增加四千九百年修为吗?听说它本是一株三七,啧啧,运气真好,靠天地灵气就能积攒出四千九百年修为。”黑痣男子问。

“肯定假不了,这是土地神侦查到的。每个地界都有一个土地神,土地神的情报能力,普天之下无人能出其右。听说,当年唐僧师徒取经路上,吃唐僧肉能长生不老的情报,就是土地神搞到的。”师兄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情。

“而且,西山碧鸡寺也已经得到情报,那妖物变成一只果子狸,往翠湖那边逃走。”师兄又补充道:“他们佛门管果子狸叫花面狸。快走,我们也赶过去,不能让碧鸡寺抢先得手了。”

傍晚时分,翠湖东面十余里的己岩村炊烟袅袅。

“老四,回家吃饭……”村里有人大声呼喊。

“诶,来啦!”村外李树上正在摘果子的一位十岁男孩应道。

“秋桂,吃饭啦……”没多久,村里又有人高喊。

树下正准备背起细腰篮的一个十一岁女孩,听到后应了一声。

“中节哥,为什么你也没爹爹喊你回家吃饭?”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

树上摘果子的男孩听到这,手一滑,“砰”一声摔在地上。

树上掉下来的男孩顾不得喊疼,拖着崴伤的脚,一把拉起小女孩,催促道:“赵加淅,你不懂别乱说话。快走,快走,回家吃饭。”

其余几位小孩也急急忙忙背上篮子,一溜烟跑了,边跑边喊:“中节,我们先回了哈。”

被小女孩喊作“中节哥”的,是一位看上去九岁左右的男孩。等人走光了,他随手折了一根枝条敲打树干,口中喃喃自语:“爹爹?我爹爹在哪呢?”

回答他的,是三四头鼻子拱地的猪,一边哼哼,一边大口抢吃掉在地上刚才几个小孩不要了的李子。不知道又是谁家的猪跑出来了。

“喂,小孩,有没有见过果子狸?”正在想心事的男孩被一声喝问惊了一下。转头看到两名三十多岁的白衣男子和一个十七八岁的黑衣小和尚。

“没看到。”见对方没礼貌,他也没好气。

“奇怪,明明那妖物的气息刚刚还在这附近出现过。”刚才问话的白衣黑痣男子自言自语道。

“阿弥陀佛,看来小僧与这天地灵宝是无缘了。小僧这就回去请大师兄出马。”黑衣小和尚说完转身走了。

“师弟,今日天色已晚,咱们也走吧。明日再来。”另一名白衣男子道。

三人走后,男孩突然发现树下有个猪食盆,之前的三四头猪向着远处的几亩菜地一路拱去。想了想,男孩拖上猪食盆也回家了。

还有五天,就是大明宣德七年的除夕。尽管已是深冬腊月,云南布政司大部分地区依旧阳光和煦,温暖宜人。

行人极少穿袄,走累的,身上有重物的,都热得只好脱去外面的衫,只着里衣。

下了官道,再走二里路就到家了。柳寡妇托了托背上的竹篮,把刚擦过汗水的手巾叠了叠,垫在腰后被竹篮硌到的地方。

柳寡妇微微胖,怕热,尤其这才日中刚过,未时出头。进城一趟,好不容易把过年要用的买齐,装了实实在在一篮。再累再热,柳寡妇也是一大早出门时的直袖短衫穿得严严实实。

正走着,身后“嘚嘚”声响靠近,柳寡妇回头去看,一老道骑着小毛驴晃晃悠悠走来。老道两手空空,双眼微闭,双脚全在毛驴右侧。

柳寡妇暗自奇怪,这老道居然不拿拂尘。又见他两只脚这样晃荡,柳寡妇一阵担心,怕他一个骑不稳摔下来。

怕惊了毛驴摔坏老道,柳寡妇索性停步,让毛驴先过去。毛驴经过身旁时,老道突然睁眼看向柳寡妇。

猛然间被老道注视,柳寡妇瞬间收回眼中的担忧,微微低头,心中却变得更好奇:莫非他是神仙?他看我的眼光竟然让我感觉,像小时候拿着冰糖葫芦在桃花林中与爹爹做游戏。

柳寡妇的爹爹本是应天府羽林左卫一员,作为皇帝亲军却因缘随傅友德、蓝玉、沐英大军南征,之后以军功留在云南,娶妻成家,中年得女。

柳寡妇小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能吃到爹爹亲手做的冰糖葫芦。

“吁……”还在出神的柳寡妇,差点被马蹄声和骑马人的呼声惊着。

官道上跑马不稀奇,可眼前这两匹却是在官道进村的小路路口远远就慢下来,一番张望后拐进小路,朝着老道和柳寡妇二人走来,看样子也是要进村。

马上是二位白衣男子,身背长剑,年纪约莫三十来岁。

马比毛驴快,赶上二人的两位白衣男子没理会老道,其中上唇鼻边有痣的男子肆无忌惮,似笑非笑地盯着柳寡妇上下打量。

尽管背着竹篮,但显然竹篮遮盖不了柳寡妇的袅娜身段与俊俏脸蛋。黑痣男子的无礼扫视,柳寡妇只作不见,不喜不怒,落落大方抬步往前走。

“小娘子,若是走累了,可否到我马上来歇息?”黑痣男子不依不饶,意图挑逗。

“师弟,正事要紧。”已经走到前头的白衣男子年级稍长,回过头对黑痣男子说。语气怪异,听不出是提醒还是呵斥,又或者兼而有之,说完目光扫向柳寡妇,情不自禁“噫”了一声。

感受到异样的柳寡妇凛然不惧,迎着对方目光轻轻仰头,与骑在马上的白衣男子对视,却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满满的惊讶与疑惑。

好在白衣男子也没多想,只是招呼师弟催马快行,黑痣男子悻悻跟上。

整个过程,骑驴老道始终微闭双眼,不紧不慢走着,偶尔拿起葫芦小抿一口,也不知道喝的是酒还是茶,反正除了一股奇怪的花香,柳寡妇啥味也没闻到。

靠近村口时,柳寡妇远远看到一群熟悉的人围着自家院墙吵吵闹闹。不远处一棵老树下,一中年灰衣僧人席地而坐,似是在口诵真经,对村民的吵闹充耳不闻。

顾不上思考为什么今天村里来了一些奇奇怪怪的陌生人,柳寡妇急忙冲到自家门前,放下篮子。

“你可回来了。”几个妇女围上来,七嘴八舌说了好半天,柳寡妇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柳寡妇满脸不信打开自家院门,果然看到满院黑压压一片,全是一模一样躺倒的大肥猪,时不时哼哼一声。

除了左边院门刚好能推开,整个院子就没有落脚的地方,右扇院门也推不开,因为躺着一只大肥猪。农村的院墙一般不比人高,通常是刚好挡住眼睛那么高。东北向院墙被挤倒一段,几个村民站在边上议论纷纷。

柳寡妇张大嘴巴,两手微微颤抖,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完全不敢相信,明明自己只养了一头猪,怎么现在满院子都是大肥猪了?

“二婶,二婶,我数过啦,一共有五十头猪。二婶发财啦!发财啦……”柳寡妇失神之际,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站在倒塌一半的院墙上,腰缠青藤,手挥木剑,兴奋地大声喊叫。

木剑男孩喊完就跳下半高院墙,木剑随手系到腰上,一左一右牵了两个年纪更小的孩子,绕过院墙跑到柳寡妇跟前。正是昨晚村外摘李子的其中三人。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五六岁,男孩六七岁的样子。两个小孩松开木剑男孩的手,轻轻抓着柳寡妇的衣角喊妈妈。

柳寡妇茫然地伸手摸了摸一双儿女的头,眼睛却还是没回过神来。


“二婶,你什么时候养了这么多猪?都这么肥了,为什么还养着,不赶紧卖掉?卖掉以后弟弟妹妹就有好多好吃的了。”木剑男孩没看柳寡妇脸色,只顾朝着黑猪群左右张望,走动时一瘸一拐,真不知道刚才怎么还敢从半高院墙上跳下。

木剑男孩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有人接话:“是呀,是呀,他二婶,得赶紧想个法子,不然传出去人家还以为咱们村里闹妖精呢,到时候怕是想卖都卖不掉了。”

听到“妖精”一说,柳寡妇顿时心头一紧,瞟了一眼说话的杨三媳妇。

杨三媳妇仗着自家男人在城里做事,平时自以为高人一等,除了在柳寡妇和谢清溪面前讨不到好果子吃,村里不少小媳妇大姑娘没少被她挖苦。

柳寡妇可不信杨三媳妇会有好心,她的话明着是关心,实则是在村民心里栽下“有妖精作祟”这么一根刺。

果不其然,“妖精”的说法一出,原本围拢的人群散开不少,四下里“妖精”、“妖怪”的议论声一浪接着一浪。

不过,看着杨三媳妇嘴角那一抹阴阴的笑意,倒也给柳寡妇提了个醒:今儿个这事,怕是得找谢清溪讨个主意。

想到这,柳寡妇把小女儿往背上一背,单手托住,右手把儿子往木剑男孩面前一推:“老四,看着点弟弟。定儿,你跟着四哥,我去你一下你中节哥家。”

叫老四的木剑男孩没说话,只是拍拍胸脯。见二婶转身走开,老四解下腰间木剑,缓缓靠近木门,轻轻捅了一下躺在左边院门下的猪后臀。大肥猪鼻孔吹气,哼哼两声,甩甩尾巴就再没有其他反应。

没多会儿,柳寡妇气定神闲回到人群,找到一位长者,既是里长,也是她男人赵秀才的堂伯。按村里的习俗,大伯喊作大爹。

“大爹,这些猪是一位大人前段时间托我养着的。这位大人去年在山神庙许了个愿,这些猪是用来还愿的。”柳寡妇清了清嗓子,以便周围的人都听得清。

“这次还愿有点特别,周边四个寨子都比咱们己岩小,拢共二百来户人家,每家每户给三十六斤肉。”说到这里,四周议论声再起。里长听得眉头微皱,但还是耐着性子做手势止住议论声。

说了几句话之后,柳寡妇镇定了许多,没有了刚开口时的颤音。见议论声变小,她挺了下腰:“咱们己岩村是大寨,山神庙也在我们的龙山上,所以,九十三户人家,每家每户给七十二斤肉。”

“前天我找城里的张屠夫估了一下,一头三百八十斤……”她还没说完,人群中一阵阵嗤笑。有人干脆指出:“找王屠夫还差不多。老张估三百八,那起码得有四百。”

屠夫买生猪,多半是估毛重算价钱。村民都知晓张屠夫估的水分多,看来没少吃亏。

“每家每户分完后,剩下的全拿去卖了,然后咱们办个学堂,请个先生。五个寨子的娃娃都可以来上学堂,上学堂不要钱。”按照谢清溪教的,柳寡妇再次提高声音:“下面就烦劳里长和定儿大爹多帮衬,给大伙安排一下人手,现在就开始宰猪,分完再睡觉。今晚全村人放开肚皮吃喝。”

说完从赶街回来的篮子里拿出瓜子招待几位主事的,那本来是买来过年的。

得了好处,全村人都开始忙活起来,有的被安排去隔壁村叫人帮忙,有的回家拿皮条,有的去借杀猪刀,有的开始挖洞垒灶,有的去村外砍棕树叶来准备挂肉。妇女们忙着收拾桌台,洗锅涮盆准备接猪血。毕竟,四五十头猪要宰杀洗净,可不是个轻松的活。

己岩村是半个移民村,全村有五六个姓,但几百年传下来的习俗没变,不管红事白事,只要大操大办,都是各家各户出人出力出工具。

看着大伙散去各忙各的,再没人提起妖精作祟,柳寡妇这才轻拍胸口,算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忍不住想,多亏了谢家妹子。其实,这事能糊弄过去,也得益于她自己。

首先,柳寡妇自从嫁给赵秀才,能干、贤惠的名声早就传开。秀才公作为读书人,基本不干活,租出去的十多亩地,柳寡妇收回四亩,一个女人硬生生把四亩地打理得漂漂亮亮,还养了牛,养了猪,柴火更不缺。

最主要是,她养猪很特别,一年只养一头猪,一头猪要养足一年,而且猪食基本上是煮熟了喂。所以,她养的猪肥得连站都站不起来,吃食是前蹄跪着吃。

别人家养猪,三百斤的都不多,她养的肥猪,没有少于四百斤的。正因如此,每年她卖猪称重时,差不多半个村的人都要围观。毛猪都是一拃一拃量,估毛重卖,可村民好奇她家的猪到底有多肥,总是买家交钱后会称一称,亏不亏的倒没多在意。

(作者注:大明的1斤,约等于现在的斤。)

赵秀才辟谷,她能吃苦,养肥的猪都卖了换钱,想吃肉了再现去城里称。嫁过来的第四年,她就给赵秀才换了现在的大瓦房和大院子,反正也就是挡墙多围点地而已。

当然,能攒下这份家业,其中少不了赵秀才的功劳。秀才有功名在身,很多时候是有不少便利的。

其次,赵秀才虽然自己不当先生,可本村在城里求学的学子他也没少关照,有一定的好名声。

如此一来,还愿,分肉,办学堂,三板斧下去,村民的种种疑虑大致上也就平息了。大人物的还愿,一般人还真不敢打听具体情况。

等定儿去隔壁邻居家打了一瓢水,连灌了几口之后,柳寡妇才发现,村口大树下打坐的和尚依旧在打坐,老道的驴在和尚不远处,人却不见了。更远处还有两匹马拴在树上。

趁着一点点空隙,她忍不住想:自己明明只养了一头猪,多出来的四十九头到底是怎么来的?她太熟悉自己的猪了,那完全是五十头长得一模一样的猪啊。先前,在谢清溪家,她把妖魔作祟的担心也讲了出来,谢家妹子只是摇摇头:“心有正气,邪祟不侵。”

再次回想起谢家妹子的话,顿时放心不少。就在她心里猜疑之际,耳听得侄子赵四催促定儿:“快快快,你中节哥他们回来了。”说着不忘拉起堂妹,三人跑向村口。

赵四和定儿迎接的一伙人,其实也就是四男一女五个半大小孩,个头全都不一样。最大的一个男孩十三四岁,穿个短褂,满头大汗,背个竹篮,插满甘蔗。

两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一人手拿一节甘蔗,边走边啃,长衣搭在肩上。最小的看着不过九岁,手提一个四四方方的油纸包。女孩差不多十岁,有些吃力地挎着一个包袱。

“这和尚哪家请来的?”年纪最小的男孩努努嘴问。

“不知道。我爹问了,他说云游到此,歇个脚。我爹请他进屋,他也不去。”赵四答完,先说出开心的事反问了一句:“今天我二婶发大财了。中节,你买了新书?”说着看向纸包。

九岁男孩名叫谢中节,只见他点点头:“你脚能走了?”自动忽略赵四说的发财一事。

“追兔子都没问题。”赵四一脸不在乎。

“老地方,分钱。”谢中节扭头示意,大伙跟着他走向村里的晒谷场,在几个草垛中间蹲下。

高个男孩单膝半跪,从竹篮里拿出一节节甘蔗放一旁,定儿五六岁的赵加淅急忙抓起两三把稻草铺在地上,十岁女孩将包袱放在草上,高个男孩接着从篮子里拿出八个圆圆的油纸包,八个大红的红封,绕成一圈围住包袱。原来甘蔗是截短后用作伪装的,篮子底下另有玄机。

几个孩子动作行云流水,配合默契,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事。

谢中节拿起油纸包,每人面前摆了一包:“这是红糖,人人有份。化水喝一定要把水烧涨。”众人听了都咧嘴轻笑。

“这是二百文的红封,也是人人有份。这份钱不论功劳,只论同进退。”谢中节又将红封摆在每个人面前:“老规矩,一,有钱不乱花,不显摆,二,严守秘密,哪个问都不能说出去,谁说出去……”

“谁就是逆贼。”其他七人异口同声接着他的话轻喊。

谢中节解开包袱,露出五个大小不一的红封和三贯铜钱,红封上有不同的记号。

“桃哥出力最多,这是他的。”说着他把最大的一个红封推到高个男孩面前。众人猜不出里面装了多少文钱,但看起来这个红封不比刚才的小。

“秋桂姐和邵二哥能把李子卖给沐王府和云南都司的官员,又等给其他商贩,这叫文武双全,功劳不小,这是你二人的。”谢中节把两个差不多大小的红封,分别推到十岁女孩和十二岁男孩面前。这两个红封看上去比桃哥的小一点。

“老四爬树厉害,摘得最多,可惜你脚摔伤,没能跟着去城里叫卖。这是你的。”一个稍小一点的红封推到赵四面前。两人关系好,赵四比他,比他高,他也没叫哥。

“黄宝哥你叫卖声最响,说话还押韵,拉客有功,这个你的。”最小的红封推到十一岁男孩面前。

说完摸摸定儿脑袋,又轻轻刮了下小女孩的鼻翼,微微一笑:“你们两个捡李子有功,奖赏你们一人背十首唐诗。”然后拍拍手,环顾众人:“有没有不服气的?”

众人一边把各自面前的宝贝收进怀里,一边摇头。六岁小女孩却直直看着谢中节:“我不服。”

脸带讶异,谢中节脱口而出:“小淅淅,你?”

“我要背二十首。”名叫小淅淅的五六岁女孩声音清脆:“中节哥,我都会数到一百了。”

闻言,谢中节开怀大笑,挽起秋桂重新打好的包袱,里面可有三贯铜钱呢。众人收拾好,准备离场。头顶上突然有个声音:“我也不服。”

众人被吓一跳,抬头望去,比桃哥高半个身子的草垛上,一老儿伸出个头,口中叼着一根稻草,一节一节咬断,没见吐出,时不时还咂摸下,仿佛那稻草比鸡腿还香。

见这老儿慈眉善目,眼露狡黠,不似有恶意,便挥挥手,示意其他人赶快回家。走出几步的邵二哥突然轻“喔”一声,开心地蹦蹦跳跳几下,接着撒丫子跑回了家。

谢中节嘴角上扬,知道他偷偷看了后面的红封。秋桂姐和邵二哥的红封看上去比桃哥的小,可谢中节在里面放了两角碎银。他相信那两个聪明人能懂。

众人走远,谢中节回身,对着草垛施礼问道:“老丈何方高人?”

礼毕抬头,却发现那老儿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侧,反正他没看见老儿是怎么从草垛上下来的。等看清此人,见他是道士打扮,心中更是不解。

“老夫通天是也。”老道手捻胡须,风轻云淡:“小友年方几何?”

“来年春分,即满九岁。”谢中节后退一步,打量起通天:“你刚才之言,有何指教?”语气谦虚中有股傲气。

通天不答,自顾从旁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出一字:“你可识得此字?”

“蹇。《象》曰: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看了地上一眼,谢中节张口念诵:“大蹇,朋来,以中节也。我的名字便来源于蹇卦。”

通天看着一脸不解的他,笑道:“朋来?呵呵,你这来的可不止是朋……”猛然间,似是想起什么,指尖微动,口中自言自语:“莫非……”

谢中节见通天突然沉吟起来,脸上笑容也陡然不见,反现一股郑重之色,不由大感奇怪:“你说的什么?我不懂。”

似是突然想通什么,通天哈哈笑起来:“《彖》曰:蹇,难也,险在前也。你怎么不说这句?”

“王臣蹇蹇,匪躬之故。”谢中节不明白他因何而笑,挺胸抬头道:“事在人为,休言万般皆是命。”随后补充一句:“我妈说的。”


通天听罢,连连点头,倒背双手,望天感叹:“《易经》不愧为大道之源,伏羲位列三皇,当之无愧。”

谢中节也仰头观天,只觉日光刺眼。通天低头看他,呵呵一笑:“你有这般信念,普通法宝非但伤你分毫不得,还会被你化为己用。呵,你还身怀法家正统血脉。先前是我多虑了。中节小友,一十二年后,你我再会。老夫这就去也。”

通天说走就走,等谢中节反应过来,已不见他人影。几个草垛找了一圈还是不见人,他不由喃喃自语:“莫非真有神仙?”摇摇头,向自家走去。

十来头肥猪已经被几个壮汉拖到外面冲洗脖子,等待水开宰杀,柳寡妇家院子终于清出一条路,一家三口可以进家门了。

谢中节看到她家院内院外一片忙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跑到赵四家门口喊人,那小子正趴在床底下数钱呢,听到喊声,急忙把铜钱塞进竹筒后跑出门来。

从赵四口中得知柳姑姑家突然多了四十九头猪的事,谢中节也一头雾水。

回到家中,谢中节把三贯铜钱和红糖交给母亲谢清溪,一边拿出两个碗化开红糖水,一边向母亲禀明今天的收获。

原来,去年腊月,谢中节偶然发现靠近茅坑的院墙边,有一棵李子树上有不少果实,尝了一下,竟然十分好吃。

这棵李子,被村里人喊作苦李,因为每年六七月其他李子都熟透了,这棵李子还是绿的,苦得尝都没法尝。等其他李子都过季了,入秋了,这棵李子颜色倒是变紫红了,可依旧还是苦涩难咽。久而久之,大家都不再尝试,似乎已经认定这棵李子不能吃。

先前谢中节也尝过,的确苦得让人直打颤、摇头。村里的习俗,每年腊月底都会给猪圈牛圈库房果树等挂红,寓意祈求兴旺、丰收。

虽然是棵苦李,去年腊月,谢中节也给它挂红。一看树上李子个个果实圆润,擦掉果皮上的一层灰白色后,李子颜色立马变得乌黑明亮。忍不住尝了尝,结果发现大惊喜——甜,特别甜,咬开后软中带脆,汁水饱满,果肉与果核清晰分离。

(作者注:苦李之事非杜撰,乃是真实经历。)

狂喜之下,谢中节摘了一背篓,带到城里兜售,一文钱一个,竟然半天就卖光。一开始是大户人家的小孩图个稀罕,买了尝尝,然后发现口感不错,就叫家人来多买。

同样的苦李,村外还有五六棵。尝到甜头后的谢中节,花铜板雇了赵四等五人去摘,再用篮子背去走街串户叫卖。可惜那五六棵苦李结得不多,长得也不好,降价卖出大部分,小赚一笔之后,剩下的大伙分吃了。

后来,他向柳姑姑讨教,庄稼要怎么长得好。得知主要是肥料不足之后,谢中节一个人偷偷去给那五六棵苦李施肥,松土,剪枝。等开花结果一看,今年要丰收。

苦思冥想之下,他觉得今年得改弦易辙,首先是不能满大街叫卖,因为普通人吃不起,有钱的大户人家才舍得吃,重点锁定布政司和按察司等官员家庭,以及富商大户。其次是这李子得有个说法,而且能让人相信。背书背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时,灵光一闪,这李子就叫九天玄李。

再然后,他利用出入沐王府的便利,守株待兔找到负责采买的家丁,纠缠了两三次后,那家丁终于把这李子加入采买名单呈报上去,没想到二管家真的同意了。腊月正月还有李子吃,哪怕是沐王府也觉得稀奇。有钱人,要的就是能与众不同,要的就是能炫耀的我有你没有,要的就是稀奇,新鲜。

秋桂姐和邵二哥谈成的沐王府的买卖,其实是他早就打点好的。不过,云南都司的那笔买卖,倒的确是二人给他的一个惊喜。

一早天麻麻亮,他们五个人就雇了一辆牛车,把七百来斤李子都拉到了城里。个大的,品相好的,二十文一斤,其余的十文一斤。最后卖得八千九百文钱,买了三套书,花掉二千文,红糖、红封和雇车费用合计约三千九百文。

端了一碗红糖水给母亲后,谢中节回到堂屋开始练字。四周寂静,练了一会儿,隐约听得母亲有叹息声,他悄悄上楼伸头观察,发现母亲坐在楼上窗前,看着手里的一封信出神。

谢中节轻轻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妈妈的脖子,额头轻触妈妈的耳鬓。

小家伙能感觉到妈妈不开心,可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没事找事:“妈,给你说个事。昨天去摘李子,我在那边捡到一个木盆,我想着我们用不着,就送给柳姑姑了。她家的猪食盆被赵加印和赵加定炸坏了,鞭炮炸的。”

赵加印就是赵四,赵加定就是定儿,他知道妈妈有个奇怪的习惯,是只记别人的本名,不记小名。

谢清溪“嗯”了一声,母子二人亲昵地相互拱了拱头。突然,谢清溪坐直身体,掰过儿子肩膀:“猪食盆?什么样的盆?什么时候的事?”

想了想,谢中节道:“就普通的木盆,看不出是什么树做的。今早出发前,我把盆拖过去给的柳姑姑。”

“奇怪,那地方怎么会无缘无故有个木盆?”谢清溪自言自语,直觉里这木盆可能跟四十九头猪的事有关。沉吟了一会儿:“你去看看那猪食盆还在不在,再仔细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谢中节跨进柳寡妇家院子,赵加定和赵加淅兄妹二人正用丝瓜瓤刷盆。“中节哥,我妈说等下要去山神庙献饭,让我们把盆洗干净。”赵加定看到谢中节进来,刷得更卖力了。

看到丝瓜瓤,谢中节扭头瞟了眼院墙,墙头的水仙花偶尔摇曳,墙脚的菜圃全变成了肥猪睡觉的猪窝,不由大是心疼。柳寡妇家院墙墙头的水仙花,是谢中节带着定儿两兄妹种的。墙脚留了两步宽的地,也是他带着两兄妹种了南瓜,丝瓜,葫芦,韭菜,芫荽等。

另外,还移栽了两棵紫薇花树和几株山茶花。柳寡妇虽然田里地里十分能干,也跟爹爹学了识文断字,可她对诗词歌赋就是没感觉,对花花草草也没感觉。

两家人比较熟悉,谢中节都没问过她,就在去年带着两兄妹改造她家庭院。出于对谢清溪母子的信任,她也乐见其成,毫不干涉,任由三个小孩折腾。眼下,紫薇花树还有得救,山茶花怕是全军覆没了。

“姑姑,早上那个猪食盆还在吗?我看看哈。”谢中节走到厨房门口,对厨房里忙碌的柳寡妇打了个招呼。按村里习俗,谢中节应该是喊嬢嬢的,可谢清溪是浙江人,来到云南不过三年,就照老家习惯,教他喊姑姑。

“呀,在猪圈里,我没来得及看呢。你自己去吧。”柳寡妇应了一声,等谢中节走开,才突然停下手中活计思忖起来:对呀,今天的事,要说跟以往有不寻常的地方,就是早上才用的这个猪食盆。

想到这儿,柳寡妇也跟着出去,打算看个究竟。几块木板围起来的猪圈,早就七零八落倒在地上,谢中节上去,从两头肥猪之间扒拉出猪食盆,抬到院里刚用水冲洗干净,就看到柳姑姑和母亲都来了。

两个女人仅对视一眼,没像往常一样客套打招呼。谢清溪蹲下身,仔细查看,这个一个长条形猪食盆,中间凹槽不算深,其中一个角上有凸起的圆把手,方便人提握,把手四周有很多树根一样的东西伸向四面八方。

看了看周围,见没其他人,谢清溪又看了看二人,缓缓说道:“我没记错的话,这木材可能是香榧。”

见二人不明所以,她又补充道:“据我所知,香榧树只在浙江布政司有。其他地方有没有我不知道,这种树在诸暨,温州,永嘉一带,常用来造船,打家具。”

柳寡妇听得心突突跳,诸暨是哪里她不懂,但她男人活着的时候曾说过,谢清溪是浙江永嘉人,好像还是历史上某个大人物的后人。所以身为秀才的死鬼男人,生前对她甚是敬重。

柳寡妇只知道谢清溪是沐王府的女师,三年前来到云南。半年后,她托人打听合适的住处,得知赵秀才有闲置的老屋,看过之后,对依山傍水且带个小院子的老屋十分满意,当天就租下,并从沐王府搬出来。

尽管已经搬出来,可谢清溪还是有大半的时间是住在沐王府里。不过,一有空,谢清溪就会带着儿子住进租来的老屋。

除了赵秀才家,谢清溪一般不跟村里人来往。起初,村里有不少风言风语,因为她一个女人带着个儿子,却一直不见有男人。可每次她从沐王府回己岩村,都是王府的马车接送。渐渐地,村民知道沐王府对她礼遇有加,便不敢再有闲言碎语。

仿佛猜到柳寡妇的心思,谢清溪看着她的眼睛道:“柳姐姐,这个木盆我也是第一次见。况且,现在也还没法认定今天的事跟这个盆有关。”

柳寡妇十七岁嫁给赵秀才,却是三年后才开始怀孕,因为当时赵秀才身体不好,后来是老丈人,也就是柳寡妇的爹爹,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大夫,这才把他身子治好。去年赵秀才过世后,谢清溪就一直叫她柳姐姐,既没有叫她赵夫人,也没有叫她嫂子。

自从男人死后,内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柳寡妇觉得,除了爹爹,谢家妹子就是她最信任的人。

刚才她心咚咚咚跳,一方面是真的有点害怕,毕竟鬼神之事没人能说清,另一方面也是担心事情牵连上谢家妹子。

再次端详一番之后,谢清溪指着木盆,迟疑道:“我怎么看着有点像一只八爪鱼……没错,你看,这个把手是头,这两个凸点是眼睛,这些,这些,正好是八条爪子。你们觉得呢?”

可惜柳寡妇和谢中节一脸茫然,两人可都没见过八爪鱼。柳寡妇生在云南,长在云南,谢中节五岁前生活在楠溪江边,即使有机会见过活的八爪鱼,也没多少印象。

“八爪鱼有的地方叫石居,有的叫坐蛸,有的叫望潮,有的叫长章,有的叫章举。”谢清溪不厌其烦地一一列举。

“我知道了,这是海里才有的。”谢中节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问题恰恰在于,云南距离大海十万八千里,这里怎么会有八爪鱼造型的木盆?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喊。三人出来一看,原来是沐王府派人来接谢清溪,说是有重要活动,大概明天会送她回来。

“妈,你自己去吧。我一个人能行。”谢中节抢先出声,沐王府没什么好玩的,他才不喜欢呢。谢清溪有些不放心,想了想也就随他了,反正沐王府到村里也不过十来里路。这也是当初选中这里的主要原因,相距十来里路,既能保持独立,有事也不会太耽误。

谢清溪回家简单换衣服后坐马车走了,柳寡妇听到有村民议论,大家在猜想还愿的大人物会不会是沐王府的人。柳寡妇暗自高兴,当时谢清溪就提醒过她,这个还愿的大人物,要说得模糊一些,村民猜什么都随他们,不要去肯定,也不要否认。

院门口目送谢家妹子离开,柳寡妇准备转身回屋,杨三媳妇叫住她,说她娘家的弟弟是张屠夫的小舅子,可以把张屠夫喊来把剩余的毛猪收走。

“你看,张屠夫把猪拉走,也省得你一个个卖。这十里八乡,有实力能一口气要十口猪,还给现钱的,也就他了。”见柳寡妇没表态,杨三媳妇不死心。

杨三媳妇有自己的小算盘,刚才宰杀的几头猪她已经看到,膘肥肉好。膘好,能炼出来的油就多。肉怎么算好呢?刚宰杀就薄薄地割一片里脊,趁热生吃不腻不腥也不酸的,煮熟了更香。刚刚几个年轻后生,就大胆生吃了几片,一个个可劲地称赞不停。


柳寡妇养的猪,肉香,本来就远近闻名。这么好的肉,趁着年关,多卖一些,肯定发财。弟弟跟张屠夫发财了,肯定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杨三媳妇打算一箭双雕,等肉卖完了,就放出风声,说柳寡妇肯定是妖精附身了。不然怎么会在大家的眼皮底下突然冒出几十口猪?

柳寡妇不清楚这婆娘的心思,但她不想节外生枝,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否则传出去肯定变味。当务之急,就是快快宰杀干净,来个死无对证。越少人亲眼现场看到那么多猪,谣言才会传得越少。

再过一个时辰,分给五个村寨的四十头猪就能宰杀完毕,她不希望这个节骨眼上再生事端,于是婉拒了杨三媳妇的提议。杨三媳妇只得不甘不愿地回家。

不过,剩下的十头猪也是个麻烦。假如今天宰杀,明天肉就不新鲜,不好卖。最重要的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卖猪肉,这活还真不一样,只有屠夫干得了。

假若今天不杀掉,留着更是个隐患。唉,头疼,这都什么事啊,柳寡妇揉揉脑门,抬步回屋。

申初时分,院门口已经摆上桌台,两位长者负责记录五个村寨来领肉的名单。柳寡妇安排两个后生站在桌旁,负责给每个来领肉的叮嘱一句话:安心吃肉,路遇他人,莫要多言,以免神灵怪罪。

谢中节不服气,觉得那个香榧木盆还有问题没被他发现。与柳寡妇一同返回院里,却怎么也找不到。两人面面相觑,明明不久前才冲洗干净,三个人还看了又看,沐王府来人后,放在地上就出去了。

柳寡妇喊来兄妹二人,两个小家伙也说没看到。于是四人翻箱倒柜地找,连灶台、茅坑、牛圈和院墙外都找过了,就是不见。一个猪食盆,谁会偷呢?难不成来其他寨子来领肉的人顺走了?

谢中节犟劲上来,搬只小板凳坐在院中,闭眼回想还有哪些地方没找过。柳寡妇家院子很大,平晒用来晒晒毛豆、莱菔(萝卜)和稻谷之类的。

一边想一边随手从地上抓起一个东西敲击地面,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把木剑,靠近的剑柄的地方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赵字,正是赵四经常挎在腰间的那把。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后忘记在这里的。

想到赵四,又想起晚上母亲不在家,要不去赵四家找他爹提前打个招呼,晚上两个人到家里来一起睡,也好有个伴。

刚站起身,院门口一声大喊:“有人在家吗?柳氏在吗?”语气甚是焦急。

听到喊声,柳寡妇提着火钳从厨房钻出来:“民女正是柳氏。请问官爷何事?”见来人穿着布面甲勇,喊一声官爷倒也没错。

来人摆摆手:“我是沐王府的人。刚才听府上女师说,你这里有十口肥猪?”

柳寡妇听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是……是有十口,不过……”

“有就行,赶紧准备一下,沐王府都要了。拉猪的牛车已经在路上,管家着急,派我快马过来敲定。”来人显然是个话痨:“沐王府今晚要大摆筵席,这节骨眼上,一下子哪买得到那么多肥猪,亏得女师胜友如云……”

舔舔嘴巴,来人继续滔滔不绝:“能不能给碗水喝?我这快马跑来的,渴死我了。”

柳寡妇反应过来,连忙折身回屋,扔掉火钳。赵加定已经双手端着一瓢清水出来,柳寡妇接过水瓢,递给来人:“官爷,请喝水。民女被你的好消息震惊到,适才多有失礼。”

来人喝完水,递回水瓢,转眼看见谢中节:“谢公子也在啊!女师已安全抵达王府,请勿挂念。”这自来熟也没谁了。就这十来里路,有谁还敢劫沐王府的马车不成?

“高侍卫今日当值啊,今日府上是有什么喜事吗?”由于经常回己岩村住,谢中节出入王府的次数,比王府的嫡亲少爷还多,加上高侍卫话多,没什么心机,是以两人之前倒也说过一些话。

高侍卫移步上前,压低声音道:“的确是喜事。昨儿巍宝山来了一位道爷,今儿就把沐璘小少爷的病治好了。”

沐璘是去年四月出生的,一岁两个月的时候,得了怪病,连武当山的道爷也没能治好。本来这类王府秘辛外人是不知晓的,王府中人更不敢随意谈论。可一来沐璘的爷爷是沐昂,而沐昂是沐英的第三个儿子,如今执掌云南都司,并非天然继承爵位的嫡长子,二来沐璘一病半年,王府为了求医,曾半公开悬赏过。

他声音虽然压低,一旁的柳寡妇也听得清,心中再无疑虑。不过,她却装作没听到,灿然笑道:“官爷,要不进屋歇歇?”

高侍卫再次摆摆手:“不了不了,我还得回去报信,让管家安心。要不是碰巧遇上女师,说你这有足量上好的肥猪,我们今儿可就抓瞎了。女师可没少帮我大忙。”说着拔腿就往外走。

刚走两步,高侍卫又停住,回身说道:“你尽管放心,王府会按市价结算。我高某人是个粗人,却最是敬佩读书人。我家孩儿的大名,还是我求女师给取的呢。谢谢小娃端水给我喝。这就告辞。”

高侍卫城府不深,可不等于没脑子,谢清溪能推荐柳寡妇解决他的难题,便表明她二人关系不浅。再加上转身时,一眼瞟到柳寡妇一双儿女正抬着书本背书,便想结个善缘。

柳寡妇掏了掏身上,摸出一把铜钱,想要追上去塞给高侍卫。高侍卫猜到她的意图,再再次摆摆手,大步走了。

柳寡妇毕竟嫁的秀才公,知道官家报信要给红封的规矩。可今儿事出突然,来不及准备红封。高侍卫这边则是,往常这类事儿,收几个铜钱再平常不过,可今儿一来这是女师介绍的,二来这回是王府着急采买,不是人家求着要做王府的生意。

谢中节不再逗留,提着赵四的宝剑去往他家。走到半途才想起,赵四他爹可能在忙着烧大锅菜,毕竟晚上是全村人吃席的。

经过杨三媳妇家,见杨三媳妇鬼鬼祟祟往村外摸去,心中暗笑,这婆娘不去帮忙,不知道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在村外的小树林里,他撞见过她和一个矮胖男人亲嘴。杨三很少回村里,但他知道杨三长得高高实实,眉清目秀。

没做理会,谢中节打算先把宝剑还给赵四,然后回家练半个时辰的字,差不多也就该开饭了。

突然,一阵婴儿啼哭声传来。站定仔细听,跟平时听到的婴儿哭声不同,这回听到的哭声撕心裂肺,似乎是很痛苦。

侧耳循着哭声,慢慢往前找去,终于哭声听得更清晰,是杨三家隔壁的邵老三家。邵老三是个话不多的老实人,媳妇是远嫁过来的,长得挺标致。

谢中节毕竟更多时候是住在沐王府,邵老三家又没有同龄小孩,故此他和这家人不熟。

邵老三家也算是个殷实人家,宅子不小,大门没关。谢中节远远看到屋檐下一只凳子翻到在地,旁边有个婴儿哭得死去活来,嗓子都哭哑了也没人管。他轻轻敲门,没人应。

犹豫了一会儿,他决定进去看看。在婴儿身边轻轻蹲下,半岁大的婴儿口鼻出血,一只小手也血呼啦,哭声越来越弱。

毕竟只是个八岁多的小孩,谢中节不知道该怎么办,伸出左手想去握一下婴儿小手以示安慰,又怕弄疼他。

紧张中,右手反握的木剑剑柄反倒先触碰到婴儿小手。眨眼之间,婴儿不哭了,嘴角、鼻孔和手上的血都不见了,连泪痕也不见了。小家伙竟然看着他笑。

谢中节不明白什么情况,心中惊奇不减,嘴角裂开陪他笑。

猛听得房间内有女子哭叫声,谢中节吃了一惊,站起身迅速剑柄回正,蹑手蹑脚朝声音处走去。内室房间没有门,只有掀起来的门帘。

大床上一个精壮男子光着身子,骑在一个女子身上动来动去。女子半侧着身,泪眼看到一个小孩站在门口,不禁眼露惊讶与羞愤,连哭也一下忘了哭。

察觉到异常,男子扭头,见一个小孩提着木剑站在门口。

“你怎么进来的?这个院子我划了结界,普通人进不来。”男子起身拾起床上象牙白直裰,边穿边问。

修道百年,以他的法力布下的结界,凡人根本不可能听到看到结界内的情况,更别说走进结界里。但人家就是进来了,说明不是凡人。哪怕对方只是个小孩,男子也不敢大意。

谢中节不答,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就紧紧盯着他,正是昨天在村外李树下见过的白衣黑痣男子。女子粗略整理一下交领短袄,长裙放下,忍住泪绕过二人冲向屋檐下的婴儿。

抱起孩子,见他不哭不闹,安心的同时,惊奇不已。

女子正是邵老三的俊俏媳妇,男人在柳寡妇家帮忙,她一个人在屋檐下哺乳,喂完孩子要去那边摆碗。

忽然一个白衣男子推开院门,眼睛直直盯着婴儿一动一动的小嘴巴上方,上唇鼻边黑痣不停颤动。

女子吓一跳,急忙推开婴儿,起身单手裹紧主腰。白花花的晃动让男子眼放异光,几步上前抢过女子怀里抱着的婴儿摔在地上。接着男子手一挥,一圈金光闪动。

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被男子抱进房间实施不轨。惊慌和悲痛中,满眼是儿子被摔在地上的情形,却无力反抗,只得麻木地暗自流泪,好半天才哭出声来。

“你是谁?”白衣黑痣男子穿戴整齐后,谢中节依然手执木剑堵在房间门口。

男子嘴边黑痣抖动,剑交左手,右手随时可拔剑,他试探着抬步走出房间。谢中节急忙后退,脸上毫无惧色。

见此情形,黑痣男子倨傲起来:“巍宝山松阳子。你也是为那宝物而来?不管你是谁的弟子,我劝你快快打道回府,莫要乱管闲事,我师父就在沐王府做客。”

顿了顿,又道:“我师兄已经查到那宝物的踪迹,说不定现在已经收入囊中。”

谢中节摇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我只问你,那婴孩刚才流血,是不是你打的?”在他眼里,打小孩比欺负女人更可恶。

黑痣男子看向女子怀中的婴儿,见他竟然在笑,顿时大感棘手:“你治好了他?”

黑痣男子怎么可能忘记,那婴儿被他摔在地上时,当场就口鼻溢血。施法布好结界后,抱女子进屋时,小手也被他一脚踩过,心火再旺,骨折的声音他还是能感觉到的。

能让如此重伤瞬时复原,这手持木剑的小孩,怕是不容易对付。不如……先下手为强?

心念一动,黑痣男子催动法力,剑尖黄光闪过,直取谢中节喉咙。

不料,剑尖在谢中节喉咙一拃的地方,就被一股蓝白色的漩涡吸住,紧接着连剑带人被吸走。

谢中节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不相信也不知道对方会杀他。他只看到一圈圈旋转的蓝白色光亮起,那柄本来刺向自己的长剑和白衣黑痣男子就不见了。

倒退半步,傻站了一会儿,惊恐得“咚咚咚”直跳的心才略有平复。看看手中木剑,又看看邵老三媳妇,女人也一脸惊诧看向他,随即嘴角翕动,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女人见儿子完好无损,心中悲凉和惊惧已去大半,谢中节的问话和白衣黑痣男子的反问她听到了,白衣黑痣男子要动手杀他,她看到了。

白衣黑痣男子被他手中木剑放出的蓝白光圈吸走,她也看到了。当然,谢中节自己也看到了手中木剑放光,只是不敢相信。女人看出了他目光中询问的意思,所以她微微点头确认。

两人不约而同深吸一口气,谢中节道:“这人是个大坏蛋,可能被天收了。我走了。”女人点点头,想了想又轻轻说道:“你放心,你是神仙的事,我不会说出去。”

谢中节对她不熟悉,可她却认识他,知道他读书厉害,村里的小孩都喜欢跟他玩。她不知道谢中节是误打误撞进来,还以为是他是天上神仙转世,专门来解救她的。

不然,刚才那大坏蛋怎么就被收了呢?

“我不是神仙。”谢中节摇摇头,可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只好不再多说,匆匆走了。


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走到里长家晒粪场。赵四站在一个晒干的小粪堆上,木剑横执,居高临下与一只大公鸡对峙。大公鸡“咯咯”叫着,移步走位,寻找攻击机会。

里长家与赵四家是邻居,里长家的晒粪场在赵四家的东南面。云南布政司的春天来得早,桃花在过年期间就盛开,趁着这几天阳光好,每家每户都抓紧时间将发酵好的牛粪猪粪等晒一晒,年后就要开始春播。

那只大公鸡也是里长家的,听说是吃过蜈蚣,特别好斗,谁惹啄谁,就连邵二哥他爹都被这只公鸡偷袭得手过,村里好几个女人更是被这只公鸡追得嗷嗷叫。

赵四虽然站得高,大公鸡却没落下风,逮准机会扑腾翅膀就朝赵四大腿根啄去。好家伙,赵四也不怵,一个闪身躲过,木剑顺势劈下,大公鸡再次扑腾翅膀灵活避开。一人一鸡斗了个平分秋色。

谢中节看得哈哈大笑,不过,刚笑两声就笑不出来了。他看到了赵四手中的木剑,而自己手里那柄被赵四忘记的木剑却凭空不见了。

他疾步冲上去,一脚踢开大公鸡,大公鸡被踢中,后退几步见气势不对,明智地跑开了。鸡,大鹅,狗狗都对人的七情六欲极其敏感,你越怕,它越狂。你真豁出去,它准一溜烟逃走。

谢中节一把抢过赵四手中木剑,抬起剑柄看了看弯扭的赵字:“你有几把宝剑?”

“一把啊!你想要送你就是了。等下次上山采药,我再找棵好的红果树削一把。”赵四动手能力强,明军火铳因大败麓川战象而名声大噪,连民间都传得神乎其技,赵四就曾用木头削了一杆火枪送给谢中节。

见赵四不像说谎的样子,一声不吭便将木剑丢还给他:“我之前明明看到你的宝剑忘记在加定家,我还给你拿过来了。”

“怎么可能,一直在这呢!”赵四得意洋洋指指缠了好几圈青藤的腰间:“我见你就是空手来的呀。”

谢中节气得不想说话。“咦,他们在干嘛?好像是去你家了。”站在他对面的赵四突然指着他身后说。

谢中节转身,见一白衣男子正往自家跑去,后面跟一个灰衣和尚。男子的白衣与黑痣男子一个样式,和尚是村口大树下打坐的那位。

见状两人二话不说,拔腿就跟了上去。谢中节家在河边山脚下,过去就没有路了。那本来是柳寡妇家的老屋,与最近的邻居,也就是里长家,不到二百步距离,两家之间是两畦菜园。

白衣男子撞开院门,和尚落后十几步,不像白衣男子那样风风火火,而是甩开大步。

谢中节和赵四气喘吁吁赶到,白衣男子仗剑查看院中角落,灰衣和尚则抬头看向屋内。柳寡妇家老屋的院子虽说没她新家的院子大,可也是十步长宽,南北稍窄。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私自闯入人家?”谢中节边喘边说:“按大明律,无故入人家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

警告意味浓烈。不过,大明律有个诡异的地方,“无故入人家”的前提是夜间。从日光判断,当前应该是申时的末时。

白衣男子正是黑痣男子口中的师兄,似乎惊讶于这乡间之地,竟然有毛头孩子跟他讲大明律。

作为修炼之人,他追求的是成仙了道,虽然还没得道成仙,但毕竟有些法力在身,他从没将凡人放在眼里,更别说一个乡间小毛孩。要不然也不会毫无顾忌直接撞开院门。

他还不知道他的师弟已经灰飞烟灭。

“这是你家?你又是何妨妖怪?竟然引得妖物到此。”白衣男子不答反问,不问青红皂白,不但倒打一耙,且直接给人扣上一顶妖怪的帽子。

“强词夺理,我看你不是妖怪,就是比妖怪还坏的……的妖人。”他也不知道比妖怪还坏的是什么东西,索性胡诌一个。

“哼,如果你是妖怪,保准让你吃我一剑。”赵四一旁挥剑帮腔。

白衣男子似是忌惮灰衣和尚,也不理会两个小孩,自顾对灰衣和尚道:“我路上遇到一个妇女,在她身上察觉到那宝……妖物的气息,然后追踪到她家的猪食盆有异,等我赶到那院中,已不见踪影,多半是又另行变化,藏了起来。”

“阿弥陀佛……贫僧适才亦是见那厮放出蓝白魔光,再寻之下,其已隐迹遁走。不过,那气息确实飘向此间。”灰衣和尚双手合十,与白衣男子相互印证各自信息。

“如此说来,此间房屋果然有妖气。大师,听闻普贤菩萨常住贵寺,不知菩萨近日可在碧鸡寺?”白衣男子其实想问的是普贤菩萨会不会出手夺宝。

“普贤菩萨去年冬在敝寺讲道后,便不曾来过。”灰衣和尚道。

“不如你我两家联手,擒此妖物至巍宝山准提阁议处?”白衣男子提议。

准提阁是进入巍宝山的第一道宫殿,三界皆有传言,准提道人往往一句“你与我西方有缘”,就收走众多截教门人。

白衣男子自己也不清楚,佛道两家平日暗中没少争斗,可道家胜地的巍宝山,为何要在第一殿给已皈依佛家的准提建阁?不清楚归不清楚,却不妨碍白衣男子借用准提的名义谈合作。

“我佛慈悲。贫僧奉命追查此妖物,只为免苍生遭其荼毒。贵宗乃天界仙家一脉,倘能着力看押妖邪,实为三界之福。”灰衣和尚再次合十,默许了对方提议。

两个小孩听不懂,但两人说来说去还是妖可算听清了。他不喜欢这和尚,昨天那黑衣小和尚还说是天地灵宝呢。

“啪,啪,啪!”院门口三声击掌后,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法力修炼不怎么样,欺世盗名,钓名沽誉的技能,倒是修炼得炉火纯青。”

随着话音,两位二十来岁,身着药家女打扮的女子缓缓跨过门槛,径直走到谢中节身边。

“紫苏姐姐,你怎么来了?”谢中节上前一步,惊喜地拉着其中一位药家女的衣袖。她年级稍小,圆脸,个头不高,头挽蚌珠髻,戴茉莉花围,上身红色主腰加青紫半袖褂子,下身纱白短马面裙加红色膝裤,身背药篓,手提小药锄。

“我堂姐拉我来的。她说是她是神仙,要来解一段公案。”被他喊紫苏姐姐的药家女怯怯地指了指边上的另一位药家女,正是刚才击掌之人。

她也是药家女打扮,不过个子高得多,瓜子脸,头挽堕马髻,下身是直到鞋面的翠绿色长马面裙。

“神仙?”谢中节有点不信,侧头看了看紫苏的堂姐。

有次他一个人进山,遇到了采药的紫苏,攀谈之下,紫苏教他辨识各种草药。谢中节脸皮厚,缠着她叫姐姐,又问下次进山采药的时间,他想做她的免费苦力,顺便跟着学草药知识。

其实,一般的药家女是不懂药理的,偏偏紫蕺教过她很多药理。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医术已经比很多成名大夫都高。

山中寂寥,有人作伴自然是好。一来二往,两人渐渐熟识,得知她家在很远的五家寨,除了采药,她平时还会去城里大伯家的药铺帮忙。

五家寨他听说过,却没去过,听说那个寨子只有山地,没有水田。

跟着紫苏姐姐,他不但学会了辨识草药,还知道城里药铺收购哪些值钱的草药。一有机会,他就带着赵四和邵二哥等几个小伙伴也上山采药,然后背到城里去卖。

除了卖草药,谢中节还见什么卖什么,比如兰花草,粽子叶,马蜂窝(吃里面的蜂蛹),野山药,以及城里人没见过的各种野果。

“我知道你。胆子不小你,竟敢盗用我家娘娘的名号。”紫苏的堂姐伸出指头,轻轻点了下他的额头,笑道:“我叫紫蕺。”

紫苏教过他,紫蕺菜就是鱼腥草,医书记载,有些地方叫折耳根。云南有些人家用来炒腊肉,炖骨头汤,甚至凉拌生吃。沐王府也时不时有这道菜,他妈妈吃不了,奇怪的是,他很喜欢。

他眨眨眼,一脸不解:“紫蕺姐姐,我什么时候盗用了你家名号?”

“你的九天玄李,敢说不是化用的九天玄女?”紫蕺依然笑嘻嘻的。

白衣男子见对方莫名其妙骂自己一通之后,还旁若无人地聊天,完全不把他当回事,甚是不耐烦,瓮声瓮气道:“你是何人?敢冒充神仙,神仙岂会不会知我巍宝仙山大名?”

“小小巍宝山,名倒也曾听闻。可你算哪根葱,敢在我面前放肆,打断我说话?”紫蕺隔空挥手,一巴掌打在白衣男子脸上,直打得他眼冒金星,喉头微腥。

白衣男子吃了大亏,却不敢妄动。他自幼随掌门师尊苦修,身为巍宝山四代弟子大师兄,除了三位长辈,法力便是他最深。药家女只轻轻挥手,自己竟抵挡不住,法力完全运转不动,心头暗暗吃惊。

紧接着,紫蕺对赵四和紫苏轻轻一指,道:“睡。”赵四紫苏竟站着睡着了。随后,她随手摘下墙头两瓣粉红水仙花,双手举过头顶,一左一右划了个半圆。

“他二人乃是凡人,有些事不宜知晓。”紫蕺对谢中节解释道:“你也是凡人,不过你与天庭有缘,此事不消瞒你。”

“我已布下结界。”紫蕺这回却是对着一僧一道说:“此番我奉九天玄女娘娘之命下界,你二人可知为何?”

白衣男子大惊,结界布下,除了法力更深之人可探知之外,此间不论发生什么,比如他被杀掉,外界都将不得而知。而破除结界,对法力损耗甚大,非不得已,无人愿为。

九天玄女乃是与三皇、三清齐名的上古神,更是五帝中排名第一的黄帝之师。天庭建立后,她听调不听宣,与黎山老母一起,各自归隐三界外。这样的上古神,自其归隐后,玉帝更是不曾宣过任何法旨。

天界有一定地位的神仙都明白,九天玄女和黎山老母是创世神女娲娘娘的左右之人,所谓的听调不听宣,其实是连调也不听。玉帝自己更是再明白不过,人家不反对你为天庭之主,就已经是给足脸面了。

白衣男子和灰衣和尚地位不高,但也多多少少听过一些,知道这些上古神就连玉帝和如来也不想轻易沾惹。三界之中,除了创世神盘古和女娲娘娘,恐怕再无人能破除九天玄女的结界。

灰衣和尚也有些惊慌,但仍强自镇定。

“你还小,我说的你能听懂多少算多少吧。”紫蕺再次看向谢中节,见他点头,便接着道:“三万六千年前,女娲娘娘在东海偶遇望潮居士,当时,居士已修得甚深法力。娘娘以大法力侦知,居士的修炼与众不同,他不曾伤人半条性命。娘娘有心点化他,便与他讲道论法一天一夜,没想到居士悟性极佳,仅一天一夜,居士便修成无有无间大法。”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谢中节在妈妈的指导下背诵过《道德经》,不求甚解,但听到无有无间大法,便即背出。

紫蕺点点头,继续说道:“望潮居士独来独往惯了,悟道之后,当即炼化出一个法宝。为了感谢娘娘的点化之功,便将法宝赠予娘娘,之后飘然离去,就连娘娘也不知他如今何在。”

“娘娘早就不问三界事,是以将法宝交给九天玄女,玄女娘娘则着我保管。”轻叹一口气,紫蕺接着道:“后来,三界发生了一些事,仙佛与妖不两立,妖被清剿,就连通天门人和凤凰一族也悉数遭灭。”

“通天?”谢中节惊叫起来:“是不是一个……一个不拿拂尘的老道士?”谢中节想了半天,除了不拿拂尘,竟然记不起那位自称通天的老道有何特征,不知道怎么形容他。毕竟,凡间传言:手拿拂尘,不是凡人。


紫蕺不明白他的话,但猜到通天可能已经找过他:“通天教主有大神通,他可以化身千人万物。”随后继续道:“娘娘曾断言,不出百年,望潮居士的修为当不亚于混元大罗金仙。”

“实不相瞒,你们追踪的那宝物,便是望潮居士修炼的第一个法宝。”紫蕺看向一僧一道,轻蔑地说:“那可是相当于混元大罗金仙的法宝,你们几斤几两,也敢起贪念?”

“可是……可是……”白衣男子兀自不服,想要辩解,苦于无从说起。

“可是你们以为是那宝物躲着你们,是不?蠢货,那是宝物故意装弱吸引你们的。”紫蕺骂完,又接着缓缓道:“遗憾的是,望潮居士不曾取得仙箓,故被天庭列为妖逆。居士奉赠娘娘法宝,当时三界金仙均是知晓。碍于娘娘身份,天庭并未追究那宝物,可也未曾销案。”

紫蕺再次轻叹,道:“奈何那宝物极具灵性,可能是不愿牵连女娲娘娘和九天玄女,竟独自走脱。要不是它在凡间放出气息,连我也不曾发现它竟然走失。娘娘曾言,那宝物名唤九变墨斗,既善变化,又善学习。”

说到这,紫蕺厉声道:“九变墨斗初成之时学的是老君的金刚琢,善能变化,水火不侵,又能套诸物。法力是不如金刚琢,但你可知它能套走你巍宝山所有的法宝兵器,你可知即便是你佛家的玲珑宝塔它也能套?”

“不自量力!”紫蕺气哼哼道:“你巍宝山不过是蜀山派分支,蜀山派狂妄自大,覆灭之后,巍宝山暗中被招揽为天庭在凡间的人曹官。可你们越来越不知敬畏,仗着微末法术,就敢一个个贪得无厌,假借除妖之名横行凡间,作恶多端。”

“说,先前出村的那妇人呢,是不是被你杀了?”紫蕺指着白衣男子斥问。

白衣男子脖子一梗承认了:“我听到她说要去找张屠夫,带人来看柳寡妇家闹妖精的事,当时我已经查到那……那宝物变化成猪食盆,我不想人多坏事,只好一剑抹了她。”

尽管刚刚被斥责,但多年的行为习惯,使得他不觉得抹杀一个村妇是个多大事,何况那村妇还有点小坏,嫉妒心强。

谢中节暗想:出村那妇人,莫不是杨三媳妇?说要去找张屠夫的,大概就是她了。

“看来你们巍宝山果真是没救了。不过也好,这样一来,我杀你也不会心软。”紫蕺冷哼一声:“你敢说,沐王府家的小娃娃一病半年,不是你巍宝山依仗法术使的坏?”

白衣男子心中惊惧,闻言更是腿打颤,想反抗又不敢。给沐璘小少爷施法染病,正是他亲自动的手,知道这事的,只有他和掌门师尊二人。

目前,掌门师尊正在沐王府接受宴请,因为午间他刚刚显露道术,出手医治好了小娃娃,攀上了沐王府的关系。

“和尚,你呢?”紫蕺偏头似笑非笑看向灰衣和尚。只见他微微合十,满眼真诚道:“宝物之事,佛祖已嘱咐贫僧一二,个中隐情贫僧不得而知,想来应是对贫僧的考验。”

意思很明确,派我来这个事,佛祖如来是知道的,倘若你将我击杀,如来说不得要向玉帝告御状,甚至直接找上九天玄女。

“如来就是个老鲫溜。你这和尚也是通透。”紫蕺不禁高看一眼这位还在苦修的和尚,也不避讳,道:“你佛家的小心思,别以为我不懂。望潮居士留下的法宝,天庭如鲠在喉,你们西天也如芒在背。都想毁了这法宝,又都不想背黑锅。”

像是自言自语,紫蕺抬头远望:“当年八百里狮驼岭上,金翅大鹏雕练成阴阳二气瓶宝物,硬是让孙大圣给钻破了,宝物从此被毁。大圣破阴阳二气瓶的法宝,是观音菩萨给的三根毫毛,那三根毫毛又是菩萨净瓶中三枚杨柳叶儿变的。大鹏可还是如来干舅舅哩。”

灰衣和尚低头沉思一番,抬头问道:“依尊使之意,望潮居士的法宝当如何处?现下法宝所在何方?”

紫蕺再次向灰衣和尚投去赞许的目光,心中暗忖:先问如何处置,再问法宝在哪里,这和尚不简单啊。谢中节在凡间命运多舛,不如帮他与这和尚结个善缘。

想到这里,便牵了谢中节小手进屋,道:“你二人也随我进屋看个究竟。”

堂屋正中摆有方桌,桌上笔墨纸砚齐备。楼下内房无窗,光照不足,二楼又是竹编土楼,人走楼晃,所以,谢中节平日便是在正堂屋中读书写字。

“九变墨斗善能变化,先是变作木盆,后又变作木剑。就是你捡到的木剑。”紫蕺放开谢中节小手,又轻拍两下,笑道:“你看看你的文房四宝与之前可有不同?”

难怪自己捡到的木剑,见到赵四时莫名其妙不见。紫蕺如此问,谢中节好奇心大起,走过去笔墨纸砚都拿起看了看,最后将砚台放掌心掂了掂,道:“感觉比之前重。”

才说完,又“诶”了一声:“又轻了。”

谢中节的砚台是大宋传下来的一品清莲歙砚,方方正正,寓意为官清廉,为人方正。砚匣是谢清溪请人特地用云南香楠雕制的。

听他这一咋呼,一僧一道不用想也已明白,九变墨斗变化成了谢中节的砚台。

“知道它为什么名为九变墨斗么?”紫蕺目光扫向一僧一道,在和尚身上停住,不待答话,自己接道:“木料有弯有曲,墨斗打直线却永不变。”和尚听罢,若有所思。

“当时望潮居士大功初成,只点赋了它两缕分身灵性,第三缕始终未能成功。在感应到仙佛对妖的怨念并独自从九天下界时,它耗尽了第一缕灵性。”紫蕺继续说道:“它本海中之物,到人间后却来此远离大海的深山之中,即是为了表明无意介入神妖之争。”

和尚听罢,深深闭眼,半刻后睁眼道:“佛祖大智慧看到,它在山中偷学采药,偷学医理……”

“偷学?那是偷学么?如来还要脸不?”紫蕺怒声打断他:“你们佛家讲相由心生,魔由心生,果真一点没错。如来心中没恶意,怎会生出揣度他人偷学的恶念?”

和尚听得脸红不已,却无法反驳。

紫蕺得理不饶人:“九变墨斗善学习,看到善,就学善,看到恶,就学恶。学到的善念居多,善就是直线,是准绳。恶念多,恶就是直线,是准绳。它学了医理,今儿偏还救了一个婴儿。”

“那婴儿正是被你那禽兽不如的师弟所伤。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东西,留在世上何用之有?”紫蕺越说越怒,手中幻化出飞剑,正是赵四木剑的样子,飞剑掠过,白衣男子身首分离。她再手指轻弹,一串火苗闪过,倒地的尸首化为灰烬,接着地面新泥翻涌,待泥土中灰烬消失殆尽,地面又平复如旧。

白衣男子灰飞烟灭,谢中节神色不变,依旧聚精会神听着。和尚也有定力,面色如常:“正因佛祖不明真相,这才命贫僧特来查验。既是善事,贫僧定当据实回报。”

紫蕺点点头,道:“在山中观看云起时,九变墨斗感应到自己再次被仙佛盯上,自觉在人间的逍遥与大自在将不复存。随即主动释放气息,土地神侦知后传信各方,称得此宝物,不论凡人神仙,也不论披毛戴角湿生卵化,均可增加四千九百年的修为,由此引人入套。”

和尚脸色未变,九天玄女的使者所言定然不虚,此前她说过,九变墨斗连玲珑宝塔尚且不敌,他自问法力不及玲珑宝塔。倘若自己真入其彀,定逃不过魂飞魄散。

“所以,它以第二缕灵性变化出七七四十九头猪来?”和尚一改之前的官腔,说话不再文绉绉。

紫蕺点点头:“他耗尽第二缕灵性,设一密诀,不管凡人的金银财宝,还是仙佛的法器法宝,只要放入自己变化而成的木盆,同样的财宝法宝便可源源不断生出。七七四十九次后,倘若贪欲不停,密诀便会失效,连人带物被套走,任你仙佛妖魔,转瞬灰飞烟灭。”

和尚不解:“听闻老君金刚琢,套走孙大圣如意金箍棒后,还可取出复用。这……这九变墨斗,咋就不管青红皂白,直接给灰飞烟灭?”

紫蕺听得忍不住咯咯娇笑:“先前说了,它初时只能学到一些看到的,听到的,并不能学全。要不然岂不是与老君金刚琢一般厉害?”

谢中节也似懂非懂笑了,问道:“但是,最后怎么是变成四十九头肥猪,不应该是金银财宝吗?”

“正是你和你母亲,以及周边其他人改变了原来的定数。”紫蕺收起笑意,严肃起来:“你最先得到木盆,却因为柳氏猪食盆坏了,于是你把它送给了柳氏。柳氏心有大爱,她对猪好,出门前就把猪喂饱。你木盆送到她家,她直接空盆放到猪圈里,等到那肥猪饿了,去盆里找吃的……”

“于是木盆就变出七七四十九头肥猪。”谢中节抢答。

“没错。后来,柳氏得到你母亲的指点,把猪肉分给众人,又要建学堂,让十里八乡的娃娃有书读。直到最后,法宝也没感应到贪欲,你们大家这才平平安安,没被套走。”紫蕺说到这儿,她也松了一口气。

“如今,九变墨斗灵性耗尽,除了自保,再无强大法力。”紫蕺看向和尚,道:“最关键的是,今后即便是我,即便是望潮居士本人,也控制不了它了。因为……”

紫蕺目光转向谢中节,一脸柔和道:“九变墨斗善学习,在你身边的时间久,受你因果力感染,他只能感应到你的心意。居士和我的口诀再无用处。”

说完两手上下交叠轻拍两下,对和尚道:“这小子是个凡人。九变墨斗既甘愿做一方清莲砚台,也算是与佛有缘,西方极乐世界想必能够接受吧?”

和尚合十行礼,恢复官腔道:“尊使一番好意,回去之后,贫僧当如实禀明佛祖。巍宝山道人行径去向,属天庭内事,我佛管四大部洲,天庭之事向来无暇顾及。贫僧法号妙莲,这就告辞。”

紫蕺收了结界,看着妙莲和尚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妙莲,呵呵,果然是个妙人,这倒有意思了。”

妙莲暗示她擅杀天庭在人间的摄理人之事,不会报知天庭,这是一个重要的表态。九变墨斗处置一事,她当然明白妙莲不可能替如来做主。

“所以,紫蕺姐姐,世间真有神仙,对吗?”谢中节抬头问道。

紫蕺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敢情我这讲了半天,你还不信是吧?

“你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么?”谢中节似乎忘记刚才的问题,又提了一个新问题。

紫蕺怔住了,脸上许多复杂表情掠过,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果然是不开心的。”谢中节再次自己接话。

看他脸上若隐若现的同情心,她有股想揍他的冲动。好在她也捕捉到他眼里的一丝丝关心,于是心平气和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妈说,做神仙不好。”谢中节指指赵四,又指指紫苏,示意他俩怎么还不醒,口中说道:“你看啊,牛郎和织女有两个小孩子,四个人都没有家。你知道他们有多想爹爹妈妈么?”

“牛郎在凡间不是有个家吗?”她实在没法提织女的家。心里也叹道:是你在想你爹吧。

“我妈说,有爹爹在,有妈妈在,有宝宝在的地方,才叫家。少一个都不叫家。”

“那叫什么?”她居然被带偏了。

“叫房子。”干脆利索的回答。

她再次怔住,回想起自己住的地方,那可不就只是个房子吗?

恍惚间,衣角被扯动,谢中节再次指指站着睡着的两人。

她抬手轻挥,忙用生气掩盖刚刚的失神:“又是你妈说。你妈还说了什么?”


“我妈还说,不能和女人讲道理。”醒过来的赵四接道,似乎不记得睡着过,好像连睡着前的一些事也忘了,吸吸鼻子大声叫道:“开饭咯,开饭咯,我闻到肉香了。”

酉时初,云南的太阳还斜挂天边,冬天要酉时结束才天黑。

果然,柳寡妇家那边有人高喊:“摆碗啦!摆碗啦!”

紫苏坚持要赶回家,走快点的话,天黑前能到家。二女离去,两个孩子直奔聚餐处。

第二天,谢清溪被沐王府马车送回己岩村。谢家在温州府永嘉县是当地望族,族里不少人在浙江布政司、温州府、永嘉县等各级衙门做官,甚至朝中也有人。

正因她出身官宦大家族,沐王府除了让她做女师,有时还让她指导礼仪。府上负责礼仪规矩的嬷嬷,可不会教懂文墨的女性社交礼仪。

自沐春后,沐王府一直人丁不旺,故对沐璘的康复甚为重视。昨日王府接待了巍宝山一行数十人,为示隆重,加上御史刚完成对云南都司的刷卷,府上索性借机宴请当地官员及家眷,谢清溪便被再次请出,对王府女眷的女子礼进行把关。

杨三媳妇的尸体夜里被发现,报官后查到死者是宝剑所伤,可疑人员的着装,与巍宝山一些没做道士打扮的弟子着装相同,之后案情不了了之。

元宵灯会上,谢中节偶遇柳寡妇的爹爹。柳老头已近风烛,见面就问:“前几天,你那九天玄李,云南都司买了几斤?”

谢中节奇道:“你怎么知道的?”随即恍然大悟:“哦,赵加淅告诉你的。”

柳老头笑笑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道:“想不想让都司佥书也听你的?”都司佥书是都指挥使司的副职,有负责练兵的,有负责屯田的。

沐王府沐璘的爷爷沐昂任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同时执掌云南都司事。沐昂既是武将,又是诗人,谢清溪能从浙江绍兴府千里迢迢来到王府做事,便是友人举荐给了沐昂。

谢中节久在王府,这才知道都司佥书是个官名,要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恐怕十几岁也不一定知道都司佥书是个啥。

见他跃跃欲试又不相信的样子,柳老头干脆道:“有种到我家陪我喝杯酒,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家伙经不起激,把心一横:“去就去,谁怕谁。”说完灯谜也不猜就跟柳老头走了。

正月底,己岩村来了一辆马车和三位陌生人,看打扮是一主二仆,问明道路后直扑谢中节家。赵四偷听到,谢中节管来人喊小舅。

来人在他家住了一晚,次日谢清溪母子二人被接走。过了几日,村民才从赵四口中得知,谢中节一家回浙江了。

大明正统九年三月十五,北京国子学一带的桃花有的已经盛开,有的还是花骨朵,不少人趁着休沐外出踏青。

国子学祭酒李时勉没等来皇上的批示,却等来了大理寺的正四品左寺丞商屹。商屹是来找李时勉要两位补员的。

去年,大理寺少卿薛瑄被司礼太监王振构陷下狱,多人被牵连,大理寺因此员额不足。

大理寺卿俞士悦因病已告假半月,另一位正三品大理寺少卿则是两日前称年老多病告假,是以整个大理寺实则是左寺丞在主持工作。

作为大明的最高学府和全国的教育管理机构,国子监去年开始扩建并改称国子学。国子学主官称祭酒,从四品。去年秋至今,李时勉已三次上书,请求退休,皇上一直没批。

洪武年间,官员奇缺,不少官员是从国子监太学生中选拔录用的。宣德后,科举顺畅,不再从太学生中选任官员。

前段时间,京中陆续发生命案,刑部匆匆结案,被大理寺驳回。紧接着,前成山侯王通失踪,再接着,回京述职的安远侯柳溥也告失踪,线索指向之前的凶杀案。

一时之间,朝野震动,皇上震怒,责令三法司严查,并由大理寺主理此案,顺天府从旁协助。

三法司中,都察院早就与东厂和锦衣卫沆瀣一气。薛瑄上任大理寺少卿以来,接连平反十数起锦衣卫制造的冤案。薛瑄被诬下狱与都御史王文向王振进谗言有关,此后大理寺与都察院更是水火不容。

刑部这边,尚书王质上任不到一年。去年刑部尚书魏源致仕后,皇上命廷臣“择老成有学、公廉勤厚者”出任,最后大家一致推举老好人王质接任。

王质在四川做过参政,每到一个郡县,都是不吃肉,只吃蔬菜,川蜀之地百姓于是称他“青菜王”。他虽短暂做过监察御史,也做过山东右布政使,可对查案一事却不甚了了。

故此,三法司中,刑部指望不上,都察院不扯后腿就算万幸了。焦头烂额之下,大理寺想到了求助国子学。

李时勉为官多年,两度被诬入狱,自然明白此事是个烫手山芋。接吧,肯定得罪刑部、都察院和锦衣卫以及王振,锦衣卫和王振倒也罢了,反正之前就得罪得死死的了。

可一下子得罪那么多人,不慎重点权衡是不可能的。马上要退休的人,万一晚节不保就不太值当了。

“四个,四个员额,暂以检校评事身份直接参与本次查案,案子审结后一一叙功报吏部。”见他沉吟,商屹不慌不忙加码。

国子学人才济济,李时勉德高望重,正直且节操蜚声朝野,受他推荐的人才如果能补充到大理寺任职,不亏。

李时勉顿时心动,国子学从大明建国初的近万人到如今的两千人,不少太学生是各地推举来的,家境都不怎么好,且能考中进士的不到三成。

那么多太学生的出路,也愁坏了他,朝廷和地方能补员的,他都会极力争取。这个案子风险不小,却能换来四个太学生的出路,到时报吏部去掉检校二字,就是堂堂正七品官员。

看到李时勉眼中光芒闪过,商屹商量的语气问道:“听说你们有位太学生,姓申,曾在浙江提刑按察司和温州府侦破过一些案件?”

李时勉不禁恍然大悟,原来商屹真正想要的人是他。

明白过来后,点点头,他有些犹豫地道:“记起来了,申式南。如果他出马,说不定真能帮老夫找回脸面。不过,以他的才学,明年春闱之后,一甲不敢说,但二甲肯定没问题。”

李时勉第二次入狱,与薛瑄一样,是遭司礼太监王振构陷,被锁在国子监门前暴晒三日,幸得石大用、李贵、申佑等太学生联名上书,称“愿以身代荷枷”,并得朝中多位大臣斡旋,最终皇上得知,这才下令释放李时勉。

如果在太学生的参与下大案得破,确实会给国子学和他李时勉大大长脸。毕竟,皇上这次没点名锦衣卫参与,而是让大理寺主理。

从这点来讲,可以说国子学与大理寺都有共同的仇敌锦衣卫。

此外,商屹敢笃定李时勉会插手,还有一个因素,李时勉曾做过刑部主事,对于挑选什么类型的太学生参与破案,他心里有数。

“我给他办案主导权,我的人,以及顺天府的人,都听他的。事了之后,如果他愿意参加会试,不愿进我大理寺的门,空出来的名额依旧属于国子学。”咬咬牙,商屹继续加码。

在大明朝,参加科举,考中进士,被认为那才是读书人的正途。虽然太学生本身也有举人功名,但与二甲进士出身相比,实是天壤之别。

有本事的,肯定想要进士出身。一般的太学生,在有好的选择时,也会有自知之明,比如大理寺就不差。

那意思就是,申式南不要的名额,照样给到国子学,由他李时勉处置。

其实,商屹也是在赌。除了昨天有人举荐之外,他对申式南也基本不了解。申式南可能在浙江提刑按察司和温州府破过一些小案子,有点小名声,但还不至于名动北京,连他堂堂大理寺寺丞也晓其大名。

但他不得不赌,从刑部移交来的这个案子,他的人也是一筹莫展,涉案的人还是有爵位的侯爷,各方压力他快顶不住了。

既然如此,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当然,一个没有正式官职的人,是很难名义上主导案件查办的。但那不重要。

二人商定之后,一匹快马从西直门往西湖(今昆明湖)西南边的柳浪庄飞驰而去。

柳浪庄距西直门约二十里,水草丰沛,杨柳成行,黄鹂鸣翠,一排排的柳树也不知是前元哪位达官贵人种植的。

据说柳浪庄原名六郎庄,某年春,永乐帝看到这番水波荡漾,柳叶如浪的美景,想起了杭州西湖的柳浪闻莺,于是有了现在这个名字。

庄外一片宽阔的草地上,十几位太学生准备比试射骑。按国子学号房编号抽签组队,每队各取一个代号,加了彩头,三三两两碰头商议后各自下注,好一通闹腾。

“惠直,你押谁?”人群中有人对着一个远去的背影喊道。

“你们玩吧,我去那边走走。”背影高声答道,头也不回。

“算啦,别喊他了。有他在,其他号舍还敢玩吗?”有人嘟囔。

“就是,就是。他在哪组,哪组稳赢,那还有什么意思?”一位身材壮硕的汉子笑着跟风附议。这桃月时节,他竟然光着膀子。其他人听后都不再做声,显是默认了。

“李满仓,你是建州卫来的,你也怕申式南?”有人问道,语气不善,直呼其名。

被叫做李满仓的壮硕汉子能进国子学读书,岂会如寻常莽撞武夫那般轻易上当被挑拨?只见他正色道:“狐裘蒙茸猎城下,胡儿十岁能骑马。大明建州男儿与大唐营州男儿一样,十岁就能骑马打猎,最是敬重豪杰,惠直他箭术比我强,我这是拜服,况且他与我同窗,是友非敌,何来怕之一说?”

李满仓掐头留尾引用唐边塞诗人高适的《营州歌》,众人均是国子学太学生,自是读过这首名诗。

众人口中的惠直,是申式南的字。这申式南正是当初在沐王府呆过的谢中节。他今年二十岁,国子学中他年龄算是比较小的,众人习惯喊他的表字。

谢中节将满九岁时,小舅谢栖桐千里迢迢来到云南把母子二人接回温州永嘉,之后谢家族人同意他改回父姓。在谢清溪的坚持下,名字也按当初他父亲的意愿,改为申式南。

谢中节改名申式南,本就是谢清溪同意回娘家的条件。

众人喧闹声中,申式南信马由缰,渐渐走远。涉水过了一湾浅溪,远处三匹骏马飞驰而来。申式南勒紧缰绳,停步观看,只见马上三人均为年轻女子,其中一人身影翩若惊鸿,青碧披帛随风飞扬。

许是担心溪水路况不明,三马齐齐减速。申式南目不斜视,直直盯着青碧披帛女子看,三女窃笑不已,两人轻拨马头,与披帛女子微微拉开距离。披帛女子倒也大方,与他明眸对望,眼波流淌中,丝丝羞怯如花瓣入水,盈盈轻笑间与他擦肩而过。

缕缕微风拂来,申式南嗅到一股从未闻过的少女体香,顿时心跳加快。

沉醉片刻,申式南拨转马头,催马涉溪追上披帛女子,道:“北方佳人,乱我心曲。我是国子学太学生。”说着摘下国子监腰牌强塞到女子手中,随即策马狂奔而去。

好在女子似有感应,马行缓缓。

申式南一阵狂奔后,马儿驮着他不知不觉回到众人之中。恍惚中,有人推推他:“式南兄,你怎么啦?快下马,博士在那边等着你,说有紧急公务,召你我即刻回城。”

国子学逢朔望各有两天休沐日,申式南等十几人相约踏青,在值班生那里有报备。这次出城,动用了国子学的马匹和弓箭,是需要监丞同意的。

说话的叫胡观,太原府学举荐来的,是申式南同窗好友之一。

其他人继续踏春赏花,二人随博士回城。如李时勉所料,申式南果然并未推辞,也不在乎名份,表示明年会试才是重点。本来他也不指望能主导查案,但老师既然已经替他争取到,自然不再客气。


李时勉点了两人与申式南和胡观一道,四人随等候在国子学的右评事来到大理寺,出面的是一位正六品寺正,名叫周历。

看完卷宗,听完周历的介绍,申式南才知案情比传言的复杂。

第一个案件发生在去岁腊月廿九,死者被发现路人时整个人早被冰冻住,身无寸缕,一柄拂尘插在脑后发髻上,跪在交趾胡同口。现场出现拂尘,加上死者下身残缺,顺天府很快查到死者身份,正是太监马骐。

永乐年间,马骐时任交趾监军,后有奉命到交趾做采办使,负责采办金银、珠宝、香料等。宣德三年,马骐以激变一方之罪下狱,正统四年获释为民。

第二个案件发生在正月初十,死状同样是呈跪拜姿势,不过跪拜地点是菜市口,身上衣服完整。两名死者都是马骐的随行人员。

三名太监都已被贬为平民,加上马骐等人名声臭烂,顺天府无意用心追查,是以刑部也草草结案。

第三起案件却有些奇特,元宵日一大清早,杨荣第六子杨贵通双眼眼珠被掏空,绑在正阳门北面靠近米巷的路边大树上。人没死,身前一左一右两条白布,右边布条上写有“父债子偿”四字,左边布条上是“荒服疲家”四字。

第四起案件也发生在元宵当天,时间却是晚上,涉案人为杨士奇次子杨道禾(注:杨士奇次子实为单名一个字),人被绑在东市,左手小指被斩断,人无大恙。

右边白布血书“父债子偿”,左边白布血书“尾指荒乎”四字。

与前面两起凶杀案和两起伤人案不同,第五起案件是失踪案,失踪者为被夺去爵位的王通。永乐十一年,王通获封成山侯,洪熙元年,王通掌后军都督府,加封太子太保。

宣德元年,王通率军征讨交趾叛军黎利。宣德三年,王通遭弹劾以死罪下狱,同时被夺去世袭诰券,被抄家。正统四年,王通获特释为平民。

第六起也是失踪案,失踪者是现任安远侯柳溥。柳溥武将出身,本来镇守广西,年末回京述职,正待启程前往广西之际,人却不见了。

王通与柳溥失踪的时间一前一后,前者三月十二日失踪,当天,皇上亲临国子学视察,听李时勉讲解《尚书》听了一个多时辰。高兴之下,第二天就命人给李时勉送了很多赏赐,时隔不久,便接报前成山侯和现安远侯失踪。

一下子两个侯爷失踪,两个阁臣后人被绑示众,明显是挑衅朝廷。

“刑部的卷宗并没有提到二杨的两起伤人案,这两份卷宗是谁调来的?”申式南问。

“左寺丞商大人从顺天府调来的。”大理寺寺正周历虽然不解,但还是恭敬回答。

二杨被伤害,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当务之急不应该是尽快找到失踪的安远侯吗?想到此处,周历心中对商屹找来的这位年纪轻轻的太学生不由大失所望。

但没办法,商大人交代了,要全权听命于他。

“周大人,卷宗里柳侯爷的履历比较简略,看不出他与王通有何交集,这一点不知你是否了解?”所有卷宗语焉不详,申式南不由皱眉问道。

“前日午后皇上命顺天府和刑部将案件移交,大理寺昨天才接手此案,暂时还未查到这一点。”周历答道。他心里也委屈,深入一线查案本来就不是大理寺的主要职责。

申式南沉吟片刻,道:“周大人,咱们这就去会会杨阁老,有劳大人带路。”

周历见他并无不悦,心下正自送了一口气,猛又听得他说要去会会杨阁老,不禁吓一跳,忙问:“哪位杨阁老?”

申式南哈哈一笑,道:“三位阁老中,杨荣杨大人和杨士奇杨大人均已仙逝,唯一在世的,除了当朝杨溥杨大人还能有谁?”

“啊?这……”周历不禁为难起来。杨溥身为首辅,岂是他区区六品官想见就见的。

“周大人不必为难。我且问你,大理寺是不是奉皇命查案?”申式南问道。

“自然是奉……”周历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既然是奉皇命查案,杨阁老身为首辅,自会维护皇命。莫非你忘了,被伤二杨的供词有提到,凶犯曾当面辱骂三杨?咱们只管上门,杨阁老必不会让我等失望。”申式南一脸笃定,他已经看出,被伤二人的供词有改动痕迹,此中必有隐情。

本来,这类被伤案件,只要事主不追究,没人会在意,更不会费尽心思去追查。正因如此,供词被改动的痕迹都懒得遮掩。

“周大人,咱们此去,人不宜太多。顺天府一人,大理寺一人,再加上胡观和我四人即可。”申式南见他被说动,又叮嘱道:“另外,此案关系甚大,恐不是一日两日能查清,周大人可否给我一个腰牌,以免诸位不在场的时候,便于我等临机处置?”

太学生经常被六部等抽去清查黄册,载有本人姓名的国子学的腰牌作为身份证明还是极为重要的。可他也没想到,腰牌刚给了那位青碧披帛女子,就被抽调来大理寺查案。没有腰牌,很多时候很多地方可是寸步难行。

“请放心,四位的临时腰牌商大人已经交代制作了,明日就可以领到。”周历道。

既然是联合办案,顺天府、刑部都有人在大理寺临时办公室值守,都察院的人却是托词不至。

四人来到杨阁老府上,已是哺时将尽。通报之后,果然如申式南所料,联合办案组四人如愿见到杨溥。

四人身份在门房通报时已说清,其余三人看向申式南,均瑟瑟不语,对面坐着的那可是当朝首辅啊。

申式南单刀直入,朗声道:“杨阁老,我等此行只为讨教一个问题。据涉案人供称,伤人凶犯屡次怒骂以荒服疲中国,对我大明重臣阁老亦颇有微词,我等不明所以,敢情阁老解惑。”

周历心中暗道:这太学生不简单啊,明明供词中三杨被骂得狗血喷头,在他嘴里却变成颇有微词。

杨溥眼中精光闪过,沉思片刻,道:“不怪诸位不知,此事却系牵涉重大。也罢,诸位乃我大明忠臣,又牵涉案情,告知一下也无妨。”

随后轻叹一声,道:“宣德三年,成山侯王通,安远侯柳升等与交趾叛军相继战败,消息传到朝廷,朝中意见分成两派,有的支持武力讨伐,有的支持放弃蛮荒之地。”

抿了一口茶,他又缓缓说道:“出于国用考量,二位杨大人提出,不宜以荒服疲中国,主张弃置交趾布政司,并力压群臣,说服先皇下诏,最终我大明撤出交趾。唉……”

四人不知杨溥心思,以为真是什么隐秘的军国大事。事实上,当年朝廷要放弃交趾的消息,即使在民间也传得沸沸扬扬,更别说当初参加廷议吵得一塌糊涂的众臣,彼此心知肚明。

但不管怎样,至少解开了荒服之谜。申式南更是确认,各个案件之间那条隐秘的关联就是交趾。他相信,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必有收获。

从杨府出来后,四人吃了点东西,便又匆匆赶往柳府。杨阁老刚才提到安远侯柳升在交趾吃了败仗,这下柳溥与王通交集终于找到了,那就是柳溥的老子柳升。再结合二杨的父债子偿,凶犯动机已经有了大概。

遗憾的是,杨荣第六子事发没多久就变卖家产,离京回了老家,杨荣辞官归乡后,杨府就长子和六子留守。

杨士奇本来去年就辞官,却不知什么原因滞留了一段时间,次子杨道禾小指被斩后,一家人匆匆回乡,没多久杨士奇就离世。

其中必然有隐情在,可惜二人已归乡,相关线索也无从查起。

到达柳府时已经天黑。柳溥的夫人接待四人,再次说起柳溥失踪当天的情况。

柳溥是本月十三日巳时出门,说是有故友约至府上饯行,因他十五日即将返回广西。

到了晚间也不曾见人回来,正好听到传言说王通也告失踪,柳府这才向顺天府报官。

卷宗记载,王通十二日午后出门,半夜报官至顺天府。王通已经被夺去爵位,加上失踪时间还短,顺天府没有重视。

直到十三日午后,王通之子王琮再次报案并使了点银子,顺天府这才立案,发动捕快找寻。

“最近几天,府上周边可有发现不同寻常的地方?”申式南问道。

“下人们都问过了,说是没有变化,就连这一带讨饭的也都是以前的人。下人也都是老样子,没有告假的。”柳夫人究竟是见过大世面的,自然也会想到这些方面。

“侯爷应何人之约,是他没告知你,还是你没问?”卷宗有顺天府当时的问询记录,柳夫人、太夫人以及子女均说不知晓。太夫人即柳升之妻是二品诰命夫人,身体还健朗。

听得此问话,柳夫人不禁多看了一眼他,似乎在奇怪怎么问话的不是之前来过的寺正,而是这位看上去太过年轻且没有穿官服的人。

“老爷驻守边镇,平日只与同僚往来,我等妇人从不干涉老爷的军国大事,府上的用度老爷也基本不过问,是以老爷没说,我也没问。”柳夫人答道。

“最近一年半年,侯爷以及府上其他人可曾与人结仇?”得到的回答仍是摇头。

“老侯爷呢?老侯爷生前有没有熟悉的仇家?”见柳夫人还是摇头,申式南也头疼了,这完全没头绪啊。二杨那边,人家明显指出,是父债子偿。

他最后提出看看侯爷的书房,柳夫人看向穿官服的寺正和顺天府捕头,二人只作不见。侯爷虽然是武将,可平时也有一个书房。为了找到老爷,看就看呗。

书房很简单,没有悬挂书画,倒是挂了两副弓箭和一套盔甲,甚至没有看到砚台,可见侯爷平时基本不写字。

“盔甲是我爷爷的,这副弓箭是罗通伯伯送的,说是交趾带过来的。”带私人查看书房的,是柳溥的小儿子,见申式南仔细看盔甲和弓箭,便主动开口介绍。

“嗯,交趾?”申式南不由留意起来。

等问清楚,才知罗通是永乐年间的进士,做过四川道御史,曾弹劾都指挥使郭赟。

后因三大殿失火被牵连,转任交趾布政司清化府知州。宣德二年,黎利叛军围城,罗通趁敌兵力空虚,率军突袭成功,之后固守清化府,叛军久攻不下,不得已只好退兵。

罗通回京后任兵部侍郎,之后被上司即兵部尚书告发贪污而获罪下狱,再之后被贬广西做一个小小闸官,后来又调任东莞河泊所官。

“我爹爹说,罗通伯父不是贪官。前几天,罗通伯父还收留交趾匠户,还出钱给他们买肉买菜。”柳溥的小儿子年纪约十七八岁,眼睛透亮看着申式南认真地说。大概是觉得申式南也在认真地听他说。

又是交趾!申式南决定去罗通家碰碰运气。

罗通家远没柳府气派,只是一座普通的宅子。得知四人来意,罗通坦承十三日上午正是他约的柳溥,两人午饭时都喝了点酒。

“他说午后还有一位故人有约,我午后也有约,就喝得都不多。午时一过他就走了。我也是你们来了才知道他失踪的。”罗通说。

作为好友,柳溥失踪两天了他也不知晓?

“他去了哪里你知不知晓?”申式南问。

罗通先是摇头,过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便道:“他似乎提过冯大人,说冯大人酒量好,我不服,争执过几句。”

“可是太仆寺少卿冯大人?”顺天府捕头笑着问道。

“正是。太仆寺听令于兵部,先前我二人也曾相识。”罗通答道,似乎在暗示他曾任过兵部侍郎。

感觉到申式南不解的目光,顺天府捕头解释道:“太仆寺少卿冯大人好酒,我们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久闻其名。冯大人有孟尝君之风,酒友遍布三教九流,小人和五城兵马司一些酒量好的兄弟,曾多番有幸陪冯大人畅快大醉。”


听他如此一说,申式南知他定然也是好酒之人,且酒量不错。

“与侯爷分别后,你去了哪里?可有人证?罗大人请放心,我们只问案情有关的。”申式南按流程排查。

罗通沉思片刻后,决定实话实说,道:“我与都督佥事曹俭曹大人有约,我二人从申时喝到戌时,到昨日午后我都是昏沉的。此事曹大人可作证。”

“听闻你前几天收留了交趾匠户?”申式南继续询问。

“是,我看他们挺可怜的,就动了恻隐之心,能帮一点是一点。是一家四口人,永乐爷命人从交趾带来的,那一家人的家乡,正是我就任过的清化府。后来朝廷弃置交趾布政司,他们一家日子更不好过。不过,昨天他们一家就去主家做工了。只说交趾同乡介绍的,我也没细问。”

罗通能考中进士,自然也是思维敏捷之人,索性把信息说全。

四人临走时,罗通又道:“那匠户提过,工部的姜一山姜大人对他们交趾同乡有颇多关照,说不定姜大人知道的更多。姜大人是交趾人,曾在南京国子监读过书。”

路上,胡观提出疑问:“罗通有人证的话可信么?事情已经发生两天,他竟然说不知道自己的好友失踪。”

申式南看向捕头和周历,二人微微点头,周历解释道:“基本可信。他找都督佥事曹大人喝酒,是想让曹大人举荐他。”

说白了,他在一门心思跑官,不关注其他也就说得通了。

冯大人家不在官署附近,四人提上灯笼,骑马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到。

此时已是戌时正,冯府五进的院落居然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这可是一品大员都不一定住得起的院落。

得到消息的冯大人亲自将四人引进正堂会客厅,下人端来热茶和糕点。

众人落座,冯大人解释道:“哎呀,各位大人,多有怠慢,多有怠慢,今晚刚好有个诗会,府上难免闹腾了些。若不是各位大人公务在身,真想现在与诸位才俊携手共醉。”

太仆寺管天下牧马政令,太仆寺少卿那是参与朝议的堂堂正四品大员,在场的联合办案组成员,仅大理寺正周历有品级,正六品。

顺天府捕头如果不是由通判兼任的话,也是没有品级的。申式南和胡观都是临时抽调的检校评事,吏部下文之前也是没有品级的。

可这位据说姓名有些纤柔的冯阿敏冯大人倒好,把所有人都称为大人,这在等级森严的大明朝,是难以想象的。

不得不说,这位特立独行的冯大人实在叫人大开眼界。

申式南和顺天府捕头还好,没有太多惊讶。周历和胡观却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连称:“下官惭愧,不敢当大人如此称呼。”

申式南有些好奇:“冯大人,在下国子学太学生申式南。刚才匆匆远观一眼,见众人都是年轻人打扮,冒昧请问,这是个什么诗会?”

京中青年才俊,大半就在国子学,尤其申式南和商辂等好多太学生都是乡试第一名,自是各个小有名气。

按说,这样的年轻人诗会,他不会没得到邀请,是以有此一问。

冯大人脸现惊喜:“原来是式南兄,难怪如此丰神俊雅,今日一见,果然人如其名。你在府学大门题的长联,端的是胸怀天下,大气磅礴。更难得的是,磅礴奔腾的气势中,还有民生万物和风细雨的清冽气息。”

这评价够高了!其余三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带着羡慕和重新审视的惊讶。

申式南连忙起身行礼:“学生愧领冯大人高评!当时年少气盛,同窗好友鼓动之下,纯属执笔胡闹之作,现今想起一回,后背就要汗水打湿一回。”

他说的是实话,是真的汗颜,因为他现在已经不记得,当时拟的那副长联写的是什么了,更没想到远在京城的冯大人也知晓这事。于是自我安慰:李白就经常忘记自己写过的诗。

冯大人摆摆手,哈哈笑道:“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年少气盛好啊!气不足,诗文难免软趴趴,不值一读。年少不气盛,老来跟子孙吹牛都吹不响。”

申式南知道他引用的是《沧浪诗话》里严羽的论述,不由对这位冯大人的格局甚为心折。

冯阿敏笑罢回到正题:“府上今晚的诗会,是族中年轻人自己玩玩的,效仿的是李太白《春夜宴桃李园序》。不过,稍微扩大了一下,族中子弟母族那边的年轻人也都来了。”

正事要紧,申式南连喝了两口茶,问道:“冯大人,公务在身,打扰莫怪。前日,也就是十三日那天,柳侯爷是不是与你有约?”

冯阿敏一愣,道:“对,侯爷他找我谈广西马匹的事。不过,约是约好了,但他没来。”

“没来?也就是说,前日午后你没见过他?”申式南追问。

冯阿敏点头“嗯”了一声,有些不明所以。

“对方爽约,你就没找他问个明白?”再次追问。

“我以为他先前说上门拜访只是客套一番,也就没往心里去。”看了看老熟人刘捕头,试探着问道:“侯爷他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见申式南点头,顺天府刘捕头把柳溥失踪一事简单介绍了下。

冯阿敏端起茶盏,沉思了一番,道:“此前我就与他说过,不必来找我,征讨蛮越是朝廷大事,湖广都司要的马匹,我这里肯定只多不少。”

涉及案情,公对公的事,他没必要隐瞒。柳溥掌征蛮大将军印,以总兵官督湖广都司,这事卷宗里有介绍,四人皆知,不算机密。

轻啜一口香茗,冯阿敏又补充道:“这几日,我连襟在府上小住,过几日他便要远赴播州宣慰司任宣慰同知。我连襟是杭州府钱塘县大族,久在贵州承宣布政司任职,此番又要举家赴任,我便告假三日,每日与三五好友欢饮,是以没关心外界。”

涉案问询的话是要记录在案的,他收起了平日洒脱不羁的谈吐风格。

谈话间,申式南突觉尿意袭来,两腿不由自主夹紧。冯阿敏眼光老辣,叫来下人带他去茅厕。

冯府院落有水榭亭台五六处,茅厕有点远。路上,前面引路的冯府下人,突然被后面奔来的一个少女推开,下人不敢说话,只是低头退让。

申式南全身心对抗尿意,只看到一个水红身影风风火火一晃而过,顿感一阵好笑,心想也不知道是谁,比我还急。

申式南带着释放后的快意走出茅厕,刚才引路的下人已不见。心想可能是冯府夜宴,人手紧张之故,也就没在意。

四处观望一番,凭着来时记忆寻找返回北厅的路。哪知走了一段后发现四周完全陌生,连路旁挂着的灯笼都没有了。

只怪刚才紧忍尿意,没太记路,不得已返回茅厕附近的岔路口,重新走另一条道。

行止间穿过一片竹林,连廊十步开外的花圃处人影绰约,申式南止步望去,只见那个水红身影悄悄走向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

水红身影靠近后,娇呼起来:“噫诶,樟落姐姐,你怎么在这儿?”是十五六岁少女的声音,清脆如枝头黄莺鸣叫。

红衣少女随即声音放低,嘻嘻笑道:“哦,躲在这思念心上人呢!谁啊?不会是今天给你腰牌那位公子吧?”说着伸手去呵痒痒。

没有意料中的笑闹,只有一声轻叹,随后是淡淡吐出的两个字:“别闹。”

红衣少女意识到不对劲,不再嬉闹,静静地陪着。沉默了一会儿,少女忍不住道:“我说樟落姐姐,你思念申公子那就思念你的呗,可别把我家海棠花都摘光了。”

被叫做樟落姐姐的少女停下摘花瓣的手,两人无言,默默看着眼前的海棠花。

“真是那位国子监的申公子啊?”先前说话的红衣少女似是意有不甘,一心只想得到姐姐的确认。

兴许是因为国子监去年才改名国子学,红衣少女还是习惯叫以前的名字。

半晌,才有个声音轻轻说道:“你说,腰牌要怎么还给他?”

这回轮到红衣少女不说话了,她找了块石头坐下,左手支起下巴,喃喃说道:“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唉,可怜的我,什么时候才能遇到让我相思入骨的人呢?”

两人各想心事,远处呼喝声不止,真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就在这时,一声咳嗽响起,有男子脚步声靠近。背影少女不动声色,依旧默默看着眼前的海棠花。

红衣少女却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直呆呆看着来人,同时右手指不停地点姐姐的细腰。

“在下太学生申式南……”听到声音的背影少女肩头一激,迅捷转身。

两人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表姐叫钱樟落,香樟的樟,落花的落。公子是怎么找到我家的?”反应过来的红衣少女很快进入红娘角色。

“啊……我在大理寺做检校评事,是临时的。刚才与其他同僚一起来,他们在北厅谈话。”他不得不解释一下,大明朝真有检校这个官职,而他的这个检校评事跟唐朝的检校千牛卫大将军一样,属于临时代理的官职。

他代理完了要回去考进士,有的人代理完了会转为正式官职。

“北厅?我爹爹也在?”红衣少女追问。

“如果冯阿敏冯大人是你爹爹的话,那么,他也在北厅。”申式南道。

两女听得一笑,红衣少女道:“公子说话真有意思。我叫冯苞苞,我找我爹去。”

走了六七步,她转身问:“谈的是公务?”

“公务。”点头给她一个肯定。

“那我先去诗会。”说着蹦蹦跳跳走了。

“白水汪汪满稻畦,樟花零落遍前溪。你的名字真有意境,我碰巧读过宋朝的这两句诗。不过,不记得作者是谁了。”冯苞苞走远后,申式南没话找话。

钱樟落浅浅一笑,眼中闪过一道光:“不记得才正常,说明你尽想着江村美景了。”知道自己名字由来的不多,眼前“碰巧”有一位。

“前樟后楝是江南庭院一贯的风格,莫非你老家是江南一带的?”水到渠成的小小试探。

“对啊,我小时候在钱塘江边长大,不过,十来岁又随我爹爹到了贵州布政司。”钱樟落道。

钱塘?贵州布政司?听到这几个字,顿时想起冯阿敏的话,接着又想起冯苞苞喊她表姐,申式南恍然大悟,猛地一拍脑门,道:“我怎么这么笨!你爹爹和冯大人是连襟?”

钱樟落吃了一惊,问道:“是呢。你怎么知道的?”

也不知谁开的头,两人肩并肩走在了院里的花径小道上。

申式南眼神暗淡下来,道:“冯大人刚刚提起过。”稍稍思考后,他是鼓起勇气,停步看向她,缓缓问道:“这么说,过几天你也要动身去播州宣慰司?”

他停步时,钱樟落自然而然同步停身。她也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不由呆了一下:“我……”

是啊,她这一走,两人可就再难有机会见面了。

“我会去找你的。等明年春天我考完会试,我也要去南方任职。”申式南突然又开心起来,激动地说道:“我的名字出自《诗经》,王命申伯,式是南邦。我相信我可以的。”

钱樟落也笑了起来,不过,她是想到了其他,有了自己的决定。

“今天公务在身,同僚还在等着。我得走了,明天后天,我再来看……看看冯大人。”有了计较之后,申式南痛快做出决定。他得用心尽快查完案子,好一心一意准备考试。

“嗯。公务要紧,你去吧。我这一久都会跟表妹在一起。”钱樟落浅浅一笑,顿了顿又道:“腰牌我没带在身上,过几日再还你。”

看着申式南走远,她从袖里摸出那枚国子学腰牌,手指轻抚申式南三字。呆立片刻后,满心欢喜向诗会人群走去。


再次寻路回到北厅,常规问询完成,周历等早已等得不耐烦。

四人出冯府回到大理寺官署,刑部派的人已经下值回家。不一会儿,值守衙役来报,安排在王通和柳府的暗探均未发现异常。没多久,四人开了一个案情分析会。

“失踪案没发现尸体,这么久也没人送来绑票信息,说明作案者要么不着急,要么不是为了求财。好消息是,柳侯爷和王通可能还活着。各位怎么看?”

见众人均不发表意见,申式南只得自己继续分析:“各位,这个案子的诡异之处在于,似乎好多人都清楚,或者说猜到了背后的原因,可我们几个还一无所知。”

“从首辅大人和罗通大人或明或暗透露出的信息看,案子可能涉及多年前的朝议之争,即交趾布政司是保还是弃。”

他敲敲案首,道:“我们已经在局中,案子破不了,每个人都难逃罪责。案子破了,但如果某些关系处理不好,我们依然可能会得罪一半的朝臣,其中可能就有你们的上司。”

说完看向三人,三人面面相觑。“申老弟,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左寺丞商大人已经交代,只要是案子有关的,整个大理寺都听你的。”周历率先表态。

他不是傻子,申式南说得没错,案子的诡异之处,他也隐约感觉到了。

申式南对线索的追查,对首辅大人的不亢不卑,以及冯大人的评价,他都看在眼里,不知不觉中,他对这个太学生的观感已经大为改善,连称呼都变了。

“来之前,我们通判大人也交代过,此案顺天府一切唯大理寺马首是瞻。”刘捕头一只大手拍拍腰刀。

胡观没说话,左手握拳放至心口。

“目前这六个案子可以合并调查,二杨案虽然难追查,但至少能给我们提供参考。马骐案内官案属于明显的惩处类复仇案,尸首跪向交趾胡同,表明是要他向交趾人认罪。”

顿了顿,申式南继续说道:“由此我们可以推断,作案者可能是这三类人:一,交趾人,二,坚持要保留交趾的文武官员,三,民间同情交趾的各类人。也就是说,作案动机是复仇,是惩处。”

“接下来我们分析作案者。王通和柳侯爷都是武将出身,相信一两个普通人要放倒他绑架他不那么容易。失踪的时候是白天,如果有打斗,惊动周围百姓的可能性极高。所以……”

他突然指向胡观,道:“你来说说,作案者有什么特点?”

胡观楞了一瞬,清清嗓子道:“第一,作案者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人,可能是一个团伙。第二,这个团伙当中,要么有武力高强的人,要么,有懂下毒或下迷药的人,否则没那么容易制服两位武将。第三,他们有马车牛车手推车这样的交通工具,否则不可能把人藏好带走。”

胡观一口气说完自己发现的三个推理,然后感激地看了眼申式南。

申式南会心一笑,胡观比他先到国子学,两人号房相邻,胡观对他颇多关照。

这次李时勉推荐胡观到大理寺历事,他知道胡观有意留在大理寺任职。让他多表现,亮眼之处就会写入大理寺的报告。

胡观经常以大唐神断狄仁杰同乡自居,平时也会读大宋提刑官宋慈的著作《洗冤录》,一有空就找人交流心得,所谓交流,其实就是单方面听他讲。可惜除了申式南,极少有人愿意与他交流。

“分析得好。”申式南赞道:“我补充一点,如果是马车牛车,那么可能同一驾车在涉案的六个地方都出现过,因为普通人家不可能随便拥有马车牛车,作案者有六驾马车牛车的可能性也不大。如果是手推车,可能需要两三个人在场。基本上可以排除轿子,因为轿子一旦出现,不管是官轿还民间私轿,都比较惹眼,容易被人记住。”

“有没有可能是收夜香的车?”周历提出观点。

“不大可能,时间对不上。侯爷失踪的时候是下午,那个时候出现收夜香的人不正常。”刘捕头摇头否定。

“两位大人分析透彻,思虑周全。”申式南祭出高帽子,继续说道:“如果咱们刚才的推理成立,那么,涉案马车牛车在那个时候,出现在这些地方,需要合理的、不会让人生疑的理由,作案者也需要合法的掩护身份。”

“故此,我们接下去的调查,一是顺天府要发动全城捕快和你们的暗桩,特别留意符合作案特征的人和车,尤其是交趾人。二是大理寺和刑部要继续筛查六个案件的关联人,一方面是找出嫌犯,另一方面是找到有交叉的同类人。我相信这个团伙不会就此罢手,他们还会继续复仇,也就是说,还可能会有人被惩处杀害或者被绑走。”既然大家已表态,申式南毫不谦让安排起来。

“找到同类人,我们就能提前埋伏,一举抓获作案者。明天我们继续追查王通家的线索,找工部姜一山姜大人了解交趾匠户的一些情况。另外,我可能还需要再次拜访罗通,以便了解当初交趾那边的情况,尤其是宣德年间明军战败失利的真相。”他感觉联合破案小组需要看到希望。

三月十六日,清晨,申式南、胡观和刘捕头及四名捕快敲开了王通家门,王通的儿子王琮负责接待。周历上午留守大理寺,协调各方资源,查找申式南说的同类人。

王通被削去爵位,住房只是一座普通的二进宅子。据王琮讲述,王通是十二日午后出门就没回家。但出门去做什么事,见什么人,王琮并不知情。

不管什么问题,王琮都很配合。“不瞒诸位,父亲近年来一直在活动,希望能继续为朝廷效劳。”这是王琮的原话。

这话都敢说,说明他是真急了。没办法啊,他老子能继续当官,他才能有好日子过,不急不行。

申式南问了一些王通当年在交趾的情况,王琮只是推脱不知。

“王琮,你可想好了。内官马骐和他的手下正月里被杀,仵作验明,是赤条条跪在冰天雪地里活活被冻死的。马骐与你父亲当年同在交趾替先皇效命,如此下场,大理寺没有排除你父亲也被报复的可能。如果你知情不报,我们也很难追查到嫌犯,后果你是懂的。”申式南不得不给他点压力。

“这……这……交趾的事,我是真不清楚啊。”王琮也吓得不知所措,苦着脸道:“这也太不公平了,这些贼子不敢动陈智,不就是因为陈智那老小子又当上了指挥使吗?”

“陈智是谁?”申式南问。

“他?他在交趾连吃败仗,被先皇夺去爵位,之后我父亲接掌征夷将军印。哪曾想,先皇驾崩后,他又当上了指挥使。”王琮兀自愤愤不平,道:“那些贼子欺软怕硬,不敢找山寿的麻烦。明明山寿他才是罪魁祸首,可如今他在云南、四川管着银场,逍遥自在。”

申式南冷笑,心中暗想,那几位恐怕都是一丘之貉。

“山寿又是谁?”他冷冷问道。

“山寿他……”王琮突然醒悟,他这番牢骚要是传到当今皇上耳里,怕是没好果子,是以闭嘴不敢多说,只是嗫嚅着道:“他是当初接替马骐的监军。”

王通家没有更多线索后,一行五人往工部赶去,两名捕快被安排去陈智家里盯着。这趟收获不小,起码从王琮嘴里得知了两位同类人。

在工部官署门口,五人被顺天府另派的捕快拦住,告知东城新发命案,死者是内官山寿。

昨晚的案情分析会定下了今天的查案行程计划,刘捕头已叮嘱手下,有事可到这几个地方找他。

五人吃惊不小,刚刚才从王琮嘴里得知,山寿在云南、四川管理银场,怎么转眼就死在了城东?当即上马赶往现场。

现场在一个丁字形路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仵作也是刚到,正在查验死者口鼻。死者山寿衣着完整,后背中箭,扑倒在路中间一辆手推车上。

之所以能快速确定死者身份,是因为钉在死者背上的箭端,有一拃多长的白布条,上面写着两行共十六个小楷字——“太监山寿,祸乱大明,诛此奸贼,替天行道”。

申式南上前,伸手拔出箭枝。仵作不认识他,正要呵斥阻拦,被刘捕头眼神制止。

“剥掉他衣服。”申式南看向仵作。刘捕头抢先一步,亲自动手剥开死者衣物。

“记,箭中左胁,入肉六分,伤不致命,箭头黑紫,伤口微溃,隐有腥臭。死者双唇青紫,口溢白沫,初判死因为中毒。”申式南开口道。

仵作愣住:这小子谁啊,抢我饭碗也不提前说一声?

刘捕头呵斥道:“愣着干啥?还不快快记录,这是大理寺的申大人。”

“你闻闻,看看,这种毒可有印象,是否认识?”申式南再次看向仵作,道:“你接着验,注意观察死者眼珠和指甲。”

片刻之后,仵作报:“死者确系毒发身亡,此毒不曾得见,不晓其名,疑为毒树汁液浸泡。推测死亡时间为一个时辰前。”兴许是受官方公文影响,仵作说话半文不白。

一个时辰前,那个时候天蒙蒙亮没多久,除了菜市,其他早市都还没开张。

听罢申式南再次拿起箭枝端详,然后从死者扑倒的位置看向后方。

“这不是军中制式羽箭,死者伤口是从后背右上方斜向左边。”申式南挥手召来刘捕头和胡观,道:“这是丁字路口,如果我与死者同样的站位,后面是两排店铺,疑犯应该是从我右边的二楼窗口射出此箭。走,去那边看看,让捕快去把山寿的家人和随从找来。”

二人点头赞同,胡观有话想说,但见申式南已大步走开,只得闭嘴跟上。

刘捕头召来七八名捕快,吩咐他们去打听山寿的家人和随从,随后快步跟上申式南。

走了七十步,申式南退向另一侧的店铺,面对之前说的右侧店铺,站定抬头看。

左边一家是香粉店,卖的是胭脂水粉等,天气转暖,店里客人不少。中间一家是酒铺,但这会儿店门紧闭。右边是一家茶铺,装修考究,客人不多。

申式南抬脚进香粉店,见其他几人要跟上来,他急忙阻止,道:“刘捕头,你找人问问这家酒铺主家在哪,把人带来。胡兄你去对面以及右边的茶铺问问,最近两日,这家酒铺有何异常。记得不要打扰人家的正常生意。他们不是疑犯。”

身后这些凶神恶煞的捕快要是像平时那样,冲进店里就趾高气扬把店家当嫌犯问话,店家的生意就别想做了。

到时候,这些店家不使上点银子,怕是别想再好好做生意。这种风气他也管不了,毕竟捕快的生计,差不多一半以上的就是靠这样那样的敲诈勒索。

“唉,能阻止一个是一个吧。等我坐上知府位子,才有可能扼杀这种风气。”申式南暗暗叹气,摇摇头,抬步进了香粉店。

店里居然是位女掌柜,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女掌柜眼尖,申式南带着捕快在店门前张望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心想坏了,这几日的生意怕是白做了。

心中紧张,悄悄走到门口一探究竟,却正好碰见申式南支开捕快,并叮嘱众人不可扰乱店家生意。

等他转身进店,女掌柜已经回到柜台后,悄悄打量这位装作客人的人。

店里的三五位客人也感觉到了外面的不寻常,匆匆都走了。

女掌柜奇怪,这人没穿官服,也没穿捕快的皂服,偏偏那些人都听他的。

更奇怪的是,香粉店极少有单独的男顾客,可他偏偏看得很认真,比女子还像顾客,一点也不羞,不怕人笑话。

更意想不到的是,他也不问价,不听介绍,直接挑了三种不同的上等香料和胭脂水粉,付过账,掌柜快打包好了,他才问:“掌柜的,我今儿有事,东西可以暂存半天一天吗?等我空了再来取。”


网友评论

发表评论

您的评论需要经过审核才能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