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程梓蓦才十岁，已经拥有了小小的自尊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跟着爸爸出摊，她的心里会觉得这样别扭，这样难以抬头。
程南是个卖猪肉的。
“程师傅”这个称呼，她已经在街坊邻居一遍又一遍的吆喝中，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他们家住在一个闹市区里，这里有一片城中村，多年以来都未拆迁，住在里面的，除了上了年纪的老人，中年单身汉，就是初到这个城市打工的求职者。
每天清晨六点，程南便会准时叫醒还在被窝里的程梓蓦，让她赶紧收拾收拾，待会儿要去上早市了。
正当这会儿，程梓蓦总是睡眼惺忪，不情不愿地从小小窄窄的木板床上爬起来，穿上凉拖鞋，去门外的水龙头处接水洗漱。
那水龙头早已生了锈，暗黄色的扁把手，青黑色的头身，每每拧开时，出来的水流都是浑浊发黄的，还带着一股子淡淡的酸味儿。
程梓蓦第一次用这个水龙头时，不知为什么水会发黄，于是叫爸爸过来看。
爸爸却不以为然，只让她先等水流干净了，再接进漱口杯里用。
后来有了经验，早上再摸黑起来刷牙，她闭着眼睛也知道，水龙头拧开了，要等浑浊的水流流上一会儿，再将变清的水接进杯子里。
那时候，程南每天早上都要去上早市，程梓蓦又小，程南出摊时，总会把年幼的她一并带上，到了集市，就给她两块钱，一块可以买豆浆，剩下的一块刚好够买一根油条。
但她有时会偷偷省下五角钱。
跟她一起上早市的还有几个小孩儿，他们的爸妈有的是集市里卖蔬菜的，有的是门店卖五金的。
常常，他们会把父母给的钱攒起来，聚在一起讨论，今天是要买“李小龙”还是“一根葱”，这两样东西都是五角钱一袋。
程梓蓦攒的钱往往最少，因为爸爸给的早餐费实在是太少了。
所以，当她想和小伙伴们一起吃零食时，只得从早餐费里再狠狠心扣下一块。
比如今天要是喝了豆浆，她就不吃油条了，要是吃了油条，她就不喝豆浆了。
这样，她通常还能省下一块钱，这一块钱，有时候她会全都用来买小零食解解馋，有时也会攒下五角，剩下的五角买一小袋儿零食，过个嘴瘾。
等到吃完了那些垃圾食品，舔干抹净了嘴角残留的“小菜”，她通常还会过个十分钟，等身上的味儿散开来了，再回到爸爸的摊位上。
这样一来，神不知鬼不觉的，自己就完成了一场完美“犯罪”。
出摊的日子总是漫长极了。
待夕阳落下，程南才和其他人一道收摊，准备回家做晚饭。
这时程梓蓦就坐上程南的摊车，让摊车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颠啊颠，转头便消失在了窄小破旧的街道里，进入到另一条更加窄小，更加破旧的街道上。
在他们那里，家家户户都隔得很近，每天清晨傍晚，谁家做了什么饭，又烧了什么菜，饭菜的香味都会将她肚子里的蛔虫勾起来。
偶尔程南收摊晚了，程梓蓦已经饿得扛不住了，就在脑子里望梅止渴，幻想着如果有一天变成隔壁家阿姨的女儿，阿姨会不会也天天变着样儿地给她做好吃的？
今天是红烧鱼，明天是糖醋排骨。
那美梦，想想都能把她乐醒。
可是有时候程梓蓦也会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别人家的小孩都能吃到妈妈做的饭，而他们家却一直是爸爸做饭。
她不止一次地问过爸爸，妈妈去哪儿了呢？
爸爸总是看起来很生气地说，生她的时候难产死掉啦！
她其实还不大懂，“难产”这个词的具体含义。
直到她快满七岁那年，一个陌生女人上门找上了爸爸。
女人穿着一身淡紫色的长裙，右手背着一个小巧的肩包，身姿婀娜。
她正对着程梓蓦的房门，透过门缝，程梓蓦可以清晰地看到女人的模样。
秀发柔顺及肩，脸上没什么褶皱，面中有少许雀斑，嘴巴上似乎涂了口红，比平常人的唇色要红上许多。
像是......像是番茄熟透了的那种红。
她的面孔那样熟悉又陌生，程梓蓦总觉得小时候在哪见过她。
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从门缝里观察着，她觉得，女人长得真是好看啊。
要是不生气就更好看了。
她想。
此刻的女人杏眼瞪圆，眉头皱得能夹死几只蚊子。
她看到爸爸的背微弓，不时用手对着女人指指点点，又听爸爸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怒火，冲女人狠狠地撂下一句话。
“杜月华！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在外头藏了汉子，呵，”顿了顿，他又威胁道，“现在我就剩个女儿了，要是你敢把程梓蓦带走，就永远别想离婚！谁都别好过！”
名叫杜月华的女人也气极了，尖着嗓子骂爸爸是“混蛋”。
她全然不顾形象了，将肩上那只看起来不菲的包精准地丢到了程南的脸上。
只见爸爸的手在空中一挥，包“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直到这时，程梓蓦才后知后觉，面前这个看起来很面熟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妈妈。
程梓蓦刚满三岁，杜月华就已经和程南分居了。
当初嫁给程南，她总盼着能跟着他过上好日子，从大山里到小镇上，再从小镇转到城里，这一路几经波折，有多少苦，多少难，她咬牙都吞下了。
初入城市，他们坐的是老旧的绿皮火车，那是两人第一次坐火车进城里。
刚上火车，车厢里的人骚味和不同方便面冲泡的味道扑鼻而来，两者混杂在一起，那气味令人作呕。
杜月华牵着程梓蓦，程南在后面两手提着红白蓝条纹袋子，里面装满了日常用品和两人的衣物。
上了车，他们用了劲儿地往火车厢里挤，好不容易挤上来了，过道里全是坐着的躺着的衣衫褴褛的旅途人，神态是出了奇的一致，疲惫不堪，昏昏欲睡。
杜月华用腾出来的一只手捂着女儿的脸，避着身子经过了抽烟区，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头顶的空置物区，连忙艰难地扭过头，冲着程南指了指那处。
程南在后面跟着，手里拖着两只大包裹，手疾眼快地占了地儿，一股脑将行李送了上去，诺大的包裹在他手里似乎也变得轻盈起来了。
那时他很年轻，浑身上下有着用不完的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