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时正趴在鋆坛边界处往下看,这个高度跳下去,运气好的话腿疼一阵,运气差的话也不过是骨折而已。
身为一名大夫,骨折并不是大事。
她赴死如归地摆好跳姿,琢磨着应该将重心放到上半身还是下半身,然后一鼓作气、双眼一闭向下跳去。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而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须臾间双脚便实打实踩到了地上。
郁时睁开眼睛,身旁空无一人。
“太傲娇了吧,魔主。”她对着空气道。
恰巧木奎从远处奔来,气喘吁吁地绕着郁时转了两圈,“你没事吧梵落?是我不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你怎么下来的啊?”
“没事没事!你不陪着栗恬,找我做什么呀?”
“还不是担心你。”木奎伸手凭空变出了一只瓷碗,一股幽香传入郁时鼻中,勾起了她的食欲。
“呐,给你捎的,你今天都没吃东西,一定饿坏了吧?”
郁时赶忙接过来,“嗯嗯,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这是什么?是栗恬说的那个什么羹来着?”
“是玉莲羹。”木奎变出一只木勺,放到郁时的右手中,而后帮她端着瓷碗。
玉莲清香四溢,甘脆爽口,吃后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郁时情不自禁点头夸赞,“不错啊,栗恬的厨艺十分了得!”
木奎引以为荣,骄傲地附和道:“那是当然。你多吃些,玉莲只生长在魔界,于功法调和可是大有裨益。”
郁时接连吞了几大勺,含糊不清道:“功不功法的我不在意,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成。”
木奎嗅了嗅气息,“哈哈哈,你遇到魔主了?我也几日没见他了,不知他忙什么呢……”
“他不忙啊,他方才还带着美人在坛上玩耍闲逛呢!”
“美人?”木奎挤眉弄眼地想了一阵,“魔主向来是不近女色,哪来的美人?”
郁时好意提醒道:“像个仙女,白衣飘飘的。”
木奎“啊——”了一声,“是琼奚吧。”
“我不知道,总之十分漂亮温婉。”
“是她啦。她是我们魔主的小夫人。”
“噗——”郁时一口玉莲羹喷了出来,惊诧万分,“陆堙娶妻了?”
木奎一脸茫然不解,蹭着衣袖上的秽物,“魔主年岁渐长,纳个夫人不是情理之中吗?”
“是……是挺正常的,可你刚才不还说他不近女色?”
“这二者之间需要有什么关联吗?不近女色却还娶了夫人更是说明我们魔主衷情重情啊!况且琼奚蕙质兰心、通情达理,作为魔主的夫人样样打理妥帖,为魔主省了不少心呢!”
“……哦。”郁时扒拉着羹汤,将剩余的碗底一饮而尽,衣袖擦了擦嘴角,略带鄙夷道:“鲜花插在牛粪上。”
原来之前并没有看错,陆堙腰间的红豆确有其物,兴许是人家夫妻间的定情趣物。
“……魔主怎么差啦?魔主英俊潇洒仪表不凡,多少女妖追在他身后都不得他一眼青睐!”木奎跟在郁时身后,拼命为他的魔主发言。
郁时汗颜,只得点头同意道:“是是是,你的魔主天下第一好!”
木奎凑过来嬉皮笑脸道:“倒也不是,栗恬更好。”
“……走开。”
寂静无声的倥和山大佛堂中,高修元端坐在拜垫上,禅定期间心神专注,双眸微闭。
堂前一尊者步履匆匆,向着堂内远谙金佛处快速走去,近了一看原来是远谙佛座下末甫尊者。
远谙现了身,见末甫眉间紧皱,遂起身。末甫压低声音道:“寻到了,在凡界一处湖内,气息十分淡薄,若有若无。”
“可有看守?”
“没有。但封印牢固,所用远古神兽之血刚劲强硬,不可硬破。”
远谙陷入沉思,只听末甫继续道:“近来湖内水怪作乱,凡界已伤亡数百人,此等祸事必定上达天听,只管待神界前去管束。如此一来这是个好时机。”
高修元起身,眉目正色,“我去吧。”
末甫应和道:“修元尊者的确是合适人选。”
既然如此,远谙也就点头默认了。
衍胥重又换了一副躯壳,是位男性优伶。壳子清瘦柔美,百媚生娇,讲起话来吴侬软语。
如果忽略讲话内容,那他走在魔界会十分受欢迎。
可衍胥这厮向来喜欢怪腔怪调和诡异行事,他将廖辛辛的躯壳直接空投到郁时房内,惹的郁时敢怒不敢言。
廖辛辛魂魄离身太久,乍一回体,神志不清,痴呆的像个傻子。
郁时的瞌睡虫瞬间清醒,从床上一跃而起,立马去寻木奎,途中磕磕绊绊地跑掉一只鞋。
她摸不准衍胥的意思,是觉得这样有趣还是想放廖辛辛一马。
可现下她的模样,还能恢复过来吗?无论如何,那是一条人命。
她虽是个大夫,却也只能救治凡人,对这般遭遇实乃束手无策。
郁时加快脚步,迎面却撞上忽然出现的陆堙,她迷惑不解,不打算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欲绕过去。
陆堙将她跑掉的鞋子扔到地上,示意穿上。而后不急不缓道:“与我去一趟凡界。”
郁时甚是听话地套上鞋子,嗓音带了一丝期待,眸光亮晶晶的,“肯让我回去了?”
陆堙向来没拿她当过梵落以外的人,颇为固执地回道:“这里才是你的家。”
“……好吧。可我现在没空,我有更急的事情。”说罢便往后跑去。
郁时惊奇地发现,以往见到他怕的不得了,如今竟敢这般回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兴许是知晓他有夫人的时候,正如木奎所言,衷情重情的男人又能坏到哪里呢。
可她高兴没几秒,一阵穿堂风吹过,她便头脑充血地飞起来了。
眼前眩晕模糊,几乎要呕吐出来。
陆堙自认为选了个体恤的法子,不曾想凡人哪里经得住在空中腾云驾雾,见她脸色苍白,这才堪堪落地。
连魔界的门都没出去……
郁时颤颤巍巍,死死拽着陆堙的衣袖作为支撑点,腰背弓成了大虾,决定收回方才觉得他还不错的观点,“您要是看我不顺眼,给个痛快好了,这样折磨我有意思吗?”
而后余光瞥见旁侧是跍室,一瞬间想到被他丢到血池里的事,愈发咬牙切齿,“你想让我死吗!”
陆堙真心实意且面不改色地回道:“没有。”
“你有!”
“……”也许是魔主生出了一丝丝愧疚,他没有将郁时从自己身上推开,而是打开跍室的大门缓慢地领着她走进去。
郁时越发觉得自己厉害了,她竟然敢吼魔王。
跍室依旧浓重的铁锈血腥味,或许魔族之人对其免疫,陆堙没有任何不适。
郁时可就不行了,她扶着块凸石坐下去,指尖压在太阳穴好一会儿才逐渐缓回来。
陆堙立在一旁,眼眸深邃,一直望着血池中央的透明圆珠。郁时上回来时瞧见珠子中有光影闪烁,那时并未来得及细细观察,这回倒有了机会。
起身之际,念起屋里廖辛辛还在,遂一改方才的气势冲冲,先到陆堙面前低个头赔个不是,“魔主,适才我冲动了,因为我着急去寻木奎。”
陆堙瞥过来,听她继续言行不一道:“不过现下我想通了,魔主神通广大,岂非比木奎厉害一百倍。”
魔主一言不发,郁时硬着头皮,“廖辛辛。廖辛辛您知道吗?就是那个被衍胥占了身体的人……衍胥把她丢到我这里了,她听不懂我的话,亦不能讲话,痴痴傻傻地像个稚童。先前木奎与我讲过什么夺舍之言,我琢磨着她应当是所谓的魂魄受损吧?”
一字万金的陆堙开口了,“是。”
“……那如何才能帮她恢复原样呢?”
“为何要帮?”
毫无人性的陆堙……“她如今这幅模样,生不如死。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让衍胥杀了她?那我若是情绪燥乱,万一影响了梵落觉醒怎么办……”
“的确。”陆堙点头赞同。
郁时心凉了半截,见他抬手施法,以为是要取廖辛辛性命,便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了眼,顺道在心里给廖辛辛道了个歉。
陆堙收回手,“好了。”
郁时睁开眼,“死了?”
“活着。”
郁时生怕他反悔,忙诚惶诚恐道:“谢谢您。”
二人立在圆珠面前,各自心怀鬼胎。郁时开口问道:“急匆匆的去凡界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陆堙对此事没什么顾忌,淡然回道:“有处地方生异,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
“嗯。”陆堙拂袖转身向门口走去,郁时双眸却黏在高台的珠子上,她趁机小跑至高台前,想看清楚珠子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池子里的鲜血沸腾翻滚,一波接一波的打在高台侧边。
她立定在圆珠前,脸庞离近了些。
木奎讲过这是梵落珠的幻影,谁也触碰不到。
既然她是梵落珠的转世,会不会与它有什么关联?她好奇地伸出食指,指尖朝珠子戳去,恰巧此时陆堙从门口向这边望过来。
他见高台上倏地发出一阵刺眼的光芒,郁时满面惊恐地往后退,可整个人不受控制的被吸入光芒中。
霎时间,陆堙向来冷漠肃穆的脸上挂了几分惊惶,他闪至血池上方,极快地探手去拉郁时。
情急之下,郁时拽住他的手紧紧不松开,仿佛溺水之人摸到了救命稻草。
须臾间,跍室安静下来,血池归于沉寂,二人的影子早已不见。
陆堙这个倒霉鬼。郁时失去意识前这么想了一句。
坤宁境乃远古秘境,它超脱于三界六道,游荡在九州八荒,踪迹无所探查追寻。
它能够幻化浮世中众多光景,也能编织陈旧的长梦。
无论神魔佛还是妖鬼魅,皆想一睹其真容,而实际上它并无形体,亦没有入口通道。往往经历过的世人,讲究的只有二字——机缘,他们在阴差阳错之下介入,譬如此时的陆堙和郁时。
坤宁境内横风颠簸,一半晴日一半阴,一朝花谢一丛生。
沉沉浮浮间,陆堙死死握住郁时的手,为了防止被吹散,他只好将郁时拉进怀中禁锢住。
黑袍被肆意冲撞的气流揉皱,他在这里施展不了法力。郁时是个凡人,伊始便被撞晕了。
陆堙凝神观摩,不大确定这是否为坤宁境。毕竟在他几万年的光阴岁月中,坤宁境只是个看不到摸不着的传说,他从未见过。
周遭光景开始变换,境内现出许多记忆,层层叠叠地堆在二人周边。
陆堙只瞥了一眼,当即趴在郁时耳边道:“梵落,凝神静气。”
可郁时的记忆愈来愈多,几乎将二人包围。
“梵落,不要再想了。”
接踵而来的画面终于抵达目的地,天旋地转中,二人落入了坤宁境织就的幻梦中,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