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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魔主那段孽缘

二与十三 著

其他类型连载

冷若冰霜大魔主×命途多舛小神女无端被掳进魔界,郁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容易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却被无情陆堙折腾个半死……终于苦尽甘来,又叫魔界之徒掏了心……她悲催的仰天长叹:我一定是为天地大道而生的!

主角:郁时,陆堙   更新:2022-12-27 09: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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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郁时,陆堙的其他类型小说《我与魔主那段孽缘》,由网络作家“二与十三”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冷若冰霜大魔主×命途多舛小神女无端被掳进魔界,郁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容易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却被无情陆堙折腾个半死……终于苦尽甘来,又叫魔界之徒掏了心……她悲催的仰天长叹:我一定是为天地大道而生的!

《我与魔主那段孽缘》精彩片段

圩医馆内,郁时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清点了银钱之后,拄着小臂在柜台眯了一小会儿。

凉风拂过发梢,缓解了一丝燥热。

馆外百姓络绎不绝,拥堵在一丈开外的街道内,喧哗吵闹声不绝于耳,颇为混乱,令浅眠中的郁时浮躁不安。

门口忽地传来步履声,郁时朦胧睁眸,见一信差大步流星地踏进来,朝着台子丢下一封书信,“郁大夫,你的信!”言罢转身离去,着急忙慌地送下一封。

郁时坐正身姿,顺手拿了过来,漫不经心地拆开。

几行草书落入清明眼眸,下笔跌宕起伏,堪称龙飞凤舞,郁时硬是推敲了好一阵才认得这些个字。

信中大意是,私塾学院翻修,趁此良机,共邀昔年同窗聚上一聚。

信尾落款:葛班

郁时若有所思,眯着双眸回顾了一番。那约莫是五六年前的旧事了,倘若她的记忆还在的话,应是会对“葛班”这个名字熟稔一些。

她先是兴致索然,后又于心中细细打量,兴许见一见从前的学友会想起些什么。

天色渐暗,她起身慵懒地伸了懒腰,而后关门打烊。

秋意绵绵,后院飘起枯黄落叶,在稍纵即逝的霞光中尤为凄凉。

郁时却毫不在意,她挽起袖口,将将打了盆凉水,便听门外传来敲门声。

医馆在此落了三四年,常有病人拖着身躯求医,这种情况郁时已然习以为常。

她放下水盆,小跑至门前,没成想敲门的却不是病人,而是一月未见的爹娘。

郁父郁母后面跟着两个小厮,见此阵仗,郁时便知他们的来意了。

谁人都知圩县郁家从商,小有资产,一辈子只生了这么个千金——郁时。

郁时打小喜爱医学,从学院下学后,专心去攻医术,想来也算天赋异禀,短短两年时日,便在圩县开了圩医馆。

郁家对她宠爱有加,医馆生意愈来愈好,郁时便不得空回家,郁父郁母时常径自携了包裹来医馆与她同住两日。

这不,今日又来了。

郁时迎他们进门,倦意一扫而空,她端的明眸皓齿,握着郁母的双手俏皮笑道:“爹爹娘亲来的甚是及时,我方才还想着晚饭要做什么呢。”

郁母拍拍她的手背,故作训斥道:“别哄我了,我们若是不来,你是不是又打算不吃饭了?”

“嘻嘻,怎么会呢……”

小厮娴熟地走进院子,将带来的瓜果蔬菜摆进厨间,稍稍收拾一番便手持锅勺做起饭来。

夜幕低垂,天边泛起黛青色烟雾。

郁时点燃烛光,郁母拉着她的手坐在院中,忧心忡忡,似乎有什么心事,“明儿闭馆一日吧。”

郁时惊笑道:“您怎么知道我要闭馆?”

郁父适时插了一句话,“你啊,还算对自己的事上心。”

郁时十分不解,“我明日想去学院一趟,听闻那里重新修缮,正巧学友相邀,一同聚聚。”

郁母颇有不满,心道郁时果真是忘了这回事,“你啊,掉以轻心。给我瞧瞧你的纸符。”

郁时这才记起,她忙从脖颈下里衣内掏出坠子。

烛光映衬下,琉璃薄片中夹着的纸符仍旧规整,朱红的字迹色彩鲜艳,同以往相差无几。

郁母长吁一口气,“过去六年了,不知那位老先生可还在……”

郁父面容亦有几分担忧,“先去瞧瞧吧,兴许他宅心仁厚,愿意再救我们阿时一次。”

郁时宽慰他们道:“我如今好好的,医术再不济也能自救,这纸符已经带了六年了,或许我摘下来也没什么事。”

郁母忙捂住她的嘴,“不许瞎说。既然你明日有事,纸符也没什么异样,那我们后日再去寻那位老先生。”

郁时只好点头。

三人用完晚膳后,郁时替他们收拾了隔壁卧房住下。

回到自己房内,她甫一贴到床铺,体内的倦意丝丝缕缕袭来,不多时便深睡了去。

翌日,郁时打着哈欠醒来,怎的也想不起来做了个什么梦。

她爬下床塌,来到铜镜前,望着镜子中自己微微上挑的眼尾。

忽略双眼的话,郁时长相十分清秀可人,加上这双眼睛,便是在清秀上增添了一丝灵动狡黠,显得整个人明眸皓齿。

昨夜郁母的忧心陡然闯进心头,郁时不由自主地扯出颈间吊坠。仔细望去,她诧异地抬眉,符印竟是灰了,可昨夜分明还是红色的……

六年前的确是这个时候去求的符,那位老先生告知他们,这符有六年期限。

郁时甩甩脑袋,时间过的太久,记忆破碎不堪。孔子尚不语怪力乱神,区区凡人何必庸人自扰。

是以郁时将此事抛诸脑后,从衣匣中翻出件鹅黄色素纹罗裙,腰身紧收,衬得人修长纤细。

长长的墨发随意挽了个发髻,绑了发带。细腻的脸庞脂粉不染,贝齿朱唇。

医馆呆久了,郁时便不爱拾掇自己,整日里素衣盘发,如何轻松如何来。分明才十九的年纪,旁人瞧了愣是觉着这姑娘老成。

馆外马车早已候着了,郁时向郁父郁母交代了一番馆内事宜,便上了马车。

出发时已经过了辰时,街道旁的酒肆茶铺早已开张。

今日天气极好,暖阳透过布帘探进轿内,打在郁时的身上。偶有轻风拂过,使得人神清气爽。

学院修在近郊,宽阔平坦。约莫行了十里地,轿夫勒住马绳,向着轿内道:“郁大夫,到了。”

郁时掀起轿帘,见前方学院崭新,透着一股鲜木味。周遭树木挂黄,花草茁壮,别有一番诗意。

轿夫问道:“可要在此等等你?”

郁时略一思忖,笑道:“不必了,不知何时结束。”

轿夫点点头,伸手接过银钱,驾着马车离开了。

郁时摸索了一阵,方才寻到信中所说的地点。学院四处弥漫着木香,大多是从房梁上散发出来的,可见房梁修缮居多。

郁时左顾右盼,从回廊绕到堂前,瞥见几步远的门前立着几位男子,正天南地北地畅所欲言。

她将眸光收回,欲进学堂,迎面险些撞到个人。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对面嗤笑了一声。

郁时抬首望去,是位极为美貌的女子。

女子身着正红色锦绣纱衣,裙摆处绣着盛开的牡丹,张扬至极。胸口处裸露的肌肤像是一片上好的白瓷,若隐若现。头顶玉钗步摇叮呤作响,配上这张千娇百媚的脸蛋,令人垂涎。

女子嗓音尖尖的,“呦,这不是圩县赫赫有名的郁大夫吗。”语气颇是不怀好意,似乎是在挑衅。

旁侧的丫鬟诺诺低声开口,“辛姑娘,贺娘子叫您莫要惹是生非。”

女子狠厉地剜了一眼丫鬟,“我许你讲话了吗!”

丫鬟瑟瑟退到她身后,不再言语。

郁时未曾理会她们,径自绕开二人往学堂内走去。身后再次传来女子的声音,“给人瞧病的罢了,自以为有多厉害呢。”

郁时索性将步子迈了回来,立在这位“辛姑娘”面前。

圩县内有一座春露楼,楼里的妈妈姓贺,如此说来,这位“辛姑娘”是楼里的接客姑娘了。

郁时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最终凝视着她的双眼,笑道:“自然没有你厉害,风月场中不免遇到些下流的客人,难为你应付得了。”

顿了顿,郁时若无其事地解释道:“在其位,尽其责。辛苦了。”

不待辛姑娘发作,郁时踩着轻盈的步伐走了。

后方传来丫鬟劝诫的声音,“辛姑娘!您别闹了,快进去吧。贺娘子只允您出来两个时辰……”

堂门前原本侃侃而谈的男子们不知何时闭了嘴,此刻俱是津津有味地看着戏。

郁时从他们身旁掠过时,闻到一股芬芳馥郁的檀香味,下意识回首寻找,却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眸子,那人瞳中闪着一丝玩味。

十分熟悉,应当在哪里见过。

随后迅速打消念头,不出意外的话,此刻面前这堆人是从前的学友,怎会不面熟呢。

男子挺鼻薄唇,气定神闲,一袭月白锦服隐约能瞧见其中的莲花浅绣,妥妥的富宅公子气息。

此时这名贵公子正懒散地椅在栏杆上,毫不避讳地直视郁时,身量上的差距令她微微怯场。

“牙尖嘴利。”他这么说道。

鉴于记忆缺失,郁时实在记不起此乃何人,她苦想一番,仍旧未曾想起,最终只好道:“我不认识你。”

周遭安静一瞬后,倏地爆笑开来。

一男子道:“高公子!郁时将你忘了!哈哈哈哈哈!”

另一男子道:“先前我还觉着她是为了你才来赴的约。”

另另一男子道:“无碍无碍,诸位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能少的了姑娘。高公子,莫急莫急,我这就送你两个玩玩!”说罢便要唤不远处的小厮来。

高修元挑了挑嘴角,若无其事地摆摆手,戏弄道:“本公子能缺姑娘吗?你自己留着吧。”

旁人揶揄几句,谈笑风生地进了学堂。

郁时侧身让了个空,与高修元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听见了“咚咚咚”的轻微声响。

在这转瞬即逝间,浮上面庞的微风销声匿迹,四周众人身形顿在原地。声响倏然停止,周遭又恢复原样,快的微不可查。

郁时自认为看错了。

可面前的长腿停下了,高修元不可置信地低头望着郁时,她恰巧抬眸,两道目光便纠缠到了一处。

郁时不解问道:“你也听见了?”

高修元怔愣住,惊喜交加,“竟然是你?”


“嗯?”

学堂门前忽地窜出来一个身影,定睛一看是个胖子,他扯着嘴角冲二人招手,“二位有什么旧事不便到里屋交谈?快些进来吧!”说罢又跳了回去。

郁时低声问道:“他是谁?”

高修元亦低声回道:“葛班。”而后唇角微挑,语气不拘道:“郁小姐,你可别同我讲,你失忆了。”

郁时停住步伐,许久不曾有人唤她“郁小姐”了。医馆开张以来,众人渐渐从“郁小姐”改口成了“郁大夫”。

此时听来,陌生又熟悉。

“是啊。”她如实回道。

二人走进学堂,堂内坐了不少人。郁时寻了张空木椅坐下,高修元便散漫地跟在她身后坐下。

方才那位辛姑娘正大张旗鼓地坐在头一排,见他二人走进来,目露蛮横,嘴中嘟囔着什么,无外乎是些郁时勾搭男人的污秽言语。

郁时好生奇怪,当初在学堂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究竟如何得罪了这位辛姑娘?

葛班手中持了一把戒尺,学着夫子的模样立在前头,示意众人安静。

他生的圆头圆脑,体型又胖,头顶束了个玉冠,莫名有趣,让人瞧了总想笑。

他笑意盈盈地开口,“诸位,我们有六年未见了……”

郁时在底下默默打量他们的面容,最终泄气地发觉,竟然一个也记不起来。

“……我前两日遇见了陈夫子,他年岁虽在增长,身体却是愈发硬朗,他说新收了许多娃娃,却不及那几年在座的诸位……”葛班讲的愈发激昂澎湃,活像一只巨大的团子成精了。

高修元抱着双臂,抻着长腿,靴尖碰到了前方郁时的木椅。郁时回头,见他笑着,不免奇怪。

“何事?”她蹙眉问道。

高修元此人看起来不知所谓,有着几分玩世不恭,一瞧便是富家公子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他不以为然,利落地伸出一只手,修长的食指尖轻轻触碰到郁时的手臂,禁制的柔光缓慢流入她的身体。

郁时目瞪口呆,反应过来时高修元早已伸回了手。

旁人只瞧见高公子占了郁时的便宜,却瞧不见那一片柔光禁制。毕竟他们只是凡人。

郁时也是这般想的,想不到朗朗乾坤下,竟有人敢光天化日地戏虐女子。

她眉间染了怒气,“你……”

高修元打断她的话,语气放荡,“以后,你便是我的了。”

众人静默。

郁时一时无语,只觉莫名其妙。众人目光太过炙热,她提起裙摆离了去,留下骤然沸腾的学堂。

学堂后有一片清爽的竹林,林间矗立着几座小石碑。郁时走上前去,见石碑上刻着寥寥书经,遂绕过它们找寻出去的路。

她心中记挂着医馆,心想早些回去,不让爹娘劳心劳神。

待远远见到出路后,郁时小跑过去,琢磨着去哪里寻辆马车回程。竹林不知何故起了狂风,郁时裙角翩袂,迎着呼啸的风往前走去。

刹那间,双脚仿佛踩进了一个漩涡,她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抖动。

周遭狂风戛然而止,余光中的竹林陡然消散,入眼可见的仅有无尽黑暗。

一股恐惧感油然而生。

黑影从远处袭来,带来的劲风刮在郁时面庞上,令她下意识往旁边闪去。

她“啊”的一声,随之双腿发软,似乎听见黑影被撞散的声音。

“咯咯咯咯咯……”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措手不及,心神恍惚之际,黑影发出尖锐难听但欣喜若狂的声音,“梵落珠,你终于出现了咯咯咯咯咯……”

郁时惊骇不已,几近跪下。

“咯咯咯”的声音愈来愈近,郁时慢慢往后退去,黑暗中的喘息声异常清晰。

终于临近了,黑影融入黑夜,幻化出一只粗壮的手朝着她的脖颈掐去。

电光火石间,她感受到胸口处一阵灼热,黑影尖叫地退回去,“啊啊啊啊啊啊烫死我啦!”

郁时竭力屏气凝神,挪动着发软的双腿,在心中一遍遍自我安慰:“是梦,是噩梦……”恍惚间,似乎听见有人急切地呼唤自己,果然是梦,只要醒了就好了……

黑影再次蓄力冲来,郁时抬起胳膊去挡,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散着冷意的风。

周遭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郁时喘着粗气,压抑着鼻息。

有人来了,就在面前。

黑影被来人狠狠掼到一边,颤着雾蒙蒙的身体跪下,很是畏惧。

“滚。”

低沉浑厚的声音散发着冷寂,让郁时不寒而栗。她看不到也摸不着,愈发紧张,一颗心始终悬着。

漫无边际的昏暗空间内,危险近在迟尺。

黑影捡了条命,迅速离去。来人金口玉言蹦出一个字后,再无声响。

郁时察觉到来自身旁的目光,双眸望过去,却只有一片黯淡。

冷冽逐渐消失,他走了。

所处的地方似乎是个结界,现下正一寸寸裂开,透出光亮。金黄的柔光闪过双眸,郁时真真切切地听见了呼唤声。

“郁时!”

高修元双臂用力扯开结界,竹林映入眼帘,郁时放下了腾起的心。

他收回双手,迈着长腿跨过来,接住了不堪重负而往前倾下的郁时。

“是你在喊我啊。”她趴在高修元的肩头,冷汗涔涔,软弱无力地蹭着手背擦泪。

高修元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撑住疲惫不堪的郁时,抽空伸出一只手来顺着她的背,“是我。你乱跑什么啊?”

“……我要回医馆。”

整整一柱香时间,郁时在若有若无的檀香味中恢复了半数精气神,提着力气从高修元怀中起来。

高修元随之起身整理着衣襟,“方才你见到什么了?”

郁时回想起那份灼热感,将胸口的坠子掏出来,她惊恐地发现,那张纸符尽数化为灰烬……

她即刻明白过来,那道黑影冲她袭来之时,是纸符救了她的命。

她伸出手指搭在腕上脉搏处,除了受惊所带来的气虚之外,没有任何问题。

高修元打量着飞灰,又见她这般动作,不由一笑,“如何?”

郁时神色一凝,适才的恐慌叫她清醒过来,她记起不久前学堂门前的“咚咚咚”声,心中又是一慌,“……你是谁?”

方才那个男人又是谁?黑影又是什么?

高修元见她这幅受惊过度的模样,只好闭眼,重又睁开,眼眸中浮上金光,万象澄澈。

他沉着冷静,低声喃喃自语,声线悠远,仿若远古飘来,倒与先前不知所谓的模样截然不同,而后道:“郁时,先冷静下来。”

郁时昏昏沉沉的脑袋被敲开一个洞,一丝清明缓慢地涌入,带来无限慰藉,“你在念什么?”

高修元停下来,双眸恢复原样,语气又添了不羁,“经文。”

“你信佛?”

“嗯,我信佛。”

这句话将郁时瞬间拉回到六年前,步履蹒跚的老先生无可奈何地对她说:“你向佛吧。”

郁时年岁十三的时候离开了学院,不久后,忽如其来的一场热病叫她在榻上躺了半月之久。

请来的大夫们唉声叹气,怎么也治不好她的身体。

辗转反侧间,爹娘只好领着她去见相士先生。先生住在临县,又是偏僻,等了许久才见到他。

先生未曾言语,径自寻了纸符来,银针扎破指尖,沾着鲜血一笔一画利落地画符。画毕,待晾上一会儿,干透的血迹仍旧鲜艳,先生净手将其折上几折,再三确认后方才递到郁时手中。

他道:“切记莫要离身。”

他还道:“我的符仅能保你六年,六年之后是福是祸全由你自己接着。往后不必再来。”

郁父郁母忙点头,感激涕零。他们牵着郁时的手转身离去,还未行至门口,便听见身后传来先生苍老的声音,“你向佛吧。”

“郁时?”高修元将郁时从遥远的思绪中扯了回来,“走吧,本公子送你一程。”

郁时静了静心,六年前带上纸符的那一刻,热病所带来的疼痛消失不见,只是从前的记忆破碎了。

郁时记不得十三岁之前的事情了。

不过此时此刻,她有一股强烈的预感,她的命运似乎重新绕了回来。

高修元与她并肩走着,瞧她魂不守舍的娇憨模样,不自觉笑了出来。

“郁大夫,你还未告诉我,你方才在结界里遇见了什么?”

“黑影,它唤我……梵落珠。或许不是在唤我……还有一个男子,他……应当是在救我。”

高修元默默听着。

郁时将头扭过来望他,“你是谁?”

“你真没良心,我是你的青梅竹马啊。”

“……”

郁时不再理会他,院外一辆马车迎过来,高修元扶了她进去,而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富家公子的轿子与旁人的大不相同,真丝软垫、茶水瓜果应有尽有。

郁时毫不扭捏地挑了处看起来最软的垫子坐下,她的双腿如今还发着抖,早已将男女有别的规矩忘的一干二净。

不过她有钱,待到了医馆,付他一份马车钱便好。

爹娘还在馆内,明日一早便去寻相士先生,此事总归可以妥帖解决的。

高修元毫不在意,他捏了块梅花酥,递到郁时嘴边,郁时摇了摇头,她没有胃口。

“你知晓梵落珠吗?”

高修元将梅花酥丢进自己嘴里,“自然。”

“是什么东西?”

马车稍有颠簸,郁时扶住窗沿。

高修元饶有兴致道:“是一颗血珠,可吸千万人之精血,本应天下不容。”

郁时打了个寒颤,似乎在听天书。

“不必害怕,它被拘于佛界一千多年,血性早已被磨光了。”

郁时满脑子全是药材病患,她极难理解这番话,甚至十分排斥。

她觉着高公子异想天开,脑袋约莫有点病。可转念一想,适才发生的事却又格外真实。

高修元自然猜得出她在想什么,“回了医馆之后,好好待着,莫要走动。等我一日,我便来接你。”

“接我?”

“嗯。带你去该去的地方。”

郁时听的惊悚,马车适时停下,她忙不迭下了轿,钻进医馆中。

匆忙与抓药的爹娘打了招呼,她掀开门帘进了后院。

她需得缓一缓,洗个脸清醒一下。


晌午的阳光几近通透,却驱不走心底的寒意。她来到井旁打了一桶水,倒入盆内,掬起冷水便往脸上扑。

浑身舒爽了几分,郁时苍白的面容终于红润了一些。

倏地,院中响起踩碎落叶的声音,郁时回身道:“娘亲,我们明日一早……”

话音断在原地,她瞥见了身后来人。

男人眉间冷厉,棱角分明,眼眸深邃。半袭长发散落在背上,末端泛着冷蓝。

着黑色锦袍,腰身绑了流云纹滚边系带,显得宽肩窄腰,身材颀长。

他身上散发着阵阵冷意,与郁时对望了一会儿,便化作黑雾消失了。

郁时心头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彻底被击溃。

郁母听闻声响,来到后院,见郁时僵硬地一动不动,忙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郁时抬手蹭了蹭眼睛,呼出一口气道:“我们明日一早去寻那位先生吧。”

是夜,郁时梦魇。许多鬼影紧追着她不放,后又凭空出现一颗赤红色的珠子,朝着她张开血盆大口,叫嚣着,“把身体给我吧!”

这一惊,便醒了。屋外天光大亮。

郁家三人乘了马车赶往安县,郁时惴惴不安。

行了一个时辰,终于来到先生所在的有湖村中。有湖村内有一汪碧悠悠的湖水,春去秋来,从未枯竭。

马车进不去狭小的巷道,郁时同爹娘下轿而入。没成想将将走进巷子里,迎面而来一列送丧人,锣鼓震天,耳廓中充斥着悲鸣的声音。

有人去世了。是相士老先生。

郁时失魂落魄地扶着泥墙,她拦住其中一人,问道:“先生何时过世?”

那人答道:“昨夜。”

不远处弥漫着淡淡的黑雾,正虎视眈眈,像极了昨日遇到的怪物。

只是今日的这些似乎有所忌惮,并不敢靠近。

三人只得坐了马车回程。郁父郁母并不知晓郁时的遭遇,他们收拾行李回了郁府,打算重新找寻一个相士先生。

郁时闭了馆,将自己埋进被褥中。

高修元去了一趟佛界。

广袤无垠的倥和山海中,三千整座佛山高高矗立,巍峨险峻。

连绵起伏的山峦青雾中泛着金灿耀眼的佛光,属最高山峰更甚,那是佛法最为深厚的大佛堂。

其余山峰也都坐落着佛堂,供着一位位与世无争的佛者。

高修元直奔大佛堂而去,堂前山下八千八百八十一级阶梯规规整整,修葺的一丝不苟。

有好些尊者提着祖衣正从上往下而来,遇到高修元会停下来点头示意打个招呼,淡然从容。

高修元用了一个时辰爬上去,堂内金碧辉煌,香云缭绕,姣好的白玉方砖层层叠叠垒在地上,十八位金佛簇拥着高高在上的佛祖远谙。远谙形相端严,正坐在莲花上。

长盛不衰,经久不息,佛界是一幅永不褪色的古画。

“佛祖,我要归位。”高修元望着从莲座上走下来的远谙,如是说道。

旁侧两尊金佛显了原形,立于堂内,陪伴远谙两侧。

“梵落珠现世了,我想带她回来。”

“修元尊者,梵落珠既已化为凡人,你这一世只需护住它,莫让魔界插手即可。”金佛尊者末甫说道。

高修元蹙了眉,“此事极难,她已被魔族盯上了。”

另一位尊者冗璞不满道:“你正经过了轮回道的,如今是个凡人,按规矩讲来佛界你都不可入内,如何归位?”

高修元不悦道:“此事面前还需计较规矩,魔族会遵守你的规矩吗。”

“你!”

末甫尊者倒是温文儒雅,“梵落珠入轮回前是个死物,受佛音日日熏陶有一千余年,未曾起过波澜。此次凡界轮回,兴许只剩空壳。”

高修元道:“本就是邪物,谁又能保证她今后是否无害。”

冗璞尊者福态横生、膀大腰圆,脸上挂着不耐,他挥着胖手道:“凡事各有因果,循序渐进。若不是二十几年前你看护不力,梵落珠被魔界盗走,又何来此故?”

“得了,陈年旧事你回回提。即便我不带她回来,护住她也要法力,凡人的身躯能顶什么用?”

末甫一本正经地点头道:“的确不方便。”

高修元道:“若是你们早几年恢复我的记忆,也不至于现在才发现她的踪迹。”

说来也有趣,当年他一路追着偷盗梵落珠者,结果受到暗算,在轮回道外被一脚踢进去,跟着梵落珠一道入了凡界。

白驹过隙好多年,佛界才遣了冗璞尊者为其恢复记忆,而后留在凡界,寻找梵落珠。

不知何故,郁时十三岁以前,梵落珠毫无波澜。而十三岁以后,梵落珠企图觉醒,却被相士一道纸符压住了六年。

高修元却与她早已错过。

六年以后,纸符失效,二人相遇,高修元这才感知到了郁时与梵落珠的气息。

一直未曾开口的远谙佛祖开眸道:“诃轮阵法,凡界多奇人异士。”

高修元道:“能压制住梵落珠的法阵,千年来可从未听闻。”

末甫同样迷惑,接道:“说来奇怪,从古至今奇人降世并不稀奇,神族往下丢几个落到凡尘中,总会生出不同常人的能力,但往往这些人于凡界逝去后,会重新回到本族。而这位画出了诃轮阵符纸的先生,在逝世后,竟然凭空消失了。且我寻遍六道,皆不闻其气息。”

冗璞道:“你也好生奇怪,不好好探究梵落珠,跑去寻一个算命的。”

高修元懒得理会,向着远谙问道:“梵落珠出世,如今魔界内外的魔物顺着气息而来,都在觊觎。为何她还不觉醒?”

“末甫讲的不无道理,不论如何,一定与诃轮阵法有着莫大的关系。”远谙伸出右手,漫天佛光源源不断地汇于掌心,而后将其推向高修元体内,“修元,此次将你的功法提前还于你,即使不归位,你也不差什么了。梵落珠一事,便交于你了。”

佛法延入经脉,五脏六腑得到极大的震颤,高修元顿觉体力充沛,愈发兴奋,低眉颔首道:“如此甚好!多谢远谙佛祖!”

……

月上中天,春露楼人声鼎沸,正是做生意的好时辰。

楼外红绸垂挂,灯笼透亮,在满堂烛火映衬下格外热闹喜庆。

廖辛辛俏丽的脸庞满面红光,正与恩客在榻上翻云覆雨,娇媚喘息声尤为刺耳,房内充斥着浪荡旖旎。

不知过了多久,天幕一片漆黑,星月消失不见。

房内二人仍紧紧痴缠,数丝魔气从周遭涌来,化为一模糊人影,饶有兴趣地立在榻侧窥察。

恩客满嘴诨话,激的身下人一阵阵的发笑。待他呼吸急促、情浓之时,榻边的魔气瞬间钻入廖辛辛的体内,掌控住这具亢奋过头的身躯。

修长的手指缠上上方男人的脖子,稍稍用力便了结了。

被魔气占据身体的廖辛辛双眸愈发赤红,她冷笑地推开毫无生气的男人,慢慢起身,拾起散落一地的衣纱裹上,而后化为虚无缥缈的黑气散开。

陆堙立在昨日的医馆后院中,刀刻般凌厉的脸庞挂着九分漫不经心。

衍胥绕着陆堙转了两圈,凝聚成形落在地上,顶着廖辛辛的身躯嗤笑道:“魔主瞧着像是望眼欲穿。”

陆堙未曾理会,目光淡漠地扫了他一眼,对他如今的模样见怪不怪。

“如何?够不够貌美?不如借你玩一番?”衍胥哈哈大笑,对着自己上下其手,这幅情形实是不堪入目,“凡人脆弱淫荡。”

陆堙望着郁时卧房,面不改色道:“少惹凡界事。”

衍胥声调忽地拔高,“呦!陆堙,你护着魔界还算正常,如今还要护着凡界了?”

他向来阴阳怪气,倒是与廖辛辛八分相似。

陆堙低沉了嗓音,仍旧面不改色,“先将她带回去。”

“怎么?无从下手?”

陆堙置若罔闻,“何时觉醒?”

衍胥怪笑道:“已经现身了,还怕她不觉醒?不过是神族的小把戏罢了,区区诃轮阵法,真是有趣。他们自当瞒天过海,如今还不是落到我们手上了。”

脑海中不禁回忆起昨日亲手扭断相士先生的脖子,“咔嚓”一声,那是他最喜欢的生命流逝的声音。

陆堙不言语,一时间静默下来。

衍胥乐呵呵的,他喜欢陆堙这幅冷若冰霜的模样,若是能在此时摸摸他的脸庞兴许会更有趣些。

“谁的禁制?神族的?”

“佛界。”

衍胥讥诮道:“远谙老东西,发觉的倒是挺快。”他眸中尽显乖戾,又道:“先将她带回魔界吧,只要进了魔界的大门,谁敢踏进来?”

陆堙不可置否。

郁时头痛欲裂地醒来,夜深人静,她摸索着熟悉的位置想点一根蜡烛。结果摸了许久也没摸到。

她打开窗户,想借几分月光。月光没借到,被窗外冷冽的凉风冻了个激灵,只好回到床榻裹着被褥继续睡觉。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摸到了一只手,再往上摸去,是柔软的身躯。她睁开双眼,对上了一双戏虐的眸子,正是昨日那位辛姑娘的!

郁时急忙往后挪去,一脚踏空摔在榻下,一个惊醒从梦里回过神来。

额上冒起了细密的汗珠,她还躺在床上,原来方才那是个梦。

她望着上方的床顶,心底五味杂陈,迟迟不敢转头。

是谁点燃了房内的蜡烛?

陆堙可不是什么善人,他面容冷峻地立在榻边,居高临下地望着郁时,“跟我回去吧,梵落。”

郁时只得看他,她一身冷汗,摇头道:“我不是梵落。”

陆堙单手负于身后,眸中毫无波澜,“你是。”

郁时顶着凌乱的长发谄笑道:“您瞧我一介大夫,做的是治病救人的事儿,梵落它会吗?”

不待陆堙回答,郁时自顾自道:“鉴于它是一颗吸血珠,它定然不会!那我又怎么会是它呢?”

衍胥笑吟吟地飘来,“同她废什么话。”

于是郁时欲哭无泪地被带到了魔界。

他们将将离去,高修元便赶来了,可惜晚了一步。他顺着郁时身上的佛族禁制一路追踪,最终停留在魔界边境处。

身为佛界尊者,不可随意进出魔界,高修元只好另寻他法。


衍胥顶着廖辛辛的身躯领着郁时前往魔界的重要之地——跍室,是千年前供奉梵落珠的密室。

昨日之前,陆堙与衍胥将郁时掳进魔界,作为一个信念坚定的不信鬼神者,郁时在目睹四处黑魔的情景后,终于安生了。

几番折腾下来,麻木的连胆量都高了不少。

魔界并没有想象中的黑暗可怖,它坐落着无数殿堂与院落,甚至透露着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郁时惊悚地发现,她对这里竟有亲近之感。

前方廖辛辛的面容活灵活现,她跟在其身后亦步亦趋,“……辛姑娘?”

衍胥心情颇好,转过身来,“你知道我不是廖辛辛。”

郁时难为情道:“我也不是梵落啊。”

“你当然是梵落,是我送你过的轮回道。待你觉醒,便能记得一切了。”

“……”郁时极不情愿地挪着脚步,陆堙自顾自地走着路,面容冷硬,背后瞧着倒有些雍容清贵。

郁时往前多迈了几步,试图追上陆堙的步伐,眼神不经意瞥到其腰间,隐约看到系带中藏了颗圆滚滚的红珠子,像是颗红豆。

她握着拳试探道:“魔主?”

男人回头瞥了一眼。

“你腰间有……”听闻此言,陆堙垂眸看去,没成想那颗红豆消失不见了。

郁时的话卡在嘴边,说不出来,脚步随之停下,她好似耍了魔主……

这一顿住,便与陆堙擦肩而过。

郁时犹豫一会儿仍旧跟了上去,“倘若医馆不开张的话,一定会有许多病人延误病情的。”

陆堙径自往前走去,对她不理不睬。

郁时格外清楚如今的状况,如若自己真是梵落,那一切好说。倘若自己不是呢?杀了扔一旁了事?兴许连个尸体也没有。

她绞尽脑汁想着一出出有的没的,酝酿了一会儿,故意耷拉着脸,道:“我还没招到合适的伙计替我照看医馆。”

这回陆堙回话了,他冷着声音,眉梢尽是不耐,道:“择日将医馆拆了。”

郁时目瞪口呆,顿觉欲哭无泪,连忙摆手,“别别别,我住口。”

跍室赫然出现在眼前,是一座刻满圆形图腾的建筑,兴许是多年不曾打理,石门上落着厚厚的灰尘。

陆堙大手一挥,门“吱呀”一声开了。郁时往里探头望去,非常空旷,光线不好导致双眸需要眯着。

浓重的铁锈和潮湿味扑鼻而来,令人窒息。

她捂着鼻子走进去,一束光源正打在中央高台上,台上一铜铸托架托着一颗珠子。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透明的质地在光源的直射下形成一圈光影,光影中似乎有东西闪烁。

周边一池子艳冽的血水将珠子围在中间,原来是血池散出的味道。

郁时走近了些,原本平静无澜的死水忽然沸腾起来,颜色越发鲜艳,前仆后继地想涌出池子扑到她身上,使得她连连往后退去。

衍胥挑眉,“瞧吧,这回信了你是梵落了吧。”

郁时不解道:“什么意思?”

衍胥道:“血池认主。你方才一靠近,它们便如此,自然是因为认出你了。”

“……”

郁时退到二人身后捂着胃,饥饿带来的痛觉在血腥味的刺激下愈加明显,这才意识到已经快两日未曾进食了,于是小声弱弱道:“我想吃饭。”

陆堙斜着冷眸,“下去。”

郁时惊恐万分:“去哪里?”

对方用眼神示意血池。

“魔主,您这个要求是否有些……唔、停下!”魔界太可怕了,陆堙施了个诀,郁时便头也不回的自己跳进血池,一边大叫一边发抖,“啊——!呕……”

血水碰到郁时更是激昂,一鼓作气地扑到她身上,浓烈的血味争先恐后地钻入鼻孔,胃部开始痉挛,她成功的晕在池子里。

睡梦中,郁时心满意足地啃着娘亲端来的猪蹄,可是猪蹄猛然间开始渗血,速度十分之快,眨眼间漫到了桌子上。

郁时忙着去找擦布,起身之际被椅子绊倒跌在地上。猪蹄的血流到地上,沾湿了她的衣裙。

这一跌将郁时跌醒了,她蹬着脚惊醒,喘着粗气平复心跳。

躺在石塌上四周打量了一番,旁侧传来凉飕飕的声音,“梵落。”

郁时禁不起折腾,她将头转向陆堙的方向,“我是郁时,我要吃饭。”

陆堙垂眸隐去了希冀,郁时气若游丝,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倘若饿死能让梵落觉醒,那你便让我在这饿死吧。”

陆堙顿了顿,化为魔气离开。

郁时觉得这床榻硌人得很,吊着口气爬起来,是张要床褥没床褥、要枕头没枕头的木床,平平坦坦光滑的连个褶子都没有。

空荡荡的房内没有任何多余的器具,忽略这张勉强称之为“床榻”的木头外,郁时甚至找不到可以坐下的地方。

魔界表面瞧着光鲜亮丽,难为他们只能住这样的地方了。

窗棂与木门覆着薄薄的黑雾,不知今夕何夕。

腹部饿的紧绷,她唇色泛白,又回到木床边坐着。

片刻,榻边凭空出现几张肉饼。郁时颇为激动地端起来,是留有余温的肉饼,叠了满满一盘子。

肉饼鲜嫩多汁,郁时心情舒畅了些,慢慢咀嚼后才吞下去。她不由想起方才的梦,下意识看向肉饼,没有血水,这才放宽心。

往往饿的狠了之后再进食,几口便饱了。为了防止有这顿没下顿,郁时硬是多塞了几口。

吃完后满足地擦擦嘴,打算好好睡一觉。既然已经进了魔窟,便随遇而安往后看吧。

可这既坚固又结实的床,如何好睡?

脑中灵光一现,郁时带着讨好的态度,唇角弯弯,语气温软向着空气道:“魔主,您可以送我一床被褥吗?”

“不可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郁时撇了嘴,刻意矫揉造作道:“可我睡这里睡不好啊,一旦梵落觉醒有了闪失该当如何啊?”

对方没了声响,少顷,床上多出了绣花被褥与软枕。

郁时心中稍稍得意,陆魔主十分看重梵落。往后借着梵落的由头,在魔界不至于过的太惨。

这一觉睡的天昏地暗,衍胥不知何时立在床边,可惜了魔界的月光,影影绰绰地照不进来。

他毫不留情地将魔气灌入郁时的身体,双手仿佛能够扭转乾坤,但见床上人神情痛苦,呻吟出声,这才收回手满意离去。

繁杂冗长的画面纷沓而来,将郁时的意识冲击的支离破碎。

静谧清幽的山川湖泊环绕一座空阔辽远的城池,百姓草屦布衣,安生乐业,天下太平。

郁时化作一簇清风掠过整个大地,倘若她此刻是醒着,一定会惊叹不已,自己成了俯瞰全局的画外人。

她向着城边湖泊刮过,涟漪轻荡万里碧波。

喜悦未曾留存,一道凛冽低沉的嗓音从山峦中破空传来,直往心里钻去,刺的人满身发颤。“梵落,去吧。”

郁时朦朦胧胧地想,该不会是陆堙吧。继而转念一想,陆堙是谁?那道声音像是卡在虚空中,往复循环,没有始终。

郁时来到山峦上方,任由它周而复始几十次后,终于按捺不住朝着那处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愈加暴躁呼啸的狂风。

她正讶异为何不能说话,少顷后又在想,为何需要会说话?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便无所顾忌不再钻牛角尖了。

那道声音果真没了,由此可见自己作为一丛劲风颇为合格。

郁时兴致勃勃的奔向城内,然而她没瞧见原先透明的身体此时带了一层赤红的薄雾,随着方才那股狂风洒向人间。

风起云涌,飞沙走石。薄雾渗入大地,钻入人们的身体,城池内哀鸿遍野,千疮百孔。

她给全城百姓带来了灾难。

“梵落,去吧。”

声音再次响起,郁时茫然无措地俯视着大地,刹那间的转变令她难以置信。

人们仿佛在承受摧心剖肝之痛,皆跪下来,双手捧头,一声声叩在地上,撕心裂肺的余音萦绕在脑海。

陆堙从山峦中踏着虚空步步行来,一袭黑袍于风中摇曳,袍底的银线勾勒出不知名的猛兽模样,虽未张牙舞爪,但凶险狠绝一望便知。

他长发倾泄如墨,末梢沾染着浓重的幽蓝,一路漠视脚底人们的痛苦哀嚎,双眸朝着郁时所在的方位,冷若冰霜地张口:“开始吧。”

只见狂风肆虐,一颗血红的流光珠骤然冲破狂风的束缚腾空而起,稳稳停在城池上方。

郁时瞠目结舌,她的心脏被血珠冲开了数道口子,嗖嗖地露着冷风。

顷刻之间,已然愈合。

陆堙的目光随着血珠游走,唇角微微上扬,血珠似乎得到赞赏,越发明亮。

数万百姓的鲜血在其作用下一丝一缕地汩汩流淌,由涓涓细流汇集成汪洋大海,悉数卷入血珠之中。

不消片刻,疮痍满目,人间地狱。

郁时胆颤心惊地靠近大地,她来到身处地狱的人们面前,她想给予他们宽慰,于是伸出双手探过去。

然而她忘了自己只是一阵风,只能无助的穿过他们胸膛,难以触摸。

一具、两具、三具……数具……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奄奄一息,最终陨落,成了干尸。

陆堙立在虚空之中,毫无悲悯之心地俯瞰着这座死城,无所谓忌的神情落在郁时的眼眸中,刻成了噩梦。

纵使不曾亲临千年前的屠城现场,梦中的情景也真实的可怖。

郁时跪在地面,久久不能释怀。

一阵风吹来遮住了她的耳畔,恍惚望到高高在上的陆堙唇角轻启,开开合合了几回,愣是听不清他讲的什么。

她起身凑过去,却被陆堙广袖甩了回来,正欲再上,倏地发觉到一股强力袭来,使得她灵魂震颤,苏醒信念呼之欲出。

有道声音穿过无法触摸的风痕,直直打进郁时的意识内,将她扯了回来。


魔界还算人性化,昼夜分明。郁时被唤回来的时候天光大亮,脑袋迷迷瞪瞪,停留在腥风血雨的梦中,心有余悸。

在确认周遭无异后,她躺回床上,细细琢磨这个梦境。

平白无故这般,要说陆堙没动手脚,那一定是见鬼了。

假使梦中所现都是切实发生过的,那是多久之前?再有,梵落珠从自己心脏出来莫非是在证明转世之言?

她一凡人空暇清闲也就罢了,堂堂魔主自然是日理万机,日不暇给,怎么会跟一凡人搁这较劲?

是以,郁时觉得自己百分之九十应当是那个劳什子梵落珠转世了……

这个认知让她非常绝望,倒不是因为鬼神论,而是前身梵落珠杀孽太重,令人毛骨悚然。

“我以前杀了这么多人……陆堙!”郁时苦不堪言,窝窝囊囊地拱进了被窝,又在房外传来的脚步声中露出头。

不是陆堙,亦不是衍胥,这二人不会好好走路,全是靠“嗖——”。

正想着,门被推开了,跳脱活泼的声音先传了进来,“梵落!”

紧接着只见少年郎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地奔到床边,将郁时的被子一把掀起,在她怔愣间嘻嘻笑道:“躲什么呀!让我好好看看你,你化成人形还挺俊俏嘛!”

也不知该是为他随意掀女人的被子气愤,还是应当感谢他这句称赞。

郁时极力自然地扯出笑,却无比僵硬,“谢谢。”顺道默默将被子扯了回来。

少年毫不在意,一屁股坐到床边,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捏上郁时的脸,十分满意地用着爽朗的笑声继续道:“不错呀,梵落。从前你没嘴巴连句话都说不了,现在总算有人陪我讲话啦。”

郁时哭笑不得,拂开他的手,“我不记得以前的事。”

“哦,对,魔主是讲过这个……”少年顿了一会儿,颇为不自在地挠挠脑袋,白净的面庞浮上一层忧闷。

不过很快恢复原样,“无碍!魔主正想法子呢!你也不记得我了吧?哈哈哈……我唤木奎,过往除了魔主之外,可就我陪你最久啦!”

说完竟有些忸怩不安,“你还是这般好,有血有肉的像个人,能够讲话行动。以前是颗珠子的时候,只会卧着不动。”

“……”

“梵落,佛界一千多年是不是很痛苦啊?”瞧着木奎单纯真诚的模样,尽管郁时不记得什么一千年的往事,但在魔界担惊受怕的几日里,能听到这么一句关怀,她真正感到几分慰藉。

无所谓他是神是魔。

郁时望着满面忧虑的木奎,轻轻叹道:“我真不大记得那些事了,你若是没事,可以和我讲讲。”

“不记得也好啦!佛界那个地方于我们而言可谓是斩魔铡!往后你可记得要绕路走。”

“那梵落珠……那我怎么会去了佛界?”郁时无奈的接受了新身份。

木奎双眸炯炯有神,长发束起的高马尾中掺杂了几缕编发,随着他讲话而左右晃动,“自然是佛界那群整日因果善恶、普渡众生的圣人们~将你掳去的。”

他愤愤不平,将“圣人”二字念的抑扬顿挫,话中带刺的意味不言而喻,接着娓娓道来,“一千多年前,魔主领着我们攻进了神族,届时遇神诛神,锐不可当,煞是威风。不曾想到,佛界派了三十三位金佛来助神族,我们……败了。你被佛界带走了,这一过便是千年。”

郁时听着这些来了八卦的兴致,于是兴趣昂然地追问道:“那我在佛界呆着,又怎么会转世投胎做了凡人?”

“唔,不知衍胥使了什么法子,将你从佛界偷出来了。”

“然后呢?”

“他们发觉你已经毫无生气……死气沉沉的一颗血珠对魔界是没有用处的,衍胥便将你扔进了轮回道,企图借助转世凡人的气息来增添你的血气。”

郁时斟酌一番,“也就是说我现在的身体是为了温养以前的我?”

木奎点点头,“是吧。倘若你以凡人之躯恢复从前的意识,再好不过了。”

郁时摇摇头,不好,血腥的场景她可不想再见了。“我看见跍室有一颗白色透明珠子,既然转世了,那又是什么?”

“幻影罢了。你能摸到?”

郁时不假思索道:“没有尝试过。”

“哈哈哈,衍胥将你从佛界带回来时,魔主打算以跍室的血池之血养你一阵,然而毫无反应,只好依了衍胥之意。你离开之际,跍室平白多了个幻影,任谁去摸都没用。”

郁时摸清了来龙去脉,头绪逐渐清晰明了。

简而言之,由于梵落珠在佛界太久,佛界每日经文环绕让它不堪其苦,于是向死而生,亦或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些不重要了,因为它真的“死”掉了。

死掉的梵落珠被衍胥从佛界中偷出来,因其无用,被投入轮回道中,而后衍生出了郁时。

不难理解。

随后,郁时秉着仁爱孝悌、阖家欢乐的传统美德,同时特意忽略对方是魔,稍许胆怯地提问道:“那你们为什么非要它来杀人呢?一城百姓数以万计,他们有什么错呢?”

果然,这个作死的问题令木奎沉默了,郁时朝着被窝里塞了塞,以防对方轻而易举地拍死自己。静了没多久,木奎闷闷开口,嗓音低落,“我总是忘记你不是以前的梵落,若是以前的梵落开口讲话,她铁定说不出这个来。

“我能理解你如今是个凡人,自然会偏袒凡界,那我同你举举凡界的例。五千年前,公孙轩辕涿鹿诛杀蚩尤;三千年前,人间秦赵长平之战亡魂数十万;两千多年前,楚汉垓下之争让冥界忙的焦头烂额,脚不沾地。桩桩件件怎会无人牺牲?”

他顿了顿,双眸明亮,“梵落,你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郁时一直盯着他的青色外衣,这会儿听见问话,仓促抬眸间心虚一闪而过。木奎望着她,逐字逐句道:“你是血珠,没有血,你会像在佛界一般,失去灵识,乃至生机。”

你生来便是罪恶残暴之物。

郁时噤若寒蝉,一时想不出回答什么,窘迫难堪的情绪弥漫在二人之间。他说的有错吗?郁时难以定夺。

杀戮、战争、抢夺孰对孰错不都是站在创造者的立场上吗?旁观者又有什么资格去审判。

奈何她前世介入,今生旁观。

木奎很快撇下这个隔阂小插曲,恢复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你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魔主一定会让你找回以前的记忆,等到那个时候,一切复旧如初,我们朋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话毕便要去拉郁时的手,“不能整日憋在房内,今日鋆坛有好玩的,我带你去瞧瞧!”

郁时被木奎拉出了门,后知后觉想起来方才的梦,明明梦里的场景还未结束,是谁将她唤了回来?

偌大庄严的鋆坛阻断了郁时的思考,这是一座敞亮高大的石台,以八根石柱支撑、千万个石块垒起,约莫一丈高,无一级阶梯。

台侧石面刻有许多张牙舞爪、凶相毕露的猛兽,愈显气势恢弘,令人为之惊叹。

台上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木奎兴致冲冲地拉着郁时来到台下,脚尖一点,二人已踏到台上。

将将稳住脚,众多魔影听见动静后朝她扑过来,却在几米开外踌躇徘徊,片刻后眷恋离去。

木奎不屑一顾,“不必怕,那些连人形都化不了,根本伤害不了你。况且有魔主在,谁敢动你?”

台上划分出数个地段,每个位置都挤满了人。木奎领着郁时直奔左前方去,途经摆满彩纸的地段时,她停下脚步,围了上去。

周遭看客们对忽然挤进来的郁时稍有不满,其中一名肥胖油腻的大汉嘟囔着咒骂了一句,“挤他娘的挤!”说完以后才发觉是近来刚刚冒头出世的梵落珠。

恰巧木奎跟着郁时的步伐挤进队伍中,大汉向着他俩的位置瞄了一眼,局促地立马噤声,吹着口哨企图掩盖方才的举止。

木奎今日心情愉悦,懒得理会。

再看满地彩纸中央,端坐着一位老者,须发皆白。对面黄纸上盘坐着一红衣少女,从背影望去,身姿曼妙。

老者嘴中念念有词:“……神界留存几万年,亘古不灭。曲钦乃神帝,功高天地,又怎会不声不响消逝?有心者早有定夺……”

旁侧有人立出来大大咧咧指责道:“你个老头!身在曹营心在汉,亏你念着神界的好,曲钦怎么不将你请过去玩乐消遣一番?”

老者从容不迫,笑呵呵地回道:“莫要较真,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继而面向少女,“姑娘请下去吧。”

少女杏眼圆目,皮肤白皙。额前坠着一滴白水钻,更显得唇红齿白,明媚活泼。

此时从黄纸上跳下来,往外围走去。木奎见状拉着郁时也退出去。

“栗恬!”他喊道。

少女堪堪回过头,而后眉开眼笑地奔过来,“你怎么在这里?”

郁时嗅出此二人不一般的感情,识相地抽出木奎手中自己的衣袖,他只顾着回话,“今日阿岚缇打斗比赛,我来同你一道助威!”

“哈哈哈,父亲若是知道你来,定然欢欣。我们走吧!”

木奎将郁时推到身前,“栗恬,这是梵落。她来魔界不久,今日鋆坛热闹,我便带她出来转一转。”

“嗯嗯!早有耳闻。”栗恬热情俏皮地过来拉住郁时的手,“以后我们便是朋友啦,以后有什么需要,只管同我说!”

不待郁时回应,木奎略显腼腆地继续介绍,“梵落,这是栗恬。”随后矮身趴在她耳边用着仅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我喜欢她。”

……我看出来了!

此刻的郁时白眼飞上天,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你那点心思,在人家面前扭捏造作,此番说来,竟是还未表白?

栗恬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俩,郁时啼笑皆非,甩出一句通用语言,“很高兴认识你。”


三人边走边聊,木奎挑起话题,“方才是在讲神帝吗?”

栗恬点点头,“今日讲的三界六道,我挑中了神界。”

郁时插话问道:“那位老者是?”

栗恬:“我们魔界历年有鋆坛闹会,每每这时,四海八荒的人们皆会来此聚集。闹会应有尽有,打斗、讲书、相术、射箭等,凡是参与者,需得赤手空拳,禁用法力。那位老先生的区域范围是相术,你只消选一种颜色纸张,往那一站,投上两枚银币,先生便能将你所想之事猜个七八成,而后延伸讲解。”

郁时目瞪口呆,“好神奇。”

木奎失笑,郁时又道:“好生厉害啊!”

栗恬道:“图个乐呵嘛。话说神帝失踪,神界竟也安稳,若是我们魔主没了,魔界早已乱成一锅粥了。”

木奎道:“那倒是。尤其是你,梵落。”他调笑道:“如若不是魔主护着你,现下你早已被这些人吃掉了。”

郁时故作惊恐地点头,表示深信不疑。栗恬转身倒着走,听见郁时问道:“神帝怎么失踪了?”

她扼腕叹息,“无人知晓。我连神帝的模样都未曾见过,听闻他不仅品貌非凡、英姿绰约,还战功赫赫,曾以一身抵万将。可惜后来遇上我们魔主,神界一战,两败俱伤。”

“……你们魔界中人,如此崇拜神界,不会有事吗?”郁时还处于一种两界为敌对状态应当互相唾弃的氛围中,诚如木奎之前所言,他就挺讨厌佛界神界的啊。

“哈哈哈哈,怎么会?”栗恬春风拂面,笑容甜美,“我喜欢谁谁谁,不代表两方交战时要为了他放弃我的信念,我自当要做第一个冲上去给他一棒子的英雄!”

木奎在一旁傻笑,“那我便做第二个!”

“哈哈哈哈哈……”

说话间,三人来到鋆坛左前方,人声鼎沸,一片叫好呼喝声。

栗恬往前挤去,连带着郁时也站到了里侧,矮台颤颤巍巍,一看就是临时搭起的,台上两位壮汉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栗恬双手合拢撑在嘴边,向着台上毫不避讳地大声喊道:“父亲加油!赢了他我给你做玉莲羹!”

壮汉听见后满脸挂笑,木奎凑在郁时的耳边解释道:“这是栗恬的父亲,阿岚缇。他乃魔主身旁武将,追随魔主驰骋天下,虽生的凶神恶煞,但为人较为随和,且地位不可小觑。”

比武二人较量开始,拳拳到肉,力敌千钧,仿佛不知疼似的。

阿岚缇提起健硕的臂膀朝对方挥去,对方躲闪间,他陡然转变方向,另一只手臂狠狠打在对方胸膛。

只闻“咔哧”一声,似乎是肋骨断裂。而当事人置若罔闻,挥拳想要还击,堪堪碰到阿岚缇的胯骨,与之擦身而过。

阿岚缇双手架住对方,轻而易举将其摔倒在地,起身时被绊住往前磕去,这一空当中,对方登时起身扑上去,孔武有力地朝着阿岚缇背部攻击,当即见血。

二人这般来去了数个回合,看客们纷纷拍掌叫好。电光火石间,阿岚缇一个扫堂腿将其打下矮台,这场打斗毫无意外地胜了。

栗恬冲上去给了阿岚缇一个熊抱,“木奎快来!”随后略施小计止住了他身体流血的地方,使之恢复如初。

众人散了开来,木奎向着阿岚缇道贺,“宝刀未老,撼天震地!”

阿岚缇带着胜利的喜悦笑开来,满脸横肉,“言重。来年你们小辈多来锻炼锻炼。”

木奎点点头,听阿岚缇继续道:“几日未见魔主,你可知他忙些什么?”

栗恬嗔道:“父亲!除了打架你就只顾着你的魔主!”

“哈哈哈哈,为魔主效力自然要多注意。”

木奎的确听了些风声,但也捉摸不定,便没提起,只道:“我也不知,兴许和衍胥出去了。”

“衍胥其人,凶狠手辣,几次三番兴风作浪。我不止一次提醒过魔主,莫要过于信任他。”

木奎:“魔主自有考究,您放心好了。”

郁时这才想起廖辛辛,她凑到木奎的身旁询问道:“衍胥他怎么会用旁人的样貌?”

木奎见怪不怪,“他惯用夺舍手段,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换一副躯壳,我们从未见过他的真实面貌。被占领躯壳的魂魄将会排挤在外,若是时间久了回不到躯壳内,恐怕会烟消云散。”

虽说廖辛辛惹人不喜,但落得这么个下场,郁时顿感于心不忍。可也有自知之明,不至于为了她和杀人如同碾死蚂蚁般容易的魔作对。

几人闲谈半天,欲分道扬镳。木奎不放心郁时自己回去,亦不舍与栗恬分开,硬是纠结了好一阵。

郁时看不下去,自顾自地往一边挪去,道:“我再玩一会儿,稍等我自己回去,你同他们走吧。”

不待木奎回话,郁时便钻入人群跑了。

木奎一拍脑袋,倏地想起有事忘记同她讲了,经不住人多乱杂,追了一道竟是没追上,萎靡不振的回来,“她身上有佛界禁制,倒是不怕她被欺负。就是忘记她是个凡人,需要进食……还惦记着让小夫人给她送饭呢。”

栗恬安慰道:“不要担心啦,你同我回去,带一碗玉莲羹给她尝尝?”

木奎瞬间两眼放光,头点的像个拨浪鼓,“嗯嗯!”

郁时默默八卦着这二人能否有个好结果,顺道观摩四周精彩的闹会。

右侧有一块地方是投壶游戏,郁时来了兴趣,寻了空子钻进去,不经意间撞到一个结实的后背。

她捂着额头连忙对其道歉,毕竟是在谁也惹不起的魔界地盘,她须得谨言慎行,小心翼翼。

谁知这人淡淡转身,熟悉的冷冽气息袭来,郁时抬头望去,是陆堙。

拥挤的人潮中,他的身旁愣是空了一圈,无人接近。哦不对,有一人,是位美女。

美女温婉动人,衣袂飘飘。发髻上的布摇垂珠晶莹辉耀,衬的她冰肌玉骨。她身着白衣,与旁人不同,不像个魔,倒像个仙。

郁时暗道流年不利,刚刚阿岚缇分明说几日不见他,怎么就被她碰上了,她强颜欢笑道:“魔主,您也来逛逛啊……”

陆堙瞥了她一眼,仿佛与她多说一句就是浪费时间。

郁时吃了个闭门羹,她权当自我安慰:魔主应当耳门穴堵塞,因而耳鸣。这位置多好啊,没人挤,甚好!于是乖乖站在他身边空当处不再出声。

台上两位如切如磋,箭矢接二连三地投中木筒中,台下一片欢呼,郁时随之心潮澎湃。

她一向喜爱这些玩意,只不过有了医馆后,许多东西叫她丢在一旁,不管不顾了。

待二人分了个输赢离场后,老板将场地收拾妥帖,向着众人喊道:“还有谁愿意上来一试?”

郁时蠢蠢欲动,又犹豫不决,将将探出脚步,旁侧陆堙已徐徐走上去。

弄的郁时的步子踏出去不行,收回来尴尬。老板是个眼尖的主,迅速走过来相邀,“姑娘上来吧!”

陆堙立直朝着她望了一眼,神情说不清道不明。

郁时只好登台,没成想老板指了钱盒,先付后玩,这下真是颜面扫地了,她哪来魔界的钱啊!

郁时灰溜溜地打算下台,方才陆堙身旁的美女轻袖一挥,四枚银币落入钱盒中,老板胁肩谄笑道:“多谢夫人了。”

继而点上一柱香,转向台上二人,“每人二十箭矢,一柱香内投中多者,胜。严禁使用法术灵力。”

陆堙从身旁箭筒中抽出两支长箭,易如反掌地投入不远处圆壶内,周遭响起喝彩声。

郁时调整好心态,如今第一回玩投壶,技术如何,她自己也不知晓,只能是尽力而为。

她抽出一支长箭,眯着眼比对距离,专心致志地盯着圆壶。随后调整姿势,右手捏着箭身,略微用力朝前投去。

这一番架势,饶是陆堙不爱搭理,此刻也偏了头瞧上她一瞧。

进了!郁时笑逐颜开,转头对上了陆堙的目光,笑容可掬道:“我中了!”而后又拿起一支长箭,重复着方才的动作,认真而缓慢,接连投中了十二支。

陆堙失去了投壶的乐趣,将二十支箭草草扔进圆筒内,便慵懒地转过来看她的动作。

郁时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箭与筒之间,香炉中的香已燃到底端,香灰蓦地折断落入炉内,伴随而来的是老板的嗓音,“停!魔主胜!”

这一声令郁时心悸手抖,一支箭矢擦过圆壶掉落,她惋惜地叹了口气,陆堙以为她自信心受挫,难得地宽慰了一句,“尚好。”

郁时听闻这话眉开眼笑,当即回道:“我也这么觉得,头次玩能中十四支,我已经很满意了!”

“……”

“哎——魔主!”

陆堙头也不回地走了。

郁时小跑着跟上去,“魔主您能带我下去吗?”

来时同木奎轻松上了鋆坛,去时才想起这回事,一丈多高的距离,她总不能往下跳吧。

陆堙径直往前行去,仿佛没听见她讲话,郁时停下脚步,嘴里小声嘟囔着,“我自己想想法子吧。”

说罢转身,往相反方向走去。身后陆堙几不可查地顿了顿。

这一细小微动映在琼奚眸中,她莞尔道,“如今她总归是个凡人,诸多不便,实属正常。”


郁时正趴在鋆坛边界处往下看,这个高度跳下去,运气好的话腿疼一阵,运气差的话也不过是骨折而已。

身为一名大夫,骨折并不是大事。

她赴死如归地摆好跳姿,琢磨着应该将重心放到上半身还是下半身,然后一鼓作气、双眼一闭向下跳去。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而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须臾间双脚便实打实踩到了地上。

郁时睁开眼睛,身旁空无一人。

“太傲娇了吧,魔主。”她对着空气道。

恰巧木奎从远处奔来,气喘吁吁地绕着郁时转了两圈,“你没事吧梵落?是我不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你怎么下来的啊?”

“没事没事!你不陪着栗恬,找我做什么呀?”

“还不是担心你。”木奎伸手凭空变出了一只瓷碗,一股幽香传入郁时鼻中,勾起了她的食欲。

“呐,给你捎的,你今天都没吃东西,一定饿坏了吧?”

郁时赶忙接过来,“嗯嗯,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这是什么?是栗恬说的那个什么羹来着?”

“是玉莲羹。”木奎变出一只木勺,放到郁时的右手中,而后帮她端着瓷碗。

玉莲清香四溢,甘脆爽口,吃后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郁时情不自禁点头夸赞,“不错啊,栗恬的厨艺十分了得!”

木奎引以为荣,骄傲地附和道:“那是当然。你多吃些,玉莲只生长在魔界,于功法调和可是大有裨益。”

郁时接连吞了几大勺,含糊不清道:“功不功法的我不在意,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成。”

木奎嗅了嗅气息,“哈哈哈,你遇到魔主了?我也几日没见他了,不知他忙什么呢……”

“他不忙啊,他方才还带着美人在坛上玩耍闲逛呢!”

“美人?”木奎挤眉弄眼地想了一阵,“魔主向来是不近女色,哪来的美人?”

郁时好意提醒道:“像个仙女,白衣飘飘的。”

木奎“啊——”了一声,“是琼奚吧。”

“我不知道,总之十分漂亮温婉。”

“是她啦。她是我们魔主的小夫人。”

“噗——”郁时一口玉莲羹喷了出来,惊诧万分,“陆堙娶妻了?”

木奎一脸茫然不解,蹭着衣袖上的秽物,“魔主年岁渐长,纳个夫人不是情理之中吗?”

“是……是挺正常的,可你刚才不还说他不近女色?”

“这二者之间需要有什么关联吗?不近女色却还娶了夫人更是说明我们魔主衷情重情啊!况且琼奚蕙质兰心、通情达理,作为魔主的夫人样样打理妥帖,为魔主省了不少心呢!”

“……哦。”郁时扒拉着羹汤,将剩余的碗底一饮而尽,衣袖擦了擦嘴角,略带鄙夷道:“鲜花插在牛粪上。”

原来之前并没有看错,陆堙腰间的红豆确有其物,兴许是人家夫妻间的定情趣物。

“……魔主怎么差啦?魔主英俊潇洒仪表不凡,多少女妖追在他身后都不得他一眼青睐!”木奎跟在郁时身后,拼命为他的魔主发言。

郁时汗颜,只得点头同意道:“是是是,你的魔主天下第一好!”

木奎凑过来嬉皮笑脸道:“倒也不是,栗恬更好。”

“……走开。”

寂静无声的倥和山大佛堂中,高修元端坐在拜垫上,禅定期间心神专注,双眸微闭。

堂前一尊者步履匆匆,向着堂内远谙金佛处快速走去,近了一看原来是远谙佛座下末甫尊者。

远谙现了身,见末甫眉间紧皱,遂起身。末甫压低声音道:“寻到了,在凡界一处湖内,气息十分淡薄,若有若无。”

“可有看守?”

“没有。但封印牢固,所用远古神兽之血刚劲强硬,不可硬破。”

远谙陷入沉思,只听末甫继续道:“近来湖内水怪作乱,凡界已伤亡数百人,此等祸事必定上达天听,只管待神界前去管束。如此一来这是个好时机。”

高修元起身,眉目正色,“我去吧。”

末甫应和道:“修元尊者的确是合适人选。”

既然如此,远谙也就点头默认了。

衍胥重又换了一副躯壳,是位男性优伶。壳子清瘦柔美,百媚生娇,讲起话来吴侬软语。

如果忽略讲话内容,那他走在魔界会十分受欢迎。

可衍胥这厮向来喜欢怪腔怪调和诡异行事,他将廖辛辛的躯壳直接空投到郁时房内,惹的郁时敢怒不敢言。

廖辛辛魂魄离身太久,乍一回体,神志不清,痴呆的像个傻子。

郁时的瞌睡虫瞬间清醒,从床上一跃而起,立马去寻木奎,途中磕磕绊绊地跑掉一只鞋。

她摸不准衍胥的意思,是觉得这样有趣还是想放廖辛辛一马。

可现下她的模样,还能恢复过来吗?无论如何,那是一条人命。

她虽是个大夫,却也只能救治凡人,对这般遭遇实乃束手无策。

郁时加快脚步,迎面却撞上忽然出现的陆堙,她迷惑不解,不打算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欲绕过去。

陆堙将她跑掉的鞋子扔到地上,示意穿上。而后不急不缓道:“与我去一趟凡界。”

郁时甚是听话地套上鞋子,嗓音带了一丝期待,眸光亮晶晶的,“肯让我回去了?”

陆堙向来没拿她当过梵落以外的人,颇为固执地回道:“这里才是你的家。”

“……好吧。可我现在没空,我有更急的事情。”说罢便往后跑去。

郁时惊奇地发现,以往见到他怕的不得了,如今竟敢这般回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兴许是知晓他有夫人的时候,正如木奎所言,衷情重情的男人又能坏到哪里呢。

可她高兴没几秒,一阵穿堂风吹过,她便头脑充血地飞起来了。

眼前眩晕模糊,几乎要呕吐出来。

陆堙自认为选了个体恤的法子,不曾想凡人哪里经得住在空中腾云驾雾,见她脸色苍白,这才堪堪落地。

连魔界的门都没出去……

郁时颤颤巍巍,死死拽着陆堙的衣袖作为支撑点,腰背弓成了大虾,决定收回方才觉得他还不错的观点,“您要是看我不顺眼,给个痛快好了,这样折磨我有意思吗?”

而后余光瞥见旁侧是跍室,一瞬间想到被他丢到血池里的事,愈发咬牙切齿,“你想让我死吗!”

陆堙真心实意且面不改色地回道:“没有。”

“你有!”

“……”也许是魔主生出了一丝丝愧疚,他没有将郁时从自己身上推开,而是打开跍室的大门缓慢地领着她走进去。

郁时越发觉得自己厉害了,她竟然敢吼魔王。

跍室依旧浓重的铁锈血腥味,或许魔族之人对其免疫,陆堙没有任何不适。

郁时可就不行了,她扶着块凸石坐下去,指尖压在太阳穴好一会儿才逐渐缓回来。

陆堙立在一旁,眼眸深邃,一直望着血池中央的透明圆珠。郁时上回来时瞧见珠子中有光影闪烁,那时并未来得及细细观察,这回倒有了机会。

起身之际,念起屋里廖辛辛还在,遂一改方才的气势冲冲,先到陆堙面前低个头赔个不是,“魔主,适才我冲动了,因为我着急去寻木奎。”

陆堙瞥过来,听她继续言行不一道:“不过现下我想通了,魔主神通广大,岂非比木奎厉害一百倍。”

魔主一言不发,郁时硬着头皮,“廖辛辛。廖辛辛您知道吗?就是那个被衍胥占了身体的人……衍胥把她丢到我这里了,她听不懂我的话,亦不能讲话,痴痴傻傻地像个稚童。先前木奎与我讲过什么夺舍之言,我琢磨着她应当是所谓的魂魄受损吧?”

一字万金的陆堙开口了,“是。”

“……那如何才能帮她恢复原样呢?”

“为何要帮?”

毫无人性的陆堙……“她如今这幅模样,生不如死。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让衍胥杀了她?那我若是情绪燥乱,万一影响了梵落觉醒怎么办……”

“的确。”陆堙点头赞同。

郁时心凉了半截,见他抬手施法,以为是要取廖辛辛性命,便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了眼,顺道在心里给廖辛辛道了个歉。

陆堙收回手,“好了。”

郁时睁开眼,“死了?”

“活着。”

郁时生怕他反悔,忙诚惶诚恐道:“谢谢您。”

二人立在圆珠面前,各自心怀鬼胎。郁时开口问道:“急匆匆的去凡界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陆堙对此事没什么顾忌,淡然回道:“有处地方生异,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

“嗯。”陆堙拂袖转身向门口走去,郁时双眸却黏在高台的珠子上,她趁机小跑至高台前,想看清楚珠子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池子里的鲜血沸腾翻滚,一波接一波的打在高台侧边。

她立定在圆珠前,脸庞离近了些。

木奎讲过这是梵落珠的幻影,谁也触碰不到。

既然她是梵落珠的转世,会不会与它有什么关联?她好奇地伸出食指,指尖朝珠子戳去,恰巧此时陆堙从门口向这边望过来。

他见高台上倏地发出一阵刺眼的光芒,郁时满面惊恐地往后退,可整个人不受控制的被吸入光芒中。

霎时间,陆堙向来冷漠肃穆的脸上挂了几分惊惶,他闪至血池上方,极快地探手去拉郁时。

情急之下,郁时拽住他的手紧紧不松开,仿佛溺水之人摸到了救命稻草。

须臾间,跍室安静下来,血池归于沉寂,二人的影子早已不见。

陆堙这个倒霉鬼。郁时失去意识前这么想了一句。

坤宁境乃远古秘境,它超脱于三界六道,游荡在九州八荒,踪迹无所探查追寻。

它能够幻化浮世中众多光景,也能编织陈旧的长梦。

无论神魔佛还是妖鬼魅,皆想一睹其真容,而实际上它并无形体,亦没有入口通道。往往经历过的世人,讲究的只有二字——机缘,他们在阴差阳错之下介入,譬如此时的陆堙和郁时。

坤宁境内横风颠簸,一半晴日一半阴,一朝花谢一丛生。

沉沉浮浮间,陆堙死死握住郁时的手,为了防止被吹散,他只好将郁时拉进怀中禁锢住。

黑袍被肆意冲撞的气流揉皱,他在这里施展不了法力。郁时是个凡人,伊始便被撞晕了。

陆堙凝神观摩,不大确定这是否为坤宁境。毕竟在他几万年的光阴岁月中,坤宁境只是个看不到摸不着的传说,他从未见过。

周遭光景开始变换,境内现出许多记忆,层层叠叠地堆在二人周边。

陆堙只瞥了一眼,当即趴在郁时耳边道:“梵落,凝神静气。”

可郁时的记忆愈来愈多,几乎将二人包围。

“梵落,不要再想了。”

接踵而来的画面终于抵达目的地,天旋地转中,二人落入了坤宁境织就的幻梦中,无法自拔。


陈夫子原先是个上门教书先生,教了不少大户人家的公子与小姐。他对这份差事满腔热忱,索性自己开办了一个学堂。

郁时被爹娘送进去的时候,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与她一同进来的学童几乎全是这般大。

这日,郁时在府内过完十一岁生辰,穿了新衣挎着学包坐上了去学堂的马车。马车里坐了个纨绔小公子,瞧那少年贵气的神情,颇为不情愿。

郁时挑了个软垫坐下,稚嫩的脸庞似乎能够掐出水。一双眸子水灵灵的,嘴角一咧便笑了出来。

“怎的不开心?”她朝着高修元道。

对方撩开轿帘,望着轿外光景,“你过生辰,我还要来接你去学堂,我有什么开心的?”

郁时嘻嘻笑着,从学包中掏出一包物事,打开以后是几块品相完整的梅花酥。她捏起一块,在高修元面前晃了晃,“这个呢,吃这个会开心吗?”

高修元“嘁”了一声,随手抢过来丢进嘴里,嘴角荡起涟漪,“这个东西便想打发本公子。”

郁时将一包放到他旁侧,眨巴着眼睛,“一块不够,一包总够了吧。”

说罢顺势斜倚在轿内,微闭了双眼,“到了记得唤我,我要眯一小会儿。”

高修元对此习以为常,没再说什么。他轻手轻脚地将薄毯盖在她身上,一如往常。若是照顾不好这丫头,高夫人怕是要折断他的腿。

郁时正会着周公,耳边传来声响。那声音时近时远,不厌其烦地提醒着她,“快醒醒,不要再想了……”

最后一句真的将她唤醒了,她轻轻“啊”了一声,从梦中醒来。高修元转过身来,不解道:“做噩梦了?”

郁时裹了裹新衣,“听见有人唤我。”

“没人唤你,四周安静得很。别睡了,省的着凉了我娘揍我。”

郁时凑近高修元坐了坐,闻着他身上浅淡温和的檀香味,只觉内心平静。

深秋时节,天气陡然转凉。二人从马车上跳下来,直奔学堂里。

平日里,陈夫子会在未时过来教学,他们只需在这之前进到学堂即可。

甫一进入屋内,郁时便察觉到了一阵凉意,透彻心扉。高修元亦停住脚步,“里面怎么比屋外还冷。”

郁时忙点头附和,她回到自己位置,视线转到后方侧边,她瞧见了一个陌生的面容。

那个少年眸窝深邃,面庞精致,发梢染了蓝。浑身上下散着冷意,一双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郁时,惹得她一阵胆寒,慌忙中错开目光。

她一时记不起这位同窗的名字,只好去问旁侧正抻着腿吊儿郎当的高修元。

高修元显然很鄙夷,“同窗三四载,你记不得他的名字?他唤陆堙。”

郁时“哦”了一声,脑袋中眨眼间涌现出与他有关的记忆,遂恍然大悟,“我记起来啦,是他呀。”

陆堙望着郁时瘦弱的身影,面容虽漫不经心,实则忧虑已久。

他被扯入郁时儿时的记忆中,周遭景象完美的毫无漏洞,且术法全无,身体亦缩减成了十几岁的模样,现下是个真正的凡人了。

尽管陆堙广见洽闻,可对坤宁境的认知少之又少,更遑论如何出去。

显而易见,如今的郁时有的只是以往的记忆,根本无法认清这只是个幻境。

前侧一个高挑的姑娘欢快地将头探过来,只见她面容姣好,一双单眼皮的眸子顾盼生辉,小小年纪尚能窥探其今后的绰约多姿,千娇百媚。

“廖辛辛!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郁时期待笑道。

廖辛辛从包里拿出一条帕子,粉嫩软糯的模样令人眼前一亮。她递过去,“讷,快收好了,为了你的生辰礼,我可是好多天晚上都在绣它呢。”

郁时像是得了宝贝一般,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进包内。

廖辛辛见她这幅模样,不由笑出声,故作嘲弄道:“郁小姐,还有您没见过的宝贝吗?帕子而已,瞧你这幅样子!”

郁时将她的脑袋挪回去,“什么宝贝能比得上你赠我的呀。”

闲谈间,陈夫子手持戒尺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先是清点了一番人数,而后便开始“之乎者也”。

傍晚下学,高修元头也不回地出了学堂,郁时与廖辛辛结伴而行。行至陆堙身侧时,二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郁时见他不动,好心提醒了一句,“下学了。”

陆堙稍近人情的点点头,“一起吧。”

“……”郁时艰涩,“顺路吗?”

陆堙径自从她面前走过,“顺。”

廖辛辛目瞪口呆,“先前从未见到他与我们一道顺路啊……”

郁时随之茫然点头,“兴许是乔迁新址了?”

高修元的马车还停在学堂前,见郁时三人出来,他招了招手。郁时小跑过去,隔着轿帘同他讲话。

高修元眉间几分不满,“关系何时与他近了?”

他指的是陆堙。

郁时窘迫一笑,“听闻他与我们顺路,便一道回去。”她够头看看四周,没见到自家的马车,疑惑道:“你怎么还没回去?我应当要在此等等,阿爹还未过来。”

高修元下了马车,单手提了垫脚蹬扔地上,示意她踩着上轿。

“郁叔来不了,我先送你回去。”

郁时只好进了轿子,这种情况并不少见。爹娘时常忙碌,便托高府的马车将她一道捎带回来。

两家交好,这种小事他们十分乐意帮一帮的。

她回头先拉了廖辛辛上来,再次伸出手时,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搭了过来。将将看清是谁的手掌,中途却被高修元打落。

陆堙收回手,朝着高修元淡淡瞥了一眼。高修元毫不逊色,玩味道:“男女授受不亲。”

郁时只好收回手,与廖辛辛先坐了进去。

陆堙不曾言语,绕过垫脚蹬上了马车。他一进去,整个轿子都冷了下来。

高修元坐到郁时旁侧,将薄毯扔到她身上。两个少年之间的气氛莫名紧张起来。

郁时与廖辛辛对他们视若无睹,廖辛辛缠着郁时的手臂,兴致勃勃,“明日我们去若因寺玩耍吧?听闻那里烧香拜佛灵验的很。”

“好啊,在哪里?”

“我能寻得到!沿着镇子朝南行个十里路,穿过杉树林就到啦。”

郁时蹭了蹭高修元的衣袖,“你要一起吗?”

“去。”

那便这么说定了。

三人正规划着日程时,许是察觉到轿中还有一人,廖辛辛只好朝着陆堙多问一句,“你要去吗?”

陆堙面不改色,以他当前的境遇,除了跟着郁时还有旁的办法吗?于是他镇定地点了头,道:“去。”

“……”

郁时总觉着陆堙哪里怪怪的,可是又指不出来,只好作罢。

待马车停下,廖辛辛下了轿子,冲几人挥挥手回了家。再次是郁时,她利落地蹦下轿子,扑进了郁府门前等待的郁母怀中。

马车上只剩下陆堙与高修元二人。

高修元长腿没规没矩地伸着,年岁虽小,却一副玩世不恭谁也不怕的模样。

他望着面前姿态端正的陆堙,“陆公子,你府上在哪呢?”

陆堙冷峻着面容,若无其事地开口:“佛界尊者,需耗尽父母精气,方能归位。”

“……你在说什么?”高修元只觉莫名其妙。

陆堙掀开轿帘下了马车,身影隐匿在黑暗中。

高修元低咒了一声打道回府。

是夜,万籁俱寂。郁府众人睡下,院内悄无声息。

陆堙从院墙翻了进来,来到后院。院内数间屋子,他一眼便认出了郁时的闺房。

因为那一间的房门别出心裁,所用的楠木价值不菲,整个府里除了最宠爱的小姐,再没旁人能用得上了。

他放轻步伐,缓缓推开房门,月华如练透过窗棂洒在床榻上。

郁时正酣睡,气息平缓。清冷的月光爬上她的面容,长睫映下一排剪影。

陆堙立在榻边,眉头蹙起,究竟如何才能打破坤宁幻境?莫非需要祭命……

他伸出手臂,手掌朝着郁时的脖子探去。倘若有一人死在这里才能破境,那他决计不会心慈手软。

十几岁的少年没有术法,可面对如此细嫩的脖颈,仍能一击毙命。

陆堙冰冷的手掌贴着郁时温热的脖子,食指逐渐用力,指尖下的脉搏跳动得愈发强烈。

郁时开始在睡梦中咳嗽,被褥中扑腾着手臂,柔软的双手握住了脖子上的手掌。

她梦魇了。

自小到大,梦魇已是家常便饭,当下的她仍以为只是个梦。

陆堙冷眼旁观,郁时瓷白的面容泛红,她挣扎着醒来,瞧见居高临下的陆堙,更是惊骇。

她眼尾呛了不少泪花,嗓音沙哑,“陆、陆堙……”

既然有了杀心,便不会叫她活着。

陆堙手掌增添了几分力气,却听郁时断断续续道:“我怎会、梦见你?你又、又为何要杀我?咳咳……”

陆堙视若无睹。

“咳咳……我们不是、明日约好去、寺庙吗?陆堙、陆堙……”

发出的尾音仿佛奄奄一息的小猫,一声声唤进陆堙的耳畔。

陆堙指节僵住,耳畔模糊萦绕着求饶声,却不是郁时的声音。那是从他心底深处涌出来的,是在劝诫他,不要动她。

陆堙倏然松手,他眉头蹙起,回忆了些许微末小事。

譬如学堂竹林结界中的第一次相见,譬如魔界中郁时跳下血池,再譬如郁时被卷入坤宁境的瞬间,等等等等。

身处这些困境中,陆堙本是抱着漠不关心的态度,他仅仅是想让梵落觉醒,可总有莫名心绪叫他不由自主地去救她,即便他并没有此意。

他一向不露形色,却几次三番栽在郁时这里。

当下,他不由怀疑他与郁时之间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却又琢磨不出来。

陆堙退出房门,打开临间卧房走了进去,寻到床铺的位置躺上去小憩一会儿。

而当郁时缓过神来时,屋内早已空无一人。她抚着脖颈复又躺了回去,连连感叹今夜的梦境格外真实。


翌日,郁时在郁母千叮咛万嘱咐下出了府。高修元换了一辆比昨日更大的马车,他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手中的穗子在门前等着她。

郁时愉悦地上了轿,轿帘一掀方才瞧见里面坐了人。

高修元嗤笑道:“巧得很,昨日陆公子在此处下的马车,今晨又在此处上的马车,倒是没见到四周有陆府的牌匾。”

陆堙只管冷漠着脸,没有什么值得他同两个黄口小儿对峙。

如今重中之重只有找寻离开坤宁境的契机。

郁时看见陆堙的脸,不禁忆起昨夜的梦,一阵胆怯。

马车接了廖辛辛后便赶往若因寺,途中,淅淅沥沥地下了场小雨。秋深露重,两侧杉树叶扑簌簌地落。

郁时将头伸到轿帘外,满面憧憬,“今年冬日会有雪吗?”

廖辛辛回道:“会有吧,好多年都不下雪了呢。”

高修元回头之际瞥见了郁时脖侧的红痕,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指尖触碰,“这是被蚊虫叮咬了?”

听闻此言,廖辛辛趴到郁时的肩头,诧异道:“郁时!你这是怎么了?”她轻轻扒开领口,“这个时节哪里来的蚊虫?怎么叫咬的这么严重?”

郁时瞧不见自己的脖子,但她蓦地记起那个梦。她悄悄看向陆堙,对方闭目养神,并未掺和她们的话。

郁时时常觉着陆堙与他们不同,他不像这个年岁的人,至少不该是眼前这个青涩模样。他漆黑的眸子如同深潭,不露声色,沉稳而又淡漠。

郁时拢了拢衣襟,心下有几分了然。一阵毛骨悚然腾上后背,莫非昨夜不是梦魇,是真的……“并非什么大事,回府以后叫娘亲给我涂涂药膏。”

陆堙开眸,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重又闭上了眼。

那道红痕在颈侧尤为明显,细腻的肌肤下甚至透着淡淡的瘀紫。一眼便能瞧出并非蚊虫叮咬,而是掐痕。

兴许是他们见识短浅,不然怎的连这个也认不出来?

郁时攥着生辰时廖辛辛送的帕子,心神不宁。

她试图从陆堙冷漠的面容上看出一丝破绽,二人分明昨日才头一回离的这么近,有什么深仇大恨,他要进府灭口?

愈想愈可怕,虽说平时里顽皮了些,也不至于惹来这么大的仇怨吧?郁时索性背对着陆堙,将脑袋转向窗外。

她并不确定昨夜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却因为此事对陆堙有了抵触,一路上安静了许久。

几人到达若因寺山下时,小雨恰巧停了。他们拿了伞下了马车,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冻了个激灵。

廖辛辛率先踩到青石板上,拉着郁时开始爬石阶。二人喘吁吁地出了一层薄汗,回首招呼着陆堙与高修元快些。

“郁时,你去求个平安符吧。”廖辛辛道。

郁时还沉浸在不安中,茫然点了头,“嗯,出门前阿娘也这么说的。”

廖辛辛又道:“你呀,魂魄不全身子不好,时常梦魇,该多求几张!”

听闻此言,陆堙望向前方那道瘦弱的身影。

高修元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一脸不耐地打断了廖辛辛的话,“再说下去,全圩县都知晓她体弱多病了。”

廖辛辛噤了声,左右环顾一圈,这才小声道:“幸好没人嘿嘿。”

高修元却道:“怎么没人?”他成心瞟过陆堙,眸中意味不言而喻。

陆堙视若无睹地走过,前世的梵落珠只是一个死物,自然没有三魂七魄之说。今生转世为人,这才生出了魂魄。

可她既是正经过了轮回道的,又怎会魂魄不全?

先前在魔界时,陆堙只认定她是梵落,确实没有想过要探探她魂魄的虚实。

郁时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声解释道:“哪里是体弱多病?只是缺了一魄总会做噩梦罢了。”

“该寻个法子的,总这样,怎能睡好觉呀?”廖辛辛忧愁道。

郁时笑道:“也不是夜夜都如此啦,你们看,我们到了。”

四人来到若因寺庙前,同周遭其他香客一道进了庙里。

若因寺虽小,但年岁已久,寺门开始腐烂,却仍香火鼎盛,游客络绎不绝。

起初陆堙抱有一丝忌惮,毕竟他是魔,寺庙乃佛家之地,不知是否对如今手无寸铁的凡人陆堙有什么影响。

但事实证明,毫无影响。

几人穿梭于寺庙之内,挑了一尊巨大的金佛,虔诚拜倒。

除了陆堙。

郁时跪在拜垫上,望着高高在上的佛祖,心中十分震撼。她将买来的香插入香炉中。

高修元一反常态,亦虔诚祈祷。

陆堙脸色变幻莫测,他立在香雾缭绕的佛下,勉强抬头瞥了一眼和颜悦色的金佛。

他轻嗤一声,对此不屑一顾。

一千年前若非佛界出面阻拦,他早已拿下神帝曲钦。

四人出了堂门,廖辛辛朝着陆堙问道:“你怎么不拜拜?莫非一点心愿也没有吗?”

陆堙头也不回,“佛难渡众生。”

高修元甩着步伐,“众生不计其数,佛如何渡的过来?”

郁时默默点了个头,“去那边逛逛吧。”

“你今日怎的畏手畏脚?冷的?”高修元瞧着紧紧跟在自己身后的郁时道。

郁时扯出笑来,不大好看,“没有啊,许是昨夜噩梦吓到了。我们去那边求张符吧。”

言罢,她悄悄望了一眼陆堙,见他毫无反应。

高修元将她拉到身旁,并排走着,“瞧你这脸色,跟紧我了。”

郁时只好靠着高修元,只有他身上的檀香味才能缓和她不安的情绪。

廖辛辛看见小路上有摆摊的道士,她兴冲冲地提着裙摆过去,“我们去抽签吧!”

道士有些天赋,修炼小半生勉强窥得几分天机,但也只能瞧个粗略,不过这点粗略用在凡人身上那是足够够的。

他初出茅庐,正春风得意得了个好差事,在寺庙摇签摆摊赚点小钱,以后的日子可逍遥自在了。

道士吹着嘘理好摊子,屁股还没坐热木凳,便看到小路上有四人走来,他心满意足地准备签筒,候着这几位财神爷。

堪堪走近后,他一本正经抬眸问道:“几位想算什……”话卡在嘴边,“呜呜呜”了半天没吐出来。四人觉得莫名其妙。

怎么能不莫名其妙!

道士傻眼了,以他的资质,无非能瞧出些运势祸灾,还是模模糊糊的那种。

譬如一个人这辈子犯了杀罪被判身首异处,那么他只能看出这个人有大祸,具体是什么祸可就很难看到了。

如若要给客人解答,那就真假掺半,编些体面的胡话,告诫他几句便糊弄过去了。

可眼前这四人,虽望不到他们尽头的结局,但命途是一个赛一个的曲折坎坷、悲惨凉薄,真真是四位煞神!

煞的道士手抖了抖,天眼被他们冲击的颇疼。他按了按太阳穴,思绪在“职业道德”和“我要赚钱”之间反复跳跃,最终化为一句,“三枚铜钱一次,各位要算什么?”

廖辛辛蹲下来,想了一遭,“我要算桃花!”

“……”道士汗颜,将签筒推到她面前,示意她记住心中所求,诚心摇出一支签。

廖辛辛照做,“沙沙沙”声停后,摊上落了一支签。

不用看便知道什么结果——上签。签文写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郁时随之蹲下,“什么意思呀?”

道士拿起来故作深思,“姑娘你天生丽质,性情开朗,桃花运只多不少。如今应当还是读书的年纪,有不少公子哥献殷勤吧?”

廖辛辛微红了脸,“哪有……”

郁时打趣道:“辛辛是我们那里最受欢迎的姑娘。”

廖辛辛耳尖红透,嬉笑着作势去捂她的嘴。

道士犹豫了一阵,迟疑道:“桃花运区分正烂,我观你流年运势中桃花朵朵开,兴许会有烂桃花,一定要细细观察,莫要踩了里面的坑。”

其实他最想说的是廖辛辛这张脸,的确生的貌美至极。福因其而生,祸因其而至,可他又想不到任何可以避免的方法,于是拿着桃花运当个幌子。

道士偷窥天机,是减寿的。因此有些话只得避而不谈。

廖辛辛极其认真地点了头,小手一挥,“知道啦。待我长大,我一定寻一个好的夫婿。”

她眉开眼笑地立起来,将郁时推过来,“到你了,快点抽一个。嗯……不如你也算一算桃花运?亦或财运?”

郁时握紧签筒,“不要啦,我这一生若能平安度过即可。”

廖辛辛道:“对对对,这才是最重要的!”

道士心揪成一团,眼见郁时的签筒里掉出一支签,他脑中一溜烟闪过“你一个缺魂少魄的人如何能一世周全!”“你上辈子造什么孽了?得罪哪路神仙了?”“我今日出师不利啊!”诸如此类埋天怨地的话。

郁时拾起来,见签上写着:风雨落洋洋,天灾必有伤。下签。

她疑惑地抬头等待道士解说,道士用天眼看着她胸口处雾蒙蒙的一片,斟酌一番缓缓开口,“从签上看来,是不吉之兆。但,不必杞人之忧,你只需平心静气,顺其自然,后必水到渠成。”

郁时觉着他讲的没用,心想既然银钱花出去了,那得要问仔细些。“是如何个水到渠成?要等多久可以水到渠成?”

小姑娘的眸子亮晶晶的,眼尾微微上挑,直勾勾盯着你的时候,叫人轻易心软。

道士“咳咳”了两声,见旁侧一位煞神从容自若,那面容不怒自威。煞神立的沉稳,头顶冒着挥之不去的黑气,刺的道士连忙垂眸。

道士想对郁时说:你算什么都没用啊,你最煞的是命,那胸口处隐隐的灰雾,那缺了一魄的灵魂,那命途上赤色的劫难印记,哪一个不能要你整条命?

还有身旁煞气十足和眼冒佛光的两位小公子,这又是个什么组合?

可想归想,说出去的总归要是个体面话,道士笑呵呵说道:“凡事七分天注定,三分靠努力,旦夕祸福,富贵贫贱,求签问卜不过图个乐趣,全然不能作为往后归途的目标。姑娘你面色……红润,”他镇定地用了“红润”二字,“气色极好,自然精神焕发。往后行事多多遵循内心,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莫要亏待了自己。”

前头的话听起来还好,后头的便不是那么回事了。倒像是对风烛残年之人讲的。

高修元长腿搭在石墩上,“说的这是什么话。”

不待道士回应,他固执地拉了郁时离去。

廖辛辛小跑跟过去,“怎么啦,你们二人不要算算吗?”

“不算。桃花我不缺,票子我不少,都是些糊弄人的罢了。”高修元顶着张帅脸颇为自大的回道。

“……”

“陆堙你呢?也不要吗?”

“嗯。”

而身后的道士颇为痛心,“如今的子弟一点信誉也没有,竟然不付钱……”

可转念一想,不收便不收了,看见了那样坎坷的命途,还不知会不会不利于自己好容易修来的天眼呢!


四人来到贩卖平安符的摊子上,陆堙只扫了一眼,便能大概瞧出这些纸符的用处不大。

郁时挑挑拣拣了一阵,随口嘟囔着,“辛辛你看这个红色的荷包好看吗?”

廖辛辛狂点头,“好看,我最喜爱红色了!”

“那这个给你。”随后又挑了个金色的荷包,再次问向高修元,“你喜欢这个颜色吗?”

高修元拿到手中摸了摸,的确很精美,偏生他对这些没有什么兴趣,只道:“你来挑平安符,怎么又挑荷包了?”

郁时手中挑了几样对比着,未曾抬头,“以后平安符放进荷包中装着,不是方便吗。”

摊主随即眉飞色舞,“小姐说的对。”

高修元又问,“你不会要给在场的众人一人分一个吧?”

郁时这才抬头笑道:“是啊,平安符嘛,带了一定有好处的!”

廖辛辛揽着她的手臂,“郁时你太好啦。”

高修元握着那个荷包,眉梢眼角浮了笑意,嘴硬的很,“既如此,我便勉为其难地收下吧。”

轮到陆堙的时候,郁时稍稍放宽心,将昨夜的梦抛之脑后。她尽力展现的自然些,回眸嫣然一笑,“陆堙呢?玄色可以吗?”

陆堙与她回望,他从她清澈的眸中发现了一丝畏惧。她撒不得谎,亦掩盖不住自己的情绪。

“可以。”

她在怀疑昨夜的事情,只是不敢相信他真的会那般做罢了。

郁时将头转回去,在陆堙看不到的地方长吁一口气。她付了银钱,将挑好的几个荷包与平安符装好系好,分给了几人。

廖辛辛宝贝地捧着小礼物,开心的转着圈,“郁时,我长这么大头一次有人送我平安符!我太喜欢了,谢谢你!”激动之余,她捧着郁时的脸庞“吧唧”亲了一口。

廖辛辛的家境比不得高修元与郁时,甚至不大上得了台面。她的娘亲是春露楼里风华正茂的妓子,平日里无暇顾及她,留给她的只有婀娜多姿的美貌以及每月丢给她的寥寥银钱。

她捧着这笔钱找上了陈夫子,入了学堂,孑然一身住在离春露楼最远的地方。

民风淳朴的圩县,不是所有百姓俱能看得起妓子的女儿。陈夫子除外,郁时亦除外。

她是幸运的,亦是不幸的。

她虽在指指点点中长大,却自信又乐观的活着。

郁时喜爱这样的廖辛辛。

她将剩下的那只荷包递给陆堙,荷包通体玄黑,比不得颜色鲜艳的好看,但它身上绣着的银丝图案,与陆堙的衣裳如出一辙。

她手递过去,陆堙却没有接。气氛一时压抑。

高修元捏了她手中的荷包扔进陆堙的怀中,“愣着做什么?不想要?”

陆堙面无表情地将荷包收起来,指尖捏着它轻轻捻了捻,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很怕自己?在魔界顶着梵落的名义对自己呼来唤去的时候,都没见她这般胆怯。

兴许是如今年岁太小,经不得吓。

思绪拉扯回来,陆堙瞧见高修元对郁时护短的变扭模样,不禁讥笑。前世的梵落珠在佛界叫苦不迭,今生的佛界尊者转世却如此在意与偏袒郁时。

因果轮回着实有趣,叫人捉摸不透。

四人出了寺门,迎着摇曳凉风走过围墙。枯黄的落叶铺了满地,有萧瑟冷清之感。

郁时愈发觉得天气寒冷,遂裹紧了衣襟。陆堙难得主动开口,“回了吧。”

几人便不约而同地往马车的方向走去。途中,高修元手指绕着金色荷包,迈着长腿吊儿郎当道:“陆公子,今日我们既同行,也算得上朋友,不妨与我们说说,你府上到底在何处?”

听闻此言,郁时亦好奇地转头望他,若是他家离郁家远,那昨夜应当不是他。

思及此,郁时觉着自己魔怔了,无冤无仇的,他为何要去谋杀她?一整日里,全用来郁结此事了。

几人都在等着听陆堙的回答,廖辛辛见他不语,以为他拉不下脸面,遂调解道:“兴许是有什么难处不方便讲啦。”

陆堙点了点头,不假思索道:“是。”

他既承认了,旁人也不好继续追问下去。

郁时有意与高修元离得近,二人并排走在前头,后面的目光打在她的身上,令她如芒在背。

脚底踩着被雨浸湿的落叶,鞋履旁侧沾了泥尘,她固执地边走边跺脚,想甩掉泥水。

高修元时不时拉拉她的手臂,将她提到自己身旁。

陆堙见前面二人间的举动,不免念起先前高修元的“男女授受不亲”之言。他无端想起魔界鋆坛往下跳时的那个怀抱,温温软软。

廖辛辛与他走在后侧,言笑晏晏,“我觉得他们甚是般配。”

陆堙仍旧在衣袖中捻着那只银丝荷包,低沉道:“他们没有结果。”

郁时终会觉醒成为梵落,高修元亦会归位佛界,他们二人永远不会再有交集。

廖辛辛一界凡人怎懂其中曲折,她困惑道:“他们两小无猜,知根知底,怎么不会有结果?”

陆堙听闻此言,心中莫名不大顺畅。为何不顺畅,他又察觉不出来。

以他冷若冰霜的性子,怎么会对一个相识寥寥时日的凡界女子起了异心,何况这人前世只是魔界的一颗血珠罢了。

思及此,他再次念起以往种种,郁时与他之间到底有些什么?不仅叫他下不了杀手,还衍生出此类诸多不必要的心思。

几人上了马车,开始了回程路。

杉树林间,泥路经过雨水的浸泡,越发松软。马车时常陷进去出不来,马儿蹄叫,惹得轿内几人频频往外看。

轿夫下了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地拽着马儿往前走,奈何还是动不了。

秋日天短,再耽搁下去恐怕要摸黑回去。高修元毅然下了轿子,与轿夫一道用力。

见状,郁时掀开轿帘也想下去,即便她推不动马车,也能减轻轿子的重量。

她伸出脚来,谁知还未落地,便被身后陆堙一把拽了回去,重新跌坐在软塌上。

而后陆堙跳了下去,与车下二人合力去推马车。

他神情颇为不屑,对着马的脑袋耳语一番,而后拍了拍马屁股。只见马儿嘶鸣,忽的生出百分气力,愣是拉着轿子出了泥坑。

轿夫目瞪口呆,他张着嘴巴,拉着马绳,“小公子好生厉害!可是会马语?”

高修元甩甩雨水,黑发被打湿粘在背上,很是狼狈不堪,但他气势不减,这回确实生出敬佩之情。

“喂,不错啊。你真的会马语?”

陆堙不理不睬,凡界能修炼飞升的牲畜少之又少,他只是同马讲,魔界的大门随时为它敞开罢了。

二人湿了鞋袜,便与轿夫坐在轿外,免得将一身寒气带进去,惊了两个姑娘家。

马车继续前行,天色渐暗。

廖辛辛拉着郁时的手,担忧道:“不如叫他们进来吧,外面太冷了。他们衣服被打湿,又吹着冷风,万一发热便遭了。”

高修元仍旧死鸭子嘴硬,“我们大好儿郎,怎会因为一场小雨病倒?你说是吧?陆堙!”

“……”

郁时十分了解高修元的性子,她索性将毯子拿出来,让他们盖上,稍稍挡挡风。

陆堙理所当然地将毯子围在身上,他如今是个货真价实的凡人,经不起折腾。

高修元默了一阵,看着剩下的半节绒毯纠结良久,是盖还是不盖呢?

不等他反应,自家轿夫敛了毯子将他裹起来,“公子快围上,回去莫得风寒。”

如此,他与陆堙同围在一条毯子中,心中实在变扭。

天将将黑透,几人到了家。陆堙依旧在郁府门前下了轿子,高修元见他走进小巷中这才打道回府。

待马车走远,陆堙从巷中折返回来,绕开旁人,又翻进了郁府的院子。

郁时与父母在前厅吃着饭,他悄无声息地进入后院,找了昨日那间卧房,歇下了。

夜半时分,他似乎听闻隔壁有什么声响,遂翻开被褥下了榻。

郁时呓语,喃喃细语地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陆堙坐在她榻边,见她脸蛋通红,方知是发烧了。

凡人果真脆弱,她一直待在轿内,竟也能得了风寒。

陆堙寻不到手巾,只得拿了她的帕子,沾了水敷在她的头上。他默默地坐在一旁,略一思忖,不知她失去的是哪一魄?

凡人丢失魂魄可不是闹着玩的,轻则持续发热,重则痴呆丧命。凡人的三魂七魄意义重大,少有人能弄丢自己的魂魄。

可郁时丢了一魄还能与平常人般生活,这本就十分荒诞,莫非与前世梵落珠有关……

就着月光,陆堙瞧见她颈侧的瘀痕。他伸出冰冷的指尖轻轻压在上面,郁时皱眉轻哼了一声。

她的面容仍旧滚烫,时不时轻唤出声,在一堆陌生的名讳中,陆堙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随之而来的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棋子还要吗?”

陆堙蹙了眉,他压低了身姿,想听一听她究竟在说什么,做了个什么样的梦。

恰时郁时哼哼唧唧地翻了身,额上帕子掉落下来,他只得重新沾了水,再度覆上去。

这般来来回回的,折腾到了凌晨。

他将她的荷包拿来,掏出那张效果不佳的平安符,趁着天光,咬破指尖添了两笔。如此一来,这张符便真正有了平安的作用。

可他似乎忘了,这里只是坤宁境幻化出来的光景,是早已发生过的过去。这段过去里,原本没有他的存在,他徒增的两笔也不会改变什么。

将荷包送回原位后,他蓦地惊醒过来,自从做了凡人,思绪都迟钝不少。

想他堂堂一界魔主,何时做过这般伺候人的事,遂立马起身回了隔壁,将她扔在这里不管不顾了。

东方破晓之际,一缕阳光穿透进来。陆堙听见隔壁传来的响声,是郁家请了大夫。

约莫小半个时辰,隔壁清净下来。

门前传来郁父郁母焦急的对话声。

“万幸我们发现了她发热,否则可怎么办啊!”

“是阿时命好,那大夫说她烧了一夜,这还好好的,一定是有神灵保佑。”

“对对对……我要再去给佛祖烧柱香。”

……

陆堙唇角微微扬起,复又躺了回去,权当补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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