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子原先是个上门教书先生,教了不少大户人家的公子与小姐。他对这份差事满腔热忱,索性自己开办了一个学堂。
郁时被爹娘送进去的时候,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与她一同进来的学童几乎全是这般大。
这日,郁时在府内过完十一岁生辰,穿了新衣挎着学包坐上了去学堂的马车。马车里坐了个纨绔小公子,瞧那少年贵气的神情,颇为不情愿。
郁时挑了个软垫坐下,稚嫩的脸庞似乎能够掐出水。一双眸子水灵灵的,嘴角一咧便笑了出来。
“怎的不开心?”她朝着高修元道。
对方撩开轿帘,望着轿外光景,“你过生辰,我还要来接你去学堂,我有什么开心的?”
郁时嘻嘻笑着,从学包中掏出一包物事,打开以后是几块品相完整的梅花酥。她捏起一块,在高修元面前晃了晃,“这个呢,吃这个会开心吗?”
高修元“嘁”了一声,随手抢过来丢进嘴里,嘴角荡起涟漪,“这个东西便想打发本公子。”
郁时将一包放到他旁侧,眨巴着眼睛,“一块不够,一包总够了吧。”
说罢顺势斜倚在轿内,微闭了双眼,“到了记得唤我,我要眯一小会儿。”
高修元对此习以为常,没再说什么。他轻手轻脚地将薄毯盖在她身上,一如往常。若是照顾不好这丫头,高夫人怕是要折断他的腿。
郁时正会着周公,耳边传来声响。那声音时近时远,不厌其烦地提醒着她,“快醒醒,不要再想了……”
最后一句真的将她唤醒了,她轻轻“啊”了一声,从梦中醒来。高修元转过身来,不解道:“做噩梦了?”
郁时裹了裹新衣,“听见有人唤我。”
“没人唤你,四周安静得很。别睡了,省的着凉了我娘揍我。”
郁时凑近高修元坐了坐,闻着他身上浅淡温和的檀香味,只觉内心平静。
深秋时节,天气陡然转凉。二人从马车上跳下来,直奔学堂里。
平日里,陈夫子会在未时过来教学,他们只需在这之前进到学堂即可。
甫一进入屋内,郁时便察觉到了一阵凉意,透彻心扉。高修元亦停住脚步,“里面怎么比屋外还冷。”
郁时忙点头附和,她回到自己位置,视线转到后方侧边,她瞧见了一个陌生的面容。
那个少年眸窝深邃,面庞精致,发梢染了蓝。浑身上下散着冷意,一双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郁时,惹得她一阵胆寒,慌忙中错开目光。
她一时记不起这位同窗的名字,只好去问旁侧正抻着腿吊儿郎当的高修元。
高修元显然很鄙夷,“同窗三四载,你记不得他的名字?他唤陆堙。”
郁时“哦”了一声,脑袋中眨眼间涌现出与他有关的记忆,遂恍然大悟,“我记起来啦,是他呀。”
陆堙望着郁时瘦弱的身影,面容虽漫不经心,实则忧虑已久。
他被扯入郁时儿时的记忆中,周遭景象完美的毫无漏洞,且术法全无,身体亦缩减成了十几岁的模样,现下是个真正的凡人了。
尽管陆堙广见洽闻,可对坤宁境的认知少之又少,更遑论如何出去。
显而易见,如今的郁时有的只是以往的记忆,根本无法认清这只是个幻境。
前侧一个高挑的姑娘欢快地将头探过来,只见她面容姣好,一双单眼皮的眸子顾盼生辉,小小年纪尚能窥探其今后的绰约多姿,千娇百媚。
“廖辛辛!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郁时期待笑道。
廖辛辛从包里拿出一条帕子,粉嫩软糯的模样令人眼前一亮。她递过去,“讷,快收好了,为了你的生辰礼,我可是好多天晚上都在绣它呢。”
郁时像是得了宝贝一般,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进包内。
廖辛辛见她这幅模样,不由笑出声,故作嘲弄道:“郁小姐,还有您没见过的宝贝吗?帕子而已,瞧你这幅样子!”
郁时将她的脑袋挪回去,“什么宝贝能比得上你赠我的呀。”
闲谈间,陈夫子手持戒尺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先是清点了一番人数,而后便开始“之乎者也”。
傍晚下学,高修元头也不回地出了学堂,郁时与廖辛辛结伴而行。行至陆堙身侧时,二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郁时见他不动,好心提醒了一句,“下学了。”
陆堙稍近人情的点点头,“一起吧。”
“……”郁时艰涩,“顺路吗?”
陆堙径自从她面前走过,“顺。”
廖辛辛目瞪口呆,“先前从未见到他与我们一道顺路啊……”
郁时随之茫然点头,“兴许是乔迁新址了?”
高修元的马车还停在学堂前,见郁时三人出来,他招了招手。郁时小跑过去,隔着轿帘同他讲话。
高修元眉间几分不满,“关系何时与他近了?”
他指的是陆堙。
郁时窘迫一笑,“听闻他与我们顺路,便一道回去。”她够头看看四周,没见到自家的马车,疑惑道:“你怎么还没回去?我应当要在此等等,阿爹还未过来。”
高修元下了马车,单手提了垫脚蹬扔地上,示意她踩着上轿。
“郁叔来不了,我先送你回去。”
郁时只好进了轿子,这种情况并不少见。爹娘时常忙碌,便托高府的马车将她一道捎带回来。
两家交好,这种小事他们十分乐意帮一帮的。
她回头先拉了廖辛辛上来,再次伸出手时,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搭了过来。将将看清是谁的手掌,中途却被高修元打落。
陆堙收回手,朝着高修元淡淡瞥了一眼。高修元毫不逊色,玩味道:“男女授受不亲。”
郁时只好收回手,与廖辛辛先坐了进去。
陆堙不曾言语,绕过垫脚蹬上了马车。他一进去,整个轿子都冷了下来。
高修元坐到郁时旁侧,将薄毯扔到她身上。两个少年之间的气氛莫名紧张起来。
郁时与廖辛辛对他们视若无睹,廖辛辛缠着郁时的手臂,兴致勃勃,“明日我们去若因寺玩耍吧?听闻那里烧香拜佛灵验的很。”
“好啊,在哪里?”
“我能寻得到!沿着镇子朝南行个十里路,穿过杉树林就到啦。”
郁时蹭了蹭高修元的衣袖,“你要一起吗?”
“去。”
那便这么说定了。
三人正规划着日程时,许是察觉到轿中还有一人,廖辛辛只好朝着陆堙多问一句,“你要去吗?”
陆堙面不改色,以他当前的境遇,除了跟着郁时还有旁的办法吗?于是他镇定地点了头,道:“去。”
“……”
郁时总觉着陆堙哪里怪怪的,可是又指不出来,只好作罢。
待马车停下,廖辛辛下了轿子,冲几人挥挥手回了家。再次是郁时,她利落地蹦下轿子,扑进了郁府门前等待的郁母怀中。
马车上只剩下陆堙与高修元二人。
高修元长腿没规没矩地伸着,年岁虽小,却一副玩世不恭谁也不怕的模样。
他望着面前姿态端正的陆堙,“陆公子,你府上在哪呢?”
陆堙冷峻着面容,若无其事地开口:“佛界尊者,需耗尽父母精气,方能归位。”
“……你在说什么?”高修元只觉莫名其妙。
陆堙掀开轿帘下了马车,身影隐匿在黑暗中。
高修元低咒了一声打道回府。
是夜,万籁俱寂。郁府众人睡下,院内悄无声息。
陆堙从院墙翻了进来,来到后院。院内数间屋子,他一眼便认出了郁时的闺房。
因为那一间的房门别出心裁,所用的楠木价值不菲,整个府里除了最宠爱的小姐,再没旁人能用得上了。
他放轻步伐,缓缓推开房门,月华如练透过窗棂洒在床榻上。
郁时正酣睡,气息平缓。清冷的月光爬上她的面容,长睫映下一排剪影。
陆堙立在榻边,眉头蹙起,究竟如何才能打破坤宁幻境?莫非需要祭命……
他伸出手臂,手掌朝着郁时的脖子探去。倘若有一人死在这里才能破境,那他决计不会心慈手软。
十几岁的少年没有术法,可面对如此细嫩的脖颈,仍能一击毙命。
陆堙冰冷的手掌贴着郁时温热的脖子,食指逐渐用力,指尖下的脉搏跳动得愈发强烈。
郁时开始在睡梦中咳嗽,被褥中扑腾着手臂,柔软的双手握住了脖子上的手掌。
她梦魇了。
自小到大,梦魇已是家常便饭,当下的她仍以为只是个梦。
陆堙冷眼旁观,郁时瓷白的面容泛红,她挣扎着醒来,瞧见居高临下的陆堙,更是惊骇。
她眼尾呛了不少泪花,嗓音沙哑,“陆、陆堙……”
既然有了杀心,便不会叫她活着。
陆堙手掌增添了几分力气,却听郁时断断续续道:“我怎会、梦见你?你又、又为何要杀我?咳咳……”
陆堙视若无睹。
“咳咳……我们不是、明日约好去、寺庙吗?陆堙、陆堙……”
发出的尾音仿佛奄奄一息的小猫,一声声唤进陆堙的耳畔。
陆堙指节僵住,耳畔模糊萦绕着求饶声,却不是郁时的声音。那是从他心底深处涌出来的,是在劝诫他,不要动她。
陆堙倏然松手,他眉头蹙起,回忆了些许微末小事。
譬如学堂竹林结界中的第一次相见,譬如魔界中郁时跳下血池,再譬如郁时被卷入坤宁境的瞬间,等等等等。
身处这些困境中,陆堙本是抱着漠不关心的态度,他仅仅是想让梵落觉醒,可总有莫名心绪叫他不由自主地去救她,即便他并没有此意。
他一向不露形色,却几次三番栽在郁时这里。
当下,他不由怀疑他与郁时之间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却又琢磨不出来。
陆堙退出房门,打开临间卧房走了进去,寻到床铺的位置躺上去小憩一会儿。
而当郁时缓过神来时,屋内早已空无一人。她抚着脖颈复又躺了回去,连连感叹今夜的梦境格外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