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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战焉支山

甘谣 著

其他类型连载

公元609年,隋帝亲征河西,得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欲在焉支山下召开万国盛会,以彰国威。然,一切并不顺利,吐浑残部、江湖游侠、西域胡商、朝廷权贵,纷纷齐聚焉支山下,妄谋私利,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席卷河西……

主角:曹琼,李轨   更新:2022-12-18 16: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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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曹琼,李轨的其他类型小说《决战焉支山》,由网络作家“甘谣”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公元609年,隋帝亲征河西,得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欲在焉支山下召开万国盛会,以彰国威。然,一切并不顺利,吐浑残部、江湖游侠、西域胡商、朝廷权贵,纷纷齐聚焉支山下,妄谋私利,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席卷河西……

《决战焉支山》精彩片段

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如同一群受了惊的蝴蝶,飞的毫无头绪。

咻的一声,一截断刀急速射出,深深地插在了一名西域狼卫的眉心,随着他的倒下,四周变得万籁俱寂,只留下雪落的沙沙声和鲜血流淌的滴答声。

一名浑身是血的精壮男子,怀抱着一名白衣少女,跌跌撞撞地踏过一具具尸体,缓步向院外走去,白衣女子脖颈后仰,三寸长的刀口径直划过喉咙,显然已经没有了气息。

初秋下雪,对于高寒的河西之地,也实属罕见,但今天却是例外。

那男子浑身血污,面目难辨,左脸上的一条刀口深约寸许,皮肉外翻,自额头直至鼻尖,在雪光的映射下显得凶神恶煞,鲜血从他的脸颊缓缓流下,还没来得及滴到地上,便已在衣襟上冻成了长长的血锥,但他却不愿将丝毫血污沾染到那少女身上。

这个叫做屋兰别院的三进小院门口,早已围满了郡城武侯,但没有一个人敢前去阻拦,亦或是根本不想阻拦,大家没有作出任何防备,只跟在那男子身后默默前行,反倒更像是在为那少女默哀送终。

屋兰别院只是临近黑水的一处普通宅子,但他的主人却是赫赫有名。

康子恒,一个在河西四郡臭名昭著的浪荡子,多少年来,横行乡里,飞扬跋扈,连朝廷都拿他没有办法,倒不是这个人有多厉害,而是他背后的势力太过强大,朝廷都要忌惮三分,因为他的父亲,是统治东西商路数十载的西域商会大萨宝——康老和,而屋兰别院,只是他们众多家产中最不起眼的一处。

但今天,康子恒死了,连同他一起送命的,还有那二十八名西域狼卫,以及十数名正陪康子恒玩乐的浪荡子。

一个人,一把刀,血洗屋兰别院,只因他最深爱的人,刚刚被康子恒凌辱而亡,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张掖郡城关都尉曹琼,一个肩负着保护郡城安宁的执剑人,而他怀中的少女,正是成婚不久的妻子米彩儿。

曹琼一路南行,最终在一座七彩丘陵旁,徒手为爱人挖好墓穴,武侯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口棺木,曹琼没有拒绝,只静静地为爱人整理着一切,随着太阳缓缓升起,他也完成了所有工作,只望着朝阳呵呵傻笑,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哀伤,亦或是,他的眼泪早已流干。

“动手吧,兄弟们!”曹琼终于开口了。

“曹都蔚,趁西域商会的人还没追来,你赶紧跑吧……”领队符三愤愤不平地嘟囔了一句,其他武侯也跟着附和起来,情绪显得很是激动。

“跑?往哪跑?”

“去高昌、去龟兹、去大宛,西域大了去了,他康老和势力再大,也不可能遍布西域……”

“我走了,彩儿怎么办?”曹琼摆摆手,打断了不停附和的众人。

符三一听,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康子恒他作恶多端,罪有应得,但你留下来,唯有一死,不值啊!曹都尉,你尽管去,嫂子这有兄弟们照顾着呢!”

曹琼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双手往前一伸道:“三儿,你我都是官人,不能知法犯法,赶紧公事公办,别连累兄弟们!”

“曹都尉,我们敬佩你,我们不怕被连累!”

“我这就去向裴侍郎请命,让他赦曹都尉无罪!”

“曹都尉这是为民除害,郡城百姓定不会袖手旁观!”

“……”

武侯们群情激奋,不停附和着。

曹琼也不多说,转身就往郡城方向走去,意图很是明显,他要去投案自首。

“曹都尉!你这又是何苦呢?!”符三百般不解,急速追出两步,“我已派人封锁了消息,西域商会目前还不知道此事,时间不等人,哥哥赶紧走吧!”

曹琼继续前行,头也不回道:“彩儿已经走了,我在哪,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我的死,能够换来裴侍郎的主动,换来整个河西的安宁,换来郡城百姓的周全……这不过是……我和彩儿的再次重逢!”

看着执拗不化的曹琼,符三突然将官符和佩刀重重的摔在地上,厉声嘶吼道:“你连自己的亲人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保护百姓!这样的差,不当也罢!”

曹琼不为所动,从怀中摸出一支白玉羌笛,兀自吹了起来,如血的朝阳泼洒在满身血污的曹琼身上,和着悠扬的羌笛声,透着一股别样的美……


公元609年,河西重镇,张掖。

康乐大街并不是张掖郡城的主干道,却是城内最奢华的区域之一,因为这里聚集着大量胡商,各个腰缠万贯,挥金如土。也正因有众多胡商聚集于此,才让这座位于河西的边陲小城,成为了隋朝最负盛名的城市之一。

古往今来,去往西域的路,自敦煌始有三条,第一条是“南道”,又称于阗道,东起阳关,经鄯善、于阗、莎车等至葱岭。第二条是“中道”,自玉门关,经楼兰、车师、高昌、尉犁、龟兹、姑墨、疏勒至大宛。第三条是“北道”,自瓜州,经伊吾、庭州、伊犁,直至碎叶。

不论哪一条,出敦煌后,都要经过漫无边际的沙漠与无人区,据说要以人骨为标,才能安然走出,故称沙海。所以,敦煌是商贾们进出华夏时的主要聚集地。

而去往长安进入中原的路,自张掖始也有三条,但北道要翻越陡峭的乌鞘岭,路途极其艰险,所以人们更愿意走中道和南道。

然,中原三百多年的战乱,让无利不往的西域胡商都对中原望而却步,直至隋朝统一中原后,吐谷浑依旧不断地侵扰着去往长安的必经之路,让往来商贾死伤无数,损失巨大,故胡商便把张掖作为他们的首选交易点,与来自中原的商贾以及朝廷官办们进行贸易,免去他们只身前往中原的风险,长此以往,张掖郡便成为了隋朝极其重要的互市商埠。

今日是甲午日,初伏第一天,但天气并不算炎热,随着夕阳渐渐西沉,康乐大街逐渐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远道而来的胡商,希望找一个舒适的客栈,一洗旅途的疲惫;定居于此的商客,正三五成群地组起饭局,期望谈下更大生意;就连那些前来河西采风的士子才人都耐不住寂寞,悄悄溜进了胡风十足的风月场中……

若不是有远处那片猩红色雪山的提醒,谁又能想到,这里竟是荒凉的河西之地。

就在康乐大街的中段,坐落着一座不怎么起眼的三进小院,小院的装饰极其普通,但里面的阁楼却鳞次栉比,气派非凡,颇有西域风情。

这座小院,有一个特别雅致的名字:绿曼罗纱。

夜幕尚未降临,按理说,此时并不是绿曼罗纱生意最好的时候,但它的门前却早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哎呦呦……”

随着众人一阵惊呼,一名中年男子被人从院中直愣愣地扔了出来,由于惯性太大,这名男子在地上翻滚出了足有一丈多远。

这名男子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味,在地上挣扎了好大一阵才算勉强坐起,待众人看清他的样貌后,都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一张看上去极其恐怖的脸,一条深深的刀疤划过他的左脸,皮肉外翻,只是刀伤时间久远,早已和他的脸庞一样,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

他那高高的鼻梁下,一双眸子如褪了色的蓝宝石一般,虽然黯淡无光,但依旧引人注目,再配上那一脸整洁无瑕的短髯,这是典型的异族人特征,但他现在,却穿着一件栗色汉服短袍,俨然一副中原客商的打扮。

这男子衣着虽然普通,但看上去却还算整洁,只是胸前那一片酒渍,在刚刚的翻滚中沾染了不少泥土,显得格外醒目。

男子看了一眼胸前,显得很是心痛,似乎这件短袍是他的唯一家当一般,一边小心翼翼地划拉着沾满污泥的酒渍,一边摇摇晃晃的正欲挺身站起,想和对方理论一二。

突然,一名矮胖的黑衣仆人迅速迎上,冲着他的小腹就是一脚,只听那男子闷哼一声,瘫坐在地,一口污物随即喷将出来,尽数喷洒在了那名黑衣仆人的身上,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了一股浓烈的酒臭,惹得围观路人纷纷掩鼻后退。

“你个烂孙!竟敢跑到绿曼罗纱来吃霸王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咋的,还不服!?”矮胖的黑衣仆人立时恼羞成怒,顾不得处理衣服上的污物,便开始对那男子拳打脚踢起来,其余几名仆人也不愿再做看客,一起加入了这场围殴之中。

那男子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抑或是他根本不想还手,只顾趴在地上抱头躲避,却不曾发出一丁点的求饶之声,这反而激起了那几名黑衣仆人的斗志,力道不由得又重了几分。

“呔!住手!”一个高亢的声音突然从人群中传出。

几人闻言,纷纷住手,转身来到声音发出的地方,厉声喝道:“哪个不怕死的?给我滚出来!”

人群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空地上只留下一名牵马的年轻人,年轻人一身青灰色便装,头顶斗笠,背负包裹,再加上那匹栗色高头大马,一看便知,此人将要远行,只是现在城门将闭,他还要出来多管闲事,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几位兄弟,大家都是穷苦人,何故要这般刁难?”年轻人双手抱拳,显得很是客气。

“我劝你小子还是少管闲事!这种白吃白喝之人,就得好好教训教训!”矮胖的黑衣仆人见年轻人还算客气,便也就没有了动手的意思。

“他欠你们多少钱?”年轻人瞥了一眼依旧瘫坐在地上的男子,冷冷问道。

“呦!你和他非亲非故……”

矮胖的黑衣仆人本想讥讽几句,但看见一枚金币已在近前,眼中不由得泛起亮光,“好说,好说,三百五铢,还有我这身衣服……”

“不用找了!”年轻人把金币往矮胖仆人的怀中一丢,便就不再搭理,径直向瘫坐在地上的那名男子走去。

黑衣仆人把金币放在嘴里咬了一下,见是真货,这才心满意足地揣进怀中,带着其他几人返回了绿曼罗纱。

“兄弟,多谢了!改日一定加倍奉还!钱袋若不是被人偷了,我曹琼绝不……”

“我知道,曹都尉不是这样的人!”年轻人轻声打断曹琼。

“你是……”

曹琼一脸狐疑地盯着面前的年轻人,任由他把自己从地上搀扶起来,待年轻人取下斗笠,曹琼这才直呼出对方的名字:“符三!你是三儿!?”

“正是属下!”符三双手一叉,向曹琼行了一礼。

“哎,我早不是什么关都尉了,都是兄弟……”曹琼本想给符三还礼,不成想自己醉酒,脚下虚浮,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好在符三眼疾手快,又将曹琼稳稳的扶住了。

“曹都尉何苦要如此作践自己?”符三看着醉意甚浓的曹琼,无不痛惜地摇了摇头。

曹琼却权当没有听见,一把抓住符三的右腕就往前拽:“走,到哥哥家吃酒去!”

“曹都尉,下次吧,属下急务缠身,就不叨扰了!”符三轻轻一拉,便把正欲前行的曹琼又给拽了回来。

曹琼经此提醒,这才仔细打量起了符三,符三一身轻装便服,显然是要远行办差,待观察片刻后,曹琼这才毫无顾忌地打个酒隔,轻拍符三肩膀道:“不妨事,我家就在城外,等吃完酒,再上路不迟,公家事,不用那么上心!”

“曹都尉,在下确有急务!”符三掰开曹琼的手,一脸焦急地抱拳致歉道。

“事再大,晚饭总得吃吧?先吃酒,再办事,耽误不了!”曹琼不顾符三反对,拉着他就向前走去,符三刚开始还不停推脱,但转念一想,反正自己也要出城,与其在这里和曹琼浪费口舌,还不如就依着他,等出了城,再做打算。

主意一定,符三便搀扶着曹琼,边叙旧,边往城外走去。

“呜——”

曹琼二人还未走出百步,城南突然传来三声号角,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城门即将关闭的警讯,但二人距城门最快也要一刻,只要城门一闭,除非他们拿着甘州府衙颁发的特别文书,否则,谁也休想出去。

曹琼看着远处,无奈地咂巴一下嘴唇道:“完了,回不去了!圣人刚刚在覆袁川取得大捷,最近流民较多,已经提前宵禁好几日了!”

符三亦是满脸焦急,但城中禁止骑马,现在的马匹不但帮不了他,反而还成了他的累赘,沉思一阵后,终是淡淡道:“也罢,上天既然安排我和曹都尉重聚,那今晚,我们就不醉不归!”

曹琼闻言,一脸欣喜,但转即又耷拉下脑袋,愧疚道:“可惜了,若不是钱袋被人偷了,我定请兄弟去绿曼罗纱消遣一番!”

“好!那就绿曼罗纱,我请!”符三用力拍了拍胸口,听动静,金币不少。

“不!今天算我的,和刚才一样,哥哥改日加倍奉还!”

“曹都尉见外了!”

“不说这些,先去吃酒!”

“不醉不归!”

“哈哈哈……”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二人在路人异样的目光中,缓缓向绿曼罗纱走去。

“你们……想……想干嘛!”门侍见二人再次折回,一时弄不明白对方所谓若何,莫不是二人对刚才的事情反悔,特意回来找麻烦的?不由得一阵紧张。

符三冷冷一笑,把马缰绳往门侍胸口一拍,朗声道:“上等客房一间,好酒好菜速速备上!”

门侍也不去接马缰绳,只直愣愣地看着二人,不知所措,符三极不耐烦地摸出钱袋,在门侍面前晃晃道:“怕我付不起钱吗?”

“不……不是……二位爷……里边请,我这就给客官拴马去,给它喂最好的草料……”门侍原以为二人前来闹事,所以不敢轻易接茬,万一自己说错什么,让二人抓到由头,那可就得不偿失了,现在确认二人确要住店,这才变得热情起来。

“你个烂孙,狗眼看人低!”曹琼顺势要去踢那门侍屁股,不料脚下虚浮,失了重心,要不是符三眼疾手快,估计曹琼得摔个大屁墩。

曹琼站稳后,不好意思地拍拍符三肩膀道:“若是以前,我一个能打他们三十个!”

符三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曹琼,没有说话,只顾搀扶着他往绿曼罗纱内走去。

步入大门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巨大的青石照壁,这照壁看上去极其普通,上面只书有一个大大的“福”字,仿佛这里只是一座家常小院,但绕过照壁,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绿曼罗纱共有三进大院,第一进是餐饮聚会之所。过了照壁,便可看到两侧敞开的双层凉亭,凉亭的布置极具异域风情,四周挂满了葡萄藤蔓,藤蔓下已点起盏盏马灯,只是现在还没有彻底见黑,凉亭里的光线依旧昏暗,就在这昏暗的灯光里,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桌,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时不时还有阵阵淫声浪笑传来。

门侍应该把拴马的活计交于了别人,正火急火燎地跑来给曹琼二人带路,二人在门侍的带领下穿过院子,来到了正对大门的一座三层阁楼前,这座阁楼高约三丈,异域风情十足,门匾上书有聚德二字,这便是绿曼罗纱的主宾楼。

门侍冲二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符三刚要入内,却被曹琼拉住了,“这里太吵,咱去后面吃酒!”

门侍立刻会意,转身往旁边一让,曹琼便拽着符三轻车熟路地绕过阁楼,从左侧偏门来到了后面的二进大院。

不知何时,门侍已消失不见,领路之人换成了一位曼妙女子,女子体态丰腴,表情妩媚,有意无意地在符三身上摩挲一下,搞得符三心情很是烦躁,符三忍无可忍,一把推开女子道:“速速安排一个清静房间,我与哥哥只吃酒,不做他事!”

领路女子幽怨地看了曹琼一眼,曹琼拍拍手,呵呵一乐道:“不打紧,我兄弟还没学会怜香惜玉,好酒好菜速速备上再说!”

领路女子轻轻应了一声,赶紧唤来一名内侍交代几句,便就带着二人上了小院尽头的三层阁楼,这座阁楼的结构与前院相差无几,只是装饰粉绿,难免让人有非分之想。因现在并不是绿曼罗纱生意最好的时候,所以阁楼里并不热闹,但过道里却充满了浓烈的脂粉气息,惹得符三连打好几个喷嚏。

领路女子没有了多余动作,走起路来也就快了许多,不到半刻,二人便被带到了三楼最西侧的一间普通客房内。

“这里原是我们东家的居所,后来专门留来会客,装修虽然朴素了点,但却是难得的清净之地,不知二位可还满意?”女子边说边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在北侧的窗前停下,指着窗外的阁楼继续道:“那里便是绿曼罗纱的第三进,西域媚蛇柳琼花就住在那里,这间客房,恰巧就对着柳琼花的居室,运气好的话,二位还可以一饱她的芳容。”

符三对这些毫无兴趣,自顾自地打量着客房的布置,曹琼闻言,迅速赶到窗前张望,然而,现在能看到的却也只有一盏微微闪动的烛光。

房间内没有了浓烈的脂粉气息,这让符三一阵轻松,只见他从身上摸出两枚金币,递给领路女子道:“酒菜速速上来!”

女子扭动腰肢,媚笑着接过金币,突然伸手要去解符三背上的包裹:“在这温柔乡里,客官真的只想喝酒……”

“咣当——”

领路女子突然向后飞去,重重摔在地上。就在她的手刚要触碰到符三包裹的瞬间,符三像触了电一般,左手用力推开女子,右手则紧紧抓住包裹,表情显得极度紧张。

曹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赶紧搀扶起瘫坐在地上的女子,见她并无大碍,这才用责怪的眼神看着符三道:“你神经病啊,人家姑娘招你惹你了!”

符三满脸尴尬,但右手始终没有松开自己的包裹,看着曹琼责备的眼神,符三支支吾吾地回应道:“职业反应……我还以为……她要……”

“取你性命!?我看你是当差当傻了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可能取得了你的性命!?”曹琼边念叨,边冲符三一伸手道:“借一枚金币!”

符三自觉理亏,赶紧从身上摸出一枚金币递去,他知道,曹琼是想给领路女子赔个不是,但曹琼并没有立即给她,而是当众脱起了衣服,这让房间的气氛一度极其尴尬,就连阅人无数的领路女子都是微微一愣。

但这份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曹琼脱去外衫后,便将衣服和金币一起递给那女子道:“金币算是赔罪,这件外衫,明早之前给我洗净熨平,不得有丝毫损伤。”

领路女子妩媚一笑道:“客官放心,区区小事,保证让你满意!”

待领路女子一瘸一拐地离开房间后,符三这才解下包裹,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在床头,待一切收拾停当,这才将曹琼让到屋内的一张方桌前坐下,递过一杯清茶道:“哥哥,如若不弃,兄弟这就去街上给您置办一身新衣。”

曹琼边饮茶边摆摆手道:“不必,这件常服是彩儿亲手缝制的,我穿着很是合身,换了新衣,怕是穿不惯啊!”

符三闻言,表情瞬间凝固,眼中竟流出了几滴泪水:“嫂子死得实在太冤了……”

曹琼闻言也是一阵沉默,捏着茶杯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突然,双手一攥,茶杯已在掌中化为齑粉,和着茶水一起溅满桌面。


曹琼,粟特人,来自康国,因其父母早亡,自幼便是孤儿,刚过十岁,便就踏上这条连接东西方贸易的商路,开始了跑商生涯。

开皇六年,商队在去往大兴城的路上,遭遇吐谷浑游匪的袭击,就在他们即将全军覆没时,附近巡逻的隋军赶了过来,但终究于事无补,整个商队只活下了曹琼一人。

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曹琼瞬时变得孤独无助,最终,他选择参军,成为了一名普通的隋朝士兵,一路跟随隋军并西梁、平南陈、战岭南、伐突厥,十多年来战功赫赫,竟一步步干到了校尉之职。

不知何故,曹琼竟放弃优越的军中职位,主动戍边到河西,在张掖郡城做了一名关都尉,肩负起张掖郡域的治安与城防工作。

曹琼在关都尉的位子上一干就是六年,因其极强的人格魅力,他在张掖郡城的威望极高,不论是与他共事的袍泽兄弟,还是张掖郡城的普通百姓,抑或是远道而来的胡商巨贾,全都对曹琼恭敬有加。

终于,在康国巨贾石儒风的撮合下,曹琼和来自康国的乐手米彩儿喜结连理,结束了三十多年的漂泊生涯,有了属于自己的温馨小家。

米彩儿与曹琼出身相近,命运亦是多舛。

几年前,她和妹妹跟随一支康国商队前来中原谋生,很不幸,商队在途中遭遇劫匪,妹妹自此与她失散,生死未知。

几经周转,米彩儿被康国巨贾石儒风收留,凭借其精湛的康国伎技艺,米彩儿很快便征服石儒风,成为石儒风府上的上等客卿,每有宴会,米彩儿必定压轴登场,为石儒风挣足面子,渐渐地,石儒风也就对米彩儿喜爱有加,视他为干女儿一般。

曹琼与米彩儿相识于一场宴会之上,这场宴会是石儒风为孙子举办的生日宴,曹琼作为关都尉,亦被邀请在列。

宴会上,米彩儿依旧压轴登场,并博得满堂喝彩,石儒风见米彩儿年纪已然不小,一心想为她寻找一个好的归宿,故趁着这次宾朋满座,酒兴上头,竟现场玩起了抛绣球招亲的游戏。   宴会现场,不是富商巨贾,就是达官显贵,不论谁被选中,对米彩儿来说,都是一个不错的归宿。石儒风将米彩儿视为己出,做妾根本不允,现场筛选一遍后,满足条件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曹琼本就是看个热闹,并不想参加这场玩闹,但他却被郡丞刘蹇之给强行推了上去。

米彩儿早就注意到了曹琼的推脱,觉得他与那些垂涎自己美色之人格外不同,便就在抛绣球时故意偏袒曹琼,曹琼也就轻而易举地夺得了绣球。况且,曹琼有黄门侍郎裴矩做证婚人,这让石儒风更觉有面,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曹琼和米彩儿均来自康国,且命运相仿,二人一经接触,顿觉相见恨晚,世间事就是这么奇妙,缘分到时,千里亦如面前,两人自此坠入爱河,双宿双栖。

二人完婚后不久,石儒风突然暴毙,长子石凯立即撤走河西的所有生意,举家迁回康国,坊间有传言说是石凯弑父夺财,也有说是遭了西域商会的暗算,但都查无根据,不了了之。

石儒风与米彩儿虽无父女之实,却有父女之情,石儒风的死,对米彩儿打击很大,她因此产生隐退之意,想要远离这市井繁华,不再为他人献伎。曹琼非常支持米彩儿的决定,一举卖掉城中宅院,在郡城西南方向的彩色丘陵旁购置了一套农家小院,以作二人的起居之所。

然而,天并不遂人愿,就在米彩儿准备做完最后一场表演,自此隐居小院时,一场不幸不期而至……

曹琼一举将康子恒击杀,并背负数十条人命,按照大业律法,曹琼已然犯下死罪,但曹琼多年积攒下的人脉,致求情者无数,甚至连康老和都递交了求情表章。

这一变故,让案情瞬时发生反转。

一则,康子恒是河西四郡众人皆知的恶霸,曹琼此举也算是为民除害;

二则,康子恒及狼卫均不属隋籍,故他们的合法权益并不受大业律法保护,曹琼的案件顶多算做外交事件,可大可小。

而现在,连当事人的父亲都已出面求情,甘州府衙岂能不卖这个人情?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曹琼最终被革官罢职,下狱一年,永世都不得为官!

“当,当,当……”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房间的沉默,几名侍女提着餐盒鱼贯而入,在对茶杯碎末进行简单清理后,方桌上很快摆满了各式菜肴,有西域的胡饼羊肉,也有中原的蒜子肥牛,最关键的,便是方桌下的那几坛好酒,让二人垂涎欲滴。

二人话不多说,抓起酒坛就连干三碗,心里的阴霾也随烈酒下肚被迅速冲散,心情瞬间好了许多。二人一年多未见,心里存着说不完的话,便借着酒劲开始了久违的寒暄,半个时辰不到,饭桌上便已风卷残云,所剩无几,二人亦是红霞满面,有些微醉。

曹琼正拿着一根羊骨啃得津津有味,符三则神秘兮兮地跑去关好门窗,冲曹琼低声道:“曹都尉……”

“说多少遍了,我早不是什么关都尉了,叫哥哥!”曹琼的嘴里塞满食物,含含糊糊地打断符三。

符三把脑袋又往曹琼身前凑了凑,继续低声道:“哥哥,你知道我现在在为谁卖命吗?”

曹琼头也不抬地继续啃着羊骨,并没有发现符三的异样,“看得出来,你小子已经不是官差了,赚这么多钱,应该是个大主顾吧!总不是……想拉上哥哥一起干吧?!”

“兄弟确实有这个想法,就怕哥哥不肯啊!”符三见曹琼道破了自己的心思,表情轻松了许多。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谁和钱过不去啊,你说来听听,看值不值得我走上一遭。”曹琼停止和羊骨的较劲,饶有兴致地盯着符三。

“吐谷浑!”符三说得很轻。

“啊?!”曹琼把羊骨往桌上一丢,满脸诧异地盯着符三道:“你……投靠吐谷浑?!这是变节,是杀头的大罪!”

“嘘,哥哥小点声……你可能忘了,我本来就是吐浑人,算不上变节!”符三对曹琼的反应一点都不意外,只是示意他压低声音,以防隔墙有耳。

曹琼这才想起,符三家住西海郡,是土生土长地吐浑人,自曹琼担任关都尉起,符三便一直跟随着他,那时的吐谷浑已经臣服大隋,所以吐浑人来隋朝当差,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现在,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随着吐谷浑的不断壮大,他们的伏允可汗有了新的想法,对隋朝的外交政策也渐渐变得强硬起来,这让隋帝杨广很是不悦,准备给吐谷浑一点颜色看看,便让裴矩去游说铁勒部,暗中对吐谷浑实施偷袭,最终在隋军和铁勒部的双重夹击下,吐谷浑大败而归。

吐谷浑并没有因此臣服,依旧在伺机顽抗,杨广龙颜大怒,亲率三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就在八天前,隋军在西平城附近痛击吐谷浑,最终在覆袁山一带的一个狭长峡谷内大获全胜,数十万吐谷浑士兵归降大隋,伏允可汗则带着残部向西逃遁而去。

在如此敏感时刻,符三要归化自己加入吐谷浑,曹琼凭借多年的关都尉经验,顿觉此事并不简单,但他早已不是关都尉,不论是隋朝危亡,还是百姓遭殃,这都与他曹琼毫不相干,他只愿无忧无虑地度过余生,和冤死的亡妻早日重聚。

曹琼虽有疑虑,但并不想深究:“三儿,不管你在干什么,我不想听,我也不想知道,一切就此打住,我俩今日只喝酒!”

曹琼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符三也赶紧举碗奉陪,但他并不甘心,放下酒碗,又试探性地问道:“哥哥,你一个胡人,就真的愿意为大隋朝廷卖命?”

曹琼闻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现在不为任何人卖命,隋朝也好,康国也罢,都已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想为自己好好活着,像这样每天喝点小酒,听个小曲……挺滋润的……活了三十多年,现在才知道,这他娘的才叫生活!哈哈哈……”

曹琼虽回的坦荡,但符三亦能听出他口气中的那丝苦闷,遂皮笑肉不笑地跟着附和了几声,酝酿一会儿后,又换个话题继续追问道:“哥哥,裴侍郎断你前程,送你入狱,难道你就不想报仇吗?”

曹琼的笑声戛然而止,端起酒碗猛灌一口后,轻叹道:“三儿,你也不用拿这件事来激我,彩儿的仇我已报了,至于其他人,我也不想再追究什么,至于革职下狱,那已是裴侍郎能给我的最好结果,我现在只想图个清静,不想再搅入这些乱七八糟的纷争之中……对了,我被革职,关都尉应该非你莫属,这咋还变节到吐谷浑那边去了?”

经此一问,符三的表情开始变得愤慨起来:“哥哥,你有所不知,你走后,我也觉得关都尉非我莫属,可谁知,郡守收了他人好处,把关都尉安排给了别人。你被下狱,我就已萌生退意,经此一事,心中更觉愤懑,一时气不过,就……”

“撂挑子走了?”曹琼淡淡的补充了一句。

符三没有辩解,他本想再抱怨几句,曹琼却开口道:“蔡郡守不是那样的人,他既然这么做,自然有他这么做的道理,这不应该成为你自我放弃的理由!以前的郡城守护者,现在却要与郡城为敌,这着实让人可惜……”

符三听着曹琼的絮叨,脸上渐渐流露出了失望之情,他非常清楚这位前任上司的秉性,只要是他不想干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但这次却例外了,符三的失望并没有持续太久,曹琼突然话锋一转道:“当然,我对吐谷浑也谈不上什么怨恨,如果干点小活,赚几个酒钱,也还是可以的。”

符三闻言,立时转忧为喜,拍着胸脯保证道:“只要哥哥愿意,我可以把你引荐给大相国,保哥哥后半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可别,大富贵必有大风险,我只想赚几个酒钱,聊此余生罢了!”曹琼本也是客套几句,不想扫了符三的兴,没想到符三越发起劲,便赶紧制止了口沫横飞的符三。

“不急,不急,哥哥答应了就好,其他事情可以慢慢来,现在正是吐谷浑最困难的时刻,我们急缺像哥哥这样的人才,我完全信任哥哥的能力,哥哥定能助吐谷浑绝地反击!明日一早,我就带哥哥去见大相国!兄弟我先干为敬!”符三并没有去端桌上的酒碗,而是捞起酒坛猛灌起来。

曹琼还没来得及制止,半坛酒便已喝干,符三把酒坛往地上重重一跺,抹着嘴巴直喊痛快,可第三个痛快还没有出口,整个人便已向下倒去,瘫软在饭桌之下。

曹琼苦笑一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符三弄到床榻之上,曹琼因长时间酗酒,身体本就虚浮,等把一切收拾停当,他早已累的气喘吁吁,只得倚靠在床柱上大口喘着粗气。

无意间,曹琼的脚踢到了一只软绵绵的东西,一低头才发现,刚刚安顿符三时,不小心把他的包裹弄到了地上,但曹琼并没有立刻去捡,而是看着它若有所思……

多年的关都尉任职经验,让曹琼的思维不自觉地活跃起来,自今日见到符三起,他就有意无意地护着这只包裹,生怕被别人碰到,而刚刚那位领路女子,更是激起了他强烈的反应,这说明,这个包裹非同寻常!

曹琼回头看了看正鼾声如雷的符三,身体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曾经最好的兄弟,关都尉最有力的继承者,现在张口闭口就是吐谷浑大相国……那说明,符三在吐浑军中肯定身居要职,而在如此敏感的时间点上,符三又极力想要归化自己,那说明,吐谷浑正在谋划什么大事,而现在,正是他们的用人之际!

曹琼不敢再去细想,但多年的职业习惯还是让他禁不住往下推理起来……

符三曾是张掖郡城的武侯领队,对张掖郡城的安防了如指掌,当此两军交战之际,他突然出现在此处,到底意欲何为?

细作!?

线人!?

暗桩!?

还是另有谋划!?

也许,答案就藏在这包裹之中……


曹琼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捡起包裹,但他并没有立即打开,因为他还没有做好揭开谜底的准备……

此时的曹琼百爪挠心!

郡城安危已与他毫无关系,而兄弟情谊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倘若自己知道太多,还能否像现在这样超然世外,泰然处之?

曹琼不知道!

曹琼的内心虽还在激烈斗争,但双手却不自觉地伸向了包裹的封口,就在包裹封口即将被打开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琴声,把曹琼从朦胧的意识中硬生生给拽了回来,曹琼自诽几句,赶紧把包裹扔回床榻,逃离开来。

琴声来自绿曼罗纱第三进的那座阁楼,也就是西域媚蛇柳琼花的居所,曹琼在窗前张望片刻,索性搬来一把椅子,倒上一杯西域葡萄酒,开始欣赏起了这幅离自己即近又远的美景。 不远处的灯光虽然朦胧,但透过薄薄的窗纱,依旧可以看到一名身姿傲人的女子正端坐在窗前静静抚琴,琴声犹如展翅欲飞的蝴蝶,扑腾着它那灵动的翅膀,忽远忽近,又好像塞外悠远的天空,沉淀着清澄的光芒,忽明忽暗……

关键是,曹琼再也不用和那只包裹较劲了,竟瘫坐在木椅中渐渐睡去……

“咣当……”

装有葡萄酒的杯子突然掉落在地,余酒洒的到处都是,曹琼摇摇昏昏沉沉的脑袋,感觉头痛欲裂。而现在,对面阁楼的灯早已熄灭,说明时间已然不早,但曹琼依旧能够听到阁楼内时隐时现的嘈杂,和一些不可描述的摩挲声……

曹琼伸个懒腰,缓步来到桌前,顺手又倒上半杯葡萄酒,一口还未及下肚,便又停了下来,因为符三的包裹再次映入他的眼睑。不知何时,刚才被曹琼解开大半的封口,现已被夜风吹了开来,一张折叠工整的麻纸从中露出一角。曹琼的喉头不自觉地动了几下,从麻纸上透出的墨迹来看,这应该是一幅施画潦草的地图,当此两军交战之际,符三冒险来到张掖郡城,难道就是为了取得这张地图?

然,吐谷浑大势已去,伏允可汗也早已带残部向西远遁,那他们要这张地图到底意欲何为?一连串的疑问在曹琼脑海中迅速展开……

“与我何干!”

曹琼暗诽一句,不想去管这与自己毫无关系之事,但他的腿却不由自主地向床边挪去。曹琼看看熟睡的符三,又看看那片露出一角的麻纸,犹豫片刻后,终是将手小心翼翼地伸向了包裹。

曹琼迅速闪到房间一角,见符三毫无反应,这才小心翼翼地展开麻纸,借着烛光仔细察看起来。

南城官市施工坊图!

此图并非官方所制,应该是有人照着原图仿画的,画工虽然粗糙,但图却画得非常详细,连地下排水系统都细致入微。

曹琼越看,越觉心惊!

黑水互市本是西域胡商在张掖郡城的首选交易点,但它毕竟是民间自发组织,难显朝廷恩威,裴矩为了重整商路,促成更大的商业贸易,遂上书杨广,在黑水互市的正对面,建设了一座正统官市,因它地处黑水互市的南侧,故暂称南城官市,正式命名要等开市时才会揭晓。而现在,南城官市已进入最后的开市筹备阶段。

这张图,正是符三来此的目的!

吐谷浑刚刚折戟十万大军,张掖郡又与西海郡隔着天险祁连山,吐浑大军是绝不可能到达此处的,他们处心积虑地拿到这张施工坊图,到底意欲何为!?

报复?! 破坏?! 袭击?!

一连串可怕的想法,迅速在曹琼脑海中闪过,而在南城官市即将开市的紧要关头,一切假设,又都看上去是那么的无可辩驳。

符三一个翻身,惊醒了正在沉思的曹琼,曹琼赶紧收好麻纸,蹑手蹑脚地又将其放回了原位,顺便还在包裹中翻找片刻,里面除了一些出远门必备的必需品,并没有什么特别发现。 曹琼系好包裹,顺势在符三身旁躺下,今天喝了大半日的酒,现在确实有些困意,但曹琼却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睡。

曹琼看着熟睡的符三,心中一阵惆怅,符三曾经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得力干将,警觉性绝对不差,但今日却睡得如此死沉,只能说明,他对曹琼是完全信任的。

曹琼苦笑着将目光移到天花板上,若有所思。

如果符三没有拉拢曹琼,如果曹琼没有看到那张麻纸,那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老友重聚,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管!?郡城安危已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即便他去报官,又有几人能真的信他?况且,自己也不愿再和过去沾染太多因果。

不管!?多年的关都尉任职经验又让他放心不下!

南城官市开市之日,会有十余名西域邦国的使臣前来朝贺,先不论这些邻邦贵胄,届时,官市内肯定挤满了前来凑热闹的普通民众,稍有动乱,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而现在,他们要的可是整个南城官市的施工坊图,这一点都不像稍有动乱的架势……

突然,符三大咧咧地翻了一个身,他的胸前竟露出一封信笺,曹琼一骨碌爬起,看着露出一角的信笺愣怔半晌,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将信笺抽了出来。

这封信笺看上去很是普通,封口也没有做特殊处理,曹琼没费什么功夫,便将信笺拆了开来。这封信全部用吐浑文书写,末尾还盖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印信,曹琼与符三一向交好,听懂吐浑话并没有任何障碍,但他对吐浑文却是一知半解。曹琼看了半晌,也只看明白了“计划”、“南城”、“荣耀”之类的简单词汇,对整个信件的内容始终无法猜透,末了,只得将信笺原样折好,又小心翼翼地放回符三胸前。

曹琼看着符三,心中一阵惆怅,符三不过是利用原有关系网,前来郡城搜集情报的暗桩,他的背后还有多少人?他们到底在策划着多大的阴谋?曹琼根本不敢想象。

即便他现在制止了符三,但他能制止符三背后的人吗?他能凭一己之力破坏对方的袭击计划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与我何干!甘州署衙都是吃干饭的吗!我一个平头老百姓,管他作甚……”

曹琼在心中不停嘀咕着,最后索性闭眼,侧过身强行让自己入睡,但他的呼吸,却久久不能平静。

半刻后,曹琼猛然睁眼,瞬间从床上弹坐起来。

这里可是河西最有名的风月场,夜越深,应该越有生气,而现在,四周却静得出奇,静得可怕,曹琼一直在思考符三背后的阴谋,竟一时没有觉察。

曹琼聆听片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推着还在熟睡的符三道:“三儿,快醒醒,我们被官兵包围了!”

符三从床上弹坐起来,只稍作分辨,便将手伸向怀中,曹琼还不及明白符三意图,房门便被几块盾牌硬生生砸开了,与此同时,符三从怀中摸出那封信笺,迅速揉做一团,塞入口中。

曹琼已顾不上许多,凭借他多年的从军经历,他知道对方都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他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遂拽起床上的被褥,用力向门口抛去,顷刻间,弩箭便雨点般向他们射来,若不是有被褥的阻挡,他两中箭在所难免。

曹琼借这喘息之机,一翻身闪到饭桌前,然后将饭桌一掀,身体迅速往下一缩,牢牢将方桌挡在了自己身前,这才将将几个弹指,方桌正面便被钉上了几十支弩箭。

符三业已借着这个间隙,迅速翻身下床,连滚带爬地向曹琼这边靠来,只是他的手中,还不忘抓着那只包裹。

曹琼将饭桌立起,又往前推进了几米,以减少弩箭覆盖的范围,为符三争取更多时间,但符三却并不着急往这边靠拢,而是抓起滚落在地的油灯,开始烧起了那张麻纸,待麻纸烧得差不多后,这才向曹琼身边靠来。

“你跳窗走,我来掩护!”曹琼气喘吁吁地冲符三大声喊道。

“不行,我不能连累你……”

“别废话,来不及了!我知道他们是冲你来的,但我不想知道为什么,我只希望你赶紧离开这里,好好活着!”曹琼见弩箭射来的数量已开始减少,知道对方马上要发动总攻,遂显得异常紧张。

“哥哥,我……”

“我对你们的事本就一无所知,这些都是张掖折冲府的人,他们不会为难我的!快走……”

“噗——”

曹琼的话还不及说完,弩箭的攻击便已停止,不知何时,从弓箭手背后闪出了十多名手持长矛的士兵,对着饭桌就是一顿猛刺,居然有长矛已经刺穿饭桌,露出了寒光闪闪的矛尖。

“伏低不杀!伏低不杀!” 士兵们在不停攻击的同时,警告声也一浪高过一浪。

曹琼不敢有丝毫怠慢,话还不及说完,便举起方桌与长矛士兵对峙起来,符三见形势越发危急,本想冲上去协助曹琼,但脚才刚刚迈出一步,便又迅速收了回来,最终一咬牙,一跺脚,冲曹琼双手抱拳道:“哥哥,兄弟今日确有急务,救命之恩,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废什么话!赶紧滚!”曹琼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符三再作一揖,迅速向窗边靠去,只往下瞄了一眼,便立即翻身而出,就在他翻出窗户的刹那,弩箭又雨点般向窗前射来,窗樘上的弩箭瞬间钉得密密麻麻。

曹琼见符三已经逃走,手上的力道不由松了许多,若是从前,曹琼少说也能和这班人周旋两刻,但现在,他的气血早已被烈酒掏空,这才几个回合,便已感觉力不从心,支持不住。

“伏低不杀!伏低不杀!”进攻士兵依旧在高声警告。

曹琼苦笑一声,用尽浑身力气将饭桌往前一推,整个人趴在地上放弃了抵抗,曹琼毫无悬念地被数十名士兵迅速控制,然后从地上硬生生给驾了起来。

曹琼被迫跪倒在地,双手被两名士兵紧紧钳住,脖颈上业已架起了数把钢刀,一名士兵用力将头发向后一拽,强行将曹琼的脑袋拉到向上仰起,但曹琼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反而显得一脸释然。

“曹都尉?”一名士兵突然惊呼出来,引得数名士兵迅速前来围观,曹琼也不说话,看着众人一阵傻乐。

“都他娘干什么呢!还不给我抓紧搜!”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入,那几名聚拢过来的士兵闻言迅速散开,各自在屋内开始翻箱倒柜起来。

曹琼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武将正站在门口环视屋内,这是一张典型的中原人面孔,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他身穿一套轻质玄甲,内着一身暗红色内衫,身姿挺拔,仪表端庄,颇有几分文人气质,若不是铠甲着身钢刀横立,谁又能想到,他竟是一名武将!曹琼对这身行头很是熟悉,因为这就是他曾经的官服,此人的身份,不用问,他也能猜出个大概。

一名士兵小步跑去,在那名年轻武将的耳边低语了几句,武将眉头一挑,似是有些惊讶,这才将注意力集中到曹琼身上。那武将也不说话,像发现了一片新大陆似的上下打量着曹琼,只看得曹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曹琼被看得烦了,冷笑一声道:“我若猜得不错,阁下就是新任关都尉吧?!”

那武将微微一笑,盯着曹琼看了半晌,最后才淡淡说道:“鄙人韩天虎,久闻曹都尉大名,没想到初次见面,竟会是如此场合。”

“哈哈哈……我想韩都尉肯定是搞错了,这绝对是一场误会,我来此就是喝个花酒,寻个乐子,犯不着这么大阵仗……”

“哼!误会!?你当我这个关都尉是吃素的吗?你们的事,我都已经盯了好几天了,我等的就是今日!”韩天虎冷笑一声,打断了曹琼的辩解。

“我真是清白的,现在除了喝酒,啥也不会……”

“少废话!带回去,慢慢审!”

韩天虎虽态度坚决,但缚着曹琼的士兵,似乎对曹琼很是敬畏,自知道他的身份后,手上的力道便不由得松了几分,现在只象征性地将曹琼手臂反钳,并无用力,而曹琼似乎也很配合,并没有因此想过挣脱。

“你们在干什么?!他可是朝廷重犯,人要是跑了,我砍了你们!”韩天虎见状,立时火冒三丈,冲着其中一名士兵的臂膀就是一拳,直打得那人轻哼一声,赶紧将曹琼牢牢钳住,另一人也不敢怠慢,手上力道徒增,让原本还站立笔直的曹琼,瞬间向前鞠了一躬。

曹琼冷笑一声,抬头盯着韩天虎道:“小白脸,带我去见裴侍郎!”

“裴侍郎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韩天虎气急败坏,揪住曹琼的头发用力向后拽去,只希望能从曹琼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的哀求。

“我就想问问裴侍郎,他放着符三不用,干嘛非要用你这只丧家之犬!呸……”曹琼非但没有如韩天虎的意,言毕还冲着他的脸庞啐了一口。

士兵们对曹琼的态度,早已让韩天虎极度不爽,他本想当着大家的面杀杀曹琼威风,以树立自己威信,不承想,现在反被曹琼当众羞辱,不由得满面涨红,青筋暴突,随着一声闷响,韩天虎一拳砸在了曹琼的面门之上。

曹琼反应不及,闷哼一声,竟然昏死了过去……


一阵清凉扑面而来,曹琼的意识也瞬间恢复,他试探着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并没有被缚。

恍惚间,曹琼忽觉有一股热气迎面扑来,遂强行睁眼,定睛往前去看。这才发现,一张清秀的面孔距离自己不过二尺,此时正端着一盏茶碗,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此人不是韩天虎,又能是谁!?

“你个烂孙!下手真狠,我他娘的弄死你!”曹琼一看清对方面容,便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将其掀翻在地,拳头雨点般招呼起来。

韩天虎反应不及,一时吃亏不小,但曹琼早已大不如前,韩天虎只用了十多个弹指便就扭转颓势,和曹琼打了个平分秋色,陷入到一场持久的角力之中。

“都给我住手!想打架上校场上去,裴侍郎面前不得造次!”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在屋内响起,二人闻声,瞬间停手,但曹琼还是趁韩天虎愣神之际,在他胸口重重地击了一拳。

“韩都尉,退下!”这个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叫停了正欲反击的韩天虎,韩天虎无奈地长叹一声,捂着胸口乖乖退了开来。

曹琼用力搓了搓脸,以让自己更加清醒,当他看清屋内的众人后,仿佛受了电击一般,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除了韩天虎,屋内还有三人,曹琼自是全都认得,刚刚说话的那位便是郡丞刘蹇之,他有着一张让人永远都生不起气的脸,眉清目秀、肤白唇红、姿仪优美、极具涵养,嘴角永远挂着一抹迷人的微笑,一看便能融人心田。

刘蹇之有一个特殊技能,那便是饮酒三石而不醉,所以,他的腰间时刻都挂着一只酒壶,曹琼看见酒壶,就像看见宝贝一般,上来就要抢夺。

“曾经的郡城之鹰,现在竟变得如此颓废,真是可悲啊!”

这个威严的声音来自一位上座的老者,他须发虽然花白,但身体却依旧健硕,他就是黄门侍郎裴矩,而在裴矩身旁,还端坐着一名中年官员,曹琼同样认得,他就是郡守蔡墨。

曹琼闻声,稍有收敛,冲上座二人一叉手道:“黄侍郎,蔡郡守,曹琼有礼了!”

裴矩眉头一挑,没做任何回应,刘蹇之见状,赶紧摘下腰间酒壶,笑盈盈递给曹琼道:“曹都尉,难道你就不想为今晚的事辩驳几句?”

曹琼的身体虽大不如前,但脑子并没有坏掉,自他看清屋内情形,便已大致猜出众人来此的目的,索性不去着急,只慢悠悠地灌起酒来,烈酒如同一根火线般滑过胸膛,流入胃中,激的曹琼忍不住一个哆嗦,但口中则不停地大赞好酒。

几口烈酒下肚,曹琼顿觉精神大好,这才开始有条不紊地讲起了前夜之事,只是他刻意隐去了南城官市坊图那段,以及自己推理出来的南城官市危机,在没有弄清楚对方的意图前,曹琼不能主动将符三置于死地……

曹琼言毕,又拿起酒壶猛灌几口,仿佛喝过这顿,以后就没有酒喝了似的。

刘蹇之并没有对曹琼的叙述提出任何质疑,只斟字酌句道:“符三是你的老部下,在此关口,你俩同居一室,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不知他有没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

“我二人一年多未见,饮酒叙旧而已,能聊些什么……怎么?符三有事?”曹琼明知故问。

“扯淡!你能不知道他是干嘛的?那为啥还要掩护他跳窗逃跑!?”韩天虎一脸狰狞地质问道。

“韩……韩都尉是吧?咱这活计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得罪几个浪荡子或者西域胡商,这都是常有之事,难不成,你一遇到袭击,就撇下兄弟自己先跑?”曹琼瞪着韩天虎,满脸讥笑。

刘蹇之冲正欲动怒的韩天虎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据我们多日来的侦查发现,张掖郡城可能要遭遇一场浩劫,昨日我们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只待符三伏法,不成想,曹都尉竟意外搅入其中,我们只能暂缓收网,静观其变……我们业已查明,此事与曹都尉绝无半点干系!只是现在线索中断,无从知晓对方的真实目的,曹都尉是曾经的郡城之鹰,破案无数,威名远播,故想请曹都尉助我们一臂之力,以保郡城百姓平安。”

曹琼眼珠嘟噜一转,原来对方是有求于自己,心中的石头瞬间落下大半,这才正正身形,斜眼瞅了一眼韩天虎道:“你们不是有韩都尉吗?我一介草民,能作甚啊?!”

韩天虎一脸阴沉,但又不敢动怒,只悻悻说道:“符三是你的老部下,我审了他好几个时辰,怎么都撬不开他的嘴,最后连郡守和裴侍郎都出面了,但他只要求见你!”

符三被捕了!

这是曹琼始料不及的结果,但他并没有形表于色,而是一脸吃惊地看着刘蹇之道:“符三到底犯了什么事?就是让我帮你,你总得让我知道为什么吧?”

刘蹇之看了一眼裴矩,见裴矩没有任何表示,便继续开口道:“据我们暗桩回报,最近有一股吐浑势力已渗透进我张掖郡,准备伺机大搞破坏。一接到线报,我们便迅速布防,展开暗中侦查。终于,通过一些零星线索,抓住了符三这条线,在对昨日与符三交易的工吏突审后,我们断定,他们袭击的目标应该是南城官市。但南城官市开市在即,发至各国的请柬均已到达,部分国使已在来此的路上,变更开市日期已不可能,可我们对他们的计划却还一无所知,符三俨然成了我们唯一的突破口,时间紧迫,我们不容有失……”

“这与我何干!?”曹琼懒洋洋地抿了一口酒,显得事不关己。

“只要你能破案,我可以保住符三性命!”一直沉默不语的裴矩突然开口道。

听闻此言,众人都是一惊,但转即又都明白过来,此时的曹琼早已物是人非,责任和荣誉肯定对他无感,金钱和利益也不一定能够引起他的兴趣,那对他有用的也许只有一条,那便是兄弟情义。

姜,还是老的辣!

曹琼大咧咧地把嘴巴上的酒渍抹干,冲裴矩一拱手道:“裴侍郎,草民今日正要找你解惑,还请不吝赐教!”

“但说无妨!”见曹琼没有正面回答自己,裴矩身体微倾,显得饶有兴趣。

“符三跟随草民数载,武艺、胆识、能力、威望俱在,想必裴侍郎也早有耳闻,草民入狱后,符三本应是继任关都尉的最佳人选,为何最终选了别人?若没有当日的落井下石,岂会有今日之麻烦!”曹琼毫不遮掩。

“放肆!”面对曹琼的咄咄逼人,郡守蔡墨率先坐不住了,因为郡城官员的人事任命,他最有发言权,曹琼这分明是在质疑他的渎职。

裴矩冲蔡墨摆摆手,示意他少安毋躁:“新任关都尉的任命,老夫也有参与,符三是好,可他偏偏是个吐浑人,那时的伏允可汗已表现出不臣之心,我们绝不能拿郡城安危来赌一个人的忠诚,因为人心是经不住考验的!而韩都尉不同,他是土生土长的河西人,又在敦煌军中任参军数载,他虽对郡城安防缺乏经验,但安全之事总要安全之人来做,才更妥当。”

“任命符三为关都尉,你就能保证他不变节吗!?”蔡墨适时地补充一句,以示当时的明智之举。

曹琼没有辩驳,因为他知道,任何事都经不起假设,尤其是这种带入主观判断的假设,如若辩驳,势必会陷入无休无止的争论之中。曹琼略一沉思,突然伸出一根手指道:“外加一百金币!”

曹琼的要求,超出了所有人预料,韩天虎甚至露出了鄙夷的神情,而裴矩的回应,更是让众人大跌眼镜:“五百金币!把他们一网打尽!”

曹琼闻言,也是一愣。

符三落入朝廷之手,若无裴矩保释,注定难逃一死,而曹琼向裴矩讨要金币,并不是真的贪财,如果自己想要救下符三,唯一的办法就是欺骗符三,从他口中探得蛛丝马迹,从而毁灭他们的全盘计划!而事后,若符三知道了实情,定会永远的记恨自己,曹琼只望奉上百金,保符三远离这是非之地,或许能让他心安一些。

曹琼本就是随口一说,想为兄弟争取更多利益,没想到,裴矩竟能出到如此高价。

高回报定有高风险,曹琼看着裴矩狡黠的目光,顿觉此事并不简单,遂试探道:“符三那里我可以去审,但我也不能保证,他提供的线索就一定具有价值,说不定,他就是一个小喽啰,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所以我才会花重金请曹都尉出山!曾经的郡城之鹰,透过再小的蛛丝马迹,也能摸出大鱼!”裴矩捋着山羊胡,满脸堆笑,这种事他最怕曹琼没要求,只要有要求,事便成了一半。

“可我一介草民,除了喝酒,啥也不会……”

裴矩看着一脸贱笑的曹琼会心地笑了,他知道,曹琼这是在向他索要权力,若调不动一兵一卒,查案定会处处受阻,遂从身上摸出一块玉牌,向东南方一拱手道:“这是圣人恩赐给微臣的黄门令,见此牌如见圣人,别说是张掖郡,即便是整个河西,你都可以横行无忌!”

圣人之物,曹琼哪里敢接,赶紧趴在地上山呼万岁,末了,才起身向裴矩一拱手道:“裴侍郎说笑了,几个小毛贼哪用得着这个排场,只要有裴侍郎这句话就够了……”

曹琼很是明白,自己是戴罪之身,已被判永世为农,裴矩不过是拿圣人出来压他,怎么可能会真的给自己许诺权力?万一出事,谁来担责?

这事办得好,与曹琼无关!

这事办不好,与朝廷无关!

活得干,名休想,这就是曹琼的现实处境,因为他必须救下符三!

“韩都尉会全力配合你,唯你马首是瞻!”裴矩适时给曹琼递了一枣。

曹琼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遂拱手领命道:“定当不辱使命!”

裴矩和曹琼又简单寒暄几句,便带着蔡墨先行离开了,而一旁的韩天虎早已脸绿如漆,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整个人都蔫了!一个正统的关都尉,却要听从一个登徒子的差遣,换做谁,心中都不会好受。

曹琼却权当没有看见,扬起酒壶冲刘蹇之摇摇道:“蹇之兄,酒壶借我一用!”

“大家都是好酒之人,曹都尉如若不弃,就赠与你了!”刘蹇之一拱手,说得甚是豪爽。

“恭敬不如从命!”曹琼冲刘蹇之一叉手,算是聊表谢意,随即他又转向韩天虎,满脸堆笑道:“韩都尉,烦请前面带路,我们这就去会会符三!”

韩天虎虽不情愿,但也不敢怠慢,曹琼也算是在帮他解围,如果破不了案,韩天虎便是朝廷的那只替罪羊。

韩天虎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让曹琼先行,曹琼呵呵一乐,也不管韩天虎愿不愿意,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强行拉着他就往屋外走去。

曹琼对甘州府衙的地形了如指掌,根本无需韩天虎带路,但他想办成此事,必须要照顾到这位正统关都尉的感受,期间若出现任何差池,线索断了事小,若让符三丢了性命,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曹琼尽弃前嫌,一路都在与韩天虎套着近乎,但韩天虎却一直冷脸相对,似乎很难迈过心中的那道坎。

当太阳跳出地平线时,二人也正好来到了地牢之前。

突然,地牢内传来一阵惨烈的叫声,曹琼心头一紧,脚步不由得快了几分,韩天虎冷哼一声,赶紧挪动脚步追了上去。

“都给我滚出去!”曹琼踹开地牢大门,冲着里面就是一声怒吼。

地牢内一共五人,两名卫兵正在门前站岗,另两名士兵正光着膀子对符三用刑,此时,他们手中的烙铁还在不停冒着青烟,地牢内充满了一股肉被烧焦的煳味,五人都被曹琼的怒吼震住了,就连符三都忘记疼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曹琼。

“地牢重地,擅入者死!”守卫终于反应过来,两把钢刀立时抵到曹琼胸前,若曹琼还敢往前一步,钢刀恐怕就要穿胸而过。

“都退下吧!”韩天虎从曹琼身后闪出,冲四名士兵摆了摆手,四名士兵立刻解除戒备,依次退了出去。

“韩都尉,请你也出去!”曹琼盯着韩天虎,说得毫不客气。韩天虎却丝毫未动,意思很是明确,他就是来监督曹琼审案的。

“请你离开!”曹琼再次催促道。

“不可能!裴侍郎相信你,我韩天虎可不相信你!这案子要出了什么岔子,被问罪的可是我,不是你!”韩天虎直勾勾地盯着曹琼,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

“那行,你自己审吧,我曹琼不伺候了!”曹琼言毕,径直往地牢外走去。

这让韩天虎一下子慌了神,他审了符三一夜,终是毫无收获,而符三当着裴矩的面,点名要见曹琼,裴矩好不容易说服曹琼来见,若曹琼就这么走了,裴矩那里可没法交代,关键是,曹琼这也算为自己解围,不论曹琼有何盘算,试一试总归没错,遂一把拉住曹琼的胳膊道:“好,我走!但别想糊弄我,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曹琼没有多言,只做了个请的手势,韩天虎冷哼一声,闷闷不乐地离开了。韩天虎刚出地牢,曹琼便立即闩好门栓,还特意找来两根刑棍,将牢门抵了个结结实实。

“三儿,你受苦了!”曹琼将极度虚弱的符三从刑架上弄了下来,并把他搀扶到地牢角落靠墙坐好。

“哥哥……他们让你来审我?”符三盯着曹琼,说得有气无力。

“嗯!”曹琼毫不掩饰,在给符三喂了一口酒后,继续说道:“三儿,你们是谁?你们想要干什么?这都与我无关,真出了事,怎么算也算不到我的头上。我答应他们,无非是想让兄弟你少受点罪,等我在这里拖上他一两个时辰,然后随便编点无关紧要的故事说与他们,他们也奈何不了我。”

“连累哥哥了,咳,咳……”符三突然不停地咳嗽起来,曹琼又是捶背,又是喂酒,好不容易才让符三平静下来,符三缓缓心神,长舒一口气道:“我落入他们手中,迟早难逃一死,只希望哥哥你能够无恙。”

“呸呸呸,少说这种丧气话,你放心,我与裴矩相识多年,还算有些交情,他们不会拿我怎样的,等我把局面稳住了,再去向裴矩求情,设法救兄弟出去。”

符三嘴角微扬,似是对曹琼的话很是欣慰,但口中却断然回绝道:“哥哥不必费心,自我们谋事起,所有人就已报定必死之心,死对我们来说,就是荣耀……”符三话到一半,突然顿住了,但曹琼并没有催促他的意思,自己抿了一口酒后,又给符三喂了一口,符三沉默半晌,终是开口道:“只要他们事成,我注定会死……求谁也没用!但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哥哥这样的大才,我也还没有给大相国引荐……”

“不说这些……真怀念曾经在一起的时光啊,记得你刚到我手下当差的时候,那一口吐浑语可真是要了我的命,说五句,有六句听不懂……”曹琼摆摆手,刻意岔开了话题,他可不想追得太紧,引起符三警觉。

“哥哥现在的吐浑语,说的可一点都不比我差啊……”听曹琼讲起曾经的往事,符三痛苦的表情中渐渐流露出了一丝幸福。

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一个多时辰,话题多是曾经的美好回忆,而对符三背后的那个计划,曹琼始终只字不提。

在此期间,韩天虎数次来敲门催促,但都被曹琼骂了回去,而现在,敲门声再一次响起,而且越敲越响。

“敲什么敲,催命呢!”曹琼起身,冲门外就是一声怒吼。

“曹都尉,您这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要不您先歇会,出来用点早膳?”一名守卫异常客气地答复着曹琼,但敲门声却始终不停。

“你们这是让我用早膳啊,还是怕我劫狱啊!?爷爷审犯人的独门绝技,这才刚刚发挥效力,再给我半个时辰,定能审出结果!”曹琼抿了一口酒,显得悠然自得。

“不管你在里面干什么,现在必须开门,否则我要撞门了!”韩天虎忍无可忍,终于出声了,敲门声也变得越发急促起来。

“谁不撞谁孙子!符三要是被你吓死在了这刑架之上,我看你怎么跟裴侍郎交代!都他娘在外面给我老实待着,最多半个时辰,若拿不到线索,我自会去找裴侍郎领罪。”曹琼冲门外又是一顿咆哮。

“行,咱走着瞧,你要是拿不到线索,我定把你曹琼也一同下狱,好让你们在黄泉路上有个伴!”韩天虎气急败坏地怼了一句,敲门声戛然而止。

曹琼听着渐渐远去的叫骂声,长长舒了一口气,简单整理下情绪后,又坐回到了符三身旁,符三表情复杂地看着曹琼,轻声道:“兄弟我……连累哥哥了……”

“说这干嘛,六年的关都尉,我可不是白干的,等下随便找个理由,便能将他们搪塞过去,只是苦了兄弟你,我还能保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恐怕又得遭罪了!”曹琼边说边给符三喂了一口酒。

“临死之前,还能和哥哥吃顿酒,也算死而无憾了,只是有些事情还……还没有办完,心中不甘呐!”符三望着地牢顶部的石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绕了半天,总算绕回了正题,曹琼心中顿觉一喜,但面上却显得毫无波澜,只淡淡回道:“三儿,如果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哥哥就是赴汤蹈火,也会帮你圆梦……但你们那些破事,我可不参与!”

“哥哥,我们是兄弟吗?”符三望着曹琼,突然没由头的问了一句。

“当然!”曹琼有点莫名。

“我和朝廷之间……哥哥选谁?”符三两眼放光,目光如炬地盯着曹琼。

曹琼心头一紧,但并不行表于色,越是这种时候,他越要小心。他这么做,并不是想要谋害符三,而是想从他的口中探得只言片语,然后顺藤摸瓜,以此来破获此案,到那时,他不仅能帮上裴矩的忙,还能保住符三的命,即便符三事后知晓,记恨于他,至少自己了无遗憾。曹琼晃晃酒壶,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道:“朝廷都让我死过一次了,我心中,当然是兄弟重要!先说好了啊,帮私忙可以,你们那点破事,我可不管!”

“哥哥放心,兄弟我绝不会陷大哥于不义……就是一桩小事,大哥帮忙传个口信就行。”符三艰难地笑笑,说得很是吃力。

“既是小事,哥哥岂不效劳!”曹琼见符三身体渐虚,心中甚急,边说边要给符三喂酒,但被符三拒绝了,符三盯着曹琼端详一会儿,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说道:“兄弟在郡城当差期间,结识了不少商贾,手上有一定的资源,我与朋友合伙,在黑水互市做了……做了笔脂粉生意,他负责出钱,我负责走货。昨日,我那朋友就已付了……付了三百定金,只是那店家性格怪异,非要我亲自出面,才肯低价出货,否则就得高出……市价十分,本想今日一早,我二人会合后前去拿货,可现在……我失信事小,要是让朋友赔了定金,那可真是……死不瞑目啊!”

“三儿,你可真是性情中人啊,都这时候了,还惦记着朋友的那几百金币,佩服!”曹琼就坡下驴,希望能套出更多信息。

“哥哥过誉了,若论仗义,我可不……不及您的万分之一。”

“好了好了,咱就别在这里肉麻了,如何带话,你快说与我听,等哥哥出去,立刻就办!”曹琼嘴上说得甚是随意,但脑海中却在飞速运转,他知道,符三说的事,绝非一单脂粉生意那么简单,这肯定与他背后的计划有着直接关系。

符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道:“黑水互市,康吉香铺,哥哥只需找……找到店家,给他说一句符三有事,让咖都蓝带货先走,即可……”

曹琼的脑子飞速运转,暗暗记下了黑水互市、康吉香铺、咖都蓝等重要信息,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联系?曹琼一时还想不通透,但口中却毫不在意地回道:“区区小事,包在哥哥身上。”

符三并没有因此变得开心起来,反而支支吾吾地自言自语道,“只是……恐怕……万一……店家不信,该怎么办啊?!”

“不就是传个话嘛,他信不信我,有什么关系!”曹琼虽说得毫不在意,但心中却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符三接下来要说的,也许才是重中之重!

“哥哥有所不知,这店家就是个怪人,他只和熟人做生意,见不到我本人,他根本不会发货,即便有你传话……他若不信,我朋友的定金怕是退不了……”符三把头一仰,望着头顶的青石板自言自语道:“哎,听天由命吧!”

符三言毕,突然吃力地坐立起来,慢慢将嘴巴凑到了曹琼耳边,只短短数语,就听得曹琼周身一震,但他却强压心中喜悦,表现得异常淡定,还不及曹琼平复心情,理明白其中用意,符三一改常态,一本正经的质问起了曹琼:“曹都尉,你可曾真的把我当过兄弟!?”

曹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一头雾水,一脸茫然道:“当然!”

“你发誓,你永远不会……辜负我!”符三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精芒。

“我曹琼何人,那还用多言吗,我辜负过哪个兄弟?我曹琼若辜负了符三兄弟,必遭天打雷劈,死入十八层地狱……”曹琼见符三不肯罢休,只能一本正经地发起了誓,因为他的初衷是救下符三,所以根本不存在辜负符三。

曹琼的誓言还没有说完,便就突然停了下来,因为符三把一只逼供用的钉竹签,硬生生地插到了自己右侧的脖颈上,符三立时口吐鲜血,瘫软在地……

“三儿,你这是干什么?!”曹琼一脸惊恐,抱着倒在血泊中的符三不知所措。

符三咬牙硬撑,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哥哥,昨日城门提前禁闭,兄弟……便知难逃一死……那官市坊图,还有信笺……都是我故意给哥哥看的……我知道哥哥是……是仗义之人,可……哥哥曾经是……是官人,是扺掌郡城安防的关都尉,兄弟所托之事……极为重要!我不明说……哥哥也会猜到几分,兄弟别无他求,只求哥哥把信……信带到,至于坊图和信笺……我也不敢有太多奢望,剩下的就……就交给天意吧!事涉众兄弟生死,我只……只能以死相托……望……望哥哥……不要辜负了兄弟……”

还不等符三说完,曹琼便已泪如雨下,他本想唤起兄弟情义,以套出只言片语,好救得符三性命。不成想,符三也和他一般想法,自知行迹暴露,便一直在拉拢和蛊惑曹琼,想通过曾经的兄弟感情,来为他的过失,争取到更多弥补的可能,从而保证他们的计划顺利实施。

而现在,符三更是以死相托,这着实让曹琼始料不及,既然事情已经这般,曹琼哪敢拒绝,点头如捣蒜般地答应道:“三儿,你放心,哥哥一定把信送到,绝不会辜负于你!”

符三听到曹琼的保证,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哥哥,我想喝酒……”

“好……好……哥哥陪你喝……”曹琼边说边给符三灌了一口酒,直呛得符三咳嗽连连,但符三却含含糊糊地直呼道:“好酒!好酒!”

“三儿,不急!不急!咱们以后有的是机会一起喝酒,我这就去叫郎中……”

“哥哥……不用了……兄弟我……我……早已报了必死之心……还望哥哥不要……辜负我……”

符三的右手死死地拽住了正欲起身的曹琼,就在曹琼与符三角力的间隙,符三的左手又将另一根钉竹签插到了他左侧的脖颈上……

“三儿,使不得!”曹琼冲上去想要抢夺钉竹签,但一切都已为时太晚,只溅得自己一身鲜血。符三则满脸微笑,从不停喷涌着鲜血的喉咙中,吃力地挤出了八个字,他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字字铿锵有力:

“土浑鬼兵,血债血偿!”

韩天虎被曹琼连拒数次,心中苦闷至极,最后只得跑去裴矩那里面奏检举,不成想又被裴矩数落一顿,搞得韩天虎满腹邪火,但裴矩也没有对此置之不理,而是派刘蹇之前去与韩天虎一道监督,这让韩天虎的心中稍感欣慰。

二人刚到地牢门口,韩天虎便迫不及待地敲起了地牢大门,但这次,他并没有遭到曹琼谩骂,甚至连这地牢大门也与曹琼一般,毫无反应。

“不好!曹琼劫狱了!”韩天虎一声惊呼,赶紧唤守卫前来破门。

“不可能!曹都尉不是那样的人!”刘蹇之虽为曹琼辩解着,但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径直上前,准备亲自叫门。

刘蹇之正欲敲门,地牢的大门却自己开了,看着满身是血的曹琼,刘蹇之禁不住向后退了三步,韩天虎则极速绕开曹琼,率人冲进地牢之中。

“你这是审案,还是杀猪?!”还不及刘蹇之开口询问,韩天虎又气急败坏地从地牢中折返回来,很显然,符三的死完全超出了韩天虎的预料。

“嘴巴放干净点!”曹琼一把锁住韩天虎咽喉,将他抵到地牢门口的石壁上,面目狰狞地怒吼道:“给我找人厚葬他,否则,符三受过的苦,我让你统统尝一遍!”

周边守卫正欲上前,但都被刘蹇之制止了,刘蹇之笑眯眯地跨前一步,用力握住曹琼的手臂,轻声道:“曹都尉,我向你保证,符三肯定会得到厚葬,有啥话,松开手,咱慢慢说……”

曹琼在刘蹇之的抚慰下,心情渐渐趋于平静,锁着韩天虎咽喉的手,开始被一点点掰开,刘蹇之向韩天虎使个眼色,韩天虎便打消了反击的念头,默默退到一边大口喘着粗气。

刘蹇之安排守卫即刻准备热水,他要让曹琼好好地洗漱一番,唯有让曹琼郁气消尽,他才能冷静如昔,否则,说再多都是徒劳。曹琼在刘蹇之的搀扶下缓缓前行,神态木讷,形如僵尸,他本想极力破获此案,在不负裴矩之托的同时,能够救下符三性命,可现在,符三竟以死相托,让他的计划化为泡影……

恍惚间,曹琼被刘蹇之搀扶进了浴桶之中,滚烫的热水瞬间让他毛孔扩张,周身舒畅,精神也随之一振,随着体内郁气不断排出,曹琼的思路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符三能够遇上自己纯属偶然,但城门提前紧闭的信号,还是让符三担忧起了自己的处境,他这才临时起意,打起了曹琼的主意。而符三泄露身份给曹琼,就是在故意试探他,若曹琼执意回绝,他估计会就此打住,可曹琼并没有表现出明确的态度,这让符三心存了一丝侥幸……

一想到此处,曹琼倍感懊恼,若他的态度再坚决一点,或许就没有现在这般糟糕的局面,符三即便被捕,他也不会知道的如此之多,哪怕郡城遭遇再大的袭击,至少自己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想着想着,曹琼忍不住扇了自己一巴掌……

还有那敞开的包裹,露出衣襟的信笺,符三已承认是他刻意为之,而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不断试探曹琼,看曹琼是否真的能够为己所用,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这所有一切,又都终止于韩天虎的提前收网……

俗话说,一因结万果,整个事情看似简单,脉络却是错综复杂。

曹琼的几句客套,竟引来符三的不断试探,因为符三的不断试探,曹琼竟揣摩出了一个惊天计划,而韩天虎的提前收网,又让符三的试探没有了下文,反倒是曹琼因知道的太多,对保住符三性命志在必得,而符三又怕曹琼不义,竟弄的以死相逼……

接下来,到底该如何抉择,曹琼为难了!

在完成裴矩之托的同时,顺道救下符三性命,这可谓是最完美的计划,但一切,都因符三的死,彻底改变了!

帮裴矩?曹琼就得辜负符三,这是不义!

帮符三?曹琼就得背弃裴矩,这仍是不义!

两害相权取其轻,曹琼决定选择后者,帮符三送信!

曹琼是这样想的,此事本就与自己无关,他也不愿继续纠缠此事,若自己没有遇见符三,那该发生的事照样会发生,而不论发生什么,这都是裴矩一干人等的职责,并不是他曹琼的职责,而曹琼的职责,现在只有一条,那便是兑现对符三的承诺!

对!兑现对自家兄弟的承诺!尽快远离是非!

曹琼一想通此节,顿觉精神大好,迅速洗去身上血渍,换上了刘蹇之留下的干净内衫,还有刚刚从绿曼罗纱送来的那身栗色常服。

“曹都尉,不知有何收获?”见曹琼已然收拾停当,刘蹇之笑眯眯地凑了过来。

“黑水互市,康吉香铺!我要亲自去会他们一会!”曹琼整了整腰间的外衫褶皱,回答得异常坚定。

“我这就派人去调查康吉香铺,一个时辰内,定能给曹都尉最详细的资料!韩天虎业已整兵完毕,随时听你调遣,争取一次拿下他们,永绝后患!”刘蹇之喜出望外,边说边往屋外走去。

“且慢,我一人前去,足矣!”曹琼是去帮符三送信,以完成他的遗志,等办完事,他还会回到从前,去过那无忧无虑的生活,若韩天虎真的带兵前去,那岂不是弄巧成拙,遂叫住了正欲出门的刘蹇之。

“这个……不太好吧……”刘蹇之一脸为难。

“郡丞不相信我?”曹琼冷脸相对。

“哪里!哪里!我只是担心曹都尉安危,万一他们人多势众,伤到了曹都尉,我可没法给裴侍郎交代啊!”刘蹇之虽不信曹琼会变节到吐谷浑那边,但现在正值破案的紧要关头,他不允许有任何闪失。

曹琼微微一笑,一眼便看穿了刘蹇之的心思,他若太过较真,兴许连甘州府衙都走不出去,更别谈为符三送信,遂赶紧做出了让步:“精兵十人,换上常服,我只是去探探虚实,还不到大动干戈的时候!”

刘蹇之没有犹豫,直接唤来韩天虎,按曹琼的要求安排了下去,多年的共事经历,让他对曹琼的能力没有丝毫怀疑。

“兄弟还有一事,想麻烦郡丞大人……”曹琼突然恭恭敬敬地向刘蹇之作了一揖。

“我知道,我会厚葬他的,毕竟也一起共事多年,让他走得体面,也属同僚之义!”刘蹇之给曹琼吃下了定心丸。

就在曹琼向刘蹇之拜谢之际,裴矩带着蔡墨匆匆赶来,二人行过礼后,刘蹇之将自己知道的部分简单向裴矩汇报了一遍,曹琼也适时补充一二,不及半刻,裴矩便对当前形势有了详细了解。

裴矩沉默片刻,突然转向曹琼道:“曹都尉,能行吗!?”

曹琼先是一愣,不知裴矩的能行吗到底何意,是在问情报是否可靠?还是在问曹琼能否拿下悍匪?抑或是在怀疑自己……曹琼不及多想,也含糊其辞地回答道:“曹某定尽力而为!”

裴矩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曹琼还拱在半空中的手,满脸诚恳道:“曹都尉马上就要去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了,我绝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可是,一个符三,我可以帮你厚葬,如果万民皆覆,又有谁能帮他们厚葬呢!”

曹琼一怔,看着眼含泪花两鬓斑白的裴矩,竟一时无言以对,他虽知这是裴矩的手段,但字字都直击他的内心,让他无可辩驳。

是啊!符三是自己的兄弟,曹琼可以帮他收尸厚葬,但如果万民皆覆,曹琼又能做些什么呢?

横尸荒野!?白骨森森!?曹琼不敢细想!

两国交战,本就民不聊生,何苦要将这场灾难强加给更多的无辜之人,让无数百姓共同坠入这人间炼狱!这可是极大的罪恶啊!

兄弟情义固然重要,可自己的兄弟是在做一件错事啊!如果自己帮他完成了所谓的使命,最终造成大量无辜之人受难,那自己不就是帮凶吗!?到那时,自己的心就真的能够安宁吗?自己的后半生就真的能够过得安心吗?

曹琼顿觉心乱如麻!

符三已经走错了路,他不能让符三再错下去了,自己唯有极力制止这场灾难,才能让符三罪孽减轻,让他在另一个世界中少受煎熬……

对!赎罪!我要帮符三赎罪!

曹琼如是想着,眼中不自觉地闪过一道精芒!


十多匹快马驶出张掖郡城,一路西去。

不及一刻,一座不算太大的城郭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这里便是赫赫有名的黑水互市。

黑水互市坐北朝南,朱红色大门的拱顶上立有一块巨幅牌匾,牌匾上赫然写着四个烫金大字:“万国互市”,据说这是圣人御笔亲书,顺着牌匾再往上看,在互市大门的城楼上,又苍劲地写着三个隶书大字:“黑水国”。

黑水国不是一个国,而是一座城,它的来历与粟特人密不可分。

粟特人的祖先原是月氏人,以前就生活在离张掖郡城不远的昭武附近,后匈奴入侵,月氏人才举族西迁至中亚河地区,枝庶分王,有康、安、曹、石、米、史、何、火寻、戊地九姓,皆氏昭武,故粟特人又称昭武九姓,而黑水国正是月氏人曾经的国都。

匈奴击走月氏后,黑水国区域属于匈奴觻得王领地,故把黑水国更名为觻得,汉武骠骑大将军霍去病两征河西,致匈奴大败,汉武帝于元鼎六年设河西四郡,而张掖郡的郡城便设在觻得。自此,黑水国便成为了汉王朝在河西走廊中部的政治、军事与文化中心。

由于汉朝移民大量迁入,完全超出了黑水国周边环境的承受能力,导致黑水国区域的土地大量沙化,东汉晚期,张掖郡城便移出黑水国,搬迁到了现在的郡城位置,直到隋初,黑水国才再一次被重新启用,不过已更名为巩肇亭,成为一个不知名的粮仓。

大业初年,裴矩奉皇帝命经略河西。裴矩初到张掖,便开始重整互市,将几乎废弃的巩肇亭改建一新,打造成了一座商业互市,只因黑水国互市毗邻张掖郡城,以高端零售为主,故这里又被称为准官市,诸多胡商与朝廷的对公贸易均在此完成。

随着黑水国互市的日渐繁荣,大量粟特商贾开始在张掖郡城定居,为了让来自远方的粟特人有回家的感觉,裴矩又将此城重新更名为黑水国,这里也就被亲切地称为黑水互市。

因市内禁骑,韩天虎便将坐骑系数交于监市司暂管,但曹琼依旧嫌他们人多,韩天虎无奈,只留下一名亲信跟随,其余士兵均被遣散至各大交通要道,充当临时暗哨。

而这还远远不够,曹琼接下来的做法,让韩天虎彻底不悦!

曹琼带着韩天虎在黑水互市上逛了将近两个时辰,始终都没有进入康吉香铺。曹琼除了漫无目的的闲溜达,就是在不断品尝各种美食,搓鱼、蒸饼、卷子鸡、手抓羊肉、芝麻胡饼……只要碰上美食,曹琼就一定要坐下来美美地吃上一顿,哪怕他才刚刚吃过,曹琼甚至找到了这个季节并不多见的榆钱饭。只是,每次吃完他都抹嘴就走,只留下韩天虎在那里结账买单。

“呔,这都第十顿了,就是头猪也该喂饱了!”韩天虎满腹牢骚。

“韩都尉尽管放心,裴侍郎可欠着我五百金币呐,少不了你的那点饭钱!”曹琼拍着微微鼓起的肚子,乐呵呵地抿了一口酒。

韩天虎一脸讥笑道:“五百金?那可是你破案后的报酬,你在这溜达两个时辰,至今一无所获,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什么也没审出来,故意在这拖延时间呢!?”

曹琼嘿嘿一乐,也不反驳,自顾自地继续向前溜达着。曹琼的心里非常明白,现在正值互市交易高峰,各家商铺都是人流如织,若自己贸然前去,店内人多眼杂,万一出了什么差池,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唯有待到收市前,多半人流散去,方可一探究竟。

曹琼表面上虽在四处闲逛,暗地里却在不断观察着黑水互市的一草一木,希望能从中探得一点蛛丝马迹。

就连韩天虎都没有留意,闲逛期间,曹琼有意无意地进过几间铺子,有译售佛经的书铺,有售卖乐器的曲屋,有摆满珍珠玛瑙的玉石店,当然还有各种美食酒肆,韩天虎权当是曹琼闲散无事,竟连店门都懒得跨进去,但曹琼却不显山不露水地干了很多事情。

曹琼先联系上了曾经跟随他的暗桩,安排他们秘密去查访符三口中的土浑鬼兵;又通过符三当年的当差记录,找高人伪造了一份笔迹完全相同的虚假信件;甚至,他将符三怀中那封自己似懂非懂的信件也默写出来,找亲信特意翻译了一遍;而在各种美食酒肆中,曹琼可不是为了吃喝,他是在仔细聆听最近发生的各种奇闻轶事,希望能从中挖出点什么异常。

酉正时分,曹琼一行终于来到了康吉香铺对面的一家茶馆内,因黑水互市会在戌初闭市,所以街上的行人明显少了许多,康吉香铺内更是人烟寥寥。

曹琼盯着康吉香铺,抿了一口酒后轻声问道:“韩都尉,跟着逛了一下午,有什么收获没?”

“你一下午都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窜,能有什么收获?!”韩天虎一边大口喝茶,一边不停地抱怨着。

曹琼冷笑一声,也不争辩,呷了一口酒后继续问道:“如果他们真的藏身于此,韩都尉可曾想过,该如何设伏?”

韩天虎闻言一怔,脸都红了半边,他才是正统关都尉,整个案件他担主责,他居然就这样跟着曹琼漫无目的闲逛了一下午,连康吉香铺附近的地形都没来得及勘察,实属不该啊!而现在,康吉香铺就在眼前,是该打起精神了,遂认真审视起了四周的环境,“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不知道!”

“不知道?”曹琼的回答完全超出了韩天虎预料。

“从我踏进那扇店门起,我就会成为他们的追踪目标,所以,从现在到抓捕结束,你们就不要再跟着我了,我自己会随机应变!”曹琼冲韩天虎机械地笑了笑。

曹琼的理由让韩天虎很难拒绝,但韩天虎却并不死心,因为他才是这个案件的主责,他不允许有任何不可控因素的存在,遂心有不甘的辩驳道:“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曹琼微微一笑,也不辩解,突然往对面二层阁楼的方向一指道:“韩都尉,发现什么异常没?”

韩天虎向曹琼所指的方向凝视片刻,若有所思道:“奇怪!楼上显然全是居室,这大热的天,他都不开窗通通风?就不怕悟出虱子?”

“今日我路过此地三次,就没见楼上有过任何动静,生意如此火爆的店铺,即便楼上全是仓库,也应该保持通风才是,这里肯定有问题!”

“那你有何打算?”韩天虎看着曹琼,很有大干一场的架势。

曹琼并不知对方底细,这一去吉凶难卜,但最起码的安全还是要保障的,遂拍拍韩天虎的肩膀,笑眯眯道:“我先去探探他们底细,明日一早再正式交集,为防节外生枝,现在起我们要形同路人!而你要做的,就是精准布防,我能不能活着从里面出来,就全靠韩都尉了!”

韩天虎郑重点头道:“放心!这案子我负主责,你若出事,我也活不了!”

曹琼哈哈一乐,用力拍拍韩天虎的肩膀,摇摇晃晃地向康吉香铺走去。

康吉香铺内人烟寥寥,只有三两名顾客还在看货试香,大多伙计已开始收工盘点。

曹琼的一身酒臭与店内的满室芳香形成鲜明对比,刚一进门,便引来诸多嫌弃目光,一名伙计气哼哼地冲过来,直将曹琼往店外撵去:“出去!出去!哪里来的酒鬼?这里不是酒肆!”

“叫你们掌柜的过来!我要和他谈笔大生意!”曹琼一把推开伙计,径直往柜台闯去。

“站住!我家只卖散货,不做大宗,你还是去找别家吧!”那伙计不依不饶,死死拦着曹琼不让入内,因为曹琼醉醺醺的模样,根本不像是来买脂粉的客商。

伙计的体格太过羸弱,竟被曹琼硬生生地拖拽到了柜台前,其他人见状,纷纷向曹琼这边围拢过来,就在大家将要动手之际,柜台内的一名中年男子喝止了大家。

曹琼认真审视着眼前的这名中年人,这是一张标准的中原面孔,浓眉大眼,面容苍劲,古铜色的皮肤上散布着多处利刃旧伤,右手虎口处更是布满了陈年老茧,曹琼识得,这是常年把玩兵刃的老茧,只有从军数载的老兵,才会有此特征,若不是他衣着华贵,谁又能想到,此人就是康吉香铺的掌柜,曹琼一度觉得,他就是符三口中的咖都蓝。

“可有为战马涂抹的胭脂?”曹琼冲中年人轻声嘀咕了一句,这是符三在地牢中耳语给他的接头暗号。

中年人本想好言劝诫,让曹琼勿在店中生事,忽听曹琼嘀咕了一句,立时周身一振,眉头紧蹇,开始上下打量起了曹琼,犹豫片刻后,终是向后屋做了个请的手势,曹琼也不客气,一转身便进了后屋。

“焉支山下尽是胭脂马,何须胭脂?”曹琼刚刚坐定,中年人也轻声嘀咕了一句。

“宝马配英雄,胭脂赠美人,各有所用!”曹琼身体前倾,回答得煞有介事。

“把胭脂送往江南?”中年人追问了一句。

“用宝马助我归家!”曹琼答道。

“符三在哪?”中年人一脸疑惑,这可是他与符三的专用暗号。

“他叫符三?他明明让我叫他胡先生!”曹琼明知故问,表现得一脸诧异。

“你先别管他叫什么,我只想知道,他人在哪里?”中年人满脸焦急。

“我出来时,他人还在绿曼罗纱,至于现在在哪,就不知道了,他非要让我往这带个口信,若不是能赚他五个金币,这大热的天,鬼才来……”

“什么口信?”中年人迫不及待地打断了曹琼。

曹琼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向中年人伸出了五根手指,中年人愣了一下,随即会意,赶紧从身上摸出五枚金币交于曹琼,曹琼煞有介事地摸出一枚咬了一口,这才满意地揣进怀中,在中年人满是期待的眼神中,清清嗓子,刻意模仿着符三的神态道:“我有急事要办,让咖都蓝带货先走。”

中年人似是没有理解其中的意思,站在那里阵阵愣神,还不及他反应过来,曹琼突然问道:“你叫咖都蓝?”

“啊……不是,在下康吉,是这家香铺的掌柜……”康吉摸不准曹琼所问何意,回答得避重就轻。

“那算了,胡先生有事要我当面向咖都蓝交代,你既然不是,那我就先走了。”曹琼啄了一口酒,起身就要离去。

“壮士留步,我虽不是咖都蓝,但和他亲如兄弟,可以帮壮士转达。”康吉拦住正欲离去的曹琼,满脸堆笑。

“当面!当面是什么意思,你听不懂吗?”曹琼显得极不耐烦。

康吉瞄了一眼曹琼手中的酒壶,立时有了主意,“这大热天,跑一趟也不容易,今天我刚弄了一坛上等青稞酒,要不壮士你留下来尝尝?”

曹琼本就是佯装离去,听康吉如此说,赶紧就坡下驴道:“这……那……哎……还是生意人会体贴人,既然有好酒,那我就不客气了!”曹琼觉得,自己表现得越市侩,就越能取得康吉信任。

康吉唤来伙计上酒,曹琼则把体内酒虫调度到了极致,看着眼前的酒杯一脸贪婪,还不待康吉开口,一杯酒便已下肚,口中不断发出啧啧声。

康吉又给曹琼斟满酒杯,试探性地问道:“既然胡先生就在绿曼罗纱,那他为何不亲自前来?”

第二杯酒也瞬间下肚,曹琼咂吧着嘴巴似乎很是享受,“这事吧,我也问过他,这点路程,就让我白赚五个金币,这也太不合乎常理了!你猜人家咋说,人家说自己被官府盯上了,不方便露面,只能由我代为效劳,事成之后,他还会谢我……你们……不会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没有,没有……”康吉闻言,显得有些慌张,不停冲曹琼摆手否认。

“哈哈哈……放心,我就图几个酒钱,顺道去绿曼罗纱找几个姑娘,其他事一概不管,你们就是把当今圣人给杀了,也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杀头的!”康吉赶紧给曹琼斟满酒杯,打断了信口开河的曹琼,但曹琼却敏锐地觉察出了康吉在那一瞬的震惊与不安。

“啊,掌嘴!掌嘴!酒后戏言,酒后戏言!”曹琼轻轻抽了自己几个嘴巴,样子很是敷衍。

“那咖都蓝这边……什么叫带货先走啊?”康吉继续试探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管送信,不过那人给了我一封亲笔信,还特别强调,要我亲手交给咖都蓝,也许他看过就明白了……”曹琼佯装酒醉,掏出一封信笺在康吉面前晃晃,然后又揣了回去。

“或许,我可以代为转交……”康吉边说边往桌上放了五枚金币。

“不行不行,那人特意交代了,这封信,不仅要当面交给咖都蓝,还要他的伙计们全都在场,否则,他就会杀了我……有些钱,有命赚,没命花啊!”曹琼看着桌上的金币,佯装不舍,末了,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般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所有人在场?你刚刚也没说啊?”康吉确认道。

“没说吗?啊……喝酒真误事啊!对,他说必须所有人在场……他好像还说,这事很重要,说是有什么人的重要指示……”曹琼一顿瞎编,只希望能诳来他们的更多同伙,即便不行,有咖都蓝一人也足够了,曹琼判定,咖都蓝就是他们这些人的头目。

康吉希望把曹琼灌到烂醉,好从中探出更多口风,故倒起酒来毫不吝啬,直喝得曹琼狂打酒嗝,可试探半天,依旧一无所获。

“要不你定个时间,我这就去传达!”康吉无奈,只得做出让步。

“今天太晚了……明日巳正,还在这儿……”话到一半,曹琼突然顿住了,他向窗外看了一会儿,突然捶胸顿足道:“哎呀!坏了,我得赶紧走了,胡先生还在绿曼罗纱里给我安排了几个姑娘,再不走,就进不了城了!”

“要不,我安排马车送你?”康吉看着曹琼的样子,哭笑不得。

“甚好,甚好!”曹琼答应得极其爽快,他就是要主动进入对方的控制圈,以获取更多信任。

康吉赶紧备车,恭恭敬敬地将曹琼送出了黑水互市……

康吉望着远去的曹琼一脸茫然,就凭一个醉汉的信口开河,他就要召集所有兄弟,这个风险着实太大,但如果不召集,那醉汉又死活不肯透露半点消息,万一误了大事,那该如何是好?就在康吉捉摸不定时,地上的一封信笺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应该是曹琼醉酒,不小心掉落的。

康吉如获至宝,迅速拆开细看,他见过符三笔迹,故确定,这就是符三的亲笔书信,而信件的内容大意如下:兹有鬼王重要指令传达,因我已被官府暗桩盯上,现只能委派闲人送信,接收鬼王指令后,杀闲人,毁物证,此线永久切断……

康吉合上信笺,只片刻愣怔,便吩咐伙计迅速关门闭店,自己则转入后屋,一路小跑着爬上了二层阁楼。

曹琼在几名风尘女子的拥簇下,有说有笑地进了绿曼罗纱的二进小院,过不多时,一间上等客房内便传出阵阵淫声浪笑,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曹琼隔壁的两个房间,那里虽然都掌着灯,但屋内却静得出奇。

曹琼左侧的房间里,韩天虎正独自喝着闷酒,每当隔壁爆发出一阵欢笑,他的脸上便露出一丝鄙夷,仿佛自己踩了狗屎般恶心……

曹琼右侧的房间里,两名胡商装扮的西域武士正围桌端坐,一直面无表情地聆听着隔壁的一举一动,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曹琼的房间内,莺歌燕舞,欢声阵阵,但他却远离喧闹,缩在角落里不停写着什么,写着写着,两行热泪不由得夺眶而出,啜泣不止,“三儿,千万不要责怪哥哥,哥哥这是在为你赎罪……”

随着两页麻纸写毕,曹琼的心情已然平复不少。

第一张麻纸,是完全由吐浑文组成的信件,这封信件,是曹琼凭记忆对符三吞食信件的临摹本,等墨迹完全干透,曹琼便从怀中摸出一枚下午在黑水互市临时篆刻的方印,轻轻地盖了上去……

第二张麻纸,是明日的行动计划,曹琼小心翼翼地翼翼地折好后,唤来一名曾经的暗桩侍女,让他送去了韩天虎案头……


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天空中的云彩低的触手可及。

今日是丙申日,亦是初伏第三天,但天气并不炎热。

随着一阵刺耳的嘎吱声,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推开,三十多名身着青灰色皮甲的士兵迅速列队而出,仅用十多个弹指,便在拥挤的人群中隔开一条通道。

紧接着,三名身着暗红色官服的中年官员,在六名士兵的拥簇下,缓缓登上了互市门前的箭楼,原本还坐在地上打盹的胡商们,开始驱赶着骆驼缓缓站起,顷刻间,各种异国口音的叫嚷声,开始在互市门前此起彼伏。

他们中的大多人,都是东西商路上最常见的粟特人,深目高鼻,头顶毡帽,皆留有浓密的胡须,在经历了长途跋涉后,面容虽看上去有些憔悴,但眼神却依旧精芒四射。他们从遥远的西域带来了珍珠、瑟瑟、香料和美玉,然后又把中原的茶盐、油铁、丝帛和瓷器带回西域,就这样不辞辛劳,无利不往,故人们都用“善商贾,好利”来评价粟特人。

“大业五年,六月初一,黑水互市,开市!”随着一声洪亮的报唱,互市的开市鼓被重重敲响,此鼓每六个弹指敲响一次,共计敲击百次,待开市鼓闭,黑水互市才算正式开市。

率先争抢入市的都是那些远道而来的商队,他们必须在开市鼓闭前,将骆驼上的货物清点入库,以免耽误时间,影响生意。

曹琼弹了弹眼窝里的灰,呷了一口酒后,大步流星地步入了黑水互市,曹琼虽对商贾们的办事效率早有耳闻,但眼前的情形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开市鼓才响了一刻不到,一个个商铺和摊位就已收拾停当,开始了正式营业。

整个互市的街道呈井字形布置,因街道两侧均设有商坊,故大型商铺全在坊内,现在的街边只有一些刚刚撑起临时摊位的散商,把原本宽敞的街道压缩了足足一半,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

每条街道的交汇处,都有一座高约三丈的箭楼,箭楼上各有十名士兵轮流巡视,各箭楼间还不时传来一些有节奏的鼓声,似是在传递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信息。

互市北边,有一座气派的宅子,也是互市内唯一一座临街开门的建筑,这里便是监管互市的署衙,名叫监市司。曹琼在快要到达监市司门口的时候突然转向,迅速闪入右边的一座商坊,坊门上写着两个烫金大字:平安。

平安坊内早已人声鼎沸、摩肩接踵,两侧的商铺内陈列着各种珍珠、玛瑙、胡服、香料和美玉,这些都是专门卖给世家大族的高级货,而临街的摊位上则摆放着毡帽、水囊、酒壶、佛珠和盐铁,能够满足普通人的生活起居,但曹琼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一路拨开拥挤的人群,看也不看地极速向前走去。曹琼看似在漫无目的地游走,其实目标非常明确,两刻不到,他便将昨日去过的店铺系数又走了一遍,拿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

互市鼓闭的同时,曹琼也来到了康吉香铺的门口,左右环视一圈后,极速步入店中。

现才刚刚开市,达官女眷和千金小姐们都还在深闺之中,故店内顾客极少,曹琼环顾左右,轻轻冲柜台内嘀咕了一句:“可有为战马涂抹的胭脂?”

“焉支山下尽是胭脂马,何须胭脂?”康吉淡淡地瞥了曹琼一眼,二人很快对完暗号。

“跟我来!”康吉把曹琼带入后屋,然后转进一间偏室,再从偏室上了二层阁楼。 在一间靠近角落的厢房前,康吉在门上长短有序地敲了几下,几个弹指后,门被拉开了一道缝隙,一只眼睛从门缝处向外观察片刻,待看清屋外情形,这才把曹琼让进了屋内。

屋内站有十多名精壮男子,全是清一色的短髯胡人,身着栗色汉服短袍,苦工打扮,在看清来人后,这十多名精壮男子才放松警惕,把手中短刀收了起来。

“符三让你带什么话!?”一个操着生硬汉话的精壮男子率先开口了,他就是这帮人的头目,名叫咖都蓝,一脸短髯貌似许久没有打理,显得杂乱无章,眸子中的凶光,凛冽无比,正死死地盯着曹琼。

曹琼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放在桌上徐徐展开,油布包里裹着一张手绘的施工详图,这是黑水互市五里外南城官市的建造图纸,也是曹琼让刘蹇之提前准备的,“那人说了,七日后,官市开市,大福将至!”

“这图所绘,可还属实?”咖都蓝看着图纸的眼睛渐渐有了些许笑意。

“我只管送信,真假不论!”曹琼回答得很是坚决,在这样的场合,他不能露出丝毫的怯意。

咖都蓝瞄了一眼曹琼,又仔细地看了看这份官市坊图,这才小心翼翼地把图纸收好,放在了贴身之处,咖都蓝也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鼻头微微一皱,笑眯眯对曹琼道:“兄弟们都在这了,符三到底让你带什么话!?”

“八个字,精心组织,保密迅速!”曹琼面无表情,言语铿锵有力。

“就这些!?”咖都蓝收起笑容,眼神中瞬间充满杀气。

“兄弟!有火别冲我发啊,我只管送信,真假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咱脸上的刀疤都看到了吧?我可不是被吓大的!”曹琼毫不怯场,直接把额头抵到了咖都蓝的额头上,睁着斗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咖都蓝,本就有些恐怖的脸,现在看上去更加狰狞,十多名精壮汉子瞬间拔出短刀,把他二人围在了中央。

两人僵持了约莫十多个弹指,曹琼的气势终究还是压倒了咖都蓝的质疑,咖都蓝微微皱一下鼻头,缓缓向后退出半步,“符三让你聚齐众兄弟,就是为了传达这句废话?”

曹琼早已从曾经的暗桩处了解到,土浑鬼兵是吐谷浑新近成立的一个秘密组织,专门深入敌后从事暗杀、偷袭和破坏行动,他们组织严密,等级森严,对外又称“伏鬼者”。

普通士兵均被称为鬼兵,而如同咖都蓝这样的小头目,则被称为鬼侍,专门负责整个袭击计划的实施。鬼王则是他们的最高首领,负责统筹和指挥所有的袭击计划。而像符三这样的信使,则被他们称为鬼使,专门负责在鬼侍和鬼王之间传递信息,偶尔也会从事一些间谍情报工作。

自曹琼进入这个房间起,咖都蓝便在不停追问符三要传达的信息,而鬼使传递的信息,只可能来自鬼王,这说明,他们的计划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只待鬼王发出最后指令。

符三故意给曹琼看的那封信笺,就是鬼王的最新指示,好在曹琼记忆力奇佳,把那封信笺完全刻在了脑海中,昨日,他已经找人翻译出了信件原文,但里面的很多暗语他还是弄不明白,所以,昨夜在绿曼罗纱里,他又凭借记忆临摹了一封一模一样的信件,希望能在今日有所斩获。

“哎呀,看我这记性!那人给了我一份书信,要我当面交给你们,至于什么事,你们自己看吧!”曹琼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

咖都蓝一把夺过信笺,迅速展开,其他鬼兵也收起兵刃,赶紧围拢上来,但大家的脸上并没有展现出任何惊喜,反而流露出了些许失望。

“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这是鬼王的指示吗?!”一名鬼兵抱怨了一句,他虽说的是吐浑语,但曹琼却听得明白。

“可这笔迹就是鬼王的啊,我见过鬼王的字……”另一名鬼兵立即辩驳了一句。

“看来鬼王还是不信任我们啊,没有把最光荣的任务交给这里。”

“你敢质疑鬼王?!”

“不敢!可隋皇帝于十日后就要穿越大斗拔谷,前来河西巡视,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也是我们最大的荣耀,可鬼王他……”

“是啊,鬼使把我们全部聚集于此,本以为鬼王会把这个最光荣的任务交给我们,没想到,没想到,鬼王还是不信任我们啊……”

“都闭嘴!鬼王自有鬼王的安排,做好我们自己应该做的,就是对可汗最大的尽忠!”咖都蓝越说越是悲切,心中满是不甘。

“杨广于十日后穿越大斗拔谷?你们是如何知道的?”曹琼越听越是震惊,终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你听得懂吐浑语!?”咖都蓝突然机敏地看向曹琼,十多名鬼兵也瞬时掏出短刀,围了上来。

“略懂一点,生意人嘛,什么都得略懂一点……你们……要干嘛!?我可是替你们鬼使迷信的……”曹琼本能地向后退出两步,直接把身体抵到墙边。

“鬼使!?看来你知道的不少啊!不管你是谁,你知道得太多了,今天你必须死!”咖都蓝拔出短刀,一步步逼近曹琼。

“别过来……你们要干嘛……鬼使肯定不会放过你们的!”曹琼把酒壶举到身前,显得很是惶恐,独自面对这十多条壮汉,若没有一丝恐惧,那是不可能的,而现在,曹琼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拖延时间,等待韩天虎支援。

“你到底是谁?如何知道他是鬼使?符三到底在哪?”咖都蓝目露凶光,短刀已经抵到了曹琼的酒壶上。

“嘭——”

伴随着一声巨响,房间的门被瞬间砸得粉碎,一排黑漆漆的盾牌横在了众人面前,一队士兵瞬间闪出盾牌,弩箭雨点般射向众人……

曹琼把酒壶往前一扔,躲过了扑上来的吐浑鬼兵,紧接着,他又顺势拉倒旁边的桌子,一个翻滚躲到桌后,与此同时,三五支弩箭钉在了曹琼身前的方桌上。

“伏低不杀,伏低不杀!”

弓弩手不停发出警告,鬼兵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一个个仍在那里负隅顽抗,由于房间狭小,形势复杂,弩箭在出手时便没有了轻重,虽然上面交代务必留下活口,但三五名鬼兵还是被当场击毙。

弩箭攻击结束后,又从盾牌后闪出了一排手持长矛的士兵,迎着冲上来的鬼兵就是一顿猛刺,但所刺部位均不致命。

鬼兵被刺倒后,长矛兵便不再搭理,而他们身后的盾牌兵和弩兵,早已抽出腰刀,三五成群地冲上去,想要尽可能控制住现场的每一名鬼兵……

可是,这些鬼兵各个都抱有必死之心,只要还能动,便拿起武器与隋兵死磕到底,即便是重伤倒地,动弹不得,他们也会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刎颈自杀。

一刻不到,十多名鬼兵便已系数毙命!

曹琼从桌后爬出,大声嚷嚷道:“韩都尉,我没死在吐浑鬼兵的手里,倒是差点死在你手里啊!”

“算你命大!这些吐浑鬼兵个个都是死士,我若不下狠手,恐怕死伤的就是我的人!”韩天虎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回答得异常冷漠。

曹琼往屋内扫视一圈,见吐浑鬼兵全部殒命,遂悻悻道:“真是可惜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不过也好,等下给裴侍郎一交差,我就可以揣着五百金币享福去喽!”

“这钱可真好赚啊!别忘了你欠我的饭钱!”韩天虎说的阴阳怪气,话语中满是鄙夷。

曹琼呵呵一乐,不予置评,冲韩天虎摇了摇被弩箭扎破的酒壶,道:“有枣吗?”

韩天虎侧眼看了一眼曹琼,顺手递给他一袋干枣,曹琼也不客气,一把夺过,从中拿出一粒扔进嘴里,然后把剩余的全部揣在了自己身上。

“韩都尉,本次行动共击毙吐浑鬼兵一十八人,我军阵亡一人,受伤五人……”

“击毙多少?”曹琼打断汇报战果的士兵,吃惊地追问道。

“一十八人!”士兵一字一顿的高声答着,生怕曹琼听不清楚。

曹琼还不等士兵说完,便冲向满地的尸体,一个个地翻看起来。自曹琼走进这间屋子起,他便默默记下了他们所有人的容貌,鬼兵一共一十九人,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

再三确认,原来是咖都蓝不见了,曹琼气急败坏,一脚将旁边的椅子踢得粉碎!

“韩都尉!有暗道!”

二人立时赶了过去,只见屋子的西北角放着一张实木条桌,条桌前挂着一块深蓝色的印花麻布帘,这样的布置在寻常百姓家司空见惯,但掀开麻布帘,映入大家眼帘的并不是寻常百姓家的起居杂物,而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洞口的大小只容一人通过,从一层阁楼的墙体内直通地底。

曹琼夺过弓弩,向黑漆漆的洞口中射了两箭,紧接着,一个翻滚便就钻入洞中,下落两丈后,曹琼稳稳地站在地上,但眼前却是一片漆黑,遂赶紧擦亮火折。

在微弱的火光下,一个仅容三人并行的地道,赫然出现在了曹琼眼前,曹琼把弓弩端在胸前,疾步向前冲去,他身后则传来了士兵们纷纷落下的声响。

曹琼沿地道一路追赶,追出约莫半里后,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曹琼知道,那里便是地道的出口,遂不由得加快了行进的脚步。

“嗖——”

一股劲风迎面扑来,曹琼本能地向右扑倒,此时,一支弩箭便贴着他的耳朵飞驰而过,曹琼身后立时传来一声惨叫,一名士兵中箭倒地。

曹琼毫不犹豫地向黑暗中连放两箭,并大喊道:“伏低不杀,伏低不杀!”

黑暗中也立时射回两箭,算是对曹琼的回应,因曹琼早有准备,所以很轻巧地避了过去。

借着曹琼闪避的空当,一个黑影迅速冲向那抹微弱的光亮,从黑影行走的身形判断,对方显然是中了曹琼的弩箭,但他行动还能如此迅速,证明伤情并不致命。

弓弩上的箭已经用完,曹琼没有新的弩箭可以装上,遂把弓弩往边上一丢,疯了似的冲向那个黑影,就在曹琼到达那束光亮底下时,那个黑影刚刚爬出洞口,曹琼看得分外清楚,此人正是逃跑的咖都蓝。

这是一口废弃的枯井,咖都蓝就是顺着取水的绳索逃遁而去,曹琼扯了两下绳索,正要上爬,一块巨石突然从井口落下,曹琼赶紧闪进地道,机敏地观察着上面的动静。

士兵们陆续赶到,一起向井口处射出一阵箭雨,曹琼见上面不再有动作,瞅准时机,只用不到十个弹指,就已翻出水井。

这里是黑水岸边,一望无际的芦苇正随风摇摆,犹如一道道绿色的波浪,不远处的黑水,在阳光的映照下,正泛着黝黑的粼光,而河对岸的田野上,正是初夏最美的时节,千里葱翠,沃野苍茫……

最重要的是,咖都蓝不见了!

“给我搜!”韩天虎一声令下,十多名士兵立即展开地毯式搜索,但曹琼却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知道,面对这一望无际的芦苇滩,找到咖都蓝的希望相当渺茫。

“还有枣吗?”曹琼看着韩天虎一脸坏笑。

韩天虎瞥了一眼面目丑陋的曹琼,觉得这个人果真不要脸,刚刚才霸占了自己的一袋干枣,现在又来问他讨要,不过韩天虎还是从身上摸出两粒,一粒递给曹琼,一粒留给自己。

“枣真甜啊!”曹琼看着远处的美景,淡淡说道。

“这么好的水土,枣能不甜吗!”韩天虎似是不忍下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手中的小枣。

“本想忙完今日,就可以领着五百金币享福去了,现在看来,不行喽……放心,欠你的饭钱一分不少,回到郡城我就还你!”曹琼坏笑着,又把韩天虎手中的枣给抢了过去。

韩天虎不明所以,半开玩笑道:“怎么,你抢我的枣也就算了,还想把我这关都尉也给夺了去?”

曹琼摆摆手,没有回应韩天虎的说笑,而是忧心忡忡道:“一举歼灭鬼兵一十八人,搁在哪也算是大功一件,可现在跑了一个,狡兔三窟,后面的事情会更麻烦,裴侍郎是不会放我走的。”

韩天虎闻言,脸色忽青忽紫,自己才是正统关都尉,啥叫裴侍郎不会放他走?不就跑了一个咖都蓝吗?难道自己是吃干饭的?韩天虎郁气难消,但嘴上却不敢明说,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何解?”

曹琼拍拍韩天虎的肩膀,郑重其事道:“圣人于十日后经大斗拔谷西巡河西,这群苍蝇盯的可是这块肥肉!”

“圣人西巡河西,早已不是秘密,十日后……你听谁说的?”

“跑了的那位!”

此时的韩天虎面若冰霜,周身发凉,圣人西巡河西,确实不是秘密,自圣人击溃吐浑大军后,便就被传的沸沸扬扬,但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他这个负责张掖郡城安防的关都尉都尚不清楚,为何一个被他通缉的要犯,会对此事了如指掌?

韩天虎不敢细想,如果消息属实,那可就不是抓几个吐浑鬼兵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呜——”

一声长长的号角打断了韩天虎的思绪,张掖郡城郊外的烽燧上缓缓飘起三缕狼烟,他知道,这是张掖折冲府发出的高级警讯。

关都尉虽负责郡城安防,但他的权力只能调动城中武侯,若碰上难啃的骨头,只能经甘州府衙征调折冲府军士协助,而今日之士兵,就征调于折冲府大营,折冲府突然发出高级警讯,带队将领执意要收队回营。

韩天虎很是头疼,如果此刻就放他们回营,那追捕咖都蓝的工作就要暂停,但如果执意不放,若真耽误了军情,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遂焦虑地望着曹琼道:“曹都尉,这可如何是好啊!?”

曹琼似笑非笑地瞥了韩天虎一眼,缓缓吐出枣核,尖着嗓子道:“这可是你第一次叫我曹都尉哦!”

“曹都尉,你就不要取笑我了,前两日,我两还比较生分,如有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多多担待,只是当下情况紧急,接下来到底该如何行事,还请曹都尉教我。”韩天虎一脸歉意,恭敬地向曹琼作了一揖。

曹琼伸手一扶,也不跟韩天虎过多计较,一板一眼地分析起了当前形势:“逃跑的那位,恐怕一时半会是找不到了,你可以征调郡城武侯继续沿黑水搜索,而这些士兵,最好还是尽快还给折冲府,今日本来就有伤亡,若再耽误了军情,恐怕下次就不好借人了。咖都蓝的相貌我记的深刻,目前局势,也只能回去发布全郡通缉令,争取早日将他擒获。而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赶紧返回康吉香铺,设法把那些鬼兵尸体给处理掉,顺带把他家掌柜也控制起来,说不定能有大用!”

“可是,武侯赶来也需要时间啊!”韩天虎很认同曹琼的分析,但也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从此地赶回张掖郡城,快马半刻便至,等那些百里开外的士兵归营,少说也得一个时辰,这个时间差,足够了……”

韩天虎如梦初醒,赶紧与领队军士磋商片刻,商议结果显然不错,领队军士迅速集结士兵,在韩天虎的带领下,又从地道中返回了康吉香铺。

康吉香铺内本就留有士兵,他们早已将鬼兵的尸体全部聚拢,而现在,地上又多了一具新的尸体,那便是康吉香铺的掌柜,康吉!

楼上打斗一起,楼下的伙计和顾客便就被吓得四散而去,只留下康吉一人。曹琼等人去追击咖都蓝后,一直躲在楼下的康吉,突觉楼上没有了动静,便握着兵刃上楼来查看情况。

曹琼是康吉带来的,鬼兵也是康吉召集的,当康吉看到满地的尸体后,心中满是懊悔,满脑子想的都是为这些吐浑鬼兵报仇,遂疯了似的冲进了留守士兵之中,康吉终因寡不敌众,当场毙命。

“完了!现在只剩善后了。”曹琼端详着康吉的尸体,无奈地摇了摇头。

“搜!给我搜!我就不信了,这儿一点线索都没有?!”韩天虎看着满地的尸体,情绪已接近崩溃,咖都蓝跑了,康吉死了,鬼兵覆没了,而圣人又将很快西巡张掖,但他们的线索却断了。

“韩都尉,你先查着,我出去透透气。”曹琼拍拍韩天虎的肩膀,率先下楼去了,凭他多年的破案经验,他觉得这里应该是鬼兵的临时接头地点,不会留下什么太有价值的线索。

一个又一个没有任何发现的汇报,让韩天虎更加恼火,过不多时,他便放弃了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搜查,简单给正在和士兵办理交接的武侯交代几句,独自下楼去了……

当务之急,韩天虎必须立刻返回郡城,将今日之事面奏裴矩,等待他的进一步指示。

黑水互市与张掖郡城相距五里,骑马半刻便至,但二人今日均未骑马,回城只能依靠脚力,曹琼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两匹上好的山丹骏马,看得韩天虎啧啧称奇。

张掖郡城的东南百里处,是著名的山丹大草原,也是历代皇家马场所在地,这里水草丰美,气候宜人,盛产汗血宝马,是历朝历代军马的主要来源地,霍去病大败匈奴后,匈奴人更是留下了那首著名的歌谣: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曹琼所骑的这匹快马,便是典型的山丹骏马,高大威猛,脚力非凡,骑在马上犹如风驰电掣,两侧景物在眼前转瞬即过。

看着不断向后飞逝的田野,想着这两天的种种变故,曹琼突觉一阵感伤,遂从身上摸出一只白玉羌笛,自顾自地吹了起来。

这只白玉羌笛看上去很是精致,但明显从中间折断过,一块醒目的金箔把它从中连接,韩天虎是第一次听曹琼演奏羌笛,故不时投来惊奇而又赞许的目光。就这样,两匹快马踏着滚滚烟尘在管道上急速驶过,一首苍凉的羌笛乐曲,也随风飘荡在空中,引起不少路人驻足。

这只白玉羌笛原是米彩儿赠与曹琼的定情信物,曹琼一直将它放在贴身之处,就在米彩儿出事的那晚,曹琼在屋兰别院大开杀戒,不慎将这支羌笛折断了,曹琼重获新生后,第一时间找高人修复了羌笛,自此羌笛从不离身,仿佛米彩儿始终伴其左右。

突然,一阵刺耳的号角声打断了曹琼的思绪,他赶紧收起羌笛,驱马赶到了韩天虎身边。 不远处,一支金光灿灿而又气势磅礴的队伍,正在滚滚烟尘中开进张掖郡城……

两面书写着“隋”字的巨大旌旗率先进入郡城,两面旌旗后,则是一个三十多人的仪仗队列,队列整齐划一,就连战马迈出的步伐也出奇的一致。

仪仗队列的后面,紧跟着一位金盔金甲的将军,就连他的战马也披满金甲,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只见这位将军昂首挺胸,气宇轩昂,时不时地向围观路人招手致意。

在这个将军身后,又跟着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从撩起帐幔的窗户中,隐约可以看到车中坐有一人,但容貌无法看清,不过,只看这排场,便知其官阶不低。马车后面,则是一个百人卫兵团,个个都是金盔金甲,稍有常识的人都会知道,只有宫廷内侍龙武军,才配有这身装扮。

“圣人到了!?”韩天虎看着这列装备豪华的队伍,满脸诧异。

“想啥呢!就这点排场,我们圣人可瞧不上!”曹琼从军多年,能见到圣人的出行仪仗不足为奇。

“那这人是谁?”

“等下不就知道了?!”曹琼率先策马,远远跟着龙武军进了城,韩天虎也赶紧追上来,不停夸赞着前面这气势威严的队列,毕竟穿上金盔金甲,是每一个军人的梦想。

二人一入郡城,便直奔裴矩官邸而去,但裴矩府上正在迎接贵宾,对所有人都闭门谢客,二人只得无功而返。

待二人回到甘州署衙,这才发现,今日郡城的直属官员都去了裴矩官邸,整个署衙空空荡荡,曹琼找了个阴凉的地方继续喝酒,韩天虎则将今日之事复盘,然后拟成表章递了进去,只待裴矩的进一步指示,但等了半日,仍无消息。

直到酉初时分,才有一名内卫前来通报,裴矩要在自己官邸为今日到来的京城高官接风洗尘,所有郡城官员均需参加,当然,也包括正在享受特殊待遇的曹琼。

杨广继位后,立即对杨坚留下的宰相班底进行了彻底清洗,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地位,一直未设宰相之职,只安排有五大重臣辅政。

他们分别是:主管行政的苏威,官职太常卿、纳言;负责军事的宇文述,官职左卫大将军;擅长外交事务的裴矩,官职中书省黄门侍郎;精通律法的高手裴蕴,官职太常少卿、民部侍郎;圣人贴身内侍虞世基,官职内史舍人。

五人若放在今日,分别是组织部长、国防部长、外交部长、司法部长以及办公厅主任,个个都是部长或副部长级别,绝不可能和宰相挂钩,但杨广又给这五人赐予了“参与朝政”之责,故被人们称为兼职宰相。

今日,裴矩安排众臣为其接风洗尘的便是内史舍人虞侍郎,在官职上,虞世基虽比裴矩要低上半级,无奈人家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故裴矩对他也是礼让三分。

宴会设在裴矩官邸的正厅,主位上身着深棕色常服,留着山羊胡的花甲老人便是裴矩,而坐在他身边,身着深紫色常服,眉清目秀、姿态扭捏的中年男子便是虞世基,两人正有说有笑地寒暄着,时不时传来阵阵笑声,这让下座的诸位官员也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渐渐开始变得随意起来。

再往下看,左右两侧各分列着三排小型八仙桌,每张八仙桌前各自端坐一人,由上而下分别坐有那位金盔金甲的将军、郡守高官、各县县令及其所辖各级官员。

曹琼因身份特殊,被安排在了最右侧的角落里,韩天虎为了照顾曹琼的情绪,主动坐到了他的身边。

每个人的桌上都放着一鼎鹿肉、一盘羊排、一摞芝麻胡饼及沙葱、青葵、苜蓿等下酒小菜,而配酒则是长安凤酒和高昌葡萄酒。

各官员不断吟诗投壶,并与主桌的二位大人频频举杯,但曹琼却不顾相关礼仪,拿起酒肉就是一顿胡吃海塞,而在他的身后,正端坐着三十多名乐工,一首接一首地演奏着宫廷雅乐。

乐工们所持的乐器有凤首箜篌、五弦、琵琶、羌笛、铜鼓、都昙鼓、铜钹、贝、排箫等,他们先后演奏了宫廷雅乐、太平乐、西凉乐、破阵乐、高昌乐、康国乐等中原雅乐及西域胡乐,其间还有几名舞伎和着乐曲翩翩起舞……

整个宴会持续了一个时辰,除曹琼喝得有点微醺外,其他人均不敢多饮,大多时间里,文官们都在吟诗作赋,武将们全在投壶角力,为的就是能给这位圣人身边的大红人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就在宴会临近尾声之际,虞世基突然起身,向众人朗声呼道:“黄门侍郎裴矩及列位臣工,接圣人谕!”

正在和他人谈笑风生的裴矩,被虞世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赶紧弹冠整衣、抹额拂袖,双膝跪地,两手插在胸前,身体缓缓拜下道:“臣,黄门侍郎裴矩,接圣人谕!”

韩天虎赶紧拉着已经微醺的曹琼,与其他臣工们一起跪拜下去:“臣,接圣人谕!”

虞世基满意地点点头,突然换成了另外一种口吻,显然是在模仿圣人说话:“裴矩啊,你年岁也不小了,多年来经略河西,肯定是累坏了,寡人刚刚大败吐谷浑,拓疆数千里,现在准备去河西四郡看看,第一站便是你张掖郡,我要在那里好好看看我们大隋的互市,还有那些远道而来的西域胡商,让他们感受感受我大隋的皇威浩荡、市井繁荣,时间确实紧了点,不过没有关系,我让懋世先过去帮帮你,朕随后就到。”

只这寥寥数语,便已让裴矩听得瞠目结舌,虞世基到达张掖郡城已有半日,居然到现在才传达圣人口谕,而这口谕,明显是说给裴矩一人听的,且圣人西巡应属机密之事,为何虞世基要在众人面前宣读,裴矩一时想不明白,不过裴矩在官场上已摸爬滚打几十年,还不至于乱了方寸,遂再次拜倒,高呼道:“臣裴矩,谨遵圣谕,恭祝圣人万福安康!”

虞世基赶紧迎上来想要搀扶裴矩:“裴兄经略河西有功,圣人褒奖不止,今日臣工具在,我在此宣谕,也免去裴兄传达之苦。”

裴矩哪敢让虞世基搀扶,顺势站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懋世兄一路辛劳,居然还在为鄙人着想,实在是感激不尽,不知懋世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虞世基的眼睛嘟噜一转,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圣人西巡张掖,弟以为有二事为重,一是如何扬我大隋国威,二是如何保护圣人安全。”

“圣人何时到此?”裴矩又是一请,二人双双落座。

“圣人现在西平,如果是轻装简行,三五日便至,但圣人想在此扬我大隋国威,坚持要让三十万大军随行,最快也需十日,初定于六月初十穿越大斗拔谷,进入张掖郡域。”

“自接到圣人凯旋捷报,我便知圣人定会西巡河西,没想到竟是如此神速。”

“圣人办事一贯神速,数月间,便能建成东都、凿通运河,何况这区区的西巡之事?!”虞世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好像这些都是他的功劳一般。

“真是无巧不成书,我原定于六月初七举行南城官市的开市大典,届时,西域各国的王子和使节都会前来朝贺,三五日之内定会悉数到达,他们本想通过官市,与我大隋达成长期的贸易往来,现在看来,他们需要多住些日子啦。”裴矩得意地捋了捋胡须,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好!好!好!圣人天威所至,定是万邦来朝之景,我两得好好筹划一番才行。”虞世基听到这里,也是眉飞色舞。

“那圣人安危,懋世兄可有谋划?”裴矩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担忧。

“不足一提,我大隋太平盛世,国泰民安,且圣人亲率三十万大军随行,就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靠近圣人……”

“千里之堤,毁于蝼蚁,阎王好哄,小鬼难缠!我想虞侍郎有点太过自信了吧!”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虞世基,整个大厅瞬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

而此人,正是喝得有点微醺的曹琼!


“哪里来的登徒子!”虞世基大吼一声,不知何时,那位金甲将军已把腰刀架到了曹琼的脖子上,曹琼若有异动,头颅定立时落地。

“懋世兄息怒……”裴矩向虞世基简要介绍了曹琼的来历,以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并将今日韩天虎递交上来的表章呈于虞世基观看。

虞世基看完表章后沉默半晌,转即又与裴矩简单交流几句,在裴矩的安排下,闲杂人等纷纷退去,只留下了几位郡城高官,当然也包括曹琼和韩天虎二人,那位金甲将军此时业已收刀入鞘,立在了虞世基身后。

“这份表章,所述俱实!?”虞世基扬扬表章,冷冷地向曹琼确认道。

“启禀虞内史,这份表章所述,句句属实!”韩天虎怕曹琼口无遮拦,再次惹怒这位大兴城来的高官,赶紧抢先答道。

“圣人西巡张掖,是什么时候确定的?走的又是哪条路线?定于何日到达张掖郡域?”曹琼还是开口了,但话语中的压迫感依旧很强。

“三日之前,圣人刚刚确定西巡事宜,若不出意外,圣人将于六月初十穿越大斗拔谷,进入张掖郡域……”虞世基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因为他所说的,均与表章上所述完全吻合。

圣人西巡,本也不是什么绝密之事,自杨广决定御驾亲征时,众臣便已有所猜测,而决定是否西巡的先决条件,便是隋军能否大败吐谷浑,当伏允可汗带残部向西逃遁后,圣人西巡已成为不可争议的事实。

但圣人何时西巡?如何西巡?走何路线?是何规模?连虞世基都是三日前才刚刚得知,到目前为止,也只有几位朝廷重臣知晓细节,而这个消息,却切切实实的出现在了这份表章之上,按道理,这是绝无可能之事。

“据我推算,鬼兵应该在三日前便已收到消息,这说明,他们获取这个消息,只用了不足半日,这可是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曹琼的口吻依旧强势,但虞世基却并不生气,因为曹琼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根弩箭射在自己胸前。

圣人西巡的路线和时间点,从确定到传入鬼兵集团,只用了不足半日,而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并不多,吐浑鬼兵是如何迅速掌握这些消息的?虞世基越深思,越觉脊背阵阵发凉……

经过对案情的进一步讨论,虞世基主张成立一个临时机构,专门负责协调和管理圣人西巡的所有事务,当然也包括调查此事,这个提议得到了裴矩的首肯,并特别强调了弘扬大隋国威之事,因为,这才是圣人西巡最为看重的东西。

曹琼却没有给两位朝廷高官任何颜面,就在大家对虞世基的提议展开激烈讨论时,曹琼突然一拱手,冲裴矩朗声道:“裴侍郎,黑水互市的土浑鬼兵业已全部歼灭,曹琼特向你请辞!”

裴矩及众人都是一惊,屋内立时变得安静下来,裴矩盯着曹琼看了须臾,嘴角一扬道:“不是还跑了一个吗?”

“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打算向裴侍郎讨要任何报酬,只是单纯向你请辞!”曹琼似笑非笑。

“五百金当真不要了!?”裴矩露出了一丝挑衅的笑容。

“裴侍郎可真是会做生意啊,原以为,他们就是几个闹事的小毛贼,曹某我顺手牵羊而已,没想到,此事竟事涉圣人西巡安危!曹某一向敬佩裴侍郎的坦诚与清廉,没想到,大家都是一丘之貉,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恐怕我索要一千金,你也是会给的吧?”曹琼说得很是露骨,没有给裴矩留下一点颜面。

“这么说,曹都尉是嫌给得少了?”裴矩也不生气,只淡淡的反讥了一句。

“曹某就是一个农人,除了喝酒,啥也不会,这种神仙打架的事情,曹某参与不来,就不留在这里给大家添堵了!”曹琼冷哼一声,冲裴矩拱拱手,径直往屋外走去。

曹琼还没走出三步,那位金甲将军便将他硬生生地拦了下来,“走!?你还走得了吗?你知道得太多了!”

“怎么?你想弄死我?”曹琼毫不畏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金甲将军。

“我弄死你,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金甲将军毫不示弱。

“你倒是捏一个试试……”

“放肆!都退下!你们当我和虞内史都不存在吗?”裴矩一声怒吼,打断了二人的争吵,沉默片刻后,又转头对曹琼道:“曹琼,你走吧,我不会强人所难!”

曹琼冲金甲将军一摊手,冷哼一声就要离去,这才刚刚迈出两步,裴矩便又再次开口道:“给你许诺重金,我确实带有私心,但这件事他本身没错……”

“保护圣人安全,是我们每个臣工应尽的职责,你即使不为圣人着想,难道你也不为整个郡城百姓着想吗?曾经有一个救万民于水火的机会放在你面前,你却没有珍惜,当有一天尸横遍野,骨肉分离的时候,你曹琼还能睡得着吗?这酒你还能喝得下吗?你的良心还能安否!?”

“我知道你曹琼委屈,最爱的人成了冤魂,曾经的威名业已烟消云散!也正因如此,你曹琼才应该比我们更懂得丧妻之痛,离别之苦!难道你就想这样放任不管,让更多的人,成为和你一样的人,成天被痛苦包围,生活靠烈酒麻醉!?想当年,你放弃圣人的高官赐爵,甘愿来此当一名关都尉,为的是什么……”

“裴侍郎,别说了!我曹琼愿肝脑涂地,无条件听你差遣!但我曹琼为的是万民,不是你,更不是圣人!”曹琼突然回身,跪拜在地。

“好!既然曹都尉肯留,那我就给你最充分的权利,只要事涉百姓安危,整个甘州府衙随你差遣……圣人那边,不用你管!”裴矩就坡下驴,给了曹琼一份令众人震惊的承诺。

“谢裴侍郎提携,我一定不辱使命!”曹琼两眼放光,回答得铿锵有力。

“好,一言为定!”裴矩拍拍曹琼的肩膀,满脸堆笑。

“……”

二人态度急转,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搞懵了,但转即,大家又都回过味来,这分明就是裴矩与曹琼演给大家的双簧,在不显山不露水间,把鬼兵案的主要权责系数交给了一个没有任何官职的普通农人。

而此时,大家又都无从反驳,一则,裴矩的话已经出口,人家好歹也是个兼职宰相,谁敢去掘黄门侍郎的面子!二则,若自己提出反对意见,惹得曹琼发怒,自此撒手不管,圣人若真的出了事,那自己不就是最好的替罪羔羊吗?

曹琼是无官职,但他有裴矩罩着,若真出了事,曹琼可以拍拍屁股走人,甚至毫无顾忌地撇清责任,但裴矩注定要担当主责,这对大家来说,反而是最好的选择,故人人心知肚明,但谁都不愿说破,纷纷将话题切入到了这个临时机构的组建上,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经过半个时辰的磋商,这个临时机构的模样逐渐浮出水面……

这个临时机构的名字叫做镇夷司,司令由郡守蔡墨兼任,司丞由郡丞刘蹇之担当,因蔡墨还要忙于郡城其他事务,所以镇夷司的重任就落在了司丞刘蹇之身上。

刘蹇之原是元德太子杨昭的家臣,大业二年,杨昭因病夭亡,杨广便命刘蹇之去辅佐他的二儿子齐王杨暕,可是这个齐王太不争气,到处惹是生非,俗话说“教不严,师之惰”,杨广便把刘蹇之贬到了河西之地。

裴矩惜才,便让刘蹇之在张掖郡做了郡丞,虞世基对刘蹇之的能力早有耳闻,故也没有太多意见。

虞世基虽对曹琼有不同看法,但没有人比曹琼更了解张掖这块土地,想要保圣人西巡安全,还非曹琼莫属,好在有一个刘蹇之掌舵,晾曹琼也不会做得太过出格,遂不再纠结此事。

而韩天虎的职责,主要是负责协调各方资源,为镇夷司提供必要的武力支持,并尽力配合曹琼破案,这要放在之前,韩天虎肯定一万个不服,但现在事关圣人安危,能有一个帮自己卸下责任的背锅侠,那又何乐而不为。

曹琼还特意向裴矩要了十多个人,这些人都是曹琼旧部,在裴矩看来,这些人再普通不过,但在曹琼眼中,他们却个个都是宝贝,他们有精通案牍的主事,有善于勘验的仵作,有过目不忘的书记,还有驾驭官轿的车夫……

当然,这些人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配合曹琼,而刘蹇之的任务,则更偏向于圣人西巡的流程安排,以及弘扬圣人恩威的相关事宜,而如何向邻邦展示大隋国威,这件事其实一点也不简单!

虞世基对这些安排没有任何意见,但他却给这班人安排了一个监军,就是那位金甲将军,据说他从小就和圣人一起长大,两人亲如兄弟,这个人叫做宇文化及。

镇夷司的事宜一经敲定,刘蹇之便带着众人离开了,他们必须从现在就开始投入战斗。

“看来,圣人身边已有了不臣之人,我必须立刻赶回圣人身边,裴兄,扬我大隋国威的重任,就只能有劳你了!”虞世基看着离去的众人,突然有点心神不宁,旋即转身给裴矩深深作了一揖。

“我们都明白圣人的心思,建东都、开运河、巡游江南、杨威塞北,这么多年来,圣人一直在路上,这次也不会例外,你劝是劝不住的!不知懋世兄,此去有何打算?”裴矩知道,虞世基决定的事,他是绝不可能拦得住的,便也客气地还了一揖。

“圣人是天子,自有上天庇佑,没错,我会奉劝圣人,不过我会奉劝他严整军容,重列方阵,用我大隋君威,让那些鼠蚁蚍蜉闻风丧胆,自惭形秽!”虞世基边说边向门口走去。

“懋世兄,你这是……”裴矩不知虞世基要做何事,赶紧追了上来。

“连夜动身,返回西平!”

虞世基给宇文化及留下了一半龙武军,自己则带着另一半连夜上路了,裴矩本想给虞世基增加护卫,却被虞世基拒绝了,因为他知道,人越少,队列行进的速度也就越快。

赶回圣人身边,虞世基必须争分夺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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